冯杰
诗人管管去世了。诗坛上那一个最有趣的诗人不在了。
2021年4月他去世前半月,我忽然看到九年前我俩合作的《辟邪图》,先生还专门为画写一诗《鸺鹠说》,该打个招呼,我在微信里和他联系,他还说“平安是福”。“五一”劳动假期,突然看到香港诗人廖伟堂微信里说,管管去世了,觉得很突兀。微信的最大功能任何好事坏事事事都能快速地劈头盖脸而至。
在我的感觉里,管管经历过战争颠簸,经历过许多苦难,锻炼了体魄,加上诗人性情,活过百岁是没问题的。就那么跌了小小一跤,小如上帝的小拇指,马上要作别我们去神游诗国了。那一天是国际劳动节,他不劳动,他要化羽成仙。
我和管管先生文字交往十多年,见过三次面。
12年前的2009年晚秋,我在台北中正纪念堂第一次见到管管,夕阳的风吹起来,他长发比马尾好看,且扎着一尾高翘的小辫,一如莲蓬,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牛仔装,刚从花莲参加完一年一度的“太平洋诗歌节”,那几天我恰好在台北,诗人陈义芝先生约我参加,我因去了淡水镇错过了花莲。管管高大的身影站在暮晚的夕阳里。我就喊“管管老师!”他领着我去喝咖啡,从裤兜里摸出一把台币排出在桌上,让服务生挑选。台北暮晚的咖啡香里,开始为我弥漫起来许多诗内诗外的故事。
管管是《创世纪》诗人群里重要一员,许多年里在和台湾诗人的交流中,我和“创世纪”诗人,“蓝星”诗人交往最多。无论成功或失败,我觉得这些诗人称得上汉语现代诗艺探索尝试的吃螃蟹者的典范诗人。我爸当年教下棋时对我说,下棋你得去找高手。写诗时我觉得见到的都是诗坛高手。那一次我在台北书店买了龙应台《大江大海》一书,里面她只采访两个诗人作为动荡大时代里的的典型和坐标,管管和痖弦。
管管在左营海军剧队认识了痖弦,他对我说,你们河南人聪明,会讲话,痖弦是一口标准国语,讲得好听,又会说书唱戏,他的诗又那么迷人,当年流传说他的嘴就是音乐嘴,我们山东人没你们河南人会讲话,我从金门岛到台湾受训,在一个训练班里碰到冯钟彦,他叔叔是冯友兰,当时我在课堂上偷看痖弦的诗集《苦苓林的一夜》,冯钟彦问:“您很喜欢诗人?我跟这个诗人穿开裆裤就认识,我们是小学同学。”我就激动地站起来,那时痖弦对我来说就像天上的星星啊。后来冯钟彦找了个机会带我去拜访痖弦。我写了第一首诗《太阳族》,把诗抄好,如果登出来我用笔名管弦,痖弦就讲,你不要叫管弦,我们诗坛已经有两根弦了(另一位是纪弦),三弦就太多了,后来痖弦把诗在《创世纪》上登出来了。笔名管管。
如今痖弦先生早已退休定居在加拿大,那一年我在台北只见到了《大江大海》里的两个诗人之一管管。
六年之后的2015年夏天,我第二次去台湾。诗人马新朝老兄带领一个河南诗人团队作一次诗游,计有诗人邓万鹏、萍子、吴元成、李霞、孔祥敬等,其中一项我负责联系和《创世纪》诗人交流,那一晚的宝岛之夜,《创世纪》诗刊在台北的重要诗人几乎都大驾光临,管管、碧果、张默、辛牧、古月、李进文、墨韵、绿蒂、张堃、徐瑞、陈文发等等,席开两桌,两岸诗人涛声不断。管管依然人高马大,还是6年前那副牛仔服,特意和我坐在一起,一杯复一杯和我们碰酒。喝完酒他说,医生嘱咐不让喝酒。
我们走了之后,《创世纪》诗刊还出了“河南诗人专辑”。后来,终于有了一次来回的机会,2017年清明时节,第三届杜甫国际诗歌节在杜甫故里巩义举办,我们邀请到了管管和杨平,海洋诗人郑愁予是从美国来的。因为杨平是常客,我对杨平开玩笑说,你来不来无所谓,只要管管先生来,你的任务是照顾好他老人家。
管管是第一次来中原,还是8年前穿的那一身牛仔服,似乎他一生就只有这么一副标配行头。记得小时候我母亲说过,这习惯叫“吝衣裳”。管管兴致很高,光临的年轻诗人都是他的朋友,尤其在诗会活动里他一个朗诵的节目,他在台上表演,近似唱诗,唱戏,成为那次诗会上一景,让诗人们大开眼界。
最庄严的祭拜诗圣杜甫仪式开始了,我和管管站在一排,在拜祭杜甫仪式之后,他对我说,这些官员祭拜的方式根本不对,三鞠躬太简单草率,换我指挥应该这样,他对我开始比划,双手高过头顶,要一步三扣头,上台阶,再扣头,一直到杜甫出生的窑洞前,这样才能对得起诗圣。
我迎合一下他,说,下次咱俩可来一次。
晚上,在管管下榻处,他给我们讲布满青苔的往事,讲童年吃遍全村的奶水,讲自己是吃百家奶长大的,讲当年国军抓兵的经历,讲母亲的那一块银元,有些我在台北听他讲过,他谈起来依然双眼温润,一如昨天。夜已经过半,我们出于礼节担心客人年纪大嘱咐他早一点休息。他谈兴正浓,非要继续讨论黑夜,像我俩合作的猫头鹰,他是那么有精神,完全忘记了自己88岁了。第二天他像是开玩笑对我说,“这几天吃肉多了,下面竟有一些小动静啦。”我俩大笑,毕竟诗人性情。
我想到他70岁还生有一个儿子,给孩子取名“管领风”,他说“本来还想想叫他‘管领风骚’的,管领风骚五百年嘛,孩子看了会知道要长进,等他再大一点,名领风,字骚之。”这分明是近似魏晋诗人的形状,他像竹林里跑出来的那一个人。我说他是竹林八贤。
看文看诗看人,管管永远是一位童心未泯的文坛顽童,是当代诗坛的一出传奇。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是那么有趣,我觉得他几乎要成为当代诗坛的苏东坡了。如果管管不是苏东坡,也是五分之一的苏东坡,三分之一的苏东坡,也是苏东坡的竹杖或芒鞋。如今有嘴脸的诗人太多了,戴着各种各样嘴脸招摇过市,装诗或装诗人,而有趣的诗人太少了,尤其像管管这样有趣的诗人,五百年诗坛上不会再有第二。
他年纪虽长但为人亲切,毫无大诗人架子,以致诗坛上小一辈的诗人都亲切称他“管大哥”。想想这些年来,我和管管先生合作了许多画,在一张张中国宣纸上,我画好之后,一式两份,说“梁山上强盗分赃就是这样”。他开始画画或落款成诗,猫头鹰、蜻蜓、青蛙,在海峡两岸飞来蹦去,艺术总要强似战机和飞弹。
他在我画的一幅荷花图上,毛笔抄下他那首代表作《荷》,简直是一出道尽人世沧桑的独幕话剧:
“那里曾经是一湖一湖的泥土”
“你是指这一地一地的荷花”
“现在又是一间一间沼泽了”
“你是指这一池一池的楼房”
“是一池一池的楼房吗”
“非也,却是一屋一屋的荷花了”
我看后忽然瞎想,两岸地产商文化近视,这么好的房地产广告为何不用?比他们盗用海子的“面向大海,春暖花开”更有建筑感。他还经常提携后人,2012年我在台湾联合文学出版社出了一本散文集《一个人的私家菜》,请管管先生出山写序,他大笔一挥,造出一篇奇文,序言名叫《癖》:
狗都有癖,人怎可无癖?有人有杀人癖,我无。我有文癖。我癖老子的无用。
我癖庄子的逍遥。我癖陶老头的悠然。我癖东坡的词文和他的肉。我癖金圣叹三十多个不亦快哉。我癖晚明小品。我癖郑板桥几根骨头。我癖金农的漆书。我癖水浒的序文。我也癖汉简和瘦金。
我癖梁实秋的雅舍。我癖林语堂的杂文。我癖沉从文张爱玲。我癖汪曾祺的小说。我癖吴鲁芹张晓风的散文。
最近,我癖冯杰的散文。
我这老头(叫老贼也成),咬文嚼字七八十年,炒菜欠火,咬文嚼字,算是吃家。我能嚼出别嘴嚼不出的味道。
什么是别嘴嚼不出的味道?
比如李逵簪花。比如武大配金莲。比如日本陶,粗中带雅。比如刘姥姥吃妙玉茶席。比如花和尚拔大柳树。比如林黛玉抓虱子。比如东坡醉卧野桥。比如陶潜大嚼菊花。比如朝云赤足锄地。比如东坡坦腹唱大江东去。比如陈老莲画的水浒叶子。
这些是怪味、奇味、活蹦乱跳味、人间真味。
如吃新拔的青萝卜嘴里辣唇边泥味。如吃新剥莲子之苦莲味。如吃野烤红薯之焦甜味。如偷饮家酿酒之偷醉味。
这些,那些味,在冯杰散文里都会吃到,这全看你这张嘴,也许都吃不到,这还是全看你这张咬文嚼字的嘴。
钟鼎古物,美则美矣,却透着一股尸味。
我们要吃新鲜的有骨有气的活味。这才是活癖。
我想竟还有这样写序的?我想管管多亏没有写成一篇“癣”,那不知又该如何“装饰牛皮。”我想到当年看他写的那些另类文学简介,往往让人拍案,可都是可和张岱那一篇《自为墓志铭》媲美。
其一:“管管名运龙,乃鲁齐胶州古介根国遗民餘孽也。写诗五十余年喜欢现代艺术四十余年,保罗‧克利,米罗、贾克梅帝等等等等一切现代及后现代超现实及梁楷八大,「东方」「五月」每展必到会鼓掌。画画三十餘年,写散文四十餘年,演戏二十餘年。爱美成痴。有香港脚一隻,痔一枚,爱吃大蒜,著迷神通,乃某某邪教传人。信者可立地成仙长生不老。”
其二:“本名管运龙,中国人,山东人,胶县人,青岛人,台北人。写诗三十年,写散文二十年,画画十八年,喝酒三十一年,抽烟二十六年,骂人四十年,唱戏三十五年,看女人四十年七个月,迷信鬼怪三十三年,吃大蒜三十八年零七天,单恋二十九年零二十八天,结婚八年,妻一女一子一,好友三十六,朋友四千,仇人半只。”
其三:60岁那年,写下小传《邋遢自述》:“小班一年中班一年大班一年,国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学四年硕士二年博士二年。还好,俺统统都没念完。五次恋爱,二个情人,一个妻子,三个儿女。几个仇人,二三知已,数家亲戚。当兵几年,吃粮几年,就是没有作战。在人生的战场上,曾经小胜数次,免战牌也挂了若干。一领长衫,几件西服,还有几条牛仔裤。一斗烟,两杯茶,三碗饭,一张木床,天生吃素。不打牌,不下棋,几本破书躺在枕头边装糊涂。几场虚惊,几场变故,小病数场挨过去。坐在夕阳里抱着膝盖费思量。这是六十年的岁月么?就换来这一本烂账。”
其四:近70岁时,写下“有子女各一,爱吃花生米、鱼、水果、酒,喜欢素食,爱小孩、女人、月亮、春天、山水、树苍草自然,爱稀奇古怪事物,喜欢超现实,喜欢八大,梁楷、米罗克利、陶潜、王维、寒山、李白、秦砖、汉瓦古诗及原始艺术,喜欢一切原创性东西。有香港脚一只,牙少了四粒,痔疮潜伏期。爱京剧、国乐笛琴琵琶;嫉恶如仇,天生善良。出生时有异香是菩萨转世,不太相信,但有慧根,正在修行辟谷,以便将来羽化成仙或成陈搏开张天岸马奇异人中龙,一九九七夏。”
这真是一个异想天开的人,连痔疮他都能化俗为雅了,还有什么他不能化雅为俗?他在最可能的人世空间追求生命里最大自由的人,在炙烤里寻找凉意和通脱。
管管1929年出生山东,有诗集《荒芜之脸》等多部,仅他送我的签名诗集就有《脑袋开花》《管管诗选》,文图并茂,美不胜收。《脑袋开花》还前后多签送了一本,老先生也许算术不太好。除写作外,曾参与电影电视演出30多部,包括《梁祝》《暗恋桃花源》等。
对于两岸诗人而言,管管是华文诗坛一个异数,他是诗坛上最早跨界者,艺术穿帮者,兴趣游走者,社会的自由者。诗评家白灵先生说他为“永远是站在高处准备为大家醍醐灌顶的那一位”。管管有“十绝”:诗绝、人绝、发绝、衣绝、装扮绝、表情绝、说话绝、唱腔绝、肢体动作绝,连70岁得子也是绝,称管管是世上必不可少的诗人。
如今这位不可少的诗人还是少了,这位有趣的诗人作别诗坛走了,管管不再管世上龌龊之事头疼之事腌臜之事邋遢之事红黄蓝绿之事啦,管管也终于“管不着”了。想想,让我唏嘘和无奈,这个世界连我们乡下的红萝卜缨都充满苍凉和白霜,我是从一个小地方开始看世界,曾看着这些大诗人们的背影,他们群峰耸峙,乱云飞渡,一个一个都在尽处了,甚至到坐看云起时。
我写了一首诗,作为今年夏天第一声蝉鸣,我其实也早华发经常满耳蝉鸣了。那一只带翼的诗附后。
那个人潜水游回了故乡
--------纪念诗人管管
他只是潜水去了,在记忆里
他一直记着童年一场凫水的游戏
他只是潜水去了
潜水到王维的竹林里了潜水
潜水到苏东坡的芒鞋里了潜水
潜水到陶渊明的菊花里了潜水
潜水到鲁智深的禅杖里了潜水
潜水到米罗的颜色里了潜水
潜水到罗汉的肚皮里了潜水
潜水到倪瓒的咳嗽声里去了潜水
潜水到八大的一枝荷梗里了潜水
潜水到陈老莲的一方香炉里了潜水
潜水到母亲一方破碗的叫魂声里潜水
连创世纪的舟子都有搁浅的可能
星星和银河和标点符号一样都需要潜水
何况写诗就需用许多只诗句揉成的青蛙
他潜水穿过台北捷运潜入金门的高粱酒
躲过海峡的暗礁和澎湖外婆的歌谣
他躲过鲸鱼的一篇篇升起来喷注的演讲
潜水回到山东青岛胶州即墨。而哪里并不寂寞
2021.5.4.
作者简历
冯杰,诗人、文人画家。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作家书画院副院长。著有散文集《丈量黑夜的方式》《泥花散帖》《说食画》《捻字为香》《水墨菜单》《九片之瓦》《午夜异语》《北中原》《非尔雅》画集《野狐禅》《画句子》等。获过台湾《中国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梁实秋文学奖、台北文学奖、宗教文学奖等。
编辑: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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