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较瘦

明 仇英猿戏图 (传) 弗利尔美术馆

《新唐书·儒学传》记载：欧阳询“貌寝侻，敏悟绝人”。

大意就是：丑！但聪明绝顶！

有多丑呢？

唐初重臣长孙无忌曾拿欧阳询的“雷公脸”取笑：

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

谁家麟角上，画此一猕猴。

这还是人类吗？

怎生这般模样？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

01

欧阳询之父欧阳纥，本是南朝陈时的边将，常年在陈国南境（两广、福建一带）活动，颇有威望。

由于并非中央军，加之常年征战在外，欧阳纥带头废除了“军中不得携带家眷”的条例。

某次执行平乱任务，欧阳纥一直打到了长乐郡（今福州一带）。

身边就带着年轻貌美、身材婀娜的夫人。

有部下熟知长乐一带风土人情，对此十分担心：“此地山中住着一位神灵，极其好色，专门摄取良家少妇，数年来，少说也有七八十位女子着了道，所以主公一定要保护好夫人！”

欧阳纥妻子的确漂亮，加之颇有文才，欧阳纥对她是百般爱恋。

但又觉得自己配不上夫人。

这里就很有玄机了——

论家世、实力，欧阳纥都算得人中之杰，配不上？只能是颜值不够了。

这在男子讲究相貌风度的魏晋南北朝时代，很是致命！

欧阳纥一听，派手下日夜守在屋外，屋里又设密室，加上大锁，十来个女仆轮番伺候。

但不幸还是发生了。

02

这天夜里，月色昏暗，阴风阵阵，弄的人紧张兮兮。

一直折腾到五更天，守护之人困倦不已，打起了瞌睡。

突然，一阵奇怪的声音过后......女仆凑近床一看，唉呀妈呀！夫人不见了！

再一看，大锁依旧，房门禁闭。

人怎么就没了呢？怪事怪事。

守卫的士兵硬着头皮外出搜寻。

得到消息的欧阳纥又惊又痛：就算是把山翻过来，也要给我找到！

一个月后，居然在距离事发地百里外的竹林里发现了一双绣花鞋。

彼时刚下过一阵雨，鞋被雨水泡得几乎变了色，但欧阳纥依然能肯定，这就是妻子失踪当晚穿的那双鞋！

开始了拉网式排查。

十多天后，来到正南方向的一座山下，山上似有女子嬉笑声传来。

欧阳纥带领众人攀援而上，在一处山间平坝间，发现了世外桃源：遍地奇花异草，好像来到了仙人洞府。

岩壁下茂竹深处，丽影翩跹，顷刻间闪出十来个美貌女子，个个衣着艳丽。

欧阳纥上前说起打探，说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众女子叹气道：“尊夫人令妻到此已有一月，现卧病在床，你还不去看看？”

03

欧阳纥闯入一处山洞，只见三间开阔的屋子，四壁里没有什么陈列，一水儿石制床榻，榻前有桌，上面堆满美酒佳肴，欧阳纥的妻子正盖着锦被躺在榻上。

欧阳纥欲上前相认，妻子却挥手让他赶快离开。

众女子在旁说道：“现在不是诉衷肠的时候，神物说不定啥时候就回来，遇到就麻烦了！”

一行人退到僻静处。

这群女子就和欧阳纥一五一十说起了这里发生的奇闻：

这处洞穴里住着一位神物。

总是每日清晨洗澡，露出浑身白毛，长有数寸，换上白色中衣后，外披素色罗衣，又戴一顶帽子——无论寒暑，都是这身装扮。

大概这神物有些强迫症，梳洗装扮后已到正午，他便出门，一个半天就能往返几千里，当晚一定回来，而且说好要的东西绝不会走空。

要说他的秉性爱好，简直是人格分裂：

静的时候，拿出木简阅读，上面似乎还有各种难以辨识的符号，犹如天书，看过之后随手放在石蹬下；

动的时候，每逢晴日，便会舞起双剑，身姿飘逸迅捷，剑法奇妙，更兼力大过人，只怕百来个壮汉也伤他不得。

日常起居更是神奇，每餐只吃些水果，但看到野狗，就兴奋异常，连肉带血一并吞下。

欧阳询听得入神：这显然不是凡间之物啊！又问这神物有什么癖好？

众女子不由得脸色一红：

“不知道好色算不？我们这些人有的来此差不多快十年了，都是糊里糊涂被那神物掳掠，每日晚间他回到洞中，都要‘折腾’一番，体力甚好！不过一旦众姐妹有色衰者，就会被他带走，不知所往。”

欧阳纥只觉头顶绿光直冒：“原来是个渣男！”

那该如何对付神物呢？

众女子纷纷献计，就凭着好色贪吃的弱点，只需准备好美酒和膘肥体壮的活狗，再加上几十捆麻绳，十天之后的后半晌，一定可以将他擒获。

04

十日后的午后，按照约定，欧阳纥准备好美酒、活狗和麻绳，再次来到洞中。

失足妇女们把欧阳纥引到附近一座山头，告诉他，这就是神物畅饮之所在。

人先藏起来，只需把酒堆放在花下，狗散放到树林中。

“那神物嗜酒如命，保管喝醉，一喝醉就喜欢秀肌肉，我们曾经用一条彩缎把他绑在床上，轻轻一跳就挣断了；但是用上三条彩缎，他就是使出吃奶的劲儿也奈何不得，何况今天准备的是油浸火烤之后的粗麻大绳，到时候将军您可得使把劲儿！”

欧阳纥一一照做。

大约申时，一道白色锦缎划过山头，直接窜入洞中，很快，走出一个身高约六尺的美髯汉子，果然穿着白衣，还提着拐杖，左拥右抱，一大群美女相随，嘻嘻哈哈。

这时，空地上奔跑的野狗吸引了那神物的注意，他丢开女人，兴奋地直搓手，猛扑上前一把扯住狗头，狼吞虎咽，一口气竟然吃掉七八条。

把欧阳纥吓呆了：长得比我帅，还比我能吃！

吃饱之后，女子纷纷举杯劝酒，打情骂俏。

那神物尽管能喝，架不住千杯万盏，红粉摩挲，很快就颠三倒四，被搀着回洞。

过了许久，有两位女子出来招呼欧阳纥入洞。

来到石榻，嘿，居然绑着一只醉眼迷离的大白猿！

白猿虽喝醉，还是有意识，看到面前一人手提兵刃，知道情况有变，想起身反抗，怎奈动弹不得。

欧阳纥口喊“淫贼”，举剑就剁，却是毫发不伤。

女子们喊：他的肚脐以下是软肋！

话到剑到，一股鲜血喷出，大白猿双目失神，仰天长叹：前月一场大火烧了我的天书，神通全无，山神也难以庇佑，这是天要灭我，别以为是你的本事！不过我告诉你，你夫人已经身怀有孕，那是我修行千年得来的儿子！可惜呀，我没福看着他长大，只求你放过这个幼小的生命，将来遇到圣主，一定会光耀门庭！”

说完一命呜呼。

老婆被人睡了，还怀了野种。

欧阳纥憋着一肚子气，便将白猿洞府中的珍藏宝玩一并打包，带着妻子回家了。

05

一年后，妻子产下一个男孩，取名欧阳询。

那相貌果然就是一只白猿。

欧阳纥这个憋屈哟。

但是，欧阳询聪颖异常，多多少少也给欧阳纥带来一丝安慰。

不久，欧阳纥因叛乱被陈武帝所杀（正史记载，死于陈宣帝之手），好友江总怜惜孤儿寡母，收养了他们。

待到欧阳询长大成人，文笔不凡，更擅写楷书，终成为隋末唐初一代大家。

（以下是正史）

与虞世南、褚遂良、薛稷，并称“初唐四大家”。

欧阳询的书法看似平整、稳重，却在不知不觉中见险峻与气魄，世称“欧体”。

他楷书、行书都能写，代表作有楷书作品《九成宫醴泉铭》《皇甫诞碑》《化度寺邑禅师舍利塔铭》，被称为“唐人楷书第一”。

天下第一铭《九成宫醴泉铭》局部

大唐开国之初，货币市场紊乱，亟需制定一种标准通货，规范流通，于是李渊下令铸造一种新货币，取名“开元通宝”。

（和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开元”是两回事）

开元通宝四个字，正是出自欧阳询手笔。

开元通宝

06

故事很传奇，典型的志怪小说风格，这一点恰恰吻合六朝文坛的流行特质。

有无名氏根据这段演绎，以“江总备知底细，无暇记传”为由，以采访记录为由，补写了这么一篇传记，名曰：《补江总白猿传》。

文中直言欧阳询是白猿之子。

写故事编排欧阳询的无名氏是谁？

史上并无定论。

史料中唯一的线索就是长孙无忌取笑欧阳询的段子：

说，唐太宗李世民与一帮重臣喝酒饮宴，大伙儿喝高了开始互开玩笑。

有着首席功臣与外戚领班双重身份的长孙无忌，斜眼翘着缩头耸肩的欧阳询，一阵坏笑，开口吟道：

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

谁家麟角上，画此一猕猴。

众人捧腹。

欧阳询气得当场拍桌子，不过大家都是有涵养的人，欧阳询眼珠一转，反唇相讥：

索头连背暖，漫裆畏肚寒。

只因心溷溷，所以面团团。

——长孙无忌，你也长得不咋地，脖子奇短，所以头上的帽子后襟直接盖住了后背；肚子巨大，形成异形的凸起，好担心它受凉哦；看上去你一张大饼脸，这可不是后天加工的半成品，归根到底还是由于你内心龌龊。

这时，李世民出面解围，提醒欧阳询：“你这般胡言乱语，说国舅爷是猪头，那皇后又算什么？”

——宋《太平广记》

当然，这只是一场玩笑话，君臣之间说完也就忘了。

不过，李世民唯才是举，这一点来看，长孙无忌很吃亏，只好拿长相说话，至少也要打压一下欧阳询的傲气。

长孙无忌嫌疑很大哦。

可他忘了自己也长得难看，杀敌三千自损八百，还把皇后给带进了沟里。

资料来源：

《隋书》（唐/魏征等 编撰）

《太平广记》（北宋/李昉、扈蒙、徐铉等 编撰）

《唐宋传奇集》(鲁迅 校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