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公仔,尾弯弯,做人新抱(媳妇)甚艰难。早早起身都话晏(迟),眼泪未干下厨间。”
这是一段曾流传在岭南地区的新婚歌谣。
洞房花烛夜,一直是男人眼中的人生得意事。
却有这么一群女人,用近乎悲惨的遭遇,给出了新婚的“她视角”:
一朝泪别生养多年的父母,嫁进婆家,天不亮就要起身做饭,动辄是公打婆骂。
图源《白鹿原》 下同
这样的故事,以歌谣的形式,曾广泛而隐秘地记载在中国乡镇的闺间室内。
出嫁姐妹归宁时哭红眼的怨怼;
有记忆以来母亲忍受的辛劳凌辱,和“卖女换媳”风气的盛行;
“三朝打烂三条夹木棍,四朝跪烂九条绣花裙。”
都给那个盲婚哑嫁,女子依附夫父存活的婚嫁年代,蒙上一层宿命式的阴影。
今天她姐要说的,却是晚清时几个大逆不道的女子的故事。
她们绑起了头发。
她们名叫,自梳。
很久以前,在顺德容奇镇,有这么一户胡姓人家,养了五个女儿。
五个女儿具是美丽本分,很快便到了婚配年纪,纷纷各自出嫁。
大姐嫁到了镇上有钱人家做了「守墓清」,就是清清白白嫁给去世的男人守活寡;
二姐嫁给了富商做妾,过门不到一年,不堪丈夫和他大老婆的打骂、家公的调戏而跳井自杀;
三姐嫁给了一个门当户对的石匠,丈夫采石时跌断了脚,家无生计,被迫拖儿带女上街乞讨;
四姐咬牙嫁给穷人家的情郎,生活的重担,一家人的刁难使她未及30岁便面黄鬓白。
最美貌聪慧的五妹,看到四个姐姐在婆家的生活后,深深看透当时婚姻的剥削本质,26岁仍立志永不嫁。
父母无奈,只得为五妹在村头置了一座小屋容身。
当时女子出嫁时都会梳起发鬓已昭示妇人身份,“一梳白头到老,二梳子孙满堂”。
五妹却自己梳起发鬓,拜别双亲。
“儿此身已自嫁,终身自梳。”
女子自梳发型 图源网络
这是一帮历史上曾真实存在的女子,她们或因父母逼迫,或因不肯盲婚哑嫁,纷纷选择离家自梳,终身不嫁,上演了一场女性间的集体“叛逃”。
封建时期,独身女子生活何其艰难?
自梳女们聚在一起生活的地方,就是后世所称的“姑婆屋”:
姑婆屋,男人止步,父兄莫入,一入姑婆屋终身自梳。
现存姑婆屋遗址:姑婆屋里的女人,终身不嫁 图源网络
女子梳鬓,向来是封建时期女人一生中的大事。
不同于出嫁女的梳鬓,自梳女们也有她们的仪式:
清早以黄皮叶煮水沐浴,梳妆打扮,宴请宾客,再请德高望重的老姑太梳头。
自梳仪式 图源 电影《自梳》
同样的梳头曲,不一样的唱词。
是这出黑色荒诞剧里,满怀抗争和美好愿景的温情。
自梳女梳头祝词 图源:电视剧《自梳女》 下同
就连被父母逼进洞房的自梳女,也能在那个吃人年代里,得到最后的救赎。
洞房之夜时,新娘会穿上特制的连体衣,上下相连,缝得特别牢固,同时自带一把明晃晃的剪刀。
邻近的“自梳女”们会彻夜守护在新房边上,随时保护新娘免遭侵犯。
这是发生在100年前中国珠三角乡村里的,Girls Help Girls。
甚至衍生出了迥异于传统家庭模式的“金兰契”——
两个同样未婚的女子,同居为契,相依为命,彼此忠诚。
她们在男权的世界里,手牵手共同站在了封建礼教的覆巢之压下。
图源 电影《自梳》
刘嘉玲有这么一部电影《自梳》,就近乎怜悯地刻画了两位选择迥异的女子,在乱世里交织的命运。
意欢是贫苦人家的女儿,父亲欠债无力偿还,要把她卖给债主抵债。
玉环是青楼妓女为妾,几经流转于男人间,被玩弄背叛的遍体鳞伤。
玉环替意欢还了债,一个最低贱的妾,随手救了一个意图自尽的自梳女。
她们的相依为命,是一部没有男主角的女性默片,是溅满封建剥削的男权史里,独属女权主义的片刻温情。
图源 电影《自梳》
网上前段时间,火了《自梳女》纪录片里的采访截图。
2012年,25岁的纪录片导演陈贞萍访问了顺德仅剩的6位姑太(老年自梳女的尊称)。
曾经立志终身不嫁的少女,如今已成垂垂老妪。
她们终身或为尊严,或为自由,或逼不得已,以终身伶仃,成就了自梳女的血与泪的“传奇”,和女人间彼此救赎的可能性。
自梳女 图源:网络
千百年里,多少女性故事?
或为三从四德,生儿育女的妇德典范;
或为迎来送往,以色侍人的男权意淫;
或为宅院深重,一生守着一座牌坊的贞洁烈女;
历史上没有真正的女人,唯有昙花一现的“自梳女”,是一部千年男人史里,溅落的她身影。
可她姐不想“讴歌”自梳女,更不想后世的我们,为她们粉饰太平。
千万,别做自梳女。
一个女人不婚,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女儿不外嫁后,就可以留在家中像子嗣那样继承家业吗?
不肯盲婚哑嫁或卖身为妾的女人,自梳后,真的得到了婚恋自由吗?
自己嫁给自己,听起来非常美好。
但这就像从良自赎的妓女,背后隐藏的是与封建社会博弈下的压榨。
自梳,听着是选择,本质却是无路可走之下,被强迫签订的不平等条约。
图源 网络
她姐厌烦透了男权社会动辄拿“贞洁”pua女性的低劣手段。
但哪怕是自梳女,当时社会容忍她们自梳的首要条件,仍是贞洁。
一旦自梳,必须终身“洁身自好”,若还有世俗的爱恋欲望,就是伤风败俗的荡妇,不但人尽可辱,甚至被浸猪笼。
图源 电视剧《自梳女》
女儿出嫁就是外人,世界之大,却无自梳女片瓦安身。
平时要赚钱贴补娘家父兄,垂危时却连娘家都待不得,出嫁女不入娘家祖坟不入祠堂,连身后事都不能娘家人操办。
孑然一生,末了只有姑婆屋的姐妹们帮收尸,孤坟草席,黄土一捧。
那时还有这么一种说话,未婚处女晦气,死后会变孤魂野鬼。
为了能在百年后有香火供奉,自梳女只能选择与男人“假结婚”,要么出钱给男人买妾,要么和死人冥婚。
男权社会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捕猎网,逼得你只能咬牙流血,成为供养它的牺牲品。
图源 网络
继承权,冠姓权,谋生权……
自古至今都像三座大山,阻碍着女性独立的真正出路。
在父姓继承权下,生而为女,就是原罪。
封建礼教就是一场建立在父姓继承权上的彻头彻尾的男权阴谋。
只有男人才能继承家业,传承香火;男人的血脉和姓氏把持着财产,资源和话语权。
女人成为被“圈养”的附属品,以婚嫁的名义,被一个父姓家庭养大,再交换到夫姓家庭生儿育女,延续夫家血脉,来得到一点社会保障和百年归属。
男人才爱宗族家谱那一套。
婚和姻,皆是女字旁,却是利他性。
图源《白鹿原》
封建女子,更没有谋生的权力。
在家父养,出嫁夫养,男人拥有谋生和继承的权利,才拥有定义婚姻和道德的资格。
晚清时的顺德之所以能出现自梳女,是因为从前的女孩,不结婚就没办法生存。
而缫丝厂的出现,工厂女工的身份,让贫苦女孩有了独立谋生的可能性。
晚清的珠三角地区,新兴棉纺工业兴起,纺织业天然需要大量女性工人,单身未婚又急需钱的女人们,成了那个特殊时代的“先锋”。
图源 电视剧《自梳女》
据史料记载,光1930年代,顺德4万妇女,自梳的就有1万有余。
“东莞、西樵、番禺一带,几乎家家户户,有人自梳,一些村庄在个别年份,竟无人出嫁”。
一旦女人能自给自足,封建婚姻的捆绑瞬时崩塌。
自梳,蔚然成风。
中国南方的田间乡里,涌现出无数耳闻着出嫁姐妹悲惨遭遇,毅然自梳外出寻找新天地的年轻女性。
以她们的终身幸福,弹响了中华历史中,一首惊世骇俗又悲壮的乐章。
电视剧 《自梳女》
“自梳女”,是一个时代的“符号”,她们伴随着新中国的兴起,见证着时代和舆论的浮沉。
她们曾毅然抗争包办婚姻和买卖;曾投身于轰轰烈烈的棉纺工业;亦曾远下南洋,为保姆,为女工,赚取振兴家乡的第一桶金。
1959年,据说有500多名“自梳女”凑钱,在她们的家乡常平,建了三处“十姊妹”屋,分别取名为“义和堂”“如意堂”“成意堂”,只为援助后来的不愿在婚姻里苟且的女性。
现存姑婆屋遗址 图源 网络
顺德由南洋返乡自梳女修建的养老院“冰玉堂”,就是现存姑婆屋中最气派的一个。
自梳女老无所依,无祠堂无牌位,姐妹们就自己给自己刻神主牌,活着盖好红纸,死后受后来人的供奉。
“冰玉堂”极盛时,一共30多个故太在其中居住。
姑太们大多从南洋归国,日常喝咖啡,煮咖喱,烫头发,姐妹间高朋满座,相依为命。
盛极一时的冰语堂 图源 网络
唯有死亡能带走女人的志气。
陈贞萍的《自梳女》纪录片里,有这么一组镜头:
年老的姑太黄齐欢,独身站在冰玉堂里重温里自梳女早年的合影。
时空里似乎还残存着姐妹们昔日的音容笑貌,她指着合影一个个人头数过去,一张脸就是一个生平:
少女时被打骂的日常,决绝自梳的叛逆,棉纺工厂闷热黏腻的空气,和背井离乡远下南洋的孤寂……
图源 电视剧 《自梳女》
“后悔吗,做自梳女”。
也许也有一点吧?
若能选择,谁不想岁月静好,儿女双全。在平等的环境里实现平生价值?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都死了。”
照片中最后只剩6位姑太。
她们是“最后的自梳女”。
冰玉堂的姑太,如今已无几人留世 图源 网络
浮生若梦,世事一场空。
何必粉饰自梳女的“幸福”?
她们本可以,本应该,更幸福一点。
她姐写这篇文章,是因为在“不婚主义”盛行的今天。
自梳女,成了一部分人追捧的“独立宣言”。
图源:新浪微博
她姐读书时,课本上有这么一篇文章。
矮小的工厂筒子间里,住满骨瘦如柴的“猪猡”,她们都是家乡各地,被黑心老板召集来的女工。
自梳女,或许也曾是这些“猪猡”中的一个牺牲品。
图源 网络
女性解放、女权发展,不该是以牺牲女性幸福“赎”来的。
自梳女警醒我们的,恰恰是我们的社会,不要再出现自梳女们。
比起“不婚”“反婚”,我们要呼吁的,正是婚姻自由的权利。
你有自给自足的资本,有权选择按你想要的方式过一生。
现代婚姻的本质,不该是父姓主义的圈养和男权女权的博弈,而是相爱和通力合作。
图源 网络
姑娘们,与其“向往”自梳女。
不如要自由,先自立。
欲谋爱,先谋生。
经济独立才是女人最大的底气和资本。
这个道理,300年前的女人都懂,现代的女性们,更应该懂。
就像一个网友说的。
与其纠结“嫁给什么男人才算嫁的好”“男人变心这么办”“没有男人要我成大龄剩女”……
一个靠自己体面生存的女性,无论选择了什么样的人生道路,都可以拥有安身立命的自信。
图源 《我亲爱的朋友们》
网上曾有这么一部纪录片叫《小喜》。
生儿大欢是张庄的传统,女儿命贱,生下来不是换婚就是卖钱给儿子娶媳。
可是改革开放给了当地女孩改变人生的可能性。
第三代张庄女儿们,连夜叛逃出了重男轻女的村庄,在沿海地区创立了自己纺织厂、服装厂。
谋生给了她们定义家乡女性命运的权利,她们可以批判男人的“封建脑筋,封建专制”,可以给家乡带来蔚然风气。
于是生儿大欢后,多了这么四个字——
“生女小喜”。
图源 豆瓣
真正的女权,谋求的一定是“自由”。
是中国土地上,任何一个女孩都能平等受教育,能知自尊,懂自立,能有一技之长的“谋生的自由”;
是每一个未婚女孩,都能自主选择的“婚姻的自由”,不因年龄和生存“贱卖”,也拥有离婚和独身的底气;
是在男权世界里,不甘心捡拾边缘残渣果腹,也敢于问鼎核心权力,平等参与社会分工,公平获得职场资源的“发展的自由”。
100年前的自梳女,被迫在封建礼教下,以婚姻为赎金,锁起七情六欲,重重低头上供,才赎回一丝丝为人的自由。
100年后的姑娘们。
我们的人生,该由我们定义。
图源 网络
“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于群峰之巅俯视平庸的沟壑。”
“我生来就是人杰而非草芥,我站在伟人之肩藐视卑微的懦夫。”
点个在看——
致敬百年前的自梳女们。
无需粉饰她们是现代不婚主义的浪漫童话。
她们是被黑暗现实逼上梁山的悲壮勇士。
正是有她们悲鸣在前,我们才能在黑夜中,谨记中国女性们最终将抵达的方向。她刊
资料来源:
1.《自梳女》1990电视剧
2.《凤凰新闻》历史频道—野史日记
3.李宁利《自梳女的“婚嫁”象征》
4.《珠江三角洲"自梳女"风俗初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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