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你最喜欢哪个朝代?
我的答案是:魏晋。
那个朝代,有归园田居的陶渊明,有放纵不羁的竹林七贤,有曲水流觞的兰亭雅集……
这是中国历史上混乱不堪的时代,却也是极富艺术精神的时代。
美学家宗白华说:“魏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
魏晋多名士,名士有风骨、讲风度。
这群既有风骨又有风度的名士,流传下来不少风流故事。
王子猷没有代表作,知名度不及其他名士,但他来自当时数一数二的豪门贵族,关于他的故事被世人津津乐道。
他的审美生活,源于至死不渝的真性情。
他的艺术人生,就是用生命完成的最佳作品。
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这两句诗,点出了魏晋时期的两大望族。王,山东琅琊王氏;谢,河南陈郡谢氏。然而再风光,也属“旧时”。
王子猷就出生在王氏豪门。
他的父亲,是书圣王羲之;叔公是东晋政权奠基人王导;七弟是书法小圣王献之;具有咏絮之才的谢道韫,后来嫁进王家,成为他二嫂;中国山水古诗开山鼻祖谢灵运,是他妹妹的外孙……
总之,王氏家族有权有势,成员都是有头脸的大人物,在文艺方面取得很大成。而王子猷是个异数。
他无心权术,对争名夺利的事不感兴趣,文艺创作上也没有了不起的作品。他留下的,是自身的传奇。
关于王子猷,最著名的故事,是雪夜访戴。
那是一场风花雪月的事,也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某天冬夜,忽下大雪,王子猷兴致很高,起床到屋外赏雪,喝酒,吟诵左思的《招隐》。在这一过程中,突然想起远方的朋友戴安道。
他在山阴(今绍兴),戴安道在剡县(今嵊州),两地相距七八十公里呢。
可他不管外面什么天气、什么时间,也不管路途遥远,立马命人划着船儿,向戴安道所在的剡县出发。
“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
这份走就走的勇气,这颗起心动念就付诸行动的热情,今天的人们恐怕没有了。
大家会想,这么冷,出去肯定会感冒。就算冒出说走就走的念头,另一念头也会立马跳出来阻止——明天还要上班呢,还是洗洗睡吧。
说走就走?只是说说而已。
潇洒走一回?只是唱唱罢了。
夜,在进行。大雪纷飞。
王子猷独自站在船头赏雪。
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戴安道家门口。然而他不想上前敲门了,而是转身返回。
他的理由是:本来只是乘兴而来,现在兴致已尽,那便返回,为何还要见戴安道呢?
“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有人认为他作,有人觉得他是古代的行为艺术家。换个位置看,何尝不是我们自己活得太按部就班?
瞻前顾后惯了,渐渐向现实妥协。循规蹈矩久了,习惯了在生活将就。
古人王子猷为熙熙攘攘的今人提供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取舍随心,来去随喜。
随心而为,并非任性,而是将自由归还生命。当一个人看清自己的本心,自然有勇气做真实的自己。
与其专注于目的,不如活在当下。与其沉迷于功利,不如陶醉于艺术。与其一辈子按部就班日复一日,不如难得来一回乘兴而行。
同样是雪夜,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是冷冷清清的坐赏;王子猷的雪夜访戴,则是风风火火的逍遥游。
以审美的方式,过随心所欲的生活,这就是名士王子猷。
竹以王子猷为知己
人生在世,得一知己,可以不恨。
世人如此,万物亦如是。张潮在《幽梦影》中写道:“菊以渊明为知己,梅以和靖为知己,竹以子猷为知己……”
关于王子猷对竹子的极度痴迷,藏在几个故事当中。
有一段时间,他住在朋友家。刚搬进去,就开始命人在院内栽种竹子。仆人不能理解,不过暂住一段时日,何必劳烦呢?
王子猷吹着口哨,沉吟好久,说了一句:“何可一日无此君?”
人生在世,怎么可以一天没有竹君相伴呢!
在王子猷心中,房子是借来的,生活却是自己的。所以,哪怕只住一个月,一个星期,也得种上自己喜爱的竹子。
这种审美、诗意的生活态度,影响不少文人墨客。
苏东坡就说过:“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
司马光也爱竹,在《种竹斋》里向前辈表达钦慕:“吾爱王子猷,借斋也种竹。一日不可无,潇洒常在目。”
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同样喜欢竹,在屋舍门前种竹,并将居所取名为有竹堂。
所谓诗人,不仅仅是写诗的人,更应是懂得如何诗意生活、以审美眼光对待生活的人。
诗人和俗人的区别就在于,如果有十块钱,俗人全都用来买菜,诗人会留一部分钱买几只支水仙。
还有一次,王子猷路过吴中,听说当地某位官员家的竹园极好,打算前去一观。
这位官员了解王子猷的来头,特意将庭院洒扫布置一番,恭候这位王公子的大驾光临。
王子猷来了,可他“径造竹下,讽啸良久”——直奔竹林,习惯性地对着竹子吟诵了一阵,然后转身离开。
这个竹园的主人是谁,在哪高就,什么职位,他概不关心。他在意的,不是人情世故,不是富家园子,只是那片难得一见的好竹子。
王维有一次与朋友相约,进山探访某位隐士,在吃了闭门羹后写下两句诗:“到门不敢题凡鸟,看竹何须问主人。”
其中典故,讲的便是王子猷看竹。
到了民国,钱锺书的作品《围城》拍成电视剧播出后,一夜走红。
家里的电话被打爆,钱先生终于忍无可忍,三言两语就把某位海外粉丝怼了回去:“你吃了鸡蛋觉得味道不错的话,又何必去认识下蛋的母鸡呢?”
除了一贯的幽默诙谐,钱先生颇有“看竹何须问主人”的魏晋遗风。
看竹便看竹,何须问主人。吃蛋便吃蛋,何须问母鸡。
这种不为虚名俗利所驱的人生态度,也是以纯粹审美的心灵对待生活的名士风度。
终当为情死
魏晋名士,大都是至情至性。
活着的时候,他们一心追求自由,努力成为自己。当生命走至尽头,往往是兴尽悲来,为情所死。
在王府,王献之病逝时,王子猷也正处于病重时期。为免病人悲恸,旁人隐瞒噩耗没有告知。可他自己感应到了,要求乘车去奔丧。
到了那里,王子猷坐上灵床,命人取来七弟的琴——王献之素日喜欢弹琴。奇怪的是,琴弦怎么都调不好。
悲恸之下,他把琴扔到地上,叹道:“子敬,子敬,人琴俱亡!”
过了一个多月,王子猷也离开了人世。兄弟二人去世时,都不到五十岁。
人既去,琴亦亡。兄已亡,弟亦随。人有深情,琴亦懂义。
《世说新语》中记载的这段魏晋往事,读来真是令人唏嘘。
同样是在魏晋时期,兵败后,王伯舆登上茅山之巅,恸哭:“琅琊王伯舆,终当为情死!”
王子猷何尝不是为情而死。这份情,是血浓于水的手足深情,是心心相印、生死相随的兄弟之情。
这样一位随性而活,放纵不羁爱自由的魏晋人士,连狂傲的李白都对他心生仰慕,数次写诗,以期神交。
“乘兴嫌太楚,焚却子猷船。梦见五柳枝,已堪挂马鞭。”
——有一年,漂泊江上,月色撩人,山花欲燃,李白突然兴之所至,想去找一位叫韦冰的朋友喝酒,只恨船太慢。这让他想起王子猷的雪夜访戴……
“桑落洲渚连,沧江无云烟。浔阳非剡水,忽见子猷船。”
——有一年,李白送弟弟外出工作。放眼望去,江水苍茫,云烟渺渺,这他再次遥想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文坛佳话……
“草裹乌纱巾,倒被紫绮裘。两岸拍手笑,疑是王子猷。”
——流光驹驶,风雨催人,不知不觉又一年。李白与友人在秦淮河畔喝酒赏月,月光朗朗,众人调笑,醉眼朦胧中,以为王子猷就在对面……
对一个人,这般心心念念,算王子猷铁杆粉丝无疑了。
李白心高气傲,旁人难入他的法眼。但他爱慕“风流天下闻”的孟浩然,也敬仰乘兴而行的王子猷。
他们所具备的性情与生活方式,每个人都喜欢,却不是谁都敢那样行动。
这种性情是:纯粹,真诚,热烈,浪漫,不苟且于世,宁做真实的自己。
这种生活方式是:以自由的心灵,指引前行的步伐;以自己的感觉,指导生活的节奏。
若觉人生不自由,不妨读读王子猷。
读过王子猷,你会知道,原来,世上有人这样活过。人生,原来还可以这样走过。
也许,对大多数为生存奔波的人们而言,听雨赏雪,浮生半日,已属难得。
说走就走的旅行,随心所欲的生活,更是奢侈。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这份向往,便是来自书卷的力量,又何尝不是烟火之外的一份梦想?
作者 | 江徐,80后女子,煮字疗饥,借笔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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