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见过南方的小樱桃吧,熟于 5 月,颗颗只有指头那么大,体态娇小羸弱。衬在湛青或翠色流转的叶子底下,果色有纯粹正红的,也有大红中糅杂一层淡淡金橘色的。隔着斑斓的、轻纱一般的阳光,一颗颗却是沉甸甸的。在立夏的柔风中垂坠、摇晃。
那年我和她一样,7 岁,穿着一式一样的白色洒绿豆点连衣裙,扎着两根一模一样的麻花辫,看起来好像一对孪生姐妹。
她叫江红,我是仲春。
我们俩就连生年都是一样,一九七九年。不同的是,我早她两个月份。
枝头的小樱桃晶莹剔透,几乎透光。© 白蜡树
那年的樱桃树长得正盛,就栽在院子一角,我们也还住在同一个院子里。那个时候江爸爸先一步放弃了厂里的工作,转而往广州、上海两地奔波,批发一些衣料子或成衣,转手再贩卖出去,而我的父亲则依然在瓷砖厂里上班。即使两家环境相差甚远,却不妨碍我和她之间的感情。
江家妈妈每次回娘家,总是要捎上我们俩,江红外婆家就在近郊乡下。每回出门前,江妈妈总要拉着我们俩先洗一把脸,擦上一点甘油蜜,就这样左手勾一个毛丫头,右手搭另一个毛丫头走出院子,在外头招来一辆三轮车,江妈妈自己先上去坐在一侧,把腾出来的位子留给我。等最后才上来的江红,则是直接坐在了她的双腿处。
三轮车拉着我们一路驶向农郊,渐渐地可以看到两侧田埂插着秧,青青一片稻田,泛着一抹黄泥汤水。日头不算大,风拂过脸颊却是一阵细细的凉爽。江红的外婆家,就在稻田尽头处的一间农屋,门前晒着一摊金灿灿的苞米谷粒。几个老媪坐在长条板凳上缝鞋包,黑色针线一拉一拉的,用晦涩的方言聊着闲天。
等三轮车停落下来,江妈妈还在付钱的时候,江红已经先一步跳下车,一面叫嚷嚷着,向她外婆奔过去。
添两把柴,舀一些水,落一抔米,不出十分钟,热乎乎、香喷喷的米饭就做好了。© 我看世界
那天午饭也是在江红外婆家吃的。农村乡下烧的是土灶,猪油炒番薯藤叶、白灼小河虾、松花蛋拌豆腐,还有一碗红烧肉。我和江红不约而同地吃了很多,好像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饭菜似的。
午饭过后,我们又一起跑出去。
屋头前淌着一条宽敞的河,水色碧湛,河面上成群结伴的水鸭子,悠闲自在。妇人们沿阶而下,蹲在石阶与河水之间的交界处,把盆里衣物取出来浸泡,再捞出来,微微拧干,这才打上一些透明肥皂,伸手揉搓衣物。而男人们则在夏天傍晚,把半个身子沉在水里,将搓成麻花条状的湿毛巾从河里捞上来,擦洗自己的前胸和后背。这是农村乡下常见的风景,晨间或傍晚,河中有人,也有水鸭子,他们互不打扰,共用那一淌碧波水动的惬意。
过去,大白兔奶糖是奢侈品,平时很难吃到。© 李波斯基
此时,江红从衣服口袋里摸出几颗糖,一把递到我面前:「你吃,这叫『大白兔』,是我爸从上海那边带来的,比咱们院子里种的樱桃还甜!」
那糖被她握在手里时间长了,微微沾着她手心的温度递过来。白底蓝边的糖衣下,是雪白糖身。
江红嘴里嚼着一块奶糖,一团粉颊白润,鼻梁笔挺,下巴颏儿尖尖的,一面睨着远处洗衫妇人道:「你说将来我们俩老了,是不是也要像她一样鼓出个小腹,后背跟砧板一样厚实?」
「才不会呢!」我笑。
三十年后,再相见时她掐着自己润厚的小腹叹道:「生过孩子后,也不知道怎么的,这肚子一下就松驰了。还记得当年我们俩站在桥上说的话吗?后背跟砧板一样厚,结果,背厚了,肚子也鼓了,人到中年,万般无奈 ……」
小樱桃娇嫩,每年的采摘赏味期极短。© 小卡亲
谁也不会想到自己几十年后的样子,就像我们俩都不会想到,院子里种的那棵樱桃会一直在那儿。都说樱桃好吃,树难栽,它又何止是难栽,分明是娇气,性喜温,不耐寒、旱、涝,怕大风。除此,还要定期修剪、控制树高、观察自然气候的变化、谨防病虫害等等。但凡有一个细节没有注意到,都能夭折一棵樱桃树苗。哪怕是勉强栽种成功了,见果也需要耐着性子,等上四、五年。
至于我们院子里的樱桃树,还是江爸爸当初托人从外地带来的三株苗,当时我们俩都认为院子里将来要有三棵樱桃树了,结果,却是事与愿违。
1993 年,父亲的厂子彻底黄了,而他也成了首批下岗的工人。母亲在家里忧心了好几日。该来的事情,还是来了,厂里答应让父亲一次性买断工龄,就这么给了些钱,打发了事。
江红的父亲从个体户积累了一些本钱,自己办厂、招工。最初,江妈妈不是没有来过我家,父亲脾气倔,根本就不愿接受人家的一番好意。
那段时间父亲整日闷在屋中,母亲又爱抱怨,两个人难免要发生一点口角,吵得急了,母亲直接离家出走。这个时候,少了妻子料理三餐的父亲,一下子陷入更为窘迫的困境。起初江妈妈也会送来几个菜,帮忙改善下伙食。无奈父亲性子内敛,又不善言谈,干脆躲在屋里,关上门。江妈妈见父亲这般模样,便让江红私下里来找我,让我到了饭点就上他们家吃饭,有时也留宿一晚。
相比车厘子。小樱桃的价格平易近人。© Heneedsfood.com
到了夜里,我俩盖着同一床被子,她问:「你妈还回来吗?」
「不知道呢,我爸也不愿意去外婆家接她。」
「你说将来我们结婚了,会不会也这样一赌气就往娘家跑?」
「怎么,你想做新娘子了?」
「怎么,你不想吗?」
彼时,我俩才 15 岁,身体像树苗一样蓬勃旺盛。虽然还未曾尝到感情上的甜涩,但内心的渴望,却像枝叶一般扩展、蔓延。
1994 年,录像室像雨后春笋一般在老街上不断地冒出来。当时学校里明令禁止学生去「三室一厅」,所谓的三室,即游戏室、录像室和台球室,一厅就是歌舞厅。江红胆子略大一些,有次趁着周末,拉着我一起进录像室,里头烟雾升腾,打斗声音,昏暗暗的光线,一排又一排的椅子,放的是一部港片《沙甸鱼杀人事件》。
影片看到中途,从后头伸过来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处,我试图躲开了一下。
第二次,那只手又找了回来。
江红察觉到我神色有异,不由得扭脸打量了一眼。
当那只不规矩的手再一次伸过来的时候,江红一把抓住了:「干什么?」
对方先是一愣,道:「小姑娘,胆气不小!怎么着?」
与此同时,几个看似小混混的青年,也随之在椅子上站了起来。我拉着江红只是朝外跑,等到我们俩跑出大老远,才发现后面根本就没人了。
她忍不住先笑起来:「瞧你的样子,胆细!」
我也没忍住:「就你胆子大,刚才差点与他们打起来!」
拍摄于 1997 年的老照片,展现了当时青年人的装束特征。© 毅兄
到了 1997 年,中国香港回归。江红把一头乌发养得又长又卷,日常里喜欢套一件贴身毛衣,一件紧身牛仔裤,一双高帮红皮鞋,而我却偏爱把长发剪落,日常着一件宽身的鹅黄色开衫,卡其色工装裤子,搭一双白布鞋。从那年起,再也没有人把我们俩视作双生了,我与她好像两颗并蒂樱桃,虽然还是根连着根,但形态和心理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几年江爸爸的生意越做越大,厂子也扩展了许多,从原先几十个工人,招到了好几百个的工人。江红也是那年在舞厅里认识了李海阳。李海阳 27 岁,比我俩足足大出 9 岁。江红像是着了魔,与他接触着。彼时,对他尚未知道太多,只是看着他每天游手好闲地骑着一辆摩托车过来,在院子门外等着江红。
有次她在我家试穿一件窄身的连衣裙,扭脸问我:「好看吗?」
「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那个李海阳你和他这样来来往往,怕是不合适吧?」
「我又没想过和他结婚。」
「他好像没有工作。」
成都一处水果摊,只见车厘子,不见小樱桃。© Chengdufoodtours.com
那天江红很晚才回家,隔着窗,都能听到江爸爸斥责声,江红家的铁拉门很快被打开,就听得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传过来,江爸爸的怒吼在后头紧跟着:「你『死』出去的话,就别回来了!」
江红真的走了。
一开始江爸爸和我们一样,以为她只是躲出去散心几天,结果一连好些天都没有她的消息。
院子里的樱桃树掉光了果子,转眼已是 7 月,光秃秃好几枝。
南方湿重,一连几日阴雨密布。再听到消息,就是江爸爸病危住院了,说是肺气肿,而江红仍然没露面。
新鲜采摘的小樱桃。© 小卡亲
2004 年,我听从父母的安排与现在的丈夫成家,2007 年,孩子出生,取名闪闪。生活一下陷入了鸡飞狗跳的节奏,婆婆不愿帮我们带孩子,只得把闪闪托付在外婆家。这么多年父母一直都没有搬出老宅,那棵樱桃树也一直在,搭理它也渐渐成了父亲一个人的事情。
刚和丈夫处对象的时候,与他一起上菜市场,总能见到一些农妇将新摘下来樱桃放在竹编蓝子内,为了衬托那些樱桃的鲜嫩,她们又会特意在篮底铺上一些青翠欲滴的樱桃叶,那些小小的果子,个个只有指头那么点大,橘黄与盈亮的艳红掺杂在一处,果肉偏软,但水份足,轻轻咬一口,又甜又酸。
我和丈夫总是要买一些回去。每当这个时候,丈夫就会提到老宅那一株樱桃树,怎么只见它长叶,却鲜少见果。
「以前是有结果子的,只是近几年,打理得不那么用心了。」我说。
「你小时候一定经常在这树下摘樱桃吧?」
「嗯。」我不由得想起了另外一张脸,和她一起摘着那些酸甜甜的果子。
樱桃好吃,树难栽。© 幸福花园儿
2016 年,我带着孩子住在娘家,那天院子里意外走进来一个陌生的人,脸上架着一副蛤蟆镜,一身紧贴的艳红衣裙,脚上蹬着七寸高鞋子,一头俏波浪的大长发。
「你找谁?」我上下打量着她。
她没有回复,只是四周的打量了一番,直到她发现了院子里那棵樱桃树,不由得喃喃:「它还在啊?」
「你以前住在这里?」
「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
「女士这里是私人住宅,不欢迎外客!」
见我开始下逐客令了,她却是突然将脸上墨镜一摘道:「仲春,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这个老脾气。」
「江红?」我又惊又喜。
她在我面前转了一个圈:「怎么样,我这几年是不是越活越美了?」
我笑了:「是,背影十八,正脸十六,满意了吧!」
「怎么,你就打算让我这么站着和你说话啊?」她也笑。
「快请进,尊贵的客人!」我迎她进屋,闪闪正伏在桌前写作业。
她打量了一眼道:「这位小帅哥是?」
「我儿子,闪闪,快喊阿姨!」
江红一听我的话,连连朝我摆手道:「别,喊我 Linda 就行了,我可不是什么老阿姨,还年轻着呢!」
「是是是,你年年十六!」
「妈妈,阿姨好漂亮啊!」闪闪道。
「哎,小嘴甜的,真是一点也不随你。」
枇杷、樱桃和桑葚。© Pinterest
我起身给她泡了一杯茶道:「一半一半,一半脾气像我,一半像他爸。这些年你去哪了?」
她接过茶,先是吹了吹凉,又浅浅喝了一口道:「早几年在广州,后来又跑深圳了,做生意,开公司,也就这样子了。」
「李海阳?」
「我和他早就分手了,在广州那几年就拜拜了。后来,遇到了我先生,也结婚了,生了一个孩子,只是没几年他告诉我,他对我早就没感情了,倒是一个实在人,把孩子和钱全留给了我,把自己留给了外头那个女人。这些年我是又当爹,又当妈的,可把我累得够呛!」
「男孩还是女孩?」
她笑了:「女孩,叫静琪,要不和你家这位订个娃娃亲?」
我朝她拍了一下道:「还是这么没正经!」
车厘子为引进品种,果实较樱桃大而肥厚。© Pinterest
她突然得感慨:「你看,不就一眨眼功夫,我俩都是人到中年了 …… 你还记得吗?那个时候,我和你也就你儿子现在这么点大,扎着两个麻花辫子,在那棵樱桃树底下,一蹦一跳的去摘那枝上挂着小樱桃,那个傻气的样子哟!你都不知道这些年我在深圳发展,那个美国的大樱桃,也就是车厘子,紫红色的皮,个头比我们这个小樱桃要大多了。可是吧,在外头这么些年,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想起我们院里的这棵樱桃树,想起我们俩一起摘樱桃的时候,一起跑去看录像带,还有一起手拉着手在街上瞎跑 ……」
「这次回来,是打算留下了?」
「怎么可能,家在深圳,公司也在,我呀,回来看看院子里的樱桃,顺带着一起看看你。」
「你来的不是时候,樱桃还没熟呢,青的,黄的,就是没有红的。」
她冲我摆摆手:「没事,你看看你,再看看我,真是刹那芳华,弹指一挥间。你现在安心家庭,夫妻和睦,看看这大小子养的,又高又英俊。不像我,在外头转了一圈,结过婚,又离了婚,现在还带着一个女儿,做了单身妈妈。仲春,咱俩要是那蒂结一处的两颗樱桃话,也是各有不同的滋味,你是那甜到骨子里的红樱桃,而我却是那泛着一点酸楚的黄樱桃,你总是比我幸福上许多!」
我伸出了手,一把拉住她的手摇撼了起来:「等明年 5 月,你来,我们一起摘樱桃,让你再尝尝南方初夏里那酸甜甜的小樱桃。」
来年 5 月,那樱桃果子一定是外穿红衣裳,垂坠坠的,颗颗赛玛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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