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祺和她的伙伴们没有想到,短短几个月,他们会和「卫生巾」这么紧密地缠绕到一起。
作为成都七中国际部的高三学生,因为学业要求不同,相比其他的高三学生,他们多了很多自由支配的时间,而在这些时间里,绕不开的,总是卫生巾。
这群高中生首次聚在一起,缘起于一次调研比赛,据此写了公号第一篇文章,主题是关于「有毒的男子气概」,在引入的位置,万祺记录下了父母用红色或黑色塑料袋给她装卫生巾的一幕,这个细节引发了后台最多的反响。
今年 2 月,疫情期间,他们看到了前线女性抗疫人员卫生巾短缺的问题,用三天的时间筹到了 9000 多块,如数捐给了武汉的四所医院。
最近这次,在给四川凉山昭觉县的小学女生募捐卫生巾之后,网络上发酵起关于散装卫生巾的讨论,如浪潮般,把这些高中生推向了舆论的台前。
一场由卫生巾引发的相见
「我知道的,我们班女同学都来月经了,是吧?」
「没有——」
「怎么就没有呢,有!」
下面坐着的女孩子们惊讶又害羞,用本子挡住脸,不好意思地笑笑,交头接耳。
这里是凉山彝族自治州昭觉县四开乡中心校六年级的第一个班级,位于四川成都西南约 500 公里。
昭觉县位于大凉山腹地,四平乡则是昭觉县 46 个下辖乡之一。
作为全国最大的彝族聚居县,彝族人口占总人口比例的 98.18% ,孩子们从小生活在纯彝语的环境里,所以万祺和社员们带来的问卷,需要老师用彝语逐句翻译后,才会填写。
面前的男孩们比较闹,话题又相对有些私密,担心女生们不好意思,班主任把男生都请了出去,然后用彝语介绍了讲台上这三个姐姐的来意:她们想给你们捐赠卫生巾。
接下来,她们把打印好的问卷发送下去,问卷其中的一个问题是:你有使用卫生巾的习惯吗?
答案是,半数都没有。
再调查下去,参与取样的 195 人里,有 111 人来过月经,只有 50 个女孩有使用卫生巾的习惯,不到一半。
生理期来时,十一二岁的她们在用什么呢?
卫生纸、布条。
图片来源:站酷海洛
相比面前女孩子们的羞赧,万祺记得自己小学时,学校会有几场卫生巾品牌主办的生理健康分享,同样地,要把男生请出去。
自己来月经那天,也在上五年级,她正在客厅看电视,发现不对劲后跑到了卫生间,确认了之后,和爸妈同时说了这个消息。
她的好朋友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格外兴奋:「这说明我们成为一个女人了!」
真正发现生活存在因卫生巾而「耻感」时刻,是在万祺上高一的时候,课间她和同学借卫生巾,同学没有直接递给她,而是把卫生巾藏到袖子里,用袖口的遮蔽,「神不知鬼不觉」地挪给自己。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子?」万祺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这也是社团几乎所有女生成员的共同记忆——在这个 12 个人的团体,11 个女生,1 个男生,年龄集中在 16、17岁,即将成年的年纪。
核心成员之一的启钥,第一次月经来潮也在五年级,作为班上最早一批来月经的女生,启钥当时觉得自己早熟,感觉「自己的身体可能不健康」,对月经的态度一度遮遮掩掩。
另一位成员贝壳,在爷爷去世时,家人请来的神婆,把在场所有的女性都聚集到一个角落,宣布「来了月经的,都不能进灵堂,那是脏东西」。于是,那时正值经期的女性,最终在一旁远远地送别。
对月经的一切保持沉默,或沉迷于月经的委婉表达,再或者甚至认为月经是肮脏的、耻辱的,甚至把这一切又连同到对性别价值的评价,都是月经羞耻的一部分。
疫情期间,万祺他们也曾发起过筹款,而这次的卫生巾的短缺,让他们更加意识到——月经羞耻依旧严重。尤其是看到网络上对「医务人员是否需要卫生巾捐赠」的巨大争论,更使他们觉得整个社会似乎都在回避这个话题,卫生巾并没有被当做女性的「必需品」。
疫情期间的募捐小型实验,长久以来对月经羞耻和月经贫困的思考,让他们觉得,「卫生巾募捐」可以再试一下。
如果连医务工作者的需求都不被看到、难以发声,那么面临更严重的月经羞耻的底层妇女,她们在经期遭受的不适或误解情况,可能更严重,她们的问题,而可能永远不会被看到。
最初他们想数据调研——先从国外的数据搜起,他们发现美国留存着大量的「月经贫困」的统计数据,印度也有相关的纪录片和影片,还有很多国家发起了有关卫生巾的游行活动、争取减税。
而搜索国内有关女性的经期调查和月经贫困相关的数据则非常匮乏,他们无法从资料上得到准确情况。
如果想拿到一个县城的数据几乎不可能,只能去现场了。
去哪里呢?他们选择了小学。因为女童更难以发声,同时人群聚集,便于活动开展;选择昭觉,因为那里在大凉山的腹地,而大凉山,是身在成都的她们,关于「贫困」地区的第一直觉;选择四乡中心小学,因为这是昭觉最大的小学,通过一个社员的父亲,他们联络到了当地的妇联主席,她建议如果是第一次捐助,可以选择这里。
社团里的三位成员出发了,她们和她们,在昭觉县四开乡中心学校相遇。
「作为姐姐,我们在帮助我们的妹妹」
六月份,启钥是和父母从成都自驾去的昭觉,行车至西昌,去往昭觉,便从高速公路转到了往复循环的山路。
沿途风景漂亮,但那天路上有大雾,能见度很低。再往里面走,是各种各样的标语,「曾经一步跨千年......如今迈步奔小康......」
当地标语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昭觉位于川西高原,平均海拔两千米以上,六月份的天还是有点凉,空气略显稀薄。
在镇上并不难找,这座小学是当地最大的一栋建筑了,也是昭觉县当地的最大规模的一所学校。
当地的妇联主席和她们说「不管在我们昭觉走到哪里,修建的最好的地方,永远是学校。」
由于地理原因,昭觉交通相对隔绝,经济也相对欠发达,青壮年多外出务工,当地不少小孩都是留守儿童。
大多数孩子每周的零花钱是 2~10 元,对适龄女孩们来说,里面就有一项不得不计算的开支:给自己买卫生巾。
按照一个月经周期的 2 包日用卫生巾来算,一次经期大概要用掉 20 元,这对于零花钱稍多一点的孩子来说,意味着有起码两周的时间,手里一分零用钱都没有,而对于更少零花钱的孩子来说,卫生巾本身就是一个够不到的奢侈品。
万祺观察到「一旦生理卫生教育做得不够好,她们就会把能省的钱省下来,觉得卫生巾能有替代品,就会买最便宜的那种纸。」
卫生纸,甚至布条,成了她们的选择。
学校的小卖部里,提供一种长宽都很可观的卫生纸,可以来回折叠到某一个厚度使用,一大包只需要 5 块钱,可以用 1.5 次。
小卖部里的卫生纸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启钥摸了摸,手感甚至不抵平常使用的厕纸,粗砺的触感更像是厨房使用的卷纸。
除了卫生纸本身触感难受外,一旦拆开,就无法密封剩余部分,而暴露在空气中的纸巾也很容易被灰尘、细菌污染。
经期来的时候,女孩子们会碰运气般地把这摞卫生纸折叠,然后草草垫在底裤里,根本不会「贴合」,稍不注意就会有侧漏等情况发生。
万祺带了一包卫生纸回去试用,「放进去真的很容易掉,睡觉不能翻身,要一动不动地坐着(才行),可能半个小时就要去卫生间换一次,每次去检查的时候基本上已经快掉完了,已经滑出去了,那是很尴尬的。」
时刻紧张、时刻提防,因为卫生纸的防漏程度、吸收性和固定程度都很差,而凳子上「画了地图」是最难堪的时刻。
「月经贫困」实际上是全球数十亿女性每月都要面临的挑战,除了影响女性的健康、发展和收入情况,甚至限制着女性的活动范围——在缺乏卫生巾等卫生产品的情况下,与月经相伴而来的可能外漏的紧张、可能引发的嘲笑与羞耻感,将很多处于经期的女性限制在某些社会活动之外。据估计,一个女孩在月经期间可能会缺课 10% 。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当地售卖的 5 元一包的卫生纸
中心校罗老师班上的小西,某段时间突然常常缺课,老师原以为是孩子到了叛逆期,直到有天发现了凳子上的血迹,才知道她因为在经期,上课时根本不敢动,到后来,实在受不了,便逃了课。
启钥没想到,「月经羞耻」会以这样的形式作用在贫困女童的身上,「真正地对她们的生活造成实质性伤害」。
和卫生巾持续较劲的几个月来,社员们正有意识地锻炼自己抛却这种耻感——
团队唯一的男生成员,万祺笑称他「非常之男,是能见到的最直的直男」,刚开始参与月经话题讨论的时候,他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旁边,肉眼可见的些微尴尬。
疫情期间卫生巾捐赠时,企业给社团里的每个人寄了一个月经杯,可能受影响于三四个月以来的持续「磨练」和每天的开放讨论,没想到那位男生收到之后,毫不避讳地把月经杯直接放在自己的课桌上,万祺觉得这可能是属于他的一种态度。
启钥在抛却这个耻感的时刻更加直接——和父亲讨论。
因为父亲此前曾在地方上工作过,比较熟悉如何去联络一些资源,所以启钥会经常和父亲沟通自己社团活动的想法,也会交流整个项目的进程。
这次的活动,父女俩直面了月经这个话题,比如为了确定捐赠数量,要基于女性一次月经周期的月经流量和卫生巾使用量决定的;比如使用的卫生巾日用和夜用有什么不同?一般来说,隔多久就要更换一次卫生巾?启钥发现,很多问题都是父亲的盲区。
现场的问卷还在继续,女孩子们在认真答题,问卷的最后有一些留言的内容,彝族女孩子用汉字磕磕绊绊地写:
「谢谢姐姐给了我们月经。」
孩子们的留言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启钥和万祺都是独生子女,在大凉山腹地,在这个距离遥远的小学课堂上,被很多小女孩喊「姐姐」,责任感和感动一起涌来,启钥想到微博上 #别怕,姐姐来了# 的 tag,
「作为姐姐,我们在帮助我们的妹妹」启钥说。
足够 700 个女孩用一整年的卫生巾
调研结束,回程。先是繁复的山路,然后重新开回高速,回到成都。
接下来,他们需要录入数据、打通预算、寻找基金会、募捐、物流、与学校沟通、写项目计划书、剪视频等等。
更难的是预算的部分。
社团服务计划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他们当时预估中心小学,五、六年级的女生约有三、四百人,初步目标是满足这些女孩们一年的卫生巾开销,在募捐额固定的情况下,要把单片卫生巾的价格压到足够低,让每份善款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如果拿市场价十元一包的卫生巾估算,可以帮助的人寥寥。
最开始没有经验,他们只好在淘宝上估价,参考是淘宝上的折扣价,后来发现,如果波动和差距太大就会不准确,便直接找到厂家。
启钥第一次联系卫生巾厂家的时候,反复给自己打气,第一个联系的人先打给品牌的售前售后客服,忐忑地讲出那句「您好,我是高中生,我们有一个社团,我们在做卫生巾募捐的活动.......」
幸运的是,所有接到电话的人都给了他们答复,最后在四个卫生巾厂家中,选了一个给价最低的平台——最后拿下来的价格是,日用的一片 0.4 元,夜用 0.78 元,一个女孩子,一个月 12 块,就可以让她们在整个周期都能垫着合格的、柔软的卫生巾。
由此,她们确定了募捐额是 124855 元,这些钱,足够 700 名女孩子,用一整年。
8 月 19 日晚上,募捐提交到腾讯公益,她们把募捐活动起名为「月季计划」,上的板块是贫困助学,大家都知道,那个板块的「竞争」很大,12 万多的募捐额不是小数目。基金会负责该项目的工作人员说「如果做得特别好,引起大家注意的话,是可以上首页。」但所有的成员对此都不乐观。
8 月 20 日晚上,她们在社团公号发了宣传稿,彼时粉丝只有不到 1000 人。
预估在募捐页面大概只能筹到 2~3 万,社员们设想着之后可以再组织一些发布会,去摆摊或去做义工,慢慢攒到 12 万,当时他们设立的期限是半年到一年。假如这样也筹不够,社员们的底牌,是每个人都再拿一些压岁钱,看看能否补上剩余的部分。
相关募捐及聊天记录截图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事情的进展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20:06,募捐第一次到达 5000 元。
21:36,募捐 1.5 万元,有人开始觉得不对劲了,「这次怎么比上次快这么多?」
22:46,募捐达到 2.6 万元,这是他们以为能达到的最高点;
第二天早上 7:38,一觉醒来,捐款过半了,中午被推到了腾讯首页;晚上 22:37 @南京先锋书店在微博转发;
当天晚上 11:34,捐满。
昭觉县四开乡中心校女孩们,一年的卫生巾,有了。
筹款截图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一个显而易见却被忽略的问题
8 月 28 日,一条关于廉价散装卫生巾的微博引起热议。有关的月经贫困的讨论,在国内第一次大规模地进入大众视野。
在中、高收入国家,75% 的女性会使用工业生产的卫生巾产品,而在中低收入国家,有超过 50% 的女性会选择自制经期卫生用品。
根据联合国儿童基金 WASH 项目的研究,中低收入国家经期卫生产品的高价格阻碍了女性的购买和使用。
在对埃塞俄比亚、乌干达、南苏丹、坦桑尼亚和津巴布韦的女孩进行的一项调查中,超过 70% 的人认为,经济负担能力是不能使用这些卫生产品的主要原因。
很多人第一次体察到,当贫困作用到女性身上的时候,原来首先付出的是生理卫生的代价;也是第一次察觉到,一个基本生理卫生的需求,会根据社会财富的占有量来按需满足。
图片来源:站酷海洛
即使有一半性别的日常需求量,即使一个普通女性一生的月经期长达 2635 天。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却从公众的视野中消失,长时间不被看到。
月经贫困和月经羞耻,从来都是相互耦合的。
万祺也关注到了这个热点,她手机上收到了很多与这事有关的转发,甚至还接到了一些媒体的采访需求。
「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有铺垫的,比如疫情期间的讨论、台湾的一个偶像剧引进时的剪裁,这种社会性题材长久存在,才会这样(爆掉)的」。
接下来,万祺他们还有一件事重要的事:把卫生巾稳妥地送到那群昭觉女孩的手里。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万祺、贝壳、小西系化名)
撰文:田佳惠
监制:于陆
封面图来源:站酷海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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