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东名医的传人

文/李向农

（鄂东名医的传人一一林志谋）

引 子我为什么想写写林志谋？是因为他是一位具有仁心仁术，被邑人普遍称道的好医生。尽管他多次婉言拒绝我的想法，但我最终还是说服了他。我说：“这不是要宣传你，而是要让更多的人知道你治病救人、妙手回春的故事，并从中受益……”5月12日下午两点，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我俩按照预约，冒雨在一家茶庄见了面。双方交谈甚欢。之后，我又两次利用晚上时间对他作补充采访，让素材占有更加丰满。他讲的那些故事，让我感动至深并肃然起敬！

爷爷是鄂东名医林志谋的爷爷林荫辉，是驰名鄂东的杏林高手。上世纪的麻城乃至鄂东，他的名字几乎家喻户晓。虽居深山，但慕名前往求医问药者络绎不绝。

林荫辉生于1903年、卒于1995年，享年92岁。林家当年是麻东富户，林老读了十几年长学之后，便自已举办了林家山私塾并亲自任教，立志教育兴乡。其时，由于山乡缺医少药，许多乡民患病后，因不能得到及时诊治而过早离世。特别是私塾里的学生，患病后无处求医，只能苦熬着，有的还因病辍学了。这些，林老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心想，教书育人固然重要，但治病救人更是善莫大焉。于是，他毅然决定弃教从医。

经人引荐，他有幸拜罗田名医勤老五为师。勤老五不姓勤、姓林，与林老同族，因为勤奋好学，加之排行第五，民间才送了他这个雅号。勤老五出身岐黄世家，据说他祖辈拜师明代名医万密斋，他承祖而创新，其医德医术早已名噪鄂东。

在“勤”先生门下，他勤学苦研、医德医术日益精进。5年学成以后，便回到家乡盐田河执业行医。

盐田河山重水覆路难行，在这种地方行医，其艰辛可想而知。但为了治病救人，林老经常手执一把旧雨伞，肩背一个旧诊箱，奔走于乡间梓里。

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一个夏天，山乡疟疾流行，整塆整塆的人饱受疫病折磨，路上行人稀少、田地一片荒芜，诊所虽然也来了不少的病人，但由于当时还没有治疗疟疾的西药，中草药又供不应求，疫情无法控制。此情此景，让林老寝食难安。怎么办啊！急中生智的他终于想出了应对办法。治疟疾的马鞭草和青蒿不是到处有吗！到疫情重灾区去就地采药煎服，一定能把疫情控制住！天没亮他就起床了，早饭也没顾上吃，便急匆匆地换了草鞋上路了。来到疫区、疫情惨不忍睹，挨家挨户的大门关闭着，推开一看，里屋堂屋都躺着病人，痛苦呻吟扑面而来。疲情的严重程度大大超出预料，治疗刻不容缓。于是他立即把病情轻点的人召集起来，动员大家上山下畈扯青蒿和马鞭草，他自已也和大家一起边扯边教人识别。草药采回洗净后，他又吩咐大家在塆中架起一口大铁锅煎熬，并迅速将汤药分发到各家各户让病人按剂量口服。忙完这一切已至傍晚时分，闷热难奈，塆民留他洗个澡歇一宿，可他笑着说：“歇不得啊，别塆还等着我哩”。人们这才依依不舍地目送林老出发，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月色之中。就这样，林老翻山越岭忙碌了十几天。

那次来势凶猛的疫病，终于在林老的艰辛努力下得到了有效遏制。病人恢复了健康，田野重现了生机，可林老却累得病倒了。

又有一年春季，山乡遭遇腮腺炎流行，势头也很迅猛。此病俗称“炸腮病”患者腮帮子肿得像包子、高烧持续不退，且儿童多发 、传染性极强，许多学校被迫停课。危难之际，还是林老亲自组织发动乡民上山采药，以蒲公英、大青叶、连翘、板兰根合煎内服，以青黛合“七叶一枝花”外敷，这才及时阻止了炸腮病的流行。林老说：炸腮病虽然死不了人，但如果治疗不及时，就可能影响孩子今后的生育功能，给百户千家造成痛苦！在他的一生中，这种普济生民的故事还可列举许多许多。

1983年，著名军旅作家王愿坚应邀来麻城讲党课，因风湿痼疾突发不能行走，痛苦不堪，麻城县委宣传部领导介绍林老给他诊治，他当时并不相信林老能治好他这个老毛病。因为他在北京去过许多大医院、看过许多名医师，可一直没能把顽疾治好。但末曾想到，服了林老开的五剂廉价汤药之后竟能下床走路了，之后接着续诊了两次，恢复到能正常行走。于是大作家感激万分并欣然命笔题赠：“钦哉林老，医术精深，疗我沉疴，起死回生；耄耋之年，医德照人，书此数语，聊表寸心。”王愿坚回京后，一直与林老保持书信联系，并说他的老毛病也一直未复发过。

谈到林老的医风医德时，林志谋动情地回忆说：“我爷爷不仅仅是医术高超，而且医风医德更高尚。他对待病人总是和颜悦色、轻声细语、关爱有加。那一年，一位天门患者因血尿久治不愈，后经人介绍找我爷爷治疗，在盐田河住了近两个月，钱花完了，我爷爷就提前支取工资给他垫付医药费，病好后回天门的时候，我爷爷又给了他30元作盘缠，患者被感动得热泪盈眶。还有一次出诊，爷爷与一患者一道回卫生所取药途中，突遇瓢泼大雨，二人衣衫湿透，深秋天气寒冷，为了不让病人受冻，一到所里，爷爷赶忙拿出自已仅有的一套夹衣让病人换上，他自已穿着湿衣裳，陪着病人烘湿衣，直到烘干之后，爷爷才换上干衣。最难忘的还有一件事，文革时期的一天上午，我爷爷正在台上戴着高帽子接受批斗，突然有人来向斗争会主持人报告，说他的小孩得了急症、有生命危险。那位主持人听后急得在台上踱来踱去，但又不好意思说让我爷爷出诊。我爷爷却主动征求意见说：救人要紧，让我先去看病，完了再回来接受批斗行不行？那位主持人被感动得连声回答道：行、行、谢谢、谢谢……一个多钟头之后，爷爷回到原地继续接受批斗。这样的事还有很多很多。现在回想起来，爷爷对我的恩情，不仅仅是将医术传给了我，而更重要的是他用高尚医德教育和影响了我，让我受用终生。”

林志谋接着说：“我爷爷还是一位义士，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从来都是泾渭分明、毫不含糊。听塆里老人们说，解放前麻东大户们商议成立地主武装对付共产党，多次邀我爷爷参加，但都被我爷爷严辞拒绝了。爷爷也因此把他们得罪了，遭受了不少的刁难甚至无端迫害。共产党人梁启杰当年在盐田河打游击，有一次遭敌人追击跑到林家山时，正好踫上了我爷爷。因爷爷知道他是共产党，赶忙拉他至屋后，把他藏匿于柴垛下面的地窖里，然后用柴捆把窖口掩严实。敌人挨家挨户地搜查了一整天，可就是没想到去搜查柴垛。爷爷这一招骗过了敌人，救下了梁启杰。解放后，梁启杰相继担任麻城县委书记处书记、黄冈地委副书记等领导职务，和我爷爷交情甚笃。他也是我人生中的贵人，我被定为爷爷的传承人以及后来转正从医，都是因为梁书记说了硬话的。”

医德高尚、医术高明的人，自然被城里的医疗机构所看重。

县医院曾经多次要调林老进城，他都婉言拒绝了。后来，县里成立中医院，又要调他出山。这次他直接表达了自已的想法，说：“我生在盐田河、长在盐田河，在盐田河从医几十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和山山水水，与乡亲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盐田河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盐田河！”

一代名医如此依恋深山、奉献深山、一辈子不离开深山，这决不是宿命、而是一种特殊的情怀。

困顿少年

林志谋说，从他记事的时候起，家里就很贫穷。由于家大口阔，父亲又长年哮喘缠身，不能参加重体力劳动，挣不了几多工分。家中一年到头经常吃了上顿愁下顿，春荒时节，母亲只能拉下脸面，找亲戚借粮，可别人家也不宽余啊。有一次，他发现堰头下面的水垱里有一大堆黄鱼，足有20斤，于是脱下外裤，装了满满两裤管兴冲冲地往家里赶，心想着父母一定很高兴。可没想到，母亲见到鱼竟然对他大发脾气，说：“你个不懂事的，有几多饭吃不了、几多油用不了！快拿出去倒掉……”不停地唠叨着。母亲发脾气，不是不喜欢儿子拿回来的鱼，而是怕有了鱼就得多吃饭多用油。但气头过后，她还是用白水把鱼煮着全家吃了。由于贫穷加上是地主后代，林志谋只读了四年小学，还是分两段读的。其实他很爱读书，也很会读书，门门功课在年级都名列前茅，但父亲却硬是不让他读，指望他回来放牛挣工分帮家务。有一次，他偷偷背着书包去了学校，因为成绩好，当然受学校和老师的欢迎。可父亲知道后，操起竹条气冲冲地撵到学校去，将正在听课的儿子一把揪了出来，还抽了他一顿竹条。林志谋又一次辍学了。

辍学后的林志谋，那时还不满14岁，小小的年纪便成了家中的主劳力，白天到队里出工，工余时间还要上山砍柴、喂猪、放牛和照看弟妹。很多时候，他还必须凌晨五点钟起床，砍一担柴回来赶出早工。年龄稍大一点的时候，他又经常利用晚上时间出去“挑脚”，挣点外快补贴家用。因为那时候搞点副业被视为不正当行为，叫做投机倒把，只能偷偷摸摸的。他说帮人挑脚，虽然能挣点小钱，但风险不小，如果被工商部门没收了，不仅拿不到工钱、还要赔钱，这是双方事先约定的。有一次，他给树贩子驮木料，半路遇上了工商缉查人员，为了躲避，只能抄近路从水田里走。田里淤泥很深，鞋陷入了泥潭，只好光脚驮着木料小跑，脚板被荆刺扎得鲜血直流也不敢护痛出声。

在生产队出工，重活脏活都有他，像大冷天下泥巴田捡木子这类苦差事都会安排他去干，还不得有任何怨言。工中小歇他不敢先坐下，开工必须先起身。这些不平等待遇对他来说只能逆来顺受，因为他是地主的后代。那时候“阶级”歧视登峰造极，地富分子莫说干重活脏活不能埋怨，就是无端挨打受骂也必须忍受着。

虽然长年吃不饱饭、身体很瘦弱，但他的智力发育很好、头脑很机敏。那几年，公社中学在湾里办夜校，许多家里困难的孩子就近就便去上课，而渴望读书的他仍被父亲挡在了校门外。一天夜里，公社住点领导鲍明足，把放学的学生集合起来做智力遊戏，他也挤进去看热闹。鲍书记出的考题是：一群鸟儿落在了两棵树上。乙树的鸟儿飞一只到甲树上，两棵树上的鸟儿一样多；甲树的鸟儿飞一只到乙树上，乙树的鸟儿是甲树三倍。问甲乙两树原来的鸟儿各是几只？大约过了十分钟，底下无人回答。这时，早已想好答案的他再也忍不住了，举起右手说：“鲍书记，应该是甲树三只、乙树五只，对不对？”鲍书记高兴地连声回答说：“完全正确、完全正确，不简单、不简单！”当鲍书记得知他没上学的情况后，立马找到他父亲做工作，并当面承诺直接送他上公社初中班，学杂费也可以减免。鲍书记是爱惜人才，可父亲却为难地说：“他去上学，家里的事哪个来做啊！”他的上学梦又一次破灭了，从此就再也不想读书的事了。

不过事后他还是发了一点牢骚，并把牢骚话用毛笔写在了一张废纸上：“我本山上一棵松，只是生在破岩中。如跟你们一样学，说不定青云直上叩苍穹。”这段话，学生们议论纷，很快传到了一位大队干部的耳朵里，于是那位干部便小题大作，硬说这是一首反诗，并断定此诗非他所写，而是他爷爷所为，是发泄不满、是阶级报复云云。他极不情愿地解释说：“这就是我写的，与爷爷无关。主要是自已读不成书、心里不平，说说牢骚话。”那位干部仍然不相信他的话，便命他当面作诗，他想了一会儿后便作了几句顺口溜，此事才算过关。干部的关过了，但家里的关没有过。父亲怨他惹了祸，给了他一顿打骂。

回首辛酸往事，林志谋的眼眶湿润了。我也有些伤感。

潜心学艺

林志谋l8岁那年，爷爷才正式收他为徒。

之前，爷爷曾多次向卫生院提出过收孙子为徒的想法，但院里不同意，因那时唯成份论，让地主子弟学医，没人敢挑这个担子。“四人帮”倒台后，极左路线得到纠正，虽然不再唯成份论，但领导仍然心有余悸，对林志谋当学徒的事迟迟不作明确表态。关键时刻，地委副书记梁启杰出面说话了。梁书记亲自给区里主要领导打招呼说：“四人帮跨台了，马上要给地富分子摘帽子，至于他们的子弟，也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本来就不是什么剥削者。让林荫辉的孙子跟着爷爷学医，应该不是问题，名老中医应该有传人。”很快，林志谋给爷爷当学徒的事得以定论。

林老有两个成年孙子：林志谋和他堂弟林志军。志谋18岁，只读了四年书；志军17岁，高中毕业。按常理，应收文化程度较高的志军为徒，可林老独具慧眼，最终选择了志谋。

因为林老一直留心对两个孙子进行考察，发现志谋的悟性更高、潜质更好，定能将自已的平生所学发扬光大。早在兄弟俩读小学的时候，林老就有意布置他们背毛主席语录，背一条奖2分钱，结果每次的奖金都让志谋拿走了。还有一次，兄弟俩共养了一只鸟，爷爷发现后不让养，说这是害命作恶，态度严肃而坚决。可过了几天，爷爷又把两个孙儿叫到一起，说屋后柏树上有两只斑鸠，让兄弟俩去捉回来。志军听后立即表态说回去拿网捕捉，而志谋却坐着不吱声，爷爷问他为何不动，志谋稳稳回答道：“您不是说捉鸟是害命作恶么，么样还让我去捉哩！”爷爷听后摸着他的小脑瓜朗声地笑了。原来，爷爷故意反其道而行之，意在考察两个孙子的机敏与心性。所以，究竟收谁为徒，爷爷心里早就有了定盘星。

林志谋先是被安排在卫生院食堂“烧火”（炊事员）做零时工。他白天在厨房忙碌，夜里潜心读书经常至转点，因为他深知学医年龄已经偏大，加上文化程度又低，必须勤学苦练。他先读《医学三字经》、《药性赋》启蒙，继而攻读系列中医古典。开始时，奥古的文言文他读不懂，而且还有许多的字不认识，于是他就把遇到的问题一一记下来，瞅空找爷爷逐一讲解，然后又接着读。如此一遍两遍三遍……苦心人、天不负。经年历月，他终于啃完了《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千金要方》《医宗金鉴》等古代岐黄名著，而且不仅能背其文，还能解其义。读完这些，他又开始研习《本草纲目》、汤头歌诀，熟悉药名药理。还写了十几万字的读书笔记。在浩瀚的医学海洋里，他如饥似渴地寻珠觅宝，为日后临床奠定坚实的理论基础。

一年以后，林志谋转正了。能转正从医，仍然是梁书记帮忙说了话。梁书记说，中医授徒是国家倡导的，既然林荫辉收了孙子为徒，就应该让徒弟当正式医生，好跟着师父行医实践。梁书记的话，又一次在关键时候起了关键牲的作用。

从此，林志谋脱下蓝褂换白褂，来到诊室当医生。爷爷对他的教导，再不局限于业余时间，而是全天候地言传身教。在爷爷身边，他除了侍医，也学着开处方，并且治愈了许多患者、获得了许多好评，让初出茅庐的他很有成就感。在之后岁月里，他如饥似渴地给自已“充电”，先是上了两年全日制卫校，继而又自修了中医函授大学并获得了本科文凭，还顺利通过了湖北省中医学徒考试拿到了出师证。期间，他还在公开发行医刋上发表专业文章I3篇，并多次参加国内学术研讨会，在麻城中医界渐露头角、小有名气。他十分注重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潜心研究临床新药并屡出成果。如：针对山区农人易受创伤或易生疮长疖、创口难以愈合的实情，他研制了一种叫“金蟾散”的疗创方药。所谓金蟾散，就是取蟾蜍皮囊焙干研未，配伍相关中草药混合成膏。因为蟾蜍具毒性，其功效《本草纲目》有载：“刮毒生肌、去腐排脓……”而更重要的是，他经反复试验发现，将蟾蜍皮割开，往往很快便能愈合如初。这一现象，启犮了他的奇想，对！把它制成药一定有奇效！于是他开始了反复地研制和试验。试验只能在自己的身体上进行，一次、二次、三次……终于成功了。他给它取名“金蟾散”并进入临床。开始时院长取笑他说：“你这黄泥巴砣螺要是能治病，那药厂早就该关门了！”而当院长目睹了多名患者的创伤被这黄泥砣敷好了，才不得不信服，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了。后来这位院长升任县人民医院院长，还专门请他去指导此药的临床应用。关于金蟾散他还写了一篇论文，被《北京中医杂志》刋用，并获麻城中药新药发明奖，其专题报道，被《光明日报》采用。又如他撰写的《麻黄应用的初步探讨》一文，获得了麻城卫生科技成果一等奖。用麻黄治疗风湿骨痛，传统剂量一般不超过10克，但而今此剂量用于临床效果极差。为什么？他经反复研究认为：一是药材不同，炮制有别。古时药材为野生，今时则多是人工种植，且炮制不够严格，因此药力大打折扣；二是古人营养水平低、耐药力亦低，今人营养水平高、耐药力亦高；三是古人生活环境洁净单一，而今人所处生活环境复杂多变。基于这些认识，他大胆突破传统框框的束缚，先在自已身上反复试验，并逐步把用药剂量提高到50克，应用于临床后疗效显著。

不难看出，他的每篇论文、每项成果，都是与医疗实践紧密联系的，因而具有极高的实用价值。由于医疗成效显著，2018年他被评定为麻城知名中医师。

回忆这段岁月，林志谋感慨地说：“人处在逆境当中，奋斗会更有激情，更容易出成果。如果总是顺境，恐怕什么事也干不成了。所以我要感谢磋砣岁月磨炼了我、成就了我。”

林志谋的话，颇有深意 。

走出深山

好钢用在刀刃上才更有价值。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价值观与追求。林老那代名医多数故土难离，于故乡终其一生。因此，林老也总是教导志谋扎根山乡、服务梓里，而志谋却和爷爷的观念有所不同，他觉得地方越大、人口就越稠密，就更有用武之地。然而师命难违，他的这些想法只能深埋在心底，不敢对爷爷言讲。况且，一个乡村医生进城，在当年制体内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是南湖办事处冯伯安书记的一席话让林老转变了观念。

1986年，冯书记因胃疾四处求医，仍久治不愈。后来他听说林老医术高超，治好了许多疑难杂症，于是抱着试试的心态去了盐田河。处方配伍的时候，林老有意征求志谋的意见，志谋号脉后谈了自已的见解及理由，爷爷听后点头认可。先开了五剂汤药，冯书记服后病情大有好转，之后又复诊了两次，竟然顽疾消除。待再次见面时，冯书记当着爷孙俩的面郑重其事地说：“林医生，您这孙子不错啊，可不能再让他窝在这山里头，应该让他走出去，到大地方施展才华。听说麻城三医院缺中医，我去说说，接受应该问题不大，不知您同意不同意？”冯书记的话，说到了志谋的心坎上，心里喜滋滋的。可爷爷却皱着眉头没吱声。几天后的一个夜晚，爷爷把志谋唤至榻前，攥住他的手说：“志谋啊，你走吧、到麻城去，那里人多场子大，兴许更能发挥一技长。”说完这段话，爷爷长舒了一口气，不知是高兴还是伤感。

1991年过完春节，林志谋到三医院报到了。之前，冯书记亲自去三医院和市卫生局把调动事宜说妥了。林志谋感激地说：“冯书记是我人生路上遇见的又一位贵人，他的知遇之恩，让我终生难忘。”

林志谋在三医院11年，先后担任过该院的中医科主任、药械科主任、门诊部主任。无论哪个岗位他都恪尽职守，干得很出色。任中药科主任时，他带领大家学业务、修医德、正医风，并从自身做起、率先垂范。由于疗效的显著提升，故而来院寻医问药者与曰俱增，四乡八畈的患者蜂涌而至，排成长队挂他的号，即便双休和节假日，家中也挤满了求诊的病人；后来，因药械科力量薄弱尤其是中药采购质量把关不严以及炮制技术滞后等等，他又奉命挑起了提升药械管理水平的重担。由于他的不懈努力，该科很快步入了全院先进行列；再后来，院里为了加强窗口建设，又把他调到了门珍部。许多患听说林医生在门诊部当主任，又纷纷撵到了门诊部，如此一传十、十传百，冷寂多时的门诊部又迅速热了起来。院领导表扬他说：“是金子在哪里都会闪光，林医生就是我们院里的一块金子！”

开诊所

当历史车轮驶入21世纪的时候，随着国家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卫生医疗领域也在发生着深刻的变革。由于体制等原因，公立小医院的处境日趋艰难，效益日益下滑，大锅饭吃不下去了，医技人员向市场分流势在必行。为了减轻医院负担，林志谋带头申请“下海”。尽管领导舍不得放他出去，但考虑到他的影响力和示范效应，还是忍痛割爱了。

2002年春节刚过，林志谋的诊所在噼噼叭叭的爆竹声中开张了。自已开诊所自负盈亏，不要院里一分钱，反过来还向院里交管理费。在他的带动下，之后又陆续有人以这种方式走向市场。如此一来，医院走出了困境、医技人员也获得了更大的才能施展空间。

诊所开张后，林志谋更忙了。除每年春节关几天门以外，几乎是成年累月连轴转，每天接诊百人以上是常态。不是他不想歇歇，而是病人不让他歇，他也更不忍延误了患者的病痛。而在他的忙碌奉献之中，无数的患者得到了康复，无数的家庭获得了希望。他讲的那些案例，印证了这种评价。

例1、患者雷某某，女，7岁，满身起疱疹，连续高烧不退、昏唾不醒。西医诊断结论：“水痘与疱疹之间”，实为结论不明，故治疗效果不佳。无奈之下，其父母找到了林志谋。他经反复地望闻问切之后，认为此症系热入营血所至，应以清热凉血为治则。开了五剂“普济消毒饮”，女孩服后药到病除。

例2、女工梁某某，20多岁。操作机床时，一大块头皮被扯脱，伤口治疗半年不能愈合，整日脓血不止、痛不欲生，几次寻死未果。后来她家人打听到林志谋疗创有奇术，遂慕名前往。林医生用“金蟾散”施以外敷，不到一月，伤口完全愈合，花季少女破涕为笑，笑得灿烂甜蜜。另有一关姓小女孩，肠子被石头砸断，行肠道修复术后，留下肠漏后遗症，长期有粪便溢出，后又多次进行手术治疗，问题仍然不能解决。林志谋接诊后，用金蟾散外敷二月，漏创得愈。为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孩子的父母让孩子拜他为干爸。而今女孩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与干爸情同亲父女。

林志谋回忆说：“他用金蟾散治愈顽创已有二百多例，没想到当年的这个小发明，竟然在后来能给患者带来这么大的普惠。”说这段话的时候，他笑得很开怀。

例3、患者李某某，男，张家畈人，42岁。症状：呕吐不止、口舌生疮、大便带血、高烧不退。市人民医院诊断为蜱虫病，但住院半月症状未消。后欲转武汉大医院，没钱。于是有人建议他去找林志谋医生试试。林医生先是对病人的左右手进行反复地诊脉，并结合病人舌红干燥少苔、眼赤带血丝等症状，诊断其病由血热内盛、胃气上逆所致，对症施以“清营汤”合“青蒿鳖甲汤”调理，服完五剂，病情大有好转。后续诊两次，完全康复。李某感激不已，紧握林医生的双手说：“謝谢您啊林医生。我可是倒不得啊，我要是倒了，一大家人指望哪个啊！”原来，他是全家唯一的劳动力，如果病倒了，一家老小的生计就没有了希望。

例4、林某某，女，罗田县人，婚后三年不孕来诊。鉴于其体形肥胖、舌苔白滑边缘有齿印、脉滑。诊断为痰湿阻滞，宫缓不孕。用“二陈汤”合“半夏厚朴汤”温化痰湿，调理月余，受孕。十月临盆、生产一子，婆家娘家同喜，给林志谋送来锦旗一面，上书“送子观音”四个大字。

例5、余某某，男，28岁，盐田河人，婚后六年未育。仪器检查结论：精子成活率不足20％，精索静脉曲张。服生精补肾药多种无效。接诊后望闻：体质健壮，声音宏亮，舌暗及舌下可见淤斑；问知房事正常；脉涩；辨证：瘀血阻滞，精失所养，故成活率低；治则：用“血府逐淤汤”合“龙胆泻肝汤”加减，以求血活瘀化、肝舒气泻。服半月精子成活率升至30％，半年后升至正常，后其妻受孕并生一健康男婴。林志谋说：用药奥妙全在加减，因为现在的中草药多为人工种植，且生长周期较短，药力比古时大打折扣，所以同样药必须加大剂量。当然有些用药剂量有时也要酌减。这些考的是医生的胆量与经验。

例6、林某某，男，36岁，因肝硬化住院3月余，病情不见好转反而逐渐加重，到后来多日昏迷不能进食，生命危在旦夕。时逢腊月二十六，正准备剃过年头的林志谋被患者的哥哥一把从椅子上拉了起来，并焦急万分地说：“林医生，我兄弟不行了，快去救命啊！”虽然他不认识来者，但并没有计较对方的唐突，一听说有求救病人，就同来者一道快步去了诊室。只见病人腹肿如坛，气若游丝，典型的腹水症象，情况十分严重。切脉，肝脉微弱至极。这只能用《伤寒论》的肝病验方“十枣汤”试试了，成败在此一举，林志谋急中生智地这么打算着。没想到，到了翌年正月初三，病人再来复诊时，腹肿明显消减，并告知还能少量进食了。二诊继续用原方加健脾疏肝药，再服七剂，病情大有逆转。接下来辅以“鳖甲煎丸”软坚散结，经过半年调治，肝硬化全愈，还外出打工挣钱，至今健在。

谈起病例，林志谋滔滔不绝、如数家珍。经典案例还有很多很多，恕笔者不一一陈述。

谈医道

林志谋今60岁，中等身高、不胖不瘦、面色红润而富有光泽，尽管板寸头发有些花白，但浓密而坚挺，看上去比生理年龄要年轻许多。谈吐儒雅而幽默，谈诗论赋口若悬河、喜形于色。当我让他谈谈医道的时候，他却微笑着谦虚地说：“我哪里有什么医道可谈啊！只有一些粗浅的行医体会，那也是从实践当中悟出来的一点东西，称不上是医道。”

“我认为当医生首先要有一副好心肠。这是我爷爷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我始终铭记在心、不敢忘怀。所谓好心肠，其实就是医者仁心表述的通俗化。爷爷行医70多年，总是视病人如亲人，视他痛如已痛。病人来诊，他见面后首先是嘘寒问暖聊家常，一下子把医患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近；病人住院，钱花完了，爷爷就给他垫付，手头无钱时就到财务室去借，并嘱咐今后有钱就还，没钱就不用还；给病人开处方，爷爷总是尽量用廉价药，他说廉价药一样能把病治好。我们当医生的，不能只为了自已赚钱，而要替病人着想。多数病人还很穷困，他们是不得已才来看病的。爷爷还经常领远道而来的病人到食堂就餐，留赶不回家的病人到家中免费食宿。爷爷的好医德好医风对我影响至深。几十年来，我也学着爷爷这么做，开处方时总是反复权衡药物的价格，尽量选最低的。遇着特困病人，我会主动减免其医药费。有时药开好了，病人的钱不够支付，我就试着调处方，实在调不了的，就让病人先把药拿走，日后有钱就补上，没有就免了。所以我和病人普遍建立了良好的医患关系，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成了我的好朋友和义务宣传员。爷爷常常对我说：志谋啊，我们当医生的永远也不会饿死，可不能为了多赚钱而昧良心，这句话你要记着！”

林志谋呷了一口茶接着说： “再就是要练就一身好技艺。所谓好技艺，就是医术要精，文雅说法叫做仁术！一位医生光有一副好心肠，那是不能把病治好的。而只有德艺双馨，才能治病救人，才能成为真正的良医。为了练就一身技艺，在学习上我是从来不敢有丝毫放松与懈怠的。我一直认为，一位好中医，必须首先把国学基础打牢，反之便不能成为一位好中医。我职前只读过四年书，国学素养先天不足，必须下苦功尽量补齐这块短板。因此，我把学国学作为一种必修课一以贯之地坚持下来。研习范围以《内经》《本草纲目》《伤寒论》等中医经典为主。这些经典不是读一遍或几遍就了事的，而是要终生研习。研习方法是先读原文、再读译注，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尽管那时候没有电脑手机，读古典查资料很不方便，但我还是下苦功把这些经典著作基本弄懂弄通了，尤其是《本草纲目》《伤寒论》，让我受益终生。然而时代在前进，中医也要与时俱进，必须努力做到崇古而不泥古、传承中务求创新。前面讲到的我那些研究成果，都是承古创新得到的收获。这几年，我又对诸子百家、《道德径》、唐诗宋词等有了研读的兴趣，并常有诗词联赋与诗友交流或参赛，还得过几回小奖，诗友们夸我的习作常有妙句之得。我对国学是这么看的：任何领域但凡有成就的人，都是离不开国学滋养的，中医药人才的成长更是如此。我爷那一代名老中医，没有一位是国学造诣肤浅的，连书法都普遍不差，我爷爷的书法就很棒。和他们比，我还有很大的差距，但仍在继续地努力。好技艺来自于好师传。这是中医与西医的区别所在，所以国家一直倡导中医走授徒之路。西医靠仪器诊断，依诊断施治，而且是各科管各病，不考虑此科与彼科的关联与影响。而中医则是辨证论治，对五脏六腑的相互联系与作用，必须通盘考虑，还要因时、因地、因人制宜，凭靠的是日积月累的临床经验，而这些经验教科书上并无现成统一的答案可循，最好的办法是师授徒悟。当然中医也要尊重西医，运用西医精确的检测手段，这样方能优势互补、相得益彰。有一次麻城一位患糜烂性胃窦炎的病人，到省人民医院找一位西医教授诊治，吃了一万多块钱的西药不见好转，后经别人介绍找我诊治，服了十几副中药，花了不到两百元，竟然把病治好了。当患者把这个消息告诉那位教授时，教授怎么也不相信，还说了些诋毁中医的话。我知道以后很生气，就直接拨通了教授的手机。我说：请您尊重中医！打个比如，你们西医是轿车，我们中医是摩托车。有些地方轿车去不了，而摩托是可以到达的。教授或许自知理亏，片刻无语。”

“有了一身好技艺，还得有一个好身体，这是医生的本钱。你想想，我每天接诊一百多人，几乎是一年四季连抽转，遇到特殊情况还要半夜出诊。在盐田河的时候下一次乡，有时要翻山越岭几十里，还经常饱餐饿顿的。这么大的工作量，没有一个好身体吃得消吗？我有时也想好好地休息一下，可病人不答应啊，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还要接听很多的来诊预约或出诊电话，作为医生是不能拒绝他们的。拒绝了病人有时侯等于拒绝了他们的生存希望。就算遇到病人拒诊，作为医生也应尽量劝诊。我把这些看成是为医最起码的道德底线。战国名医扁鹊对一位拒诊病人说：君有疾，疾在腠里；君有疾，疾在肌肤；君有疾，疾入膏肓。这段话阐明了疾病的发展进程及防微杜渐的重要性，为医者必须铭记在心。我爷90岁的时候还能坐诊开处方，并且头脑清醒、耳聪目明。我要向他看齐，争取从医的时间更长些，但前提是必须有一个好身体。”

“还要有一种担当精神！”说完这句话，林志谋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现在的医患关系越来越紧张，医闹也很多，许多医院或医生谈闹色变，并因此而拒绝病人，以至耽误了施治的最佳时机而酿成了不少的严重后果。我认为医院和医生是不应该拒绝病人的，除非确实诊治不了。这也是一个职业道德与责任担当的严肃问题。当然必要的利害关系要讲清楚，必要的责任手续也要履行完备。我曾经接待过一位80多岁的老婆婆，她得了严重的胃病，几餐未进水米，便要求到医院看看，其儿媳不同意，儿子又当不了家、干着急。婆婆无奈之下来到了我的诊室，我给她诊脉后，认为可以开中药把病调理好。但她却身无分文，要我给她儿媳打电话。电话打通后，她儿媳来到诊室，气冲冲地对我说：她这病你能不能诊得好？万一诊不好，出了问题你可要负责任。我回答她说：她这病我可以免费给她诊，而且诊好的希望很大，但诊与不诊你自已决定。一听说不要钱，她立马转怒为笑，同意了。我当时的想法，主要是觉得作为医生从道义上来说，救死扶伤是天职、知病不医见死不救是失职。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老人恢复了健康。虽然未取分文，但我感到很欣慰。”

林志谋谈医道，的确没有什么高深理论，但谈得很实在、也很接地气。闻之如沐春风，受益匪浅。

尾 声

结束最后一次采访，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多。告别的时候，林志谋的手机响了。从他与对方的通话中，我知道是对方家的孩子发高烧，处在昏迷状态，让他赶紧过去处置。他一边答应着，一边和我握手告别，然后背起诊箱匆匆出门。望着他那辆老旧的“马自达”在夜色中急速地消逝，我的心潮久久难平……

（原载《荆楚报告文学》）作者简介李向农，男，湖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秘书长、理事，湖北省作协会员，麻城市作协副主席，1982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有言论、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发表于各级报刊。曾获全军报告文学二等奖和湖北首届报告文学奖二等奖。

（本文作者李向农与林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