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岳麓书社2019年版

元朝时，江南苏州府有一户施姓财主，家风醇正，周贫恤寡，散财结客。大官人施济，少年时聪明好学，文艺日进，可惜屡试不第。这一年，施济四十岁，尚未生子，妻子严氏劝其买妾，不从。施济一心颂念《白衣观音经》，并刊印多本当街布施，许愿说生儿子之时，愿意布施三百两银子修盖寺庙。一年以后，妻子严氏果然生下一男，取名施还。

一日，施济与妻子一起到上山庙中还愿，听见旁边有一人坐在水池边哭泣。上千看时，发现是幼时邻居名桂富五，后来迁居外地，不知今日为何在此相见。施济再三盘问哭泣缘由，桂富五言，“不幸惑于人言，以房产抵押借贷三百两贩卖货物，竟然折了本钱，如今被债主索债，田产家私全部赔累，想想竟没有出路，不如投水自尽，因此不停哭泣。”施济本是善良的人，见桂富五如此可怜，又是旧日相邻，便有心帮助。施公对桂富五说，“我与君交往虽然不深，但是幼年曾经是私塾同窗。你今天的祸事连累妻子。我得上天保佑，终于得一子刚刚满月。曾经在佛前许愿，若得子即布施三百两。今天见到你的困厄，即愿相赠于你。”萍水相逢，竟得此大恩，桂富五惊呆，因此在慌忙下跪说，“某一家骨肉皆恩公重造，如重生父母一般。今生倘不能报答，来生作犬马相报。”桂某就拿着三百两银子还了债，买回了儿子的卖身契。

不久，桂富五领着儿子桂高登门拜谢，施济见了十分高兴，殷勤款待，备足酒食并留宿。酒席间，施济问道，“君家现在以何谋生？”桂富五道，“虽还了债务，利息钱却无着落，因此田地尽数被取去，只得出外佣工为生。”施济说，“既如此，做好人要做到底，城门外有一处桑枣园四十亩是我家田产，并房子几间，如勤于劳作，可以度日。足下如不嫌，可以即日搬进去。”桂富五道，“若如此，就不至于做了他乡饿死鬼了。只是前恩未报，又添新赐，心里实在难安。愿将犬子送入府内，服侍恩人，以尽犬马之意。”施济说，“我和你萍水相逢，结为朋友。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岂有这样的道理呢？”散席后，择吉日施济送桂富五一家入桑枣园。

桂家入驻桑枣园后，辛勤劳作，生活安定。值腊月初一日，在树下烧纸钱祭奠祖先。一只白老鼠从旁经过，引起桂富五的注意，他想起“金蛇是金，白鼠是银”的民谚，就跟定老鼠走到一个树下，竟发现一个洞穴。夜深人静二更，桂氏夫妇用锄头挖土三尺，真的发现三口老坛，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搬到家中仔细算计，有一千五百两之多。桂富五与妻子孙氏议道，“这银杏树下挖出的，皆是园中之物，必是施济祖上留给后人的。我们若合盘说出，施济若说原有三四千两，我们如何分辨？就是将一千五百两全部交出去，还嫌少，不惟不见我们的好心，反而不美。不如携这些银两远去，回到浙江买些田产房屋，几年后也能做个大财主。这几株桑树枣树，终不是你们一辈子的营生。”商议已定，来年春天，推脱说到浙江访亲探友，私下置下田产，托人收放，每年去算账一次。回来时仍是旧衣旧裳，不露出有钱的本相。

有一天，两家儿女同时出痘，施济请医生看了自家儿子后，就教去看桂家女儿，当做儿媳妇般看待，大幸痘都好了。半月后，两家人聚到一起把盏言欢，施济提出两家儿女结亲，桂富五嘴上囫囵应付，心里十分不乐。回家后，对妻子孙氏说，施济纵然是个好人，却是为仁不富，家中财富渐渐亏空了。我家在浙江地面上也是个富户，理合在那边找个高门，攀个高枝。三天后，孙氏对施济说，儿女年幼，等孩子们长大了再议不迟，就把这件亲事推脱了。

荏苒光阴，又过了三年。施济忽遇重疾，医治不愈，呜呼哀哉了。施家下葬之事不必细说，桂富五家却趁此机会，向施济妻子严氏道，“我们向蒙恩人救助，一直未能报恩。今天恩人病故，怎么长久占据了这桑枣园？就此转徙别处，再图生计。”说完后，不顾严氏苦留，竟居家搬至浙江，做富家翁去了。

施济生前就喜欢乐善好施，家中亏空不少。亡后，有大办丧事，不免欠下许多债务。妻子严氏贤德有余但不善于治理生计，因此家中田地就慢慢被债主索去，不到五六年，家财耗尽，童仆逃散。偶然有亲故来访说，桂富五搬往浙江后发财了，买得良田大宅，家财万贯，如今称其为桂员外了。听得如此，严氏对长子施还说，当日桂富五受了我家恩惠无数，就只替他还债一回，就有三百两。如今他发迹了，也不来看看我们，也许是不知道我们如此落魄。你去他家投奔，如若厚赠最好，不然还得那三百两回家也能过日子了。严氏仔细叮嘱儿子，此去须要谦和，不可过求。

施还领了母命，就往浙江桂家来。在路上打听得明白桂家地址，就写个晚辈的名片递进门里，托守门的传递。施还足足在门口等了六个小时，才有童仆引领进门走到客厅中，见到桂富五。施还道，“小子施还，施济就是先父。因与老叔从前有通家之好，很长时间没有来问候，特来拜见。”桂富五也不说往日交情，只唤小厮看茶留饭。二人在酒桌见言语往复，桂富五绝不问及施家生计，家人是否安康等事。施还忍不住，略提起当年之事，说“常听见家父说，生平之友只有老叔最亲密，当时就曾说老叔后来一定发迹的。幸好当年老叔在桑枣园暂居之时，我家不曾怠慢了，否则今日也无颜面到此。”桂富五听了不喜，慌忙说，“足下来意，我已经知道了，不必多说，我自有处置。”施还只好告辞。所谓“别人求我三春雨，我去求人六月霜。”

施还又去了桂家三四次，每次都得等上几个小时才能见到桂富五或其妻孙氏。言语间或提起偿还那三百两之事，桂富五就说，“你手中又没有借据，如何胡说？想是囊中羞涩，就来讹诈我。念你是故人之子，不与你计较”。就命仆人取来五十两银子打发了施还，道“念你先人之面，赠你路费，速速回去吧。再在此次停留。扭送你去见官。”施还胸中一口闷气无处发泄，只得忍下来，回到家中。

施济妻子严氏听得如此，想不到桂富五竟如此亡恩，怄气许久，一病三个月不好，寻医问卜花了许多银两。半年后，严氏病故了，棺椁等尚无钱置办。施还是个孝子，一狠心就将将几间祖宗留下来的房子卖了，以便完成母亲丧葬之费。在收拾家中物品时，施还在天花板中发现一个小匣子，里面有账簿一本，写明在某处埋银若干，某处若干，末尾写明施济亲笔。施还按照账簿所写，在卧室门槛下，簿上记载埋有银子两千两，挖出后果然是这些数目。总计挖出五处共计一万两银子。只有在桑枣园内银杏树下埋藏的一千五百两不见踪迹，只剩下三个空坛。自此，房子不必卖了，原来卖出的田地也慢慢买回了，仔细经营数年，又成为当地富户。

又说桂富五在浙江，因为田多徭役重，官府经常侵占，经常叫苦。有个无赖尤六出主意道，“员外何不纳粟买官，一则光耀门楣，二则可以免役。”桂富五道，“这倒十分好。不知道费多少银子，所托何人？”尤六道，“吴县的许万户张千总都是我寻得门路，不过二三千两银子。”桂富五听了，就将五十两银子送给尤六作为定钱，随身带了三千两与尤六上京。二人活动了半年，以为乌纱帽唾手可得，三千两渐渐花完了。尤六道，“恭喜员外，早晚就成为贵人了。但是那宰抚贪婪甚之，三千两不够使用，还得两千两才行。”又过了两个月，一位指挥使官员请桂富五讲话，那官老爷坐在堂上，对桂富五说，“你前日所交付的银两，我已经便宜使用，如果侥幸得官，决不相负。现有一个肥缺，尚缺两千两使用。你若想得，速速取来。”桂富五听了，心想若不取，则前面交付的三千两付之东流，只得再派人回家取两千两回来，交给尤六。三个月后，买官之事竟毫无音信。到后来，连尤六竟也找不到了。桂富五受了这场气，没处说理，只得含恨回乡。

桂富五回乡后，见到妻子孙氏就一五一十的将事情经过讲了。孙氏又恼又气，恨桂富五无能，就此把家产亏空了。谁曾说，一日新任知县到了，桂富五在大街上看时，新县官好不气派威武，走近看时，原来那县官竟是尤六。原来尤六拿了那五千两银子，瞒着桂富五给自己买了个县令。桂富五心中又气又怒，回到家中坐到半夜，心里安耐不住怒火，就去厨房中寻得一把解腕尖刀，飞奔县衙后院。走不多时，被县衙巡夜的拿了绑送到监牢中。尤六明知桂富五知道他买官的明细，所以暗令牢子折辱桂富五，寻个理由打死了去。

桂富五在监牢中无可奈何，过了三五日，听见牢子说他的妻子孙氏、女儿桂梅竟被尤六寻个藏赃的理由抄家官卖了去。桂富五叹道，“前日我负了恩公施济，今天尤六负我，一般道理。只知责人不知自责，上天以此警戒我也。”没多久，就冤死狱中。

半年后，施还家中添得细犬三只，每日跟随主人前后不离。邻居们都说，这是应了桂富五一家“犬马之劳”的誓言，也不知真假。

上面这个故事出自明代冯梦龙的白话短篇小说集《警世通言》，根据第二十五卷《桂员外途穷忏悔》内容改编而成。面对生活中的忘恩负义之辈，我想起了一句民谚，“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不知道大家怎么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