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夫/文

字库凝结起千年中华文明

中华文明延绵不绝的重要缘由，是因为拥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汉字，并继之而生发出生生不息的中华文化。这一世间奇观所引发的无数奇迹，令世界其他古文明望尘莫及。

作为中华文明的重要载体，汉字承载着中国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重任。自有文字始，中国人一旦生将于厮，从三字经、百家姓启蒙，习字读书就伴其终老。

汉字是通过书法来实现其价值且熠熠生辉的。只要将黑黑的墨汁与白白的宣纸一结合发生化学反应，汉文化的天空便瞬间生动而神圣起来。由是，老祖宗告诫我们，无论“黑白而成”的字多么丑陋，都不能随便处置，因为字是文化的化身，是对鼻祖仓颉的尊崇，是对孔夫子的膜拜。

故而，那些看似废纸一样的写上字的纸，便有了一个最好的归宿——字库——专门为字修造的灵塔——神一样的供奉着。那些字在焚化之后，烟雾一样的仙化，又回归给神圣的孔夫子。

这个美好的过程，赋予了汉字无限的神秘感和神圣感。

我们可以看到和感受到的是，无论是都市还是乡村，字库之塔自古随处可见，就是今天，我们依稀还会从古镇、古寺、文庙等文化重地，看到那些叫做字库的精致的矮塔。

对字如此，可以想见，那些水平较高的书法作品，所享受的地位就更加显赫。那是要经过繁琐的装裱程序之后，供奉在一个家庭的堂屋，一处庙宇的大殿，一幢恢弘的建筑最显眼的地方。

这是中国文明形成的文化习俗。

上千年的科举考试，首先看重的是一手好字，其次才是文采飞扬。也就是说，即使你笔下的文章再美，书法本身无法可言，也难以入阁及第。历朝历代那些金榜题名的状元，都是卓尔不凡的书法家。

中国书法经过千年的演变，因之有了篆、隶、楷、行、草五体，各种书法功能各异，千变万化，丰富多彩。自殷商甲骨文呈现出书法的萌芽状态开始，到汉隶，到钟王时书法的第一个高峰期，到三国后的魏碑，到章草，到魏晋南北朝后的颠张狂素，若干门阀世族，书法世家比比皆是，星汉灿烂般填满了中华汉字文明的天空——钟繇、卫瑾、陆机、索靖，以羲之、王献之为代表的王氏家族，以庚亮为代表的庚氏家族，还有以谢安为代表的谢世家族，都是1600多年前人们仰望的对象。

继之而来的唐代四家（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褚遂良），宋代四家（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中国书法达到又一个顶峰期。虽然后来又有“晚明四家”（邢侗、张瑞图、米万钟、董其昌），“吴中四才子”（文徵明、沈周、唐寅、仇英），包括“清四大家”（笪重光、姜宸英、汪士铉、何焯），扬州八怪（汪士慎、李鱓、金农、黄慎、郑燮、李方膺、罗聘、高翔）等，真可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颜真卿可谓民族精神的大孩

古人云，字如其人。纵观中华文明史，历代书法大家如星河灿烂，但能够积淀传承下来的精英，都是人品书品俱佳者。

在中国，文化传承的家族血脉，是源远流长的。从一个书家的命运、家族的命运来作为历史切片，解剖中国人文现象。无论从哪方面来说，生于唐代的颜真卿都应该是不二人选。

颜真卿是中国书史上继二王之后书法创新的一座丰碑，其作品数量之巨、艺术造诣之高，可谓历代书家之冠。颜真卿的楷书，气宇轩昂，傲然挺立。自有颜真卿以来，凡书法成为大家者，几乎都以“颜体”为根基。史学家范文澜每谈及唐代书法，必称“盛唐的颜真卿，才是唐朝新书体的创造者。”笔者学书十余年，遍临颜体各贴，感触颇深。毫不夸张地说，楷书至颜，真正反映出了大唐王朝的盛世风貌。

颜真卿的书法成就与其秉性和家族渊源莫不相关，我们仅可用廖廖数语来小结颜真卿的人生履历——

25岁登进士第，官至刑部尚书、吏部尚书、太子太师，封鲁郡公，人称“颜鲁公”。

755年安史之乱爆发，46岁的颜真卿发表了讨伐安禄山的檄文，带着20万大军攻打叛军。平叛中颜家忠烈满门，被杀了30多人。兴元元年（784年），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希烈起兵反唐，74岁的颜真卿义无反顾地奉命前往劝降，被李希烈扣留并缢杀。三军闻讯，无不为之都恸哭。半年后，李希烈叛乱平定，颜真卿的灵柩才得以由其子颜頵、颜硕护送回京。德宗皇帝为他废朝五日，追赠司徒，并谥号“文忠”。

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忠烈且行伍出生的履历，其背后却是一个书法家的涵养所支撑着。我们不妨再看看颜真卿不凡的书法履历——

752天宝十一年，43岁书《多宝塔感应碑》。45岁书《东方朔画赞》。49岁书《蔡侄文稿》。张怀瓘撰《书议》。53岁书《郭家庙碑》、《争座位帖》。62岁颜真卿书大字《麻姑仙坛记》，书摩崖书《大唐中兴颂》。63岁书《八关斋记》。68岁书《李元靖碑》。70岁书《颜勤礼碑》。71岁书《颜氏家庙碑》。74岁书《自书告身帖》、《告伯父稿》、《蔡明远帖》等数十种，作书论《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77岁卒。

对书法不熟悉的朋友不禁会问，颜真卿书写的那些帖那些碑，在历史上有什么重要意义？我们且以他49岁书《蔡侄文稿》为例。

“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兰玉，每慰人心，方期戬榖。何图逆贼间衅，称兵犯顺。尔父竭诚，常山作郡，余时受命，亦在平原。仁兄爱我，俾尔传言。尔既归止，爰开土门。土门既开，凶威大蹙。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呼，哀哉！”

祭侄文稿是颜真卿祭其侄季明（颜杲卿之子）极度悲愤中写下的一篇文稿，是一篇忠义愤发、顿挫屈郁的盖世杰作。此帖原不是作为书法作品来写的，但正因为无意作书，所以写得神采飞动，笔势雄奇，姿态横生。以篆法入行，如熔金出冶，随地流走，一泻千里，时出遒劲，杂以流丽。我们可以从中看出“郁怒”，又可看出“沉痛切骨”。

由于颜真卿深厚的书法功底，方可随心所欲地驾驭他笔下的每一个字，继而使《蔡侄文稿》被后人尊为颜书第一，“天下第二行书”。恰如苏东坡所说“书法无意乃佳”，

我们今天善于通过DNA用大数据观察历史，如追根寻源，不难看出，颜氏家族这样的血脉旺门并非偶然，他竟然与孔子有关。颜真卿之父颜惟贞，颜惟贞之父颜勤礼，颜勤礼之父颜思鲁，颜思鲁之父颜之推，颜之推系颜回34代孙，再往上溯，说是春秋战国时期，曲阜的大姓人家颜襄有3个女儿。有一位名叫叔梁纥的武士找到颜襄，希望能娶他的一个女儿为妻。颜襄同意了，咨询3个女儿的意见，老大和老二都不乐意，只有18岁的三女儿颜征在同意。颜征在嫁给叔梁纥后，于鲁襄公22年（公元前551年）夏历八月二十七日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孔丘，就是后来的孔子。

颜真卿与四川的情缘不浅，隋唐五代十国时期，颜姓忠烈多人曾在四川为官。除颜真卿本人之外，颜真卿的二儿子颜颢，曾任蓬州长史；颜杲卿的儿子颜泉明曾任彭州司马；颜威明曾任邛州（今邛崃）司马；颜翙曾任温江丞；颜觌曾任绵州参军；颜靓曾任盐亭尉等。

镌刻于南充仪陇新政的《鲜于氏离堆记》为颜真卿五十四岁所书，当时他从刑部侍郎贬为蓬州长史，入蜀取道嘉陵江，途经新政，与在京城相识已久的鲜于仲通之子鲜于昊（时任隆州（今四川南部县）刺史）相遇，同游欢叙，感慨万千，欣然留下一篇七百九十言的《鲜于氏离堆记》（本刊2015年第6期有载）。

书法乃特殊的历史晴雨表

纵观中国书法之发展过程，宛如按脉，可感到其脉动，感到整个中国书法是活的，像江河一样流动。

能够集众家之长，开一代书风者，又常常是开明年代。比如唐宋时期，涌现出很多优秀的书法家。而明清两代，却逐渐向衰，甚至馆阁体盛行，媚俗之风严重影响和禁锢了书法家的生长……以至其后随着科举考试对考卷的严苛，比如要求卷面字迹务必达到“乌（乌黑）、光（光亮）、正（齐正）”规格，此规定大大约束了书者的创造性，个性淹没，导致“馆阁体”盛行。

实际上“馆阁体”自宋末就已显现，因为宫廷用以书写各种官方文件和对科举应试字体有所要求，遂逐渐形成了一种官样字体，宋时称院体，明时称台阁体，到了清代，直接冠名为馆阁体。

只因这种字体端整平正，千人一面，与富于个人风格和独创性的书法艺术本身相去甚远，以致逐渐僵化。一些馆阁体书写家“不求书法之精，只要匀称端正即可，与书家绝然相反”，认为“以书法透入画，而画无不妙；以画法参入于书，而书无不社”的周星莲明确指出“这些偏旁布置穷工极巧，其实不过写正体字，非真楷书也”。

整个清朝，越往后走，书法主流就越进入狭谷深渊。社会政治、风俗诸种流蔽，通过印刷版一般的馆阁体书法一览无余。

历朝历代书法名家的排行榜，实际上算得上另一个版本的历史晴雨表。

书品即人品。古代的仁人志士是很看重人品的。宋代大文豪苏轼对此有极为精道的总结，他说：“观其书，有以得其为人；则君子小人必见于书，是殆不然。”无论是家族，还是宗族，往往视品德为生命，历史上也有书法本身了得但人品及口碑不好者，也只是昙花一现。

就是在清朝馆阁体盛行之时，民间仍有不少叛逆者，比如扬州八怪，比如“颜派三杰”。康、乾、嘉三代清帝中，相继推崇并喜爱董其昌、赵孟頫、欧阳询的书法，唐楷，特别是颜楷虽不为时尚所庞，但作为万世楷模却一直存在着，因为颜体的生命力远在其他三位之上，因而即使是馆阁体一统天下的清朝，颜体也无不为人所喜爱，清时最为知名的颜派三杰钱澧、何绍基、翁同龢。

何绍基虽以学颜为宗，却杂取百家，翁同龢取道于钱澧，极得颜之神髓，而钱澧更是独领风骚，在书坛甫步出董进入赵之书风笼罩之时，钱则独学颜体。只缘为人刚正敢谏，后因和珅报复，积劳而终。

清杨守敬《学书迩言》：“自来学前贤书，未有不变其貌而能成家者，独有南园（即钱澧）学颜真卿，形神皆至，此由于人品气节，不让古人，非袭取也。”

学书学人。这三位学颜的典型人物，与着与颜真卿同样的秉性。

就书品而言，颜真卿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改变了汉字的外表形象；就人品而言，颜真卿更是为悠久的中华文明树立了一个铮铮铁骨的士大夫典范。

字既可以“外师造化”，又能“中得我心”。也就有了早在两千年前西汉文学家扬雄的一句名言：“书，心画也。”以至楷书演进到颜真卿这里，他得以超乎寻常的智慧和胆略，冲破种种传统的束缚和困扰，对楷书的结体、用笔进行了彻底的改造和有意识的组合。于是，雄伟壮美的烈士形象，顿时盗立在人们的眼前。

书法是人的心理描绘，是以线条来表达和抒发作者情感心绪变化的。“字如其人”意谓人与字，字与人，二而一，一而二，如鱼水相融，见人如见字，见字如见人。

从这一点上讲，颜真卿无疑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一座书法史上的丰碑，是民族精神的大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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