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20世纪人间一个最难得、最稀有的天才，

到处都能成为有力量的人。

美军统帅麦克阿瑟访问台湾时，蒋介石率众多政要到机场，隆重接待。

在贵宾室，这些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大佬们，一个个垂着手、恭恭敬敬地站着。

唯有一人，淡定地坐在沙发上，面对着老蒋和老麦，叼着烟斗，翘起右腿，泰然自若。

第二天报纸的新闻特写说：“在机场贵宾室，敢与总统及麦帅平坐者，唯傅斯年一人。”

图 | 傅斯年

傅斯年，何许人也？

老傅可不得了，既不加入国民党，也不进国民党政府做官，竟然有如此大的能量和胆气。

他唯有一个特别的学者身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简称史语所）所长，

就是领导一帮人做学问的头头。

20世纪20年代以前的中国，不仅遭受外国势力的文化侵略，还有文物掠夺。

英国大盗斯坦因，偷走了我国敦煌莫高窟大量文物，光是装箱就装了29大箱，包括珍贵的经卷和精美的绢画、刺绣等等。后来有人统计，光是那些经卷超过了13000张。

图 | 斯坦因是已知最早留下敦煌莫高窟照片的人。

日本人鸟居龙藏等，在我国东北，名为调查，实为盗掘，破坏了许多遗址，只为带走宝贵的文物。

图 | 鸟居龙藏在旅顺盗挖墓葬。

还有的，组成所谓的科学考察团，来调查中国的种种。

外国人“调查我们的语言，测量我们的身体，发掘我们的地下古物，研究我们的一切风俗习惯”，

成为中国学人永不能忘的耻辱。

图1 | “大谷探险队”满载盗获的文物离开中国

图2 | 1933年，日寇集聚在午门前预备南迁的故宫文

傅斯年就是在此情境下，发誓要建立“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

我们要有自己新的研究方法，自己研究自己中国土地上的丰富的史料、语言、风俗。

史语所初建有三个组， 历史组整理了《明清内阁大库档案》，语言组调查了全国大部分省份的方言，考古组进行了殷墟、城子崖等发掘，都取得了非凡的成就。

自此，我们有了自己的科学方法，整理自己的档案文献，调查自己的语言风俗，发掘自己的文物古迹，定义自己的历史。

我们开始把中国的学术掌握在了自己手里。

这是傅斯年最伟大的成就。

他因此有享有声望，备受敬重。

但你要说是因为有成就，老傅才敢如此有底气地与蒋介石同坐，也不尽然。

因为傅斯年本人，就是个性张扬、恃才傲物的性格。

他有学者不卑不亢的气度，更有知识分子的愤世嫉俗。

图 | 傅斯年考入北大预科时，与弟弟傅斯严合影

对不公不正的人和事，傅斯年一点儿也看不惯，少不得要出来说几句。

老傅是山东聊城人，拥有山东大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

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

老蒋把前任行政院长、连襟孔祥熙撤下来后，接着把自己妻舅宋子文扶了上去。

没想到，也是个贪污腐败的。

傅斯年忍无可忍，连续发表几篇文章，炮轰宋子文。

这样的宋子文非走不可！有他在，国家吃不消，人民吃不消，一切都要垮，我们要求他快走！

各类媒体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转载，甚至用《傅斯年要闹革命》这样耸动的标题吸人眼球。

迫于舆论压力，宋子文只好灰溜溜地下台。

老傅个子高，身形胖，性情激烈，总是这样直言不讳，

因此得人送外号傅大炮。

图 | 傅斯年

爆发时，不管对象，不留情面，一律只管开炮。

炮无虚发，深入人心。

九一八事变后，东三省沦陷，日军想扶持“伪满洲国”控制我大东北，还要求中国政府承认“满洲自治”。

国民党虽然怂，暗中接受了，却也没有公开表态。

胡适，这个糊涂虫，却公然跳出来说，“满洲自治”挺好的，看不出反对的理由。

这种迎合日军强盗逻辑的言论，荒唐至极。

可把傅斯年气坏了。

山河破碎之际，曾经的老师、知心的朋友，居然放弃知识分子的独立立场，向国民党当局靠拢，对日妥协。

傅斯年不仅决定与胡适绝交，还发表文章开炮：

中日必然要进行全面战争，有些人妄想和平解决，真是做梦！

他用慷慨激昂的文字， 激发国人的抗战热情：

中国人之力量，在四万万农民的潜力，而不在大城市的统治者及领袖。

中国的命运，在死里求生，不在贪生而就死。

历史告诉我们，中华不是个可以灭亡的民族；

事实告诉我们，倭人不是一个能成大器的国家。

对傅斯年如此决绝的态度，胡适感到既尴尬又羞愧，自此不怎么谈对日问题。

图 | 傅斯年、胡适

但老傅之开炮，全然不只是性格火爆之故，

而是因为他有一颗大公至正、拳拳爱国的心。

面对贪官污吏、绥靖软骨头，他必然要开炮，维护国民的利益。

也因此，傅斯年无法做一个专心学问的学者。

他不满腐败黑暗的政治社会，因此想进入学问之门，“偏又不能忘此民生”，于是在学问里跑进跑出。

不能做“治世之能臣”，傅斯年也绝不甘做“乱世之饭桶”。

他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气力，去做点什么利国利民的事情。

日本侵占东三省时，国民党政府软弱不抵抗，只是将日本公然的侵略上报给当时的“国际联盟”，希望“国联”主持公道。

而日本企图欺骗“国联”，散布“满蒙在历史上非支那领土”的谬论，说我大东北不是中国的领土。

这种合法化侵略罪行的无耻行径，激起了一干知识分子抗战的热血。

书生愿报国，不作空议论。

傅斯年联络学者，赶写《东北史纲》，用历史事实说明东北三省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领土。

他们用考古发现的史前文化和材料证明，中国北部和东北，远古以来，在文化和人种上都是同一个。

还核对历代正史记载的民族、地名、风俗、神话，显示都与汉人有同一基础成分。

科学的研究之下，东北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领土无疑。

老傅不分昼夜赶出《东北史纲》后，“国联”也承认这一事实，民众更了解东北，抗战的决心更为强烈。

但东三省还是相继沦陷。

书生的作用在乱世确实有限，老傅却没有消极。

他连给儿子取名，都与抗战有关。

孩子出生前，傅斯年激动地对好友罗家伦说，“我的太太快要生了。若是生一个男孩，我要叫他‘仁轨’。”

罗家伦知道傅家的下一代是“乐”字辈，不解。

傅斯年认真地说：“你枉费学历史，你忘记了中国第一个能在朝鲜对日本兵打歼灭战的，就是唐朝的刘仁轨了吗？”

图 | 傅的独子傅仁轨

罗家伦恍然大悟，连声说好。

抗日胜利的消息传来后，傅斯年跑到大街上，疯狂地喝酒庆贺。

拿着手杖，挑着帽子，在街上乱舞。结果帽子飞了，手杖掉了。

醒后他对罗家伦说，“国家出头了，我的帽子掉了，棍子也没有了，又买不起。”

罗家伦哭笑不得。

乱世里，有学者选择在书斋里钻研学问，不失为一种安身立命的选择。

但也总有像傅斯年那样的学者，要在这乱世里跑来跑去。

不为名，不为利，就只为社会、民生，做点力所能及之事。

图 | 外地考察期间.右二傅斯年

傅斯年的暴烈，就像老虎咆哮，能震慑宵小，能穿透黑暗。

却也容易得罪人。

最恨他的，就有周作人一个。

周作人在抗日时期担任过伪职，抗战胜利后，傅斯年任北大代理校长，宣布不再聘任他。

不管周作人怎么心存侥幸，其他人怎么说情，老傅一点儿也不动摇。

周作人被关进监狱多年，恨透了傅斯年。

出狱后，周所写关于傅斯年的文章，非常地尖酸刻薄，说“傅外强中干，表面大胆，内里怯懦卑劣”，完全了失去文人的风度。

图 | 左二为周作人

除了对外毫不留情，性情刚直的傅老虎，经常也会不小心伤害周围的亲友同仁。

跟曾经一起并肩战斗过的鲁迅，也因为一些事情反目。

他对史语所的研究人员要求严格，不允许偷懒。

有位研究员爱晒太阳，经常一晒就好久。

老傅看在眼里，第二天就把这位研究员堵在门口不许出门，说：“你昨天已经晒够了。”

因此，研究所里的青年们都畏他怕他。

一个阳光和煦的下午，史语所的青年们在大院里晒太阳，聊天，说笑，一片其乐融融。

突然，他们像耗子见了猫一样，四下散去。

傅斯年回来了。

他看着这一切，很疑惑。

半响，他敲敲自己的头，“要命，我怎么这么不受欢迎？”

叹着气，老傅怏怏地晃着大脑袋，走进了办公室。

对老傅这个人，只看他表面的，以为他永远暴烈得像虎。

但真正了解他的人，就会知道，他温柔起来就像猫一样。

图 | 前排左二陈寅恪，中排左一李济，左三傅斯年

脾气上来就不管不顾，事后多半后悔，向人赔礼道歉。

史语所的工友老裴，就不怕傅斯年发脾气，甚至很期待他发。

老傅上午对他发完脾气，下午稿费来了，必定给他买酒赔礼道歉。

一次，傅斯年和人在会上争论，那人争不过他，就开始进行粗话辱骂。

老傅十分生气，要和那个人决斗。

散会后，老傅在门口摆出决斗的姿势，结果看到那个人后，立即垂下手，放弃了，说，

“你这样老，还这样瘦，我不和你决斗了，就让你骂了罢。”

朋友事后调侃他，你这大胖子，怎么和人打得了架？

“我以体积乘速度，产生一种伟大的动量，可以压倒一切。”

老傅拍拍自己的胖肚皮，颇为自豪。

胖猫老傅，真的很可爱。

图 | 右傅斯年

傅斯年到处都能成为有力量的人。

在北大上学时，他就是校内的风云人物，学问好，有威望，学生们都听他的话。

在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他联合几个先进同学，创办《新潮》杂志，在青年中反响很大，成为《新青年》有力的盟将。

就连说《新青年》是“温吞水”的鲁迅，都夸《新潮》有锐劲，傅斯年的文章写得好。

有力量的傅斯年，还是五四运动学生游行示威的总指挥。

扛着大旗，走在队伍最前面。

游行示威的时间和路线，也是在前一晚的发难大会，他和其他学生代表一起商议的。

傅斯年总是那么有力量，让人忘了他也有脆弱的时候。

老傅很明显的脆弱，有三次。

第一次，就在他大出风头的五四运动之后。

彼时，新文化运动开始与社会政治革命合流，并逐渐被后者冲淡。

阵营也开始分化，蔡元培离开北大，陈独秀转向社会革命，胡适要整理国故。

作为新青年战将的傅斯年感到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后面听了胡适的建议，出国留学去了。

图 | 工作中的傅斯年

第二次，在抗战时期。

虽然抗战时傅斯年热情高涨，不遗余力地宣传抗战思想。

但在内心里，他有过很悲观的时刻。

一次，他跟陈独秀聊天，“现在法西斯的黑暗势力将要布满全世界，我感到人类到了最后的运命。”

后来反而是陈独秀旺盛的战斗精神鼓舞了他。

第三次，也是最严重的一次，在去往台湾之前。

好不容易抗战胜利，内战又打起来了。

傅斯年不得不跟蒋介石一起去往台湾。

图 | 傅斯年与蒋介石

有的好友死了，有的跟他疏远。

将要离开这片生他养他的大陆时，他感到心灰意冷，甚至随身携带一大瓶安眠药，随时准备自杀。

被夫人精心的看护阻止了。

在老傅生命最后的十多年里，他其实已经是个切切实实的病猫，生过几场大病，身体出现高血压等各种问题，

却还要强撑着挥洒他的力量，直到散尽。

图 | 1951年12月20日，傅斯年去世一周年忌日，师生致祭

这段时间，中国经历抗日、胜利、内战，因此而产生了各种变动。

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去扛起来。

因为战乱，史语所辗转搬迁，从南京，到长沙，到昆明，再到宜宾，后又回到南京，最后迁到了台湾。一干事宜，全离不开一所之长的指挥操持。

花费8年搜集证据拉孔祥熙下台、发文炮轰宋子文，也在这个时期。

抗日胜利后，他本应有时间好好地治病、修养，却总因各种事务走不开。

被日军摧残过的北大要复校，请他当代理校长，为中国的教育，他不忍拒绝。

到台湾后，又要请他当台大校长。台大的前身是日本殖民的产物，根本没有任何良好的教学秩序。又是为中国的教育之故，他无法推辞，强撑着病体对台大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一个病猫的身体，却要输出像老虎一样的力量，不久就透支了。

距1951年还有10天的时候，傅斯年离开了刚从混乱中新生的世界。

以他命名的台大傅钟，在安放时，敲响了55下。

图 | 山东聊城傅斯年陈列馆

部分参考文献：

1.石兴泽：《学林风景：傅斯年与他同时代的人》

2.岳南：《陈寅恪与傅斯年》

3.岳玉玺，李泉，马亮宽编选：《傅斯年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