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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华院的临窗绣榻上铺着丹红绒毯,设着金丝凤凰靠背,绣榻两边放着一对桃花样式的螺钿漆几。
邱罗穿着镂金丝海棠花纹襦裙,枕着芙蓉锦缎引枕,慵慵懒懒地躺在榻上,面上盖了本话本,遮住了刺眼的日光。
鹿竹绕过曲折游廊,面上压抑着兴奋,急急地往挽华院走来,绕着自家懒洋洋无甚仪态的夫人打转,小声笑道:“夫人,夫人……人都找齐啦!”
话本被拿开,露出底下一张娇艳欲滴、似仙若妖的脸,蛾眉淡扫,朱唇含丹,唇边一勾,轻轻荡开一抹弧度,端的勾魂摄魄。
邱罗不紧不慢地伸了个懒腰,对着挽华院里的下人下命令:“除了府中几位主子跟前的一等丫环小厮,把宁远侯府所有下人都叫过来!”
她轻轻抿了口茶,笑得温和又甜美:“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威逼胁迫也好,狐假虎威也罢,一刻钟后,人没到齐,那便是你们难担主子信重,这样的无用之人,本夫人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鹿竹非常醒目地从梳妆台的柜子里拿出一叠卖身契,又迅速地倒起沙漏,狠狠盯着院中下人。
院中下人闻听此言心中不屑,正要推诿回绝,眼抬起的瞬间看见那叠厚厚的卖身契,顿时被噎住,眼看沙漏一点点滴下,心中已然明白:这位嫁进来三个月、看似处处软和好拿捏的侯夫人是玩真的!
院中下人多为家生子,一旦被侯府发卖出去……京中没有哪户勋贵人家还会用这等被发卖出去的奴仆,甚至连商户都不屑这等犯事被驱逐的奴才,此后能活着都是轻的!
众人此前卖身契一直在太夫人张氏手里,竟不知何时被侯夫人拿住了?!
众人慌乱对视一眼,想起这三月来对这位侯府新夫人的态度,口中隐隐发苦,连忙告退找人。
鹿竹瞧着院中那些老仆惊惧难、面色惨白的模样,不由得下颌一抬,冷哼一声,只觉得狠狠出了口心中恶气。
她家小姐虽出身低了些,又是做继室,但美貌多才,正经选秀出身,由当今亲自赐婚!
结果嫁入宁远侯府后,阖府上上下下全然没把她家小姐放在眼里,这些下人自恃资历老,在她家小姐掌了家后,竟敢处处把她们当傻子糊弄。
因生得貌美,她入宫参加选秀,却被皇上赐给丧妻侯爷做继室
哼,眼瞎的东西!
鹿竹咧唇一笑,瞬间期待起稍后的戏码。
1
一刻钟后,挽华院正院门口挤挤挨挨地站了一百多号人,神色百态,心中惴惴,邱罗坐在庭前主座,旁边桌几放了杯花茶和几碟点心。
她拿起一把瓜子,笑意盈盈地看着厅前一排账房先生打算盘,“噼噼啪啪”的算盘声响彻整个挽华院,听在院中某些管事耳朵里,直叫眼前发黑。
鹿竹双目炯炯地盯着账房先生,接过一本画出红圈的账本,便当众叫出捣鬼的管事,不听分辩,挽华院外的壮丁直接一股脑冲进来把人捆了扔到一旁去!
邱罗惬意一叹,听着这鬼哭狼嚎的哭诉申辩,眼皮子一撩,淡淡道:“烦,把嘴堵了。”
待得整个院子只剩下“呜咽”声,院中下人只觉腿脚发软,站立不住。
这位宁远侯府继夫人嫁入侯府三个月,阖府上下看得明白,太夫人态度不冷不热,侯爷冷淡,继子厌恶,加之本是破落户出身,见识短浅好糊弄,侯府大半管事下人心思便逐渐活泛,并未把这位新夫人放到眼里。
可没想到,这位主不仅性格狠辣,还是个混不吝的!
京中各家勋贵有哪家敢往街上扒拉人进来清算侯府内宅的?说出去就是让人笑话的丑事!
可她就敢!
院子里的众人被困在挽华院,被一群壮丁里里外外地盯得死紧,绝无可能悄悄让人溜出去通报其他主子。
许多人想起这三个月以来越伸越长的手,脸如死灰。
这是等着养大了他们的心思,直接釜底抽薪了!
站在院子中央的一位管事娘子刘氏心慌之余,却瞧不得这样的威风。
她是现今宁远侯沈阔的乳母,一直照看着宁远侯成家立业,后来成了嬷嬷,更得宁远侯信重,掌了侯府采买事宜。
就算是已故的前侯夫人江氏,侯爷心尖上的人儿,都得给她三分薄面。
然而今日被无端“请”入挽华院,这位继夫人张口就要带着外人清算她这个“老臣”,当真是好大的威风!
刘氏心头不快,突然板起脸,规矩地上前行了个礼:“夫人,有些话奴婢作为下人本不该说,但仗着侯爷给的些许薄面,便斗胆地说上两句,忠言逆耳,若惹了夫人不快,还请夫人多担待。”
邱罗敲着桌子,听着这番前言,颇觉好笑,便笑着道:“哦?说来听听?”
刘氏瞧着邱罗像是不敢怪罪她,心中自得,面上却愈加恭敬:“夫人是新嫁娘,侯爷把侯府交到您手里,是信任您。
“若您有难处,自该请教太夫人,却万不该找外人来辖制,这是要惹得京中上下笑话,损了侯爷的脸面!”
这话说的,就差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个祸害。
侯爷把侯府交给她,她治不了那就是无能;有事越过了太夫人直接拉人入府,那是对太夫人不满,不敬长辈;而损了夫君面子,那就是不贤。
短短一番话,把她骂了个遍,让邱罗啧啧称叹,可见她这三个月来万事不理的形象深入人心,连个下人也妄想踩着她立威了。
“哟,我瞧着刘嬷嬷理直气也壮,想来心中底气十足,自是不怕查的了。”她接过鹿竹递上的账本,看着刘氏温和道。
“刘嬷嬷既是侯府老人,不愿外人来查,本夫人得给您面子,那便不劳烦府外的先生,由我核算一遍如何?若是错了,该给您斟茶认错才是。”
刘氏心中一颤,神情瞬间僵硬几分,又掐着手心冷静。她想起邱罗出身,料来管家算账之事也是难精通的,如此一想,心里又安定下来。
但邱罗拿起算盘,姿态熟稔,目含厉光,左手翻动账本,右手拨弄算盘,目不直视,打着算盘的手却分毫不错,账务之术竟是极为精通熟练。
刘氏腿脚随着算盘的响声逐渐发软,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让她口干难言。
邱罗打下最后一个算子,突然把账本往桌面一扔,“啪”的一声响吓得刘氏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邱罗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好本事啊刘嬷嬷,不过掌管府中采买三年,却整整贪墨了白银一千两百一十七两八钱六厘,‘鸡蛋三分银子一个’你也敢写,莫不是把阖府人都当成了傻子?!”
众人哗然,皆是惊疑不定地看着彻底瘫软在地的刘氏。
京中西城一座两进的宅子也不过五六百两银子,可这刘氏胃口竟然如此之大,短短三年就往自己兜里扒拉出几座宅子,如何不让仅拿着几钱银子的其余下人又惊又妒又恨?!
邱罗冷笑,这刘氏跳着出来做这只儆猴的鸡,她怎能不成全她?!
“刘氏,你身为侯爷的乳娘,侯爷信重你,才把重之又重的采买一事交给你,你倒好,在贪墨银钱上倒是以身作则。”她笑容顿敛,目光威厉,让人不敢直视。
“好你个腌臜泼辣的老油货,怎么?往自己兜里扒拉银子的时候,怎没记起侯爷和老太太待你的情分呢?来人!把她拉到锦绣铺,把那李东一并抓了,带着去把脏款抄回来。”
众人听到此言低下头,锦绣铺里的李东是刘氏的亲儿,母子两一向在府里沆瀣一气,这位继夫人连李东在哪家铺子都知道,明显是早有谋算,早早把刘氏查了个干净了。
挽华院里的下人心头冒出些许欣喜。
他们的身契在邱罗手里,今日又蛮横把其余院子里的人拉来,早已将府里得罪了个干净,此后除了偏向挽华院难有出路。
因而主子心头有成算,总比是个软和可欺的来得要好,至少跟着就还有水涨船高混出头的希望。
故而一听邱罗吩咐,着急立功,不等府外的壮丁动手,便打了鸡血一般先把刘氏制住。
挽华院中,刘氏被人折着手,忍不住痛叫高喊:“夫人,老奴是侯爷的奶娘!就算要处置也该由侯爷处置我!”
邱罗看着刘氏垂死挣扎:“也是,你是侯爷的奶娘嘛。”
眼看刘氏眼神骤亮,她当着侯府所有下人的面,突然温温柔柔一笑:“又不是我的,干我底事?”
院中倏然一默。
时人妻以夫为天,女子被困后宅,依靠丈夫,那才是正统的纲常伦理,越贵重的人家越是注重所谓的“规矩”。
尤其是宁远侯府下人,见惯了太夫人张氏对前宁远侯的言听计从,而今听着继夫人这等惊骇世俗的粗鄙言语,个个都觉得这邱氏不愧是破落户出身,如此不懂规矩。
但没谁再傻得说出口,面上更是愈发低眉顺眼。
这位继夫人连侯爷的面子都不卖,侯爷的乳母说发落就发落,如此狠辣果决不留情面的作风,谁人还敢置喙?
这一出杀鸡儆猴深入人心,一干油滑的下人明白了新夫人的难缠,该认错的认错,该还权的还权,该抄没的抄没,不过短短一个下午,整个宁远候府尽数被拿捏在邱罗的手里,挽华院里的下人走路都带风。
只有鹿竹看着几个掩不住铁青神情的管事走出挽华院,心头隐隐忧虑,回头一看,自家夫人翘起腿,端着一碗燕窝优哉游哉地品尝,心头忧虑顿时碎了一地。
她轻咳两声,连忙把厅中的人屏退,恨铁不成钢地把邱罗的腿压下来,捂脸道:“小姐!老爷和少爷吩咐过,不许你在侯府做这等粗鲁之举!”
邱罗翻了个白眼,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好你个小管家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爹和我哥的丫头哩!”
鹿竹是邱罗带入宁远侯府的丫环,算是邱家的家生子,一家老小都在邱家侍候,对邱罗忠心耿耿,也得邱罗信重,有些话不如府里下人一般避讳。
她挠了挠头,痛快之后是担忧:“小姐,您今日先斩后奏,瞒着太夫人和侯爷找来这百十号人,又狠狠处置了侯爷的乳母,待侯爷回来,定要找您问罪。”
她眉头紧锁,眼含怒火,对宁远侯冷待自家小姐十分愤恨。
邱罗嫁入宁远侯府三个月,除了新婚的头两日,那位外人眼中对前妻一片情深、清风霁月的宁远侯就没再踏入挽华院的门,若非如此,府中下人也不敢这样糊弄堂堂侯府主母。
邱罗抚了抚鬓发,闻言不屑一顾:“管他?我是来当主子,不是来和下人玩什么宅斗游戏的,要真自甘堕落和那起子东西勾心斗角,累死累活的,那我还不如找根柱子撞死算了!”
她冷笑一声,神情间全然是对宁远侯府的轻蔑:“我怕什么,我就是个破落户的女儿嘛,惹急了我,我有什么不敢豁出去的?”
2
暮色氤氲,夕阳余光照在挽华院,如同蒙上一层光辉。
宁远侯府的下人真真见识到继夫人的厉害,膳房今日送上的晚膳全然按照邱罗的心意,唯恐她有半分不顺心的地方,更不敢像往常那样,要碟花糕都要被搪塞推回。
然而这顿晚膳在宁远侯沈阔面带怒色地走进挽华院时戛然而止。
沈阔站定,双手一伸,等着邱罗帮他宽衣,等了半晌,却见邱罗又自个悠哉地用起晚膳,对他视若无睹。
他忍不住皱眉,呵斥道:“出身不好,连本分都不懂吗?”
邱罗猛地一扔汤勺,勺子碰到碗碟,发出清脆的响声,在静默的院里宛如一击重锤,吓得众人心脏一跳。
只见邱罗板起脸,指着下人骂道:“都眼瞎了吗?还不为侯爷宽衣?”
沈阔长袖一拂,气得指着邱罗的手都在抖:“你,你还有没有脸面?!”
他连连踱步,明显憋了气:“谁叫你今日去街上找人?谁家有事不是关起门解决?就你要闹得尽人皆知!侯府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他想起今日下衙众人对他的指指点点,街头巷尾传颂的他继室的壮举,脸羞得通红,简直气得哆嗦:“还有刘氏,她服侍宁远侯府几十年,对本侯恩重有加,是谁给你的权力如此处置她?!”
邱罗冷眼瞧着她的丈夫张口闭口地指责,沈阔想到了侯府的名声,心疼乳母的遭遇,就是没有考虑过自己妻子的难处,嫁进侯府三个月,她早已看清他的薄情。
未嫁进门时的那一腔少女心思,如今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她笑了笑,言语中不见被指责的伤心,更不见羞恼,而是十分语重心长道:“侯爷,妾身不是没人指使嘛,谁叫我出身低微,不曾见过什么世面,没想到偌大个侯府,竟还有‘奴大欺主’的恶事?”
她低头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汤:“我嘛,自小父兄疼爱,最是个受不住气的,这侯府下人不听话,那自有听话的供我驱使。虽是闹得动静大了些,但难不成还得为这些恶仆遮掩?”
邱罗抬起眼,惊疑地看着他:“至于刘氏,她领了侯府俸禄,自该在其位谋其职,却没想到在侯爷心里,这样也算恩重有加?哎呀,那我是不是该将我家看守门房几十年的老大爷也供起来?”
她眨了眨眼,天真地看向一旁的侍女,问道:“我要将你们供起来吗?”
侍女尴尬一笑,不敢多看一旁的侯爷,小声回道:“夫人折煞奴婢了,这些不过是奴婢们的本分,何来恩义一说呢?”
邱罗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转过头来看着脸色铁青的沈阔,叹道:“侯爷还是太仁慈了些,所以惯得这些下人不知尊卑,拿着主子的恩宠,贪墨府中的银两,宛如蛀虫。
“须知一个家族的败落多半是从根子上烂掉的,我为侯爷除了这些祸害,侯爷该感激我才是。”
沈阔捂住胸口,被这通阴阳怪气的抢白气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他官居国子监教仪,面对的都是些文人举子,又深得皇恩,他人和他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何曾见过倒打一耙的指责?
他一时口笨舌僵,脸色通红,半晌才从嘴里冒出一句反驳:“你,你顶撞夫主,不贤不慈,何堪为侯府正室?!”
邱罗听得心头火起,一拍桌子,站起了身。
她本没打算撕破脸面,但沈阔这狗东西为一个下人一再不顾嫡妻的脸面,简直脑子有坑!让她觉得好声好气地和他掰扯的自己都像有病!
她冷笑连连,出口带起锋利的刀子:“原来侯爷也知我是侯府正室?!堂堂侯爵,正室放到后院竟是来磋磨的?
“侯爷自诩朝堂重臣,对妻子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新婚之期未过便流连妾室房中,我看一声“宠妾灭妻”侯爷担得不冤!
“侯爷若不愿要脸,那索性大家都不要罢了!我这就嘱咐我父兄,到市井里唱两句,好好为侯爷扬扬威名!”
邱罗嫁进来后不过三日,便看清了沈阔的为人,宁远侯在外人眼中清风霁月、一片情深,在她眼里,就是一个软耳根子的窝囊废。
纨绔儿子管不起来,老娘一哭,就恨不得跪下认错;下人贪墨欺主,忆苦思甜两句,便视之不见,甚至放纵恶仆为难正妻。
新婚本该七日宿于正妻房中,不过两日,便被妾室拦了去,任由妾室落嫡妻的脸面。
桩桩件件,毫无立场,让邱罗极为不耻。
“你威胁我?”沈阔不可置信道,“你懂不懂出嫁从夫?学没学过女诫?!”
邱罗自小随父兄混迹市井,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明白这种人最爱窝里横,若想活得痛快,就是要比他更横:
“不懂啊,我不就是个破落户的女儿?我爹和我哥更是个二混子,行事最是不爱考虑后果,侯爷不是见识过了?”
宁远侯府看不起她“破落户”的身份,却不知邱罗本也看不上这些自视甚高的勋贵,若不是阴错阳差,也不会进宁远侯府的大门。
更别提沈阔这个德行,让她每每瞧着都像吞了个苍蝇一般恶心。
“我劝侯爷千万别动歪心思,我们这种人啊,三教九流认识得多了去了,您要是对我家动了什么歹意,我么,也不怕鱼死网破。
“我们本就是破网一张,可比不得您一家子金贵,尤其老的小的,这样身娇体弱的,对不对?”
邱罗微微一笑。沈阔不是说她威胁吗?那她就光明正大地威胁给他看,看谁更豁得出去!
沈阔愣了半晌,张了张嘴,却再说不出一句话。
3
挽华院中,邱罗眸光轻敛,右手摩挲桌上的茶盏,静静听着秋实的禀告。
她唇瓣微抿,无意识地敲了敲杯沿,好一会儿才问道:“这府里有多少人知道了?”
秋实是宁远侯府的家生子,上次因为机灵的表现被邱罗提作了身边的一等丫环,帮她打探府里的消息。
鹿竹毕竟是她后带进府的,不如秋实在侯府根基深厚、消息灵通。
秋实双手拢在身前,微微屈躬以示恭敬:“回夫人,这消息是从侧门门房传出来的,那些门房聚在一起饮酒,酒后吐出了实情。”
未出阁的女儿谈这等艳情传言,让她双颊发红,但还是咬着牙一口气道:“据说少爷这几日都是醉着被小厮搀扶回来的,身上一股子脂粉香,嘴里还喃喃着芳心阁花魁的名字!”
“夫人,那李门房嘴没把牢,奴婢估摸着一些管事和婆子已经知晓,就怕……”她压低声音,“就怕传到太夫人耳里,太夫人恐怕不会放过这次机会拿捏您。”
宁远侯府嫡子前些年屡屡有才名传出,却在她这个继室嫁进来三个多月时流连花楼,传出来京都官眷会如何想她?
管家一事尚且能道一句别辟路径、行事果决,但“心肠歹毒、恶意谋害嫡子”要是被“坐实”,人人张张嘴就能扔一句唾骂到她脸上。
邱罗看了她一眼,明白秋实敢当面向她议论府里的太夫人,这是向她投诚呢。
她点点头,忍不住捏了捏眉心,嘲讽道:“这一家子的污糟事。”偏害得她不能安生过日子!
她撇了撇嘴,到底没把后一句话吐出来,思量半晌,在秋实耳边小声吩咐。
鹿竹看着秋实带人匆匆出府,才问道:“小姐,这婢子可信吗?”
“忠心可不是靠说的。这事闹大了,对整个挽华院都没有好处,她也是挽华院的人,不会那么蠢,”她轻抿了口凉茶,微微一笑,眼里划过一丝狠辣,“若她真敢在外面胡言乱语,我就敢第一个拿她开刀。”
沈时余脸色通红,迷醉着双眼,对面的是同届的士子,搂着的是芳心阁里有名的姑娘。
沈时余自小锦衣玉食,又是宁远侯府唯一的嫡子,身份尊贵,父亲和祖母都对他疼爱有加。
虽生母早逝,但京中对他父亲多年的深情赞赏有加,他自小沐浴在他人艳羡的目光里,便觉得父亲理该是不续弦的,为此自傲多年。
谁知当今一朝赐婚,他得了个继母,他去祈求父亲拒绝,父亲却为此将他狠狠痛骂一顿。
自那女人嫁进侯府,沈时余无一日不心头苦闷,便听从了同窗建议,出来见见世面,接连三日,更是觉得芳心阁舒适。
突然,小厮急急走进包厢,在沈时余耳边道:“少爷,侯、侯爷来了,在芳心阁后巷等你。”
小厮脸色惨白,说出的话都在哆嗦。
带着主子流连这种污秽之地,又瞒而不报,而今被侯爷发现,打死都是轻的,他怎能不怕啊!
沈时余一个激灵,酒顿时醒了大半,他额间冒出了一层冷汗,又强作镇定,稳稳起身告辞。
他眼皮直跳,一出芳心阁便疾步往后巷里走,远远地瞧见一人站在黑暗里,便连忙低下头走近,还没等那一声“爹”喊出口,后颈骤然剧痛,接着便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一个麻袋从头到脚将他套住,然后运向宁远侯府,秋实从一旁走出,对着家丁点了点头,便从另一条路往侯府去了。
4
沈时余醒过来的第一眼,看到的是满堂灵牌,香炉前有人点香拜了三拜,而后将香一插,转过身来。
他看到了一张最不想看到的脸,尤其是如今他被推攮着跪地,而她却笑着站在堂前,仿佛是对自己的嘲笑。
沈时余心头燃起怒火,他挣扎着站起身,又被压着跪下,顿时睁大双眼,瞪向邱罗,咬牙道:“你干什么?快放开我!小心我告诉父亲和祖母,他们饶不了你!”
邱罗嗤笑一声,懒得多费口舌。
下人抬着椅子过来,她悠然坐下,看着沈时余大喊大闹地被压在长凳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沈时余到现在还不明白就是真的没脑子了,他惊怒喝道:“姓邱的,你敢?!”
邱罗选择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她还真敢。
棍子狠狠打落,沈时余忍不住一声惨叫,浑身剧颤,心头暗恨。
自小金娇玉贵地长大,连父亲和祖母都没打过他,而今姓邱的竟敢胆大包天地对他用刑,他,他定饶不了她!
沈时余本想傲气点咬牙硬撑,然而棍子棍棍到肉,根本忍不住,只叫得更凄厉,听到人耳里愈发惨烈。
宁远侯府太夫人张氏匆匆步入祠堂,看到这副“惨痛”的景象时,眼前一黑。
邱罗坐在堂前的那张脸看在张氏眼里,显得尤为面目可憎!她怒极尖叫:“住手!都住手!”
张氏几乎要扑在沈时余身上,哭喊了一声“心肝儿”,便瞪向邱罗,眼里是想要活刮了她的恨意:
“邱氏,你个毒妇!你这是要打死我的余儿,好给你腾地方是吗?!你要打就连我一同打死!”
沈时余颤抖着喊“祖母”,惹得张氏的眼泪都掉下来了。
邱罗眨了眨眼,连忙起身行礼,暗暗却翻了个白眼。
不就是被打了几下屁股,连血都没出,搞得要死要活一般。
邱罗捂住胸口,面上都是被误解的委屈隐忍,哀声道:“娘竟是如此想我?”眼泪欲滴未滴,泫然若泣。
美人含泪,惹得堂下众人心头怜惜、暗自摇头。
“娘何不先问问余儿犯了什么错?我这当娘的都是为了他好,这才动了手!”
沈时余听得这句“当娘的”简直嗓子冒烟,哑声骂道:“你不是我娘!”
张氏连忙安抚地抱住他,指着邱罗的手直抖:“余儿犯了什么错,皆有我和他父亲做主,他年岁甚小,你便问都不问我就敢滥用家法,哪里还把我放在眼里?!”
上回邱罗在街上找人入府整顿,惹得京都耻笑,害她连门都不敢出,她本就心怀不满,若不是儿子阻拦,她定要狠狠给邱氏立立规矩。
可这才过了多久,这邱氏年岁不大,心却大到要对她宁远侯府唯一的血脉动手了!
“娘,他小小年纪,不过才十五六,就跟着那些浪荡子出去逛花楼招妓,真要是给哪个不长眼的记恨在心里,参到御史大人那,将来可还能入仕拜相?还有什么前程?”
邱罗一甩绣帕,捂脸哭泣:“我做继室的,怎么会不知继室难做的道理?我若当做不知,还免得落下口舌,但我动了家法做了恶人,千思万想的都是为了孩子!”
张氏面色一怔,回头看了沈时余一眼,看到他心虚地移开了目光,便捂住胸口,几乎气急攻心。
邱罗趁热打铁,情真意切道:“我若不管了,才是恶毒。瞧瞧那秦家娶进门的后娘,面甜心苦,佛口蛇心,百般娇宠,宠得秦家嫡子纨绔不堪,性臭行恶,难道那才是为他好吗?”
安国公秦家的国公夫人去了后,安国公娶了太常令家的嫡女白氏,这白氏在京都素有贤淑温柔之名,嫁入安国公府后事事捧杀前任嫡妻留下的嫡子。
可怜那秦家嫡子本聪颖无双,最后流连花丛,在京中惹是生非,将秦家的百年清名毁个稀碎。
这现任的安国公沉溺于继室的温柔乡,对嫡子不施教导,前任嫡妻所出的嫡女在宫中博得了帝王的宠爱,晋升贤妃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了个嬷嬷回去撕了那白氏的脸皮,京中闹得是沸沸扬扬,众家笑话。
张氏的脸皮一抖,仿佛被隔空甩了一巴掌,恼羞成怒道:“他有错,你禀了我和他父亲,自会收拾他,哪里轮得到……”你来教训?
“娘!”邱罗骤然高声叫了声,把张氏吓得一愣。
“我知夫君和娘都疼爱余儿,余儿也敬重你们,正是因为如此,才不想让你们之间伤了感情,就由儿媳来做这个恶人。
“何况此事儿媳想给余儿一个重重的教训是生怕他再被人引入歧途,毁了大好前程。娘和夫君一向疼爱余儿,可忍心动这个手?儿媳这才,才……”
她话语未尽却已是哽咽难言,半晌幽幽哀道:“娘您不要再怪余儿了,余儿已受了教训。
“您若心头恼怒,便把怒气都发在儿媳身上吧!是儿媳做得不够好,儿媳只盼您和余儿千万莫要伤了祖孙感情才是。”
张氏脑袋发懵,一口气莫名其妙地梗在了心头,不知为何,鼻尖好似萦绕起一股浓郁的绿茶香。
她是御史之女,由抱令守律的父亲教导,养就一身耿直的性子,而今听了邱罗一番接一番的诉苦抱屈,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张了张嘴,“你”、“我”了半天,不知所言。
她稀里糊涂间瞧见邱罗抽抽搭搭的模样,脸色涨得通红,半晌,突然暴躁喝止:“闭嘴!”随即狠狠瞪了沈时余一眼,长袖一甩,落荒而逃。
沈时余莫名其妙被瞪,着急之下就想拉住祖母的袖子哭喊,还没探手就已看不见了张氏的身影,缓缓转头一瞧,邱罗噙着抹微不可查的笑看着他,勾着嘴道:“继续。”
沈时余眼前一黑。
5
都说邱家是个破落户,但邱罗觉得,邱家只能算败落,道不上一句“破落”。
邱家是前朝名门,邱罗的曾祖父于前朝时官拜太傅,位至中书,门生无数。
然而即便是显赫勋贵,也抵不过朝代更替的洪流。前朝一朝覆灭,楚朝新建,楚太祖为安抚天下士林,为邱家套了个虚职。
邱罗的曾祖父郁郁而终后,邱氏两代皆平庸无才,声望渐弱,便越发败落。
然而后代子弟虽无大才,却也没有纨绔败家之辈,名门勋贵积累的财富足以让几代子弟安稳富贵一世。至少邱罗自小到大在钱财上从未犯过愁。
邱罗之父游手好闲,胸无大志,只在朝中捐了个芝麻官职,和上司混成个酒肉朋友,日常潇洒,从未做过女儿能嫁得天家的美梦。
楚文帝宠爱昭贵妃宠爱得满朝风雨,尽人皆知,接连推了三届秀女大选,后宫空置,皇家子嗣凋零。
太后瞧不起昭贵妃,更恨她把皇帝迷得昏头转向。碰到今年的选秀,索性下了狠心一力主张。
她下令要求无婚约在身的官家之女皆需入宫参选,暗地里又吩咐内侍留意绝色女子,想再培养一个宠妃和贵妃娘娘打擂台的心思毫不遮掩。
邱罗恰好在遴选之列,邱父心知女儿脾性刁钻,又爱之心切,舍不得她入了宫墙狼窝争来斗去,早早做好了为女儿挑选一赘婿,逃了这“泼天富贵”的打算。
偏偏造化弄人,阴错阳差间被顶头上司瞧见了邱罗的样貌,报给了负责遴选的内侍。
当日便有人上门明里暗里地对着邱父“提点”了一番,邱父一抹脸一跺脚,却只能哭着把女儿送入宫。
若说邱罗没半点争权夺位的心思,不见得,她心智谋略皆备,加之容貌绚丽,年轻娇艳,身段风流,自认即便当今楚文帝全副心神系于昭贵妃,也不惧从“虎口”夺食。
选秀那日,邱罗脉脉一笑间,没有错过楚文帝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艳和痴迷。
然而她这一笑,坐在一旁的昭贵妃便捂住了胸口,楚文帝心疼地回了神,先瞧见的就是心尖尖的眼泪。
昭贵妃轻点了点眼角,在楚文帝的再三追问下,哽咽道:“臣妾瞧见这小姑娘长得倒与臣妾仙逝的长姐有几分相似,想起了臣妾那自小没了娘的外甥,心中怜惜,一时失了态。”
没等她人诘问,她先姿态优雅地起身行了一礼:“臣妾不该在这大喜的日子提起这番晦气事,扰了陛下雅兴,请陛下赐罪。”
邱罗在那一瞬间看到了当今脸上难以遮掩的愧疚,心中诧异,好似抓到了什么思绪。
皇帝对着贵妃温声慢语地安慰,她不尴不尬地站在下面,实实在在地感受了一番何为盛宠。
她的牌子被楚文帝拿在手中翻了半晌,在众人皆以为她会被留牌子时,楚文帝突然将她当场赐婚于宁远侯!
宁远侯是楚文帝幼时伴读,与皇帝感情深厚,又是朝中掌了实权的勋贵,相貌俊美,痴情前妻多年的佳话满京皆知,不知招惹了多少京中贵女的芳心。
这样的良才美玉,而今竟被一个不入流的小官之女截去了?当场便有几个秀女忍不住绞了帕子。
谁知楚文帝是怎么想的?
若不是此前君臣相处得太过融洽,众人都以为皇帝是不是对宁远侯起了敲打之心,才赐了一门破落户的亲事。
只有邱罗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这盛宠在身的贵妃娘娘,随即微微含笑,毫无异样地低头接下旨意。
被赐婚前的那一刻,邱罗分明看出了皇帝想留下她的心思,然而贵妃只是在皇帝的手心写了几个字,楚文帝便改了主意。
真是有意思。
楚文帝虽然温和善纳,但这善于纳谏的对象绝不包括后妃,他从不是个听枕头风的昏君,身上藏着帝王独有的隐形的专横。
然而昭贵妃仅仅几个字就逆转了楚文帝的心意,独凭宠爱,分量不足,背后必有缘由。
什么缘由能让一介帝王把看中的女人拱手让人呢?
邱罗心头起了那么点探究的兴趣,随即又暗暗告诫自己,捏碎那份好奇心。
皇家秘闻最是沾惹不得,须知好奇自是古往今来惹祸上身的“不二法宝”。
她缓缓退出大殿,转身的那一刻察觉到身后流连不舍的视线,勾唇一笑。
6
邱罗想,如果有谁最不想看到她,昭贵妃排不上第一,也能挤进排名榜第二。
却没想到仅仅三个多月,她便又站在了昭阳宫外。
一个时辰前,宫人引她走入主殿,说是去入内通禀便不见了踪影。
偌大的宫殿,安静得仿佛没有人气,更没有人过来指引,邱罗只能直直站在昭阳宫中央,等待昭贵妃的接见。
分明是贵妃传召入宫,但宫人敢如此慢待,只能说明这一身盛宠的贵妃娘娘是明晃晃地在给她下马威。
为什么呢?邱罗深思。
想来想去,唯有三天前对沈时余动家法一事招了这位昭贵妃的眼。
昭贵妃出自宁远侯前妻江氏一族,是江家嫡幼女,也就是沈时余亲娘的妹妹。
传闻她自小体弱,得僧道指点,养在江南水月庵不见外人,十六岁时回京偶遇当今圣上,圣上对她一见钟情,此后便下召令其入宫,十数载盛宠不衰。
她入宫多年无子嗣,却能站到贵妃之位,仅次皇后之下,甚至连太后也奈何她不得,这样心计深沉之人,邱罗可不觉得自己打了沈时余一事就能让她沉不住气。
要么就是沈时余和昭贵妃关系不一般,要么就是她演的一出好戏,要给该看的人看。
忽然珠帘响动,一身盛装的昭贵妃江清灵面色慵懒、仪态万千地缓缓走入,她年近三十,面容却娇艳无双,浑身上下皆是熟透的妩媚风情。也无怪乎楚文帝盛宠她十几载。
邱罗忍住腿间痛麻,屈身行礼。礼还未行完,一双柔荑早早将她扶起。
昭贵妃怜惜地拍了拍她的手,懊恼道:“却怪本宫驭下不严,这些个奴才不懂礼数,让侯夫人空站一个时辰,劳累了一番。”
她回身吩咐宫人招待邱罗落座,歉疚道:“本宫自幼体弱,太医嘱咐午间须得休憩一个时辰养神。
“昭阳宫这些宫人个个都被陛下吩咐过,在这期间不得打扰本宫午觉,这些呆愣的不知变通,竟然把你晾到一旁,该罚。”
她话语真诚,好似浑然不知此等怠慢之事,声音温柔含歉,看不出一丝一毫傲慢,叫人明知来者不善,也难生不满。
邱罗连忙起身,“惶恐”道:“岂能有怨,娘娘身体为重,此番可真要折煞臣妇了。”
邱罗向来识时务,连皇帝在昭贵妃午睡时都不敢打扰,何况是她?再者,真要是因为她罚了昭阳宫的宫人,让这些能直面天颜的奴才们记恨,他们能有千百种方式给她上眼色。
邱罗礼行得更为恭敬。
不管昭贵妃什么打算,既然她一天是皇帝的心尖尖,那她就得弯腰鞠躬一天,既然如此,又何妨做得更滴水不漏一点?
昭贵妃突然捂唇一笑,调侃道:“瞧,我们竟是道歉来客气去的,倒把今日正事忘了。”
她示意贴身宫人把邱罗扶起坐下,笑道:“今日传召夫人前来,是本宫收了信,道夫人打了余儿,求本宫做个主。”
她看了邱罗一眼,解释道:“夫人莫要多想,只是宁远侯府里本宫嫡姐留下的几个老仆送的信,他们一心为主,行事太过,夫人若介意,回去便把人打发了就是。”
她顿了下,开口求情:“但请念他们一片忠心的份上,还望夫人宽恕一回。”
昭贵妃一开口便打了一记直球,打得邱罗心头意外。
她本以为昭贵妃是为外甥撑腰来了,岂料她话头一转,倒不像是为亲外甥做主,而像是为她邱罗撑腰。
昭贵妃像是看出了她的诧异,柔声解释道:“本宫并非帮亲不帮理之人,余儿之错瞒不了本宫,夫人乃余儿长辈,行教导之职理所应当,又何谈叫本宫做主?”
听到此处,邱罗倒有点看明白了,昭贵妃盛宠多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的手段娴熟无比,你瞧她冷淡你一个时辰,既是做足了姨母的立场,又情真意切地站在你的角度处处思量,令人连怨怪都生不起。
邱罗勾唇一笑。手段厉害是真厉害,但怎么带着点熟悉的味道呢?
“只是……”昭贵妃倏然话题一转,狭促一笑,“只是您和宁远侯新婚燕尔,正是浓情蜜意之时,本宫今日唤你前来,是怕宁远侯为此迁怒于你。
“若当真如此,本宫是必定要向陛下讨个恩典,训斥宁远侯一番的。”
邱罗心中一动,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江清灵看似为她计算,但绕来绕去,估计询问她和沈阔的关系才是目的。
她心思急转,突然羞怯一笑,面带红霞,眉目含春,活脱脱一副被爱情滋润的幸福模样:“侯爷明辨是非,并不曾怪妾身,相反,不仅安慰我,还帮我安抚了母亲,免了她的责怪。”
她眉尖微蹙,咬了咬唇,一张绝美容颜染上半丝轻愁,惑得宫人心脏直跳:“陛下对娘娘般娇宠才令人艳羡。”
“侯爷年过而立,却,却……”她像是难以启齿,压低了声音道,“精力旺盛了些,我年岁小,身子娇嫩,总想府里几位姨娘帮衬一二分,但侯爷总是不愿。”
她绞了绞帕子,三分羞恼七分甜蜜道:“但,但侯爷总归,总归是好的,还请娘娘莫要斥责侯爷,是臣妇做得不当。”
邱罗突然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个大礼,眼神天真明亮,饱含感激:“邱氏感谢娘娘选秀那日的一番话,而今觅得良人,必定日日为娘娘诵经祈福,祈佑娘娘身体康泰。”
她垂下眼皮,余光细探,果然发现昭贵妃的手指在那一瞬间不自觉地痉挛一下。
若不是故意用话试探,不错眼地紧盯着她,恐怕谁都无法从这个女人脸上看出分毫的失态。
邱罗走出皇宫那瞬间,一道锋利的视线刮到身上,她敏锐回头,一队禁军巡逻走过,目不直视,毫无异样。
她睫毛轻颤,微微垂首,片刻后望向这巍巍宫墙,心中渐渐涌起无尽嘲讽。
这皇宫,真是天下最森严之地,更是天下最肮脏之地。
7
昭阳宫正殿随着客人离去重归安静,昭贵妃借口头疼遣退众人方才握紧了双拳,双手欲挥,却被身旁嬷嬷拦住。
江嬷嬷摇了摇头,叹道:“娘娘不可!您刚接见了宁远侯继室便摔了东西,岂不是让陛下多想?”
昭贵妃眼眶泛红,喉间涌起一股腥甜,咬牙哀戚道:“这天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陛下见色起意,连宁远侯那厮也被惑住!短短时日便将从前的山盟海誓、甜言蜜语抛之脑后!
“天下至尊如何?位高权重又如何?竟还不如……”
“娘娘慎言!”江嬷嬷倏然厉斥,截住了昭贵妃未出口的话。
她是昭贵妃的奶嬷嬷,受恩典入宫,一直深受器重,有些内情比江家知道得更清楚,有时为了阻止昭贵妃犯蠢,不得不出言冒犯。
昭贵妃被吓了一跳,却清醒过来,明白自己失了态。
深宫之中,最是要谨言慎行,一时激愤,就有可能万劫不复。何况是该死死遗忘的密辛。
她压抑住心头的酸涩嫉恨,平静道:“本宫明白嬷嬷的苦心,嬷嬷放心。”
江嬷嬷松了口气,心疼地摸了摸自家姑娘,她看着她百般惊险地走到今天,离最高之位只剩一步,断舍不得她前功尽弃的。
她脸色沉沉,轻声道:“娘娘,朝央宫那位,怕是今年的光景了,您要早做打算。”
盛宠,盛宠,并不是独宠。
后宫之中,太后不满、家世显赫的秦贤妃虎视眈眈,昭贵妃没有子嗣,就没有底气。要想更进一步,就不能让人捉到半点错处。
可她身上偏偏藏着一个天大的污点。
江嬷嬷思虑良久,狠了狠心道:“娘娘,秦贤妃恨你入骨,她若登上后位,您将来就要看她脸色行事,即便您不介意,老奴也是万万不舍的!”
她神色幽幽,透出漠视人命的狠辣:“宁远侯的支持尤为重要,万不可失,您既要稳住他,更要借机擦除身上的污点!”
昭贵妃心头一颤,瞬间明白她的意思,她沉吟半晌,咬唇犹豫道:“若是露了马脚,那?”
江嬷嬷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笑得慈祥:“这不是有现成的替死鬼吗?”她拍了拍昭贵妃的手,坚定道,“娘娘,一举三得,这是好事。”
昭贵妃垂下眼,最终轻点了下头。
8
邱罗尚不知有人惦记,出了宫后她直犯恶心,当即吩咐马夫就往城西百味斋去。
鹿竹眼里浮现一丝担忧,小声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只是想念百味斋的杏云片,买一份回去给侯爷尝尝。”邱罗说完捏了捏她的手,看了眼车外马夫。
鹿竹顿明其意,不再出声。
主仆二人走进百味斋天字号包厢,鹿竹移开了灯盏,露出厢房背后的一间书房。
书房昏幽,用特殊材质打造,隔音极佳,是在邱罗嫁入侯府后,邱家父子为其特地备下的“话房”。
人人都知邱家的“破落”,却无人知晓京中有名的果脯铺子乃是邱家产业。
邱父深谙扮猪吃老虎的精髓,整个邱家知道此处的寥寥无几。
邱罗提笔写下一份信件,放置在书桌前,这才卸了心神。
鹿竹为她奉茶,见自家小姐思虑的模样,忍不住问道:“小姐,您不是入宫见昭贵妃吗?可是受了刁难?”
邱罗叹了口气:“我倒愿意受罪一些,这江清灵荣宠无双,身上却瞧不出半分傲气,该低头便低头,这样的人,能屈能伸,最是可怕。”
她顿了顿,继续道:“而今……我有些猜测,但又愿猜测是假的,只盼父兄能为我小心细探一番。”
她向鹿竹细说了一番今日的情形,嘲笑道:“这昭贵妃作为江家嫡幼女的前十六年里,被养在江南寺庙,能与家人有多深厚的感情?
“宁远侯前任夫人江氏虽为其亲姐,但江氏死后昭贵妃才被接回来,这姐妹二人又能见过几面?
“昭贵妃在沈时余十五岁前从未对他表现出什么关怀,何至于我嫁进来短短三个月,便变了性子、叨念起了旧情?”
她为自己倒了杯茶,吐出一句惊心之言:
“此等旁敲侧击,不像关怀侄儿,倒像是盘问亲夫。”
9
宁远侯府比邱罗想得更像个筛子。
邱罗父兄的消息尚未传到府中,府里的主子就差点丢了命。
那人不是她,而是被老太太和沈阔含在嘴里的沈时余。
但那比之邱罗自个中毒也好不到哪去,都是要命的凛冽杀机!
鹿竹大汗淋漓地冲入挽华院,急白了脸,喘着气道:“夫、夫人,世子中毒了!秋实那贱蹄子在明智院外几番徘徊被人捉住,张口就污蔑下毒乃您指使!”
她恨得咬牙切齿,却顾不得骂,连忙跟着往外走的邱罗,一边疾走一边憋着眼泪阐明状况:
“世子中毒昏迷不醒,太夫人叫人进宫传太医,但明智院传出来世子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怕是,怕是熬不到太医医治!”
邱罗早在她说到“中毒”之时便霍然起身,大步向外走。
她脸色严峻,神情紧绷,待鹿竹话落又骤然顿步,回身折返院落,厉声道:“挽华院所有人都跟我走,待会儿本夫人叫你们做甚就做甚!哪怕忤逆顶撞侯爷和老太太,也有本夫人顶着!”
她一眼扫过神色惶惶的众人,威严如剑匕横过,音色沉沉:“听着!这是挽华院的生死危机,我不管你们平日里有什么心思,统统给我收好了!”
“今日我若趟过这桩毒计,便少不了你们的好处!但!”她猛地高声,镇散众人浮动的心思,“若本夫人出了事,你们谁都活不了!”
她拂袖转身,身后下人对视一眼,眼神从慌乱逐渐坚定,训练有序、气势汹汹地跟着主子往明智院冲去。
10
明智院吵闹不休,张氏被宝贝孙儿中毒难救惊得昏厥,宁远侯沈阔在府外办差尚未赶回,整座院子慌乱无序,只闻高高低低的哭喊声,尖锐刺耳。
看着挽华院的人气势汹汹冲进来,沈时余院里的丫环小厮皆心惊,连忙出来阻拦,被邱罗带来的壮硕嬷嬷一把推到一边时,还不忘高呼“杀人”。
邱罗置之不理,直直走进沈时余房内,房内皆是酸水臭味,污浊不堪。
沈时余躺在床上,瞧着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一个丫环俯在床边“呜呜”哭泣,一遍遍低低哭喊:“夫人好毒辣的心肠,竟是敢直接下毒!都是奴婢无用,没能防得住她!”
正哭得声歇力哑,却猛地被人一把扯开,狠狠摔倒在地,待一回神,却见自己嘴里正怒骂的人已站在床边,宛如定海神针,气定神闲。
小厮拿着一碗绿漆漆的汤水往沈时余口里灌,贴身丫环倏然睁大了眼,尖叫着扑过去欲要阻拦,却被两个粗使嬷嬷死命掐住手腕,动弹不得。
她一把跪倒在地,高声哭喊,跪求道:“夫人,夫人,求您放过世子,求您放过世子!奴婢愿一死以替,奴婢求您了!世子经不起折腾了!!”
邱罗皱眉,看着流出来大半的汤药,被一旁的尖叫不休扰得头痛欲裂,听得此言,气急反笑。
她眉梢微挑,凌厉非常,沉沉地看了地上的丫环一眼,吩咐道:“先把她那张吵吵嚷嚷的嘴给我堵了!”
顿时有奴仆压着她捆起来,堵上了嘴。
眼瞧着明智院的下人面露惊怒,仿佛要同归于尽,鹿竹霍然上前,神色阴沉地剜了众人一眼,朝着地上“呜呜”直叫的丫头怒斥:
“夫人乃陛下钦赐侯府正室,诰命在身!仅凭一背主贱奴的一面之词,便妄想定堂堂一品侯夫人的罪,谁给你的胆子?!又是谁给你的胆子在世子跟前胡吣此等诛心之言?!”
丫环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说不出话,只能拼命摇头。
鹿竹见敲山震虎镇住了众人,心头微松,她把颤抖的手拢进袖子,连忙吩咐把人拖下去。
一番是非,邱罗已无暇多顾,她看着小厮拼命设法往沈时余喉咙里灌汤药,但被救的人却毫不领情,牙关颤抖紧闭,明显是用仅剩的意识抵抗。
邱罗只觉荒诞可笑,她冷笑一声,恨不得真甩手离去,片刻后突然上前,怒扇了沈时余一巴掌,喝道:
“蠢人,我若是想害你,也不会众目睽睽之下亲自动手!若不想死,就给我张开嘴咽下去!”
清脆的巴掌声骤然敲在众人心头,床上意识混沌的人清醒一瞬,口关一松,邱罗抓住这一时机,用手抠开他的牙关,端起那碗“汤药”灌下去。
一碗接着一碗,沈时余额间冷汗不停,极其微弱地挣扎,然而邱罗心狠不闻,仍不住手,仿佛要把沈时余活生生撑死。
明智院的下人不忍地偏过头,无力低泣。
突然,沈时余猛地睁开眼,一阵抽搐,众人皆心惊,以为他要就此咽气,却见他抽搐一停,头一偏,吐出了一滩又一滩的污物。
满堂皆是酸臭味,邱罗顾不得身上溅的秽物,按住沈时余的脾胃处,压着他将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
待沈时余最后吐出的秽物变成酸水,她才端起桌上的茶水为他漱口。
经过这一吐,沈时余浑身无力,却觉得脾胃火烧火燎之感已然消了大半,他撑着眼皮,神情复杂地看了浑身狼狈的邱罗一眼,又昏迷过去。
宫里的太医还未到,府外,邱罗的兄长邱决已拉着一白发苍苍的老大夫冲入宁远侯府。
却原来,知道沈时余中毒的第一瞬间,邱罗便派人往家中传了口信,吩咐兄长把家后巷里坐堂的老大夫带入侯府。
老大夫面色凝重,把上沈时余的脉,片刻后绷紧的神色骤松,对着邱罗点了点头,便马不停蹄地开药。
下人们瞧见了希望,瞬间活了过来,连忙接过抓药煎药之事。
邱罗闭起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直到这刻,疾跳的心脏才回复平静。
她抬头看向皇宫方向,缓缓挺直脊背,眼里浮现凛冽的刀锋:“哥,你看我像那等软弱可欺的人吗?”
她露出一个嗜血的冷笑:“既敢把手伸进来,就要做好双手被剁的准备!”
邱决拍拍妹妹的头,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期待模样。
11
沈阔带着太医匆匆赶回侯府时,心中悲痛难抑,几近失态。
听人来报时,他第一时间就去太医署请太医,偏偏今日大楚国母病危,整个太医署出动。
他什么都来不及想,甚至顾不得是否会惹怒楚文帝,亲自求到昭阳殿,求来了昭贵妃的专属太医。
这一来一回耽搁良久,回到侯府时,时辰过半,他不得不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然而整个侯府慌却不乱,下人面色严肃却隐隐透出喜色,见到沈阔时喜气洋洋,连声告知他好消息。
沈阔云里雾里,没见到身后太医脸色微变。
直到入了明智院,瞧见了呼吸平稳的嫡子,方才恍然回神,后怕不已,他狠狠抹了把脸,如同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鹿竹正站在明智院外等着沈阔和太医出来,眼见太医沉着脸色,如同要发难,迅速先一步道:“太医一路辛苦,而今世子无虞,劳烦您奔波一趟,舟车劳顿,该当好好休憩一番再回宫复命才是。”
她使了个眼色,一旁的两个小厮即刻上前把人“请”到客房,摆明了不允许他插手沈时余的医治。
杜太医是昭贵妃心腹,宫里人人敬重,怎堪受此侮辱,立刻转向沈阔,怒道:“沈侯是信不过老夫医术,还是对娘娘不满?若不想杜某解毒,我自当告辞,而今是想做什么?软禁朝廷命官吗?”
沈阔眉头一锁,正要呵斥下人,鹿竹却立刻拦住他,笑容无懈可击:“侯爷,夫人正在正厅等您,事关世子中毒一事,还请侯爷移步,莫要耽搁。”
“你!”被一小小丫环挑衅,沈阔惊疑,但鹿竹不卑不亢,神情笃定,他最终压抑着不悦,拂袖大步向侯府正厅而去。
沈阔走入正厅时,宁远侯太夫人张氏和邱家兄妹分坐两端,张氏神色苍白,面无表情地捻着佛珠,而邱家兄妹闭着眼睛喝茶,姿态悠闲,听到脚步声,漫不经心地齐齐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言。
沈阔为这散漫的态度心头火大,邱罗的眼神平静扫过他,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更让他脑子一懵,脱口而出:“你意欲加害我儿,竟没有半点羞愧之心吗?!”
“嗑”的一声骤然响彻大厅,邱决重重地放下茶盏,横眉倒竖,虎目炯炯,神情极为不悦,他肆意打量沈阔一番,冷笑道:
“世人皆道宁远侯温文尔雅,满腹诗书,才华出众,我瞧着怎么眼盲心瞎,是非不分,毫无风度?
“这出口就是诛心之言,不知道的还以为宁远侯亲眼瞧见了我妹妹往你家小兔崽子嘴里灌毒药呢!”
邱决此人人高马大,身材壮硕,带着混迹市井的滑溜和专横,冷冷板起脸时气势极盛。
“我妹妹给没给世子下毒尚未有定论,但她把你儿子从鬼门关拉回来,倒是事实!且不说这活命之恩当得起你一声恩谢,而今真相未明,你倒急着安罪名了?
“怎么?是动了心思,想要换个高门贵女来当你这宁远侯府的主母了?!”
他一声怒喝:“真当我邱家势弱,人人可欺?!”
沈阔被这一声怒喝冲得脑子空白,他出身高贵,顺风顺水惯了,来往的都是显贵文雅人家,何曾见过这等声宏气盛、狠厉如匪徒的人,当即便势弱三分。
邱罗抓住时机,眼睛一眨,便泛起水光,娇弱又可怜地劝解道:“哥哥你别怪侯爷,侯爷也是爱子情深方才一时冲动,我不怪他的。”
她望向沈阔,仿佛信念坚定,信赖他会为她证明清白:“侯爷睿智明理,怎么会相信那叛奴,贸然给我下罪呢?”
沈阔先是被邱决镇住了心神,又被妻子极力崇拜的眼神勾起了大男子的虚荣。
邱罗自上回处理刘氏之事后,何曾给过他好脸色?可如今出了事,第一时间先是拼命救了他的嫡子,现在又是维护他、又是相信他能证她清白。
这前后不一的态度,反倒让她此前的冷漠像欲迎还拒。
张氏本是坐在一旁,想着由沈阔镇住邱家兄妹的气势,却没想到邱家兄妹一唱一和的,反唬住了他。
张眼便瞧着了她的好儿子面红耳赤、又羞愧又心软的模样,只觉得心绞痛都要犯了。
她深吸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冷漠道:“既然自认清白,那便莫要多言,细细审问,老身不信找不出背后恶鬼!”
张氏的视线若有若无地从邱罗身上滑过,却只见邱罗直直点头,一时分不清她到底是真问心无愧还是心机深沉。
秋实惨白着脸被带上堂,被压着跪下的时候,抬头极快地看了眼邱罗,又迅速低头。这一眼,又是心虚又是愧疚,惹得张氏眉头紧锁。
邱罗却撑着下巴,勾起一抹不在意的笑,大方任看。
张氏不紧不慢地捻着佛珠,沉声问道:“你午前先是在世子院前来回徘徊,世子中毒后,你反口咬定是你主子所为。
“先不说你如何得知,且说得知后不先禀告于我,免世子之祸,之后又无凭无据张口胡言、污蔑主子,此二项,我便可将你全家杖毙!”
秋实跪在地上,闻听此言,身体更是颤抖,冷汗直冒,她忍不住再看邱罗一眼,却只瞧见她宛如看猴戏的戏谑神情。
她骤然一顿,突然“砰砰”磕头,哭道:“太夫人,求您饶了奴婢全家,他们皆不知情,奴、奴婢、奴婢是不敢啊!”
她磕得卖力,不过短短片刻,额头就红肿不堪,衬得她的模样更加冤屈凄惨。
邱罗甩了甩帕子,温声道:“好了,说话就说话,磕什么头呢?倒显得侯府不近人情似的。”
秋实一颤,立时顿住,狠狠咬唇:“夫人……夫人手段狠辣,侯府中不服她管教之人皆被打发,下场……下场难堪,奴婢是前夜偷听了夫人和鹿竹的谋算,她们欲在今天向世子下毒!”
她哭泣着为自己辩解:“奴婢也知道无凭无据,说出去无人可信,又怕自个听错,这才几番到世子院外确认,迟了一步阻止,是奴婢有罪。
“太夫人,奴婢虽得夫人提拔,但并不受看重,并不知晓夫人暗藏祸心,奴婢自小在侯府长大,做不得那等害主之事,更见不得世子受夫人戕害,求太夫人明鉴!”
沈阔听到此已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瞪向邱罗。
却见邱罗眉梢微挑,鼓掌笑道:“好口才,我常道鹿竹这丫头话多能言,却不知尚不及你一分。
“你的这一番话,既认了我下毒的罪名,又把自个包装得‘出淤泥而不染’,忠心护主,情有可原,真不错。”
“不过……”邱罗拂了拂袖,站起来道,“你说我下毒毒害世子,不如也说说我又为何拼死救他?”
秋实嘴唇轻颤,开口辩驳:“是,是因为奴婢泄密,夫人为求自保,不得不救。”
她掐紧双手道:“若不然,夫人是怎么把世子救回来的?不是因为手中握有解药吗?”
邱罗似是颇觉好笑,笑了两声:“哪有什么解药呢?不过是厨房常备解暑的绿豆汤罢了,你领命下毒,也不问问下的究竟是什么毒吗?”
秋实一惊,猛地抬眼:“夫人莫要倒打一耙,奴婢……”
“欸,还没到你说话的时候呢,”邱罗摆手,“做任何事情都会有动机,你说我谋害世子,那你说本夫人为什么要谋害他?
“还是以这种明晃晃下毒、闹得尽人皆知的方式?又是那么巧地让你这个‘不受看重’的下人听到了?”
秋实咬住唇,坚定道:“因为,因为世子占了侯府嫡子的位置,夫人怕以后自己的孩子继承不了侯府,到时再动手惹人猜忌,不如现在下手除去障碍!
“如果不是奴婢察觉夫人的心思,心内不安偷听到了夫人的密谋,最后又跳出来指证,夫人定能得手!”
邱罗嘲讽一笑,怜悯地看向她:“荒谬!高门后宅,要想杀人于无形,有一百种一千种方式。
“我若对世子心怀歹意,捧杀、冤屈……哪样不能用?又何必粗暴下毒,不惜可能惊动圣上?再说,若我真决定下毒,又何必在府里商议,给人可乘之机?”
“至于嫡子争夺,”她转向沈阔,淡淡道,“听到这里,侯爷可信?”
沈阔脸色极为难看,黑气绕身,如同要噬人,还掺着难堪和被愚弄的痛恨,他紧紧抿唇,不愿说话。
刘氏被处决那晚,邱罗面对沈阔的炽怒和恶言相向,做了充足的准备。
她早已备下承诺书,承诺沈时余继承侯府前,她都不会生下孩子和他抢夺爵位和家产,换的就是沈阔在张氏面前对她无条件的维护。
所以她发卖下人,大动干戈,张氏不为难她;她打了沈时余,张氏斥责,最后也雷声大雨点小,皆是沈阔百般劝阻拦下。
而今承诺书一拿出来,秋实口口声声的“除去障碍”就变成了笑话。
张氏看到这张承诺书,气得立时站起,她瞪向糊涂的儿子,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索性不言。
宁远侯府人丁单薄,然而她这糊涂儿子竟能为那个女人接受这无理的条件,还将她瞒得滴水不漏!
她抖着手,狠狠压着气。
她费尽心思为侯府打算,她儿子却把她当贼人防备糊弄!自此以后要是再管他,她就枉费多年执掌后宅的威名!
邱罗对张氏有种诡异的感同身受。
讲真,就宁远侯血脉上这同等的糟心习性,她真半分为沈阔生孩子的心思都没有。
女人生孩子就是一道鬼门关,为沈阔这等软根子窝囊废拿命去拼,他也配?她就是脑袋被驴踢了也干不出这等事。
再说,她身上本就有诰命,等沈时余继承宁远侯府,她就是侯府老太君,本朝以孝治国,沈时余若敢对她不孝,她入宫告状,沈时余身上的爵位都能掉一档,所以何必委屈自己?
邱罗面色狠厉,嘲讽地睨着地上的秋实,笑道:“你一番说辞错漏百出,讲不明白本夫人的动机,那不如由本夫人说说你的?带上来!”
挽华院里的下人早已等待良久,听到吩咐立刻把人连串地压进去,打头的便是一个着锦服浑身狼狈的书生,他的眼神还残余着惊惶,软着身子被人推进来。
秋实一瞧见他便神色大变,想扑上去又被人拉住,只能死死盯着他喊道:“江郎、江郎,你、你……”她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一瞬间心如死灰。
知道沈时余被救活的时候,她就明白她凶多吉少,但终究心存侥幸。
却没想到邱罗本事这么大,能查到她情郎的头上,这番迅捷,恐怕是早已盯住了她!
她嘴里的“江郎”对她理都不理,进来后只恨不得低到地里去,沈阔早已站起,眼神几乎在他身上烧个洞出来。
邱罗看向瘫软的秋实,眼底杀意翻涌:“是我揭了这层皮,还是你自己来说?好好想想,你可还有家人,这回也不用心存侥幸,指望你的情郎神通广大能救你。”
她又转向震惊傻了的沈阔,看戏一般说道:“侯爷大概对此人不陌生?江家旁支庶子,和我的婢女不知不觉勾搭上了,若不是我留了个心眼,怎么会想到有人为了除去我,不惜害死宁远候世子呢?”
她顿了一下,又道:“又或者说,是除去宁远侯世子,顺带除去我?”
沈阔一瞬间神色一震,像是想到什么,踉跄了好几步,撞碎了桌几茶盏。
邱罗瞧得心头厌烦,深深地为自己叹了口气。她就知道沈阔靠不住。
她素来多疑,整个侯府除了鹿竹,没有信过任何人。
秋实入了邱罗的视线后,邱家父子便盯住了她,背地里把她的底细查了个干净,自然知晓这位江家旁支庶子的存在。
一番花言巧语,情爱哄骗,也亏得秋实相信“会娶她过门”这等鬼话。
那时邱罗虽然心中防备,却更想瞧瞧江家人的打算,因而隐而不发。没想到江家谋算的目标根本不在她,这才让他们在把控森严的宁远侯府得了手。
得知消息的第一瞬间,她便吩咐人牢牢把住了侯府,又叫兄长把这位情郎套了过来。而今侯府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明智院的人被盯紧,物证料想是来不及处理的。
和人掰扯许久,看了一出大戏,邱罗有些腻歪了。
她冷起脸,也不玩什么套话的把戏:“既是有人要往死里作践我,我还怕什么?!我已派人向大理寺报了案,大理寺的陈大人断案如神,明察秋毫,我行得正坐得端,自是不怕。”
秋实在听到的刹那,神色惊变,脸如死灰。
大理寺的陈大人是当今太后娘娘的胞弟,性格严苛,刚正不阿,是个皇子都敢打的狠角色。若他接手这桩谋害案,那纵然背后之人手段再通天,秋实自己断断是死路一条。
邱罗状似疑惑道:“怎么,以为我是那种受了委屈就只会逆来顺受的?我倒要看看,你把那位贵主子的好脸皮连累了,一家老小还有没有命在?”
她像是早已心中有数,嘲讽道:“非要把手伸过来,显得她手段多高明似的,谁不知她肚子里那二两货色?!不把这贱蹄子的手剁了,老娘就跟她姓!”
整个大厅一时安静,无人敢应和,唯有邱决老神在在,甚至赞赏地看了自家妹妹一眼。
直到听到这几句粗鄙之言,众人才记起邱家是混迹市井的“破落户”。
此前夫人行事作风颇有大家气度,众人尚且不觉,而今察觉,却无人敢发作。下人们对视一眼,脸红之余,好像对邱罗口中的“她”起了一丝微妙的同情。
张氏掐紧佛珠,几番胆战心惊,直到下人都被官差拖走,她都异常地缄默。
邱罗支开了看戏看得满足的兄长,方轻拂长袖,像要拭去什么脏东西。她静待片刻,抬首直勾勾地盯着张氏和沈阔。
“娘和夫君,没有什么想与我说吗?”
12
沈时余醒来后昏昏沉沉,恍然不知今夕何夕,喉间嘶哑,他叫了两声,但没人回应,皱眉抬头,第一眼看到的是在拨弄香炉的邱罗。
他神情一惊,下意识地左右寻人。
“怎么?想要找你那娇滴滴的贴身娇儿?那我告诉你,不必找了,污蔑主母,她自有她的去处。”
沈时余猛地转头瞪向他,目眦欲裂,气极连喘,艰难道:“你、你恶毒不慈,竟给我下毒,我要叫父亲休了你,将你送入天牢!”
邱罗扔了拨弄香料的长勺,嘲笑他脑子不清醒:“你中毒之后我能打杀了你的奴婢,却还能好好站在这里,你就没想过为什么?”
她嗤笑一声:“尚未理清缘由便口出狂言,若我真对你心存歹意,你现在就被我闷死了。”
沈时余一颤,下意识地往后挪动一下。
邱罗盯着他,冷厉开口:“大理寺的陈大人已接过你中毒之案,你房里的贴身丫环受江家指示,联合秋实谋害侯府嫡母和世子,若不是我百般救你,你早已死了!”
“不可能!”沈时余心神剧震,下意识反驳,“她是我……”
“是你母亲亲手放到你身边的人?不会害你?”邱罗失望地看了他一眼,“事到如今,你竟还没想明其中关窍?”
沈时余心内模糊闪过一个想法,却拼命摇头,身心抗拒。
但邱罗早烦透了沈家父子的故作糊涂,她言语犀利,半点不留情面地撕开这层遮羞布:
“还想着自欺欺人呢?只有疼你的那傻祖母、傻爹才会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昭贵妃是既舍不得权力富贵,又想要一条忠心耿耿的舔狗,于是不得不早早拉拢了亲生儿子帮她把住后门。”
沈时余目露哀求,神色凄惶,声音凄厉:“你住嘴,住嘴!”
“你百般爱护维护她,但你心心念念的老母亲可半点都不心慈手软,直接给了你一包毒药,太医又‘恰巧’迟迟不到。”
她高高凝视着他,嘲讽道:“呵,或许我晚来一点,你就能心想事成,重新投胎到她肚子里?这样说来,你也算变相圆梦,心想事成了?”
“不会的!”沈时余泪流满面,“你撒谎!我娘不会杀我,她怎么会想杀我,是你这蛇蝎胡说八道!”
邱罗深呼吸,忍了片刻,倏然站起身,狠狠掐住他的下巴,破口大骂:“不愧是沈阔那个大窝囊废养出的小窝囊废!
“你若当真只着眼于妇人后宅,这辈子便也不用盼着你有什么出息了!
“为什么?因为宫里皇后娘娘熬不住了!因为后位比什么都诱惑!因为你这张和她越长越相似的脸,碍了她的前程!
“只要你将来登入庙堂,他人见了生起一丝怀疑,她都睡不安稳!”
她的眼神淬火凝冰,锐利的眼锋刺得沈时余痉挛一瞬。
“人在濒死之际能有什么神志呢?你神志糊涂间听到信任的贴身丫环喊是我要下毒害你,你下意识便会以为那是真相。
“在你祖母和父亲跟前,你必定会指认我,让你祖母和父亲为你报仇。他们被悲伤愤怒支配,又怎么会听我的辩白?
“即便我查明了真相,此后他们想起你临终之际血淋淋的指控,又怎会忍耐我?宁远侯既可以没了第一任当家主母,又怎会在乎第二轮丧妻?
“你若死了,我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难逃一死。”
这个计谋虽然简单直白,却最为毒辣有效。
若不是她幼时撞见邱家后巷的老大夫以绿豆洗胃之法救了一个中毒濒死之人,赌了一把,沈时余今日九死无生。
沈时余一死,她的一切辩解都变得苍白无力,沈阔不会放过她,更不会放过邱家。
她该感谢江清灵还想借沈时余临危之言刺激沈阔,下的不是见血封喉的鹤顶红,不然纵使她运气滔天,也救不回一个死人。
沈时余随着她的话渐渐安静,半晌,他突然爬起来,挣扎着踉跄地走出去。
邱罗并不意外沈时余不信她,沈家父子都是一根筋的糊涂鬼,不然沈阔也不会这么多年还为宫里的“亡妻”处处隐瞒和打算。
真单凭她这番话就信了她,她才意外。邱罗嘴角微扬,也不拦着沈时余去求证。
果然,半个时辰后,沈时余浑身颤抖,眼眶猩红,身上透出被背叛、被舍弃的恍惚。
他瘫在床上捂住脸,在邱罗即将失去耐心之时,声音低低响起:“母亲,我不想死。”
他声音哽咽,却一遍比一遍坚定:“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邱罗走过来,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半边脸藏于阴影下,眼眸深处折射出狩猎的幽幽绿光。
“乖儿,这就要看你爹,是要你这个宝贝儿子还是要他那心间朱砂了。”
13
君夺臣妻,无论在哪朝哪代,皆是皇家丑事。
楚文帝一生励精图治,是众臣称赞的贤明君主,却唯独“沾染重臣嫡妻”一事,堪称昏君所为,是私德上洗也洗不掉的污点。
更何况夺的还是自幼一同长大的属臣之妻。
宁远侯沈阔是他幼时伴读,二人一同长大,感情深厚,楚文帝登基后,君臣相宜。
因此事,楚文帝对沈家心怀愧疚,极力重用,对昭贵妃更是十几年荣宠不衰。
他不是个色令智昏之人,“夺妻”一事只能算命运捉弄,阴错阳差。
隆兴三年,安王作乱,于皇家猎场刺杀帝王。
楚文帝逃亡之际恰恰碰上了骑马赏花的宁远侯夫人江氏,江氏当机立断把他拉上马,一路逃亡,掉落山坡,直到两天后,皇城禁军才找到二人。
彼时江氏为救皇帝心口被踹伤,当晚发了高热,楚文帝顾不得纲常伦理,为了取暖救人,与江氏有了肌肤之亲。
孤男寡女,几番同生共死,患难与共,自然情愫暗生,被找到时,禁军中大半已瞧出了二人的亲密之态。
出此意外,楚文帝歉疚,下了封口令,京中只知帝王遇刺,无人知道帝王和宁远侯夫人的一桩纠缠风波。
宁远侯虽则悲痛,却并不怪妻子,将江氏接回府,只当不知此事。但江氏回了府,却整日郁郁寡欢,忧思过重,以至心口余伤难愈,几番病危。
楚文帝终究动了几分情,当夜到访宁远侯府,瞧见了心力交瘁的宁远侯,也瞧见了“相思成疾”的江氏。
江清灵抱着他痛哭一番,惹得楚文帝又愧疚又怜惜。
这年冬天,宁远侯江氏就此“病逝”,宁远侯丧妻,大病一场。
隔年江家养在江南庵庙的“二小姐”入京,与微服私访的帝王一见钟情,同年进宫,开始了十几年的帝王盛宠。
昭贵妃虽然抛夫弃子入了宫,但在楚文帝心中的形象并不势利,相反,她入宫之后不求位份,不挟恩把权,淡雅不争,惹得楚文帝多番偏颇和怜惜。
然而如今楚文帝觉得这些怜惜都化作巴掌,一掌一掌地扇肿了他的脸。
安王残党贼心不改,近来崇德殿拔出了几个小探子,惹得楚文帝坐立不安,不由怀疑宫中有人勾结,便私下调配暗卫,将里里外外的皇宫行走之人暗地查了一遍底细。
但暗探没找到,倒找到了一封通奸的情信。
这封情信在深得帝王信重的禁军统领裴言的棉枕里搜出,男子私密之物,其上却是楚文帝极为熟悉的笔迹。
楚文帝第一时间就是不信,但暗卫多番查探,查出的竟是江氏入宫前和裴言的私通之情!
信封边缘磨损,明显是长年珍视摩挲所致,信纸陈旧,已有十余年之久,信上别无他言,只满篇相思,其上一句“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剜了楚文帝的心。
他神情可怖,额角青筋突冒,盯着信封上落款,恨不得提剑冲入皇宫剁了那淫妇。
楚文帝虽性格温和,却不是傻子,帝王的多疑让他瞬间怀疑起江氏的“救驾之恩”。
那年秋猎,裴言已位居禁军副统领,完全有能力设计一场“意外”,成全江氏攀龙附凤之心。
若江氏百般谋算,那猎场之上的受伤、失联,所谓的“相思成疾”,一出出戏码,都是为了骗取他的信任和宠爱。
他那么多年的愧疚和疼宠,竟是给了一个人尽可夫的荡妇!
被愚弄的惊疑、恨怒、羞耻让楚文帝失了理智,连带着一并恨上了沈阔!
是不是宁远侯府早已知情,甚至暗中推波助澜,把这不守妇道的恶妇送入宫,谋他多年愧疚,以此争权夺利?!
然而楚文帝的铲除之心尚未坚决,宁远侯沈阔便连夜求见。
大理寺对“中毒案”查得分明,沈阔待案决一出,便求了大理寺丞陈大人,亲自拿了案书,入宫向楚文帝哭求。
陈大人再是无私也不敢沾手这皇家密辛,本着一分怜悯,怕有人狗急跳墙动了宁远侯,还亲自为他做了掩护,将他送入宫。
沈阔入崇德殿便跪下,嚎啕大哭,声嘶力竭,叫人听着心酸难抑。
楚文帝端坐高台,锐利阴沉如刀剑,紧紧地审视着他,胸中怒火汹涌。
若沈阔这会儿敢在他面前做戏,他必定叫沈家知晓愚弄帝王的下场!
但他打量许久,反倒找不出一丝破绽。
他和沈阔君臣相宜多年,不至于看不出他是真情还是假意。沈阔哭得如此情真意切,倒叫他的迁怒消退大半。
沈阔是真的悲伤难抑,放在心尖的朱砂一朝变成佛口蛇心的绿茶,为权路杀子,叫他多年的怜惜挂念皆成笑话。
他面露悔恨,哭得可怜:“陛下!臣有罪!臣不知江氏竟是如此毒辣心性。”
他浑身颤抖,似是怕极:“只要想到此等蛇蝎躺在陛下身侧多年,哪天起了歹心,损伤龙体,便恨不得自戕谢罪!”
“臣今日纵是一死,也不能再让陛下受其蒙蔽,”他泪流满面,将额头磕得红肿,“陛下,臣有罪,请赐臣死罪!”
楚文帝面上惊怒,但不知为何,心头却微妙地升起一丝欣慰。
江氏嫁给沈阔短短三年,即“出墙”裴言,红杏开花,还能让沈阔不悔不怨地被利用多年,而今怕在后位之争上落得下风,便毫不手软毒害亲儿,真是心机深沉,手段了得。
他虽然被蒙蔽多年,但论惨,谁也比不得宁远侯。沈阔一朝醒悟,虽为江氏欺骗利用悲愤不已,第一时间想的是入宫告知他真相,这份忠心倒是令他动容。
楚文帝叹了口气,拍拍沈阔的肩膀,眼眸深处的同情微不可查。
帝王一怒,伏尸百里,沈阔自小沐浴在皇权之下,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一场示弱的眼泪,即可瓦解帝王的猜忌和怒火,让宁远侯府从帮凶变成了受害人。
计谋并不难做,但沈阔竟然从没想过会做这个选择,这才是令他最感冷颤的地方。
不知何时,他不自知地踩在了皇权的界限上,最后还得由他最不曾看在眼里的人来点醒他。
究竟是楚文帝的愧疚让他自以为可以永远摆高姿态,还是他从来都看不清身边人的秉性?
走出宫时,沈阔回头远眺皇宫西南方,昭阳宫静静地伫立在那里,见证了无数宠妃的起落。今日过后,又是红颜消逝,再落尘灰。
车辙远去,车帘随风落下,如一把刀,断开了那根看不见的线。
沈阔神情晦涩,一瞬间眼尾闪过一丝水光,快得好似错觉。
14
昭贵妃冷宫“暴毙”的当日,邱罗收到了秦贤妃的一封“感谢”信,她看完后,随手将信烧掉,信件上“合作”二字随着火光湮灭成灰。
鹿竹好奇问她:“小姐,江氏真的和那禁卫军统领裴言有染吗?”
邱罗笑了笑:“傻丫头,有如何?没有又如何?”她看着灰炽散入风里,飘飘摇摇如一场黑色的落雪,低声道,“即便没有,该她有时,那她就会有。”
鹿竹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惹得邱罗一笑。
这世上最急铲除昭贵妃的,和庆宫的秦贤妃称第二,恐怕无人敢认第一。
深宫争斗十余年,出身显赫,却永远都被江氏压了一头。在中宫之争上,江氏更得楚文帝偏向。若真被江氏上位,焉有秦贤妃的好日子在?所以秦贤妃怎会不急?
邱罗只抛出了饵,秦贤妃便迫不及待地咬住了。
邱罗不信江氏入宫真是巧合,她细细盘问了沈阔有关当年皇上“遇刺”之事,一番查探发现,当年事后,猎场上的禁军贬的贬、杀的杀、死的死,却唯余一个裴言,连番高升,颇得恩重。
她把这个名字给了秦贤妃,秦贤妃果然没让她失望。
昭贵妃在后宫恩宠多年,与太后不睦却不落下风,岂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罪证”?
不过是有心算计,真真假假又哪里重要呢?
邱罗含了颗葡萄,慵慵懒懒地摇了摇团扇,看向花团锦簇的窗外,心情美丽。
最大敌手已除,秦贤妃需要宁远侯府的支持,而邱罗需要秦贤妃这座靠山,两个女人互取所需,又互相拿捏着彼此的把柄,形成了最为牢固的利益链。
而今张氏全然放权,沈阔在她面前矮了一头,沈时余恭恭敬敬老实听话,整个侯府已由她当家作主,无人敢挑战她的权威,不知多舒心。
此后上有人罩,中有人宠,下有人哄。
这日子。
啧。
当真神仙也不换。(原标题:《继室不难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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