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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故事:斜阳昆仑

黄袍加身,宋太祖剪除遗臣;假死逃生,李黑王筹谋报仇。潜北汉欲借兵,救孤女得侠名;遇英雄互赏识,杀纨绔讨公道。以侠醒世,擒杀山贼彰正义;摒弃私仇,怜悯苍生入佛门!

诗曰:

五族交飞日月昏,就中造休尚堪论。

景云峰起龙城裹,犹为遗黎忆太原。

这首忆太原诗,是南宋朝遗民陈普,借诗咏叹五胡十六国时的第一名将、前燕太原王慕容恪。慕容恪乃前燕文明皇帝慕容皝第四子、景昭皇帝慕容儁之弟,他武功卓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端的是威震天下。陈普在经历亡国之后,叹大宋朝国无良将,亡于虏手,因此慨然,有感而发。

有道是沧海桑田,變幻无方,有人唱罢,有人登场。慕容恪卒于公元367年,在他身后594年,即公元961年,便是北宋建隆二年,北汉天会五年。一个斜阳时分,一骑快马,风尘仆仆地驰到北汉国都太原城下。

这太原又名晋阳。三家分晋时赵国以此为都,之后1300余年间,多个真龙天子:前秦哀平帝苻丕、北齐神武帝高欢、唐高祖李渊、后唐庄宗李存勖、后晋高祖石敬瑭、后汉高祖刘知远,俱以太原为龙潜发迹之所,再有后周太祖郭威,也是自幼徙家太原,直至成人,而今北汉国又是以太原为都,因此世人皆道此城生有龙脉,故而以龙城呼之。

此刻来到太原城下的,是个身材高瘦的长汉,四十岁上下年纪,形相清癯,蓄着短髭,脸色黧黑,神色略带愁苦。眼见城楼之上,一面北汉王旗正在斜阳下猎猎飞扬,而南边却有成片的乌云向北飘来。长汉望着城门,暗叹一声道:“死里逃生,却又还故乡来了。”

这长汉非是常人,乃去年在扬州投火自焚的中书令、淮南节度使李重进。

李重进祖籍沧州,但生长于太原。他是后周太祖郭威的亲外甥、太祖四姐福庆长公主之子。郭威当年起兵,其留在京城的亲属无论长幼,尽被后汉帝诛杀,李重进领兵在外幸免,成了后周太祖唯一的男血亲。在后周朝,李重进以皇亲执掌兵权,战功卓著,在军中威望甚高,尚在称帝前的赵匡胤之上。时人因他脸色黝黑,尊称其为“黑王”。

赵匡胤陈桥兵变建宋,除李筠反叛外,前朝勋旧他皆予留用,独李重进身为前朝太祖的唯一血亲大将,更兼文武全才,令他极是忌惮,定要将之除去,以绝后患,遂造口实,御驾亲征。李重进自知难敌赵宋倾国之兵,不欲扬州无辜军民陪死,长叹道:“我是周室宗亲,自当以死报国,不干军民事!”遂要举家自焚。便在那生死一刻,忠勇亲将陆九原挺身而出,自甘替主牺牲,由他与李重进妻妾幼儿慷慨赴死。赵匡胤只道已剪除了劲敌,满心欢喜,诏令亲信李处耘镇守善后,班师回京了。

李重进死里逃生,潜出了扬州城。他悲愤交加之下,竟大病了一场。李重进先人是沧州武林世家,家传了高强的武功。饶是他内功精湛,却也数月方愈。李重进病愈后,感念陆九原的忠义,遂携了黄金,前往陆九原的家乡,要代义士对其父母行孝。哪知等他找到陆家,才知陆九原父母也受牵连,被朝廷鹰犬杀死沉江了。

李重进心中悲愤难抑。当年后周太祖郭威立储时,属意养子郭荣承继大统,为绝自己唯一男血亲李重进的争位之念,特诏命李重进向郭荣行君臣之礼。自那时起,李重进便全然断了帝位之念,唯恪守臣节而已。至赵匡胤陈桥兵变建宋,夺了大周江山,李重进便知抗争已是无济于事,虽为大周不甘,却也无意起兵反抗,反而上表,请进京拜见新皇。不料赵匡胤拒他入京,更造口实,道李重进据扬州谋反,致李重进家破人亡。赵匡胤所为,终令死里逃生的李重进忍无可忍!

李重进决意向赵匡胤报仇雪恨。如今宋朝远未统一,其北有北汉和燕云,南有后蜀、南唐、吴越、漳泉、南平、湖南、南汉,李重进审时度势,天下诸国中,北汉承继后周之前的后汉朝而来,于法统上可得名望,又有契丹骑兵为其后援,当是能与赵宋较量的中坚。若能向北汉借得一支劲旅,便可驱兵南下,直取汴京。彼时天下诸国自会乘势而起,赵宋当陷首尾难顾之困境,如此大周朝将可重光。

李重进意决,遂向西取路往北汉而来。

此刻在太原城下,李重进叹罢,又回首朝南望向汴京,恨了一回,方才进城。

李重进入得城来,所见房舍敝旧,多有崩损破败,不禁心中微诧。他生长于太原,熟知城中地理,于是径去南街口那家郭氏客店投宿。

店家见客人到,上前问道:“客人高姓?”

李重进应道:“我姓郭。”他道姓郭,承的自是大周国姓了。

店家笑道:“原来是本家,却不知从哪里来?”

李重进道:“从江南来。”

店家道:“听本家的口音,说的好一口太原乡谈哩。”

李重进道:“我原本就是太原人。”

店家听了,心生狐疑,道:“本家既是太原人,却从江南来,此中怕有隐情。”

李重进不悦道:“你自顾你的营生便是,多问作甚?”

店家赔笑道:“本家不知,南人多有细作,因此官府行下文书来,着我等仔细盘查。”

李重进双眉一皱,哼一声道:“若真个有细作,怕你也奈何不得!”店家见李重进将眼一瞪,双目精光炯炯,霎时间英气勃勃,吃了一惊,急教店小二牵了马匹入厩,自领李重进去廊下东头客房安歇。

李重进草草用过饭,洗漱了,自在灯下回想进城所见民居之状,不由心中思量道:“原也听说北汉贫瘠,不意果是如此。这等军国,能助我复仇么?”

李重进和衣而卧,虽一路风尘,终究心中有事,不免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而此时外间暴雷轰鸣,大雨如注,搅得人越发烦郁。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李重进正辗转难寐间,突然听见窗外传来轻微的响声。这声响极细微,又是混在雷雨声中,本极难辨,但李重进武功极高,人又极是警觉,异声一入耳中,便知有人伏在了门外。李重进屏气凝神,暗自戒备。

便在这时,一阵淡淡香气袭来。李重进一闻,不觉心中微怒,晓得是江湖上下三滥惯使的迷香,暗提内息,默运玄功,先护住了五脏六腑,再凝神待敌。

门外伏者听屋内杳无声息,便轻轻拨开了门闩,闪身而入。黑暗中那人蹑手蹑脚,先踅到案前摸索一番,渐渐地便摸到床头来。李重进道:“你这小贼是在寻银袋么?”

那人浑不料李重进竟未被迷翻,大吃一惊,慌忙刀交右手,循着发声方位,照李重进面门直劈下来。李重进一个侧翻,左足一招“后羿射日”,疾踢而出。虽是在黑夜里,李重进的腿法依然辨位奇准,不差毫厘。这一脚飞踢,正中那人手腕。那人吃痛撒手,利刃登时向上飞出,直插入屋顶梁中。

那人一招未过,又被踢飞了刀,情知自己不是李重进的对手,急要抽身逃出去。还未待那人身子动作,李重进左足已是顺势而下,一招“大河奔流”,足尖晃处,瞬息间点了那人身上膻中、鸠尾、巨阙、气海四处大穴。那人身子一颤,扑翻在一张杌上,哪里还能动弹!

李重进待要取火折子来点灯察看,就在这时,蓦地门口风声飒然,又有一道黑影随风扑入,疾向李重进咽喉抓来,招数极是狠辣。黑暗中二人全凭掌风拳势对决,以快打快,瞬息之间便已交手数招。那黑影见双拳尽被李重进制住,施展不得,不禁又惊又怒,疾地右手两指一立,直取李重进双眼。李重进头一偏,左手斜刺里掠上,右手便即递掌,拍向黑影前胸。这番黑影闪避不及,被击得踉踉跄跄,直往后跌。

那黑影已知李重进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再斗决计讨不了好,当下不顾倒地的同伴,往门外窜去。李重进早窥破黑影的心思,身形一晃,已然抢先截在门口,连环蹆疾起,左右开弓,噗噗两声,正踢中黑影双腕,黑影双手腕骨登时齐折,往后一头倒栽下来。

短短一番搏斗,兔起鹘落,片刻之间,屋内已是倒了两个。李重进晃着火折子,点亮油灯察看,不觉一怔,随即心中恍然,原来后面那黑影,赫然便是客店的小二。想是这店小二见李重进来自江南富庶之地,定有金银珠宝随身,因此约了帮手,趁雨夜下手抢盗。

李重进凝神细听四处动静,除雷雨声外,不觉再有异象,当下掩了房门,寻了条麻绳,将二贼捆作一团,自己和衣歇息。

待到三更时,外间雷雨已然止息,廊外西头却忽然传来一个女子哽哽咽咽的啼哭声。那哭声只抽噎两三声便即止住,似是强自收声。李重进心中纳罕,一时参详不透,索性不去理会,卧在床上,等待天明。

一夜不再有事。看看天色放亮,只听外间一个粗大嗓门怒气冲冲道:“主人家,怎的使人半夜三更啼哭,扰俺清梦?俺的房钱不曾短你的。”

便听店家连连赔礼,又去拍廊下西头一间房门,发作道:“你秋娘也忒无礼,你这般啼哭扰客,我这里留不得你了,须得快快将你送入翠玉楼去!”

便听得开门声响,一个女子颤声告道:“是奴家对不住了,只是奴家万万去不得那翠玉楼……”

店家哼一声道:“你欠下关大娘子这多银两,她着我将你看管,而今你坏我生计,没奈何了,只得将你交回关大娘子发落。”

李重进出来看时,只见一个胖大客商和店家俱是怒容满面,瞪视着一个妙龄女子。那女子年约二八,身着素白旧衫,生得眉清目秀,十分美丽。

只见那女子娥眉微蹙,面有泪痕,朝胖商深施一礼道:“奴家扰了客官清梦,这厢赔礼了。”

胖商见是个美貌女子,火气稍平,问道:“你是哪里人?为甚凄苦?”

女子含泪道:“告禀客官,奴家小字秋娘,本是襄阳人氏,与父亲前来太原投奔远亲。不承想远亲找寻不着,眼见盘缠用尽,我父忧急攻心,旧患发作,不幸亡故。奴家无钱办丧殓后事,正在窘迫,遇着关大娘子,她说自己是相府买办,采买女婢来的,先替我出钱,安排收殓了我父,举火烧化了。哪知这关大娘子却是青楼老鸨,要逼奴为娼。奴是清白人家,自然誓死不从,她便翻了脸,每日催逼卖身还钱。奴家走投无路,雨夜里伤心,因此忍不住啼哭,扰了客官清梦,多多得罪了!”说罢又深深一福,落下泪来。

李重进见秋娘那份凄惨不似作伪,但他身负血海深仇,不得不万分小心,暂且立在廊下,冷眼旁观。

胖商听罢,不住摇头道:“你说的原来是翠玉楼的关虔婆,听说她背后仗的是郭相国的权势,你这劫怕不易消哩。”

秋娘愈是凄然道:“奴家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话音甫落,客店门忽地被人推开,有个肥大妇人叫道:“快还钱来!”此妇面涂厚脂,柳眉倒竖,后面紧随着四个凶巴巴的汉子。

店家见是翠玉楼的关虔婆引了龟奴来到,急忙上前唱喏道:“见过大娘子。”

关虔婆手指秋娘冷笑道:“你嚼烂舌根也是枉然,你今日再无钱还,便须用身子来偿!”回头对身后龟奴喝道,“你四个预备捉人回去!”那四个龟奴捋袖揎拳,齐声答应,分作两边排开了。

此时店门洞开,好些街坊和路人伸头延颈,朝店里张望。

秋娘面色惨白,不顾地上湿淋淋的,上前向关虔婆跪下,哀求道:“请大娘子开恩!”

关虔婆冷笑道:“替我接客生钱,自然对你开恩!”

胖商忍不住道:“这不是逼良为娼么?”

关虔婆横他一眼,叱道:“你替她还我钱来?”

胖商道:“几多钱?俺若还,这美娘子须得归俺。”

秋娘一听,顿觉有了生机,急来跪胖商道:“奴家梦里也盼救星!若客官救得奴家,奴家甘愿一生一世为客官奴婢。”

胖商对关虔婆道:“如何?”

关虔婆冷笑道:“我上月殓她父,用去三百两银子,一月贵利,便又是三百两,她是处子,自然身价翻倍,连本带利,共是一千二百两,你若还得起,拿钱来,人归你。”

胖商吓了一大跳,要知北汉贫穷,高官每月也只三十两银子的俸禄。此地丧事至多是五六十两银子,如今关虔婆大开狮子口,分明是仗着相府权势欺人。自己小本生意,哪里与她争得?当下摇摇头,煞白了脸,径自回房去了。

秋娘见胖商掉头而去,自己生望破灭,不由伤心欲绝。她见廊下还立着个瘦长汉子,情急之下便朝那长汉凄声叫道:“这位客官,救我一救!”

关虔婆冷笑道:“普天下人人顾己,指望谁救你这个贱人?胖的逃了,瘦的也须识趣。”

李重进至此已知秋娘极是可怜,起了锄强扶弱之心,待听了关虔婆奚落,心中愈是愤怒,恨不得一掌结果了她。无奈他来北汉要干的是军国大事,不好鲁莽动手。若要救秋娘,唯有用金银替她赎身,但若使了银袋中的黄金,再用什么去打通衙门关节?心念及此,又不免生发踌躇。

关虔婆察言观色,瞥见了李重进的踌躇神色,当下呸一声道:“面有饿纹,不外穷汉。要盼救星,做得好梦!”四个龟奴一齐附和哄笑。

李重进不由大怒,喝道:“休得无礼!”众人吃他一喝,耳际隆隆作响,都呆住了。

只见李重进大步回房,左手托着个银袋出来,道:“这里是黄金一百两,替秋娘还一千二百两银子,只多不少。”说罢,手掌一吞一吐,将银袋平平朝关虔婆掷去。

关虔婆见银袋飞来,登时喜得笑咧了嘴,急忙张开双手去抱,岂料手掌甫一触到银袋,便被一股大力撞倒,登时站立不定,啊哟一声,撒了手,肥胖身子往后便倒。那银袋余势不衰,仍直往前撞去。四个龟奴两边疾步抢上,拿桩扎马,各出双手,一齐去托银袋。他四人联合出手,本道是十拿九稳,便是飞口硕大肥猪来,也能托住了,却哪知那银袋的惯力巨乎寻常,四个龟奴被它一撞,也一齐被攧翻了,俱都四脚朝天跌倒在地。那地上泥水一片,关虔婆和四个龟奴全如抹地布一般,湿漉漉地揩了个遍。

关虔婆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谁知那银袋自空中落下,不偏不倚,恰好砸在关虔婆头上,登时又将她击翻,哇哇地大声呼痛。

客店门外围观的街坊,平日里只惧怕翠玉楼背后的权势,对关虔婆和她手下众龟奴的恶行敢怒而不敢言,今番见他们当众出丑,都是大声耻笑。

李重进掷出银袋,再将手一挥,喝道:“你几个贼男女,快滚!”关虔婆五个都已晓得了李重进的厉害,哪里还敢停留,慌不迭自地上抱起银袋,带着一身的水渍泥泞,跌跌撞撞逃出门去。

秋娘绝处逢生,当下急趋上前,向着李重进盈盈拜倒,连连磕头道:“救命之德,恩同再造。叩问恩公高姓……”

李重进一摆手道:“萍水相逢,何须记挂。你既得自由,便逃生去罢。”

李重进话音未落,忽听店外有人一声喝彩,高声道:“好个大侠风范!”

李重进循声望去,见人群中有几个北汉官兵,簇拥着一个军官,那军官三十七八岁年纪,生得七尺五六身材,虎头燕颔,满面赤须,腰悬一柄长剑。店家一见那个军官,慌忙朝前施礼道:“拜见大将军。”

那大将军分开人群,大步跨入客店来,对李重进一揖道:“在下刘继业,听说城里来了个奢遮人物,而今一见,果然不凡。尊兄的高义,在下都看在眼里。敢问义士高姓大名?”

李重进心中明白,店家昨日定是起了疑心,去官府禀报了自己的入住。然李重进此时并不恼这店家,反倒心中暗喜,他正要设法见北汉的掌军人物,这刘继业来得正合心思。

刘继业本名杨重贵,自幼倜傥任侠。其父杨信趁五代时大乱,占据了麟州,自称刺史。杨信初附后汉,为结交时任河东节度使的后汉皇弟刘崇,遂将自己的长子杨重贵送到太原为质,甚得刘崇喜爱,收为养孙,赐国姓刘,改名继业,又任为统兵大将。李重进虽未与刘继业照过面,却晓得他英勇善战,外号“无敌”,乃是太原的一名骁将。

此刻李重进听刘继业问起姓名,便拱手作答道:“承大将军相问,在下姓郭,名昆仑。”

边上店家听说,心中暗道:“向来极东是大海,极西是昆仑山。我这本家怕是胡诌的假名。”

刘继业对李重进打量片刻,呵呵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今郭义士驾到太原,在下忝为地主,便请义士同去前街济汉酒楼饮几杯,如何?”

此言正中李重进下怀,他道:“甚好。正好昨日夜里有两个蟊贼偷入我房中打劫,吃我捉了,要烦劳将军解去衙门,权当与将军的见面礼。”

刘继业听说,传令教去李重进房中将两个蟊贼解了出来。店主看时,见其中之一竟是自己的店小二,不禁唬了一跳。刘继业虎了脸道:“一直听说晋阳城内有盗,原来就是这厮。”当即令副将杨升将二贼拖去太原府衙严办。

刘继业令毕,伸手来拉李重进道:“请义士吃酒去!”李重进微微一笑,也伸出手来。二人双手一碰,俱是微微一震。两个都是武学行家里手,轻触之间,便立觉对方体中泊泊绵绵,真气鼓荡,沛然护着自身。二人自是会意,知彼此虽是说话客气,然毕竟不知根底,因此不得不暗自提防戒备。而两个只轻轻一碰间,便已探知对方内功极是了得,精纯浑厚,气凝如山,与己可说是不相上下,难分伯仲。

李重进不动声色,先敛了真气。劉继业也自收敛,转头谓秋娘道:“这位娘子一同侍酒去。”

秋娘躬身答应。

三人正待出门,刘继业却想起一事,回头指着店家道:“自今日起,这位郭义士和秋娘的房钱与三餐,全赊在侍卫司府上,你不可怠慢了。”

店家听了一惊,自知去官府讨钱大非易事,不由心中叫苦,却也只得躬身答应。

当下三人来到济汉酒楼,酒保识得是大将军,不敢怠慢,急引到一间僻静阁里。刘继业请李重进上首坐了,教酒保取大樽竹叶酒来,又列下几般肥羊鸡鹅,尽使朱红盘碟盛着。少顷齐备,刘继业挥手教酒保退下,却教秋娘斟酒。

刘继业道:“这竹叶酒以汾清为底,佐以药材,故有竹叶特色,又有汾清和药材之香,入口甜绵微苦,饮后芳香醇厚,余味无尽。义士路途劳顿,饮这酒正好活血益气。”

李重进道:“我少时听说汾清出自二百里外的汾州,只是后来忙于生计,竟未有暇去汾州走一遭,想来颇是憾事。”

秋娘边斟酒边道:“唐人杜牧有首应景诗,秋娘读与恩公饮酒助兴:‘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刘继业道:“咦,你倒会吟诗。”

秋娘道:“奴家小时学过唱曲,诵过此诗。”

酒过三巡,刘继业教秋娘再斟满了酒,举杯向李重进敬道:“义士周游天下,见多识广,此次驾到晋阳,必有见教。”

李重进道:“既是将军相问,昆仑自当坦陈。去岁中原生发叛乱,赵匡胤于陈桥兵变,夺了恩主江山。而今赵宋人心未附,敢问北国有意乘此良机恢复大汉旧疆的么?”

刘继业听罢,敛了笑容,沉吟良久方道:“在下身为国家大将,自愿为国开疆拓土。只是我汉国地狭兵少,河东十二州之地,盛唐时计有二十八万户,经数代征战不休,而今不及五万户!不瞒义士,我汉国地瘠民贫,而契丹挟制我国,除勒索贡银外,国事也诸多掣肘。去岁昭义军李筠反宋来投,我主封他为西平王,招致契丹遣使问罪。故如义士所言,在下也知是绝好时机,奈何我主深有苦衷,断难应允!”说罢,喟然长叹。

李重进听了,不觉心中一沉。北汉贫穷积弱,他早略有所闻,不料竟如此不堪,尤其人口少则壮丁少,壮丁少则军兵少,兵少如何打仗?原以为北汉有契丹骑兵作后援,却未料契丹原来不许北汉南图,而北汉唯仰契丹鼻息,实作不得自己的主。

刘继业望着李重进道:“李筠自以为是太原人,必得我主青睐,然他又说受大周国恩,不忍背德。他却忘了,郭周与我刘汉乃是世仇,因此我主闻了李筠之言,甚为不悦,此也是李筠速败之因。”

李重进听说,更是一凛,暗道:“他是专来说与我听的么?我倒忘了这一节!李筠只是周将,我却是周帝血亲,岂不更是他北汉的仇家!”不由得如同一瓢冷水扑头而下,原先的借北汉兵之念,至此已然消失殆尽。

却听刘继业道:“在下会看异相,见义士生就一副将帅之相。若义士有意,在下可荐与我主,教义士有一安身立命之地。”

李重进知刘继业已猜到自己的来历,只是不说破,当下摇头答道:“谢将军美意,我乱世里苟得性命,只求终老山林罢了。”

刘继业见李重进神情萧索,便教秋娘道:“你既识唱曲,便唱些个与你恩公开怀。”

秋娘领命,立起身来便待唱,李重进手一摆,道:“罢了罢了。秋娘投亲不着,也须早日返回襄阳去。”

刘继业道:“襄阳离此少不得两千里,她一个弱女子,这般回去,无疑白在路上送死。不若我来供她一条生路:我儿延朗今年三岁,她便到我府上做个奴婢,服侍我儿,也在府上献唱戏曲,我管她吃住,她得一个栖身之处,如何?”

李重进听了,暗自不悦。同是皇亲大将,自己赎救之人,刘继业却视作奴婢,心下一股傲气涌发,朗声道:“救人须求彻,我护送秋娘回襄阳去!”

此言一出,刘继业和秋娘同是一惊。秋娘颤声道:“恩公不是说笑么?”

李重进傲然道:“我既出此言,便是季布一诺!明早便启程!”

秋娘喜出望外,急屈膝跪倒,连磕几个响头道:“秋娘有幸,所梦成真了!”直欢喜得落下泪来。

刘继业见状,只得道:“义士志不在此,在下不便多劝。只望义士一路平安,异日得见。”

李重进道:“方才得了将军的谬赞,又饮了将军的美酒,感激不尽。礼尚往来,我便向将军进二言,权作礼报如何?”

刘继业道:“正要听义士高见。”

李重进道:“这第一言,便是请将军惩治恶霸。将军方才说汉国地瘠民贫,却还有关虔婆这等恶霸,于是百姓愈苦,将军是国之栋梁,须得惩治其奸,百姓得了平安,日后保家卫国时自与你同心。”

刘继业点头道:“义士所言甚是,在下也多闻怨声,拙荆便尤恨翠玉楼,几番要杀那关虔婆。只是关虔婆背后有相国郭无为撑腰,我恐此事闹大,朝廷上不好见面,因此再三劝住。”

刘继业与邻州府州党项羌族豪强折氏两家结秦晋之好,娶了折德扆之女折赛花为妻。折赛花身兼游牧民族的豪迈英气,柔中有刚,疾恶如仇,因此几番要杀关虔婆。

刘继业忽然眼睛一亮,笑道:“是了,今天幸得义士捉下了两个蟊贼,在下教府尹酌情审理,此事便可为了。还要请教义士之第二言。”

李重进道:“这第二言,便是请将军有备无患,提防水攻晋阳。”

刘继业瞿然一惊道:“这水从何来?”忽然醒悟道,“义士说的,可是汾水?”

李重进点头道:“晋阳地势低平,汾河水依势自北而南。若敌军下寨于高阜处,却筑长堤壅绝汾水,阻断南流,又堰住各处水口,加高河堤,待河水满溢,同时决汾河和晋泽之堤,令大水直冲晋阳城下,灌而淹之。他却预备水具,打造战筏,顺流前来攻城。因此将军宜早作预防。”

刘继业皱眉寻思,道:“义士提醒得极是。我须得城里城外多筑土障,自北而南,掘下坑道,引流积水,减轻水患。城中多垒高台,移屯粮秣军需,再备下木料草垛沙石,以助城墙有损时堵缺守御,城上更多置弓弩擂木滚石,专来对付敌之战筏。”

李重进道:“将军这般筹划,再有军民齐心協力,自能守住城池。而敌若欲水攻,必借河东的雨季。然这雨季既是其利,也是其弊。盖因降雨连绵,虽升高了水位,却又必致敌军人马罹患病疾,失去战力。故将军只需保住城墙不失,旬日内当可退敌兵。”

刘继业大喜,击节称善,道:“晋阳得安,义士之功矣!”

两人再饮,至午方罢。刘继业道:“义士好生歇息,在下明早自来相送。”

次日清早,刘继业领了杨升和数个军卒,推了一辆车前来送行。刘继业道:“好教义士得知,义士捉下的店小二已招认,他原是翠玉楼关虔婆所派,专在客店劫掠财物。太原府尹已然将关虔婆收押下狱,青楼也已查封,财物入库。”

李重进听罢,也不多问,只淡淡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此言不虚。”

刘继业道:“义士昨日进我二言,今在下将两样物事做回礼。”说着一指军卒推来的车辆道,“我汉国国贫,送不得骏马,只得车辆,难成敬意,但也可节省义士脚力,还请笑纳。”李重进正寻思着如何觅辆马车,好搭载秋娘南行,见刘继业送来了及时雨,当下谢了,并不推辞。

刘继业又递过一只银袋,道:“此是关虔婆讹去的义士的金子,怕已被窃了些去,在下将余下的奉还原主。”

李重进谢了接过,并不清点,却自银袋中取出一块金锭,唤店家上前,将金锭递与他,道:“这金子权当是偿还我和秋娘的食宿及夜里捉贼损坏的物事,可曾短了么?”店家接过金子,见足重十两,便是二人吃住一年也多了,当下大喜过望,连忙掖入怀中,眉开眼笑道:“只多不少,只多不少。”

这时杨升去马厩牵出李重进的坐骑,将车辕架上马背,安上了辔头。套车停当,李重进便教秋娘拜别了刘继业上车,自己长揖一礼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将军保重!”说罢,跨上马车,缰绳一提,催马出城。

刘继业直送出南门外,目送马车远去。身后杨升低声问道:“此人果是黑王么?”

刘继业叹道:“不是他是谁?此人胆略,我不及也!”

(按:北汉末帝刘继元即位后,刘继业为避帝名讳,改名刘业,降宋后复还杨姓,这便是闻名后世的杨令公杨业,其妻折赛花便是后世演义杨门女將中的佘太君。而史载宋太祖开宝二年亲征太原,引汾水灌城,却无法破之,只得退兵。)

却说李重进驾车,迤逦一路南下,行了七日,便已到了黄河孟津渡口。

黄河出陕,流经豫西峡谷,水流湍急,待至孟津,河道渐宽,流速骤降,方才便于船渡。当下李重进花重金雇了一只大渡船,连人带马车一同横渡黄河。

李重进一路甚少说话,心中只是默默在西南的后蜀、东南的南唐和岭南的南汉间比较,盘算着选哪一国去投,一时心意未决。他此刻立在船头,披襟当风,望着大河波澜壮阔,心中不由感慨,暗道:“常言说‘不至黄河心不死,我此刻就在黄河上鼓浪而前,我的心却真个未死哩!”秋娘悄立一边,见恩公神色朗朗,大异于路途,心中也替恩公欢喜。

李重进乃是大军统帅出身,当眺望南岸的关隘时,禁不住指点着对秋娘道:“南岸这关城唤作孟津关,北濒黄河,南依邙岭,山河作托,形势险要,实是兵家必争之地。”

秋娘含笑道:“恩公说得是。”

李重进随即省悟,啊一声道:“是了,你已是第二次经此渡口了。”当即住口,免使秋娘伤心。

却听秋娘接口道:“秋娘知前面有一山唤作首阳山,有周武王率八百诸侯伐纣的会盟台,还有伯夷和叔齐兄弟扣马谏武王的扣马村。夷齐二人耻食周粟,大义让国,可谓抱节守志之千秋典范。”

李重进正要与赵匡胤一较高下,听了“大义让国”四字,不觉悒然,呆了一呆。这番轮到秋娘急忙住口,生怕再说错话惹恼了恩公。

这时船傍南岸,二人继续南行,一时都不说话。

行了数里,李重进忽然道:“在太原城我便要问你了,你曾读过许多书么?”

秋娘恭恭敬敬道:“回恩公,秋娘父亲是私塾先生,故秋娘得以读了些书。”

李重进点头道:“是了。你前因何事投奔太原?”

秋娘身子一颤,道:“恩公见问,秋娘自当实言禀告。秋娘姓崔,有个姐姐唤作春娘。若不是为个大恶人所害,我一家四口本是乐也融融。害我家破人亡的恶人,乃武胜军节度帐下军将张洪,他是节度使张永德的侄儿。襄阳郡虽属山南东道节度当管,但山南节度使慕容延钊与张永德交好,官官相护,因此张洪敢窜来襄阳作恶。这恶人打听到我和姐姐待字闺中,便闯入我家,不由分说,撇下十两银子,说是与春秋二娘的纳定之礼,要选个好日子,前来娶人。父亲再三恳求高抬贵手,恶人大怒逞凶,绑了父亲毒打。待母亲前去央求放人时,父亲已被打得吐血不止。恶人道:‘人我暂且放回,三日后前来迎娶二新妇。若再有阻滞,定杀你全家,鸡犬不留!姐姐性子刚烈,宁死不从,夜里自缢了。母亲痛不欲生,也服药自尽了。秋娘见父亲伤病交身,不忍抛下父亲自寻短见,只得易容改装,逃出襄阳,千里迢迢往太原投奔远亲。之后的事,恩公都已知晓了。父亲临终遗言,教将他骨灰带回襄阳,因此我才忍辱偷生。”

秋娘说罢,捧着装有父亲骨灰罐的包袱,泪如雨下,哽咽道:“幸遇恩公,秋娘方才真正逃出生天。”

李重进听罢,长叹一声,摇头道:“你原来这般受苦!说来惭愧,我替你赎身时也曾心有踌躇,而今送你返襄阳,也是一时傲气。你莫再恩公恩公地叫,羞煞人也!”

秋娘却是坚不改口,道:“秋娘只知,救命恩义高似云,义士生生世世都是秋娘的恩公!恩公但有用得着秋娘处,秋娘定万死不辞!”

李重进苦笑一声,不再多说。路过孟津,二人在官道旁一家饭店用饭,这一路李重进多接济穷人,出手豪爽,此时付了账,银袋已然告罄。秋娘偷眼看李重进时,见他全无忧色,只顾驾车便行,于是忍不住道:“而今囊中空了,怎的是好?”

李重进微微一笑,道:“勿忧。且到前头邙山镇上住下,我夜里去转运使处劫些库银便是了。”

秋娘听了,大吃一惊,道:“劫官府库银可是大罪!”

李重进哼一声道:“他赵匡胤抢恩主江山,我劫他库银,谁个罪大?”

秋娘轻声道:“天下事,秋娘不懂。秋娘只愿为良民,虽是清贫,却一生一世无愧于心。”

李重进听了一怔,苦笑道:“好好,不劫便不劫,待我另想法子。”

正说话间,突然听得一声呼哨,接着自道旁林子里蹿出三个人来,拦在了当路!驮车的马儿冷不防受了惊,引颈惊嘶,腾起前蹄扎住。马车骤然大震,向前一冲,方才停定。秋娘大吃一惊,慌叫道:“苦也,撞着剪径贼了!”

李重进定睛看时,见那三人俱是后生汉子,中间那个一身白袍,手持一把折扇,看去甚是潇洒。左右二汉都穿着领青布衲袄,头上绾着角儿,再用红绢帕裹着,左首那个手里抡着两把板斧,右边那个提着双刀,两般兵器俱都闪闪发亮。

便听抡斧汉子高声喝道:“留下买路钱,免得伤了性命!无钱便须留下美娘子,待凑足钱来赎!”

秋娘听了更惊,李重进却是微微一笑,道:“无妨,是送银子的来哩。”

秋娘急道:“他们非是来送银子,是来抢银子,还欲抢……”又羞又急,正感难以启齿,忽觉身前衣袂带风,李重进已然跃下车去。

李重进上前两步,指着三人道:“你三个是什么人?胆敢在这官道上拦路剪径!”

持刀汉道:“我们中间这位,乃英雄无敌少侠,姓廖,名不凡。”

李重进微一点头,道:“他名不凡,你二人又唤作甚来?”

抡斧汉道:“我乃少侠部下头领陈不近。”

持刀汉道:“我乃少侠部下头领丁不远。”

李重进笑道:“今日合该我运不凡,盘缠恰好用尽,不近不远,偏在此处轮到我来发市。”

陈不近和丁不远听了,反倒一怔。陈不近瞪眼道:“你是谁?怎的是轮到你来发市?”

李重进将脸一沉道:“你等剪径,却不巧撞上我这个专捉蟊贼的郭昆仑,岂不是轮到我发市?你等快快将平日所劫金银拿来与我,免伤性命!”

陈不近和丁不远这时方才会过意来,禁不住一齐恼怒发作,口中哇哇大吼,舞动手中双刀双斧,一左一右齐向李重进猛扑过来。

秋娘已知恩公在太原郭家客店便捉過蟊贼,是个有武功的,但她却不知恩公实是个武功绝顶的高手,因此见了陈不近和丁不远两个以二搏一,气势汹汹扑将过来,手中刀斧虎虎生风,势道劲恶非常,相较之下,恩公却是赤手空拳,手无寸铁,秋娘不由大是惴惴,生怕恩公有闪失。

秋娘正自提心吊胆间,就听噗噗数响,有物撞落在地,道上登时腾起了一堆烟尘。秋娘睁大双目看真切时,见陈、丁两个的双刀双斧不知怎的,齐整整地排落道路边,他二人则是肩并着肩,跪在了恩公面前,身子一动也不动!

秋娘不明所以,直看得挢舌不下。那廖不凡却是个练家子,自然看得分明。

廖不凡见李重进一招未过,便已将陈丁二人制服,这等武功当真了得,不禁又羡又惊,当下清喝一声,身子猛然拔起,右手折扇一合,疾速点向李重进的璇玑要穴。

李重进见廖不凡竟然将一柄折扇当作判官笔来使,且点穴招式看去甚是精妙狠辣,不禁赞一声好,心道:“此人倒是不可小觑。”急抬左腿一扫,将陈不近和丁不远两个身躯平平拨到了一边,随即凝神提气,左腕一翻出掌,倏地截出,斜刺里来切廖不凡的手腕。

这当儿忽见廖不凡左袖陡地扬起,带一阵风拂向李重进面门。李重进见廖不凡身在空中,却能暗藏招式,借一跃之势,以袖力伤人,倒也是一记奇招,当下暗自点头,也是右袖扬起,往廖不凡左袖卷去。他内力鼓荡之下,右袖犹似吃饱了风的帆篷一般。

廖不凡扇交左手,左腕便即一翻,折扇倏地张开,向李重进头脸横扫过去,同时右手骈起食中二指,点向李重进胸前玉堂、膻中二穴。

李重进见廖不凡又是双管齐下,变招奇速,所换招式竟不似同一家数。只是招数虽妙,但两招间的运合处却现出个老大破绽。李重进正要寻暇伺隙,当下身子略侧,右手袖招不变,照廖不凡空当间拂去。果不其然,廖不凡见李重进袖招一阵风攻到,自己两招之间全然照应不得,无从抵御,只得右足一点,后跃开来。李重进便在这一拂间,连消带打,就将廖不凡的二招攻势一举破去。李重进正待出左拳,回击一记重手,忽地心念一动,随即收回了几成力道。

原来李重进也知有些武林人士以折扇为兵器,然那扇却是精钢打造,贯上内力时,扇子便如刀剑般锋芒锐利,实是一件奇门兵器。而今从廖不凡的扇风和来势可辨,他使的却是一把普通纸竹折扇。想来要么是他武功奇高,寻常纸竹扇也能伤人,要么他便非滥杀无辜的恶人,因此李重进还击时自也手下留了情。

廖不凡本当知难而退,但他天性好胜,不由抖擞起十二分精神来与李重进相斗。他见折扇无功,便将它往腰间一插,双手交错,左右开弓,连连变换招式,忽而击拳,忽而出掌,忽而点穴,忽而擒拿,忽而刚猛,忽而小巧,还能依样画葫芦,现学现卖,翻用李重进方才使过的某招某式。饶是李重进一生戎马,见多识广,此刻见了廖不凡功夫恁杂,功力虽非极深,却是变化多端,机变灵活,也不禁暗暗称异,当下将龙虎掌法使开,擒拿点拍,守中寓攻,攻中带守,同廖不凡过招。

秋娘此时已再无丝毫惊惧,笑吟吟地在马车上观战。她如今终于晓得,恩公原来是个能敌万人的大英雄,不觉芳心深处好生欢喜。

二人已战了十数个回合,廖不凡全然落在了下风。原来廖不凡虽天性好武,又极有学武的天赋,却是从未拜师,一招一式全凭平时所见所闻,自修自练。然他终是习武时日尚短,所练的武功虽杂,却尚未自成一家,功力也未臻一流,因此以他此时的武功,对付寻常武林人士已然绰有余裕,但若遇见李重进这等高手,却立时相形见绌。

廖不凡斗到此时,也已知是李重进有意相让了。他眼见李重进武功极强,尚未出全力,知道今日已是再无胜算,随即暗自急转心念,思量着该当如何救得陈、丁两个,三人全身而退。

正当廖不凡盘算间,李重进已大步跃上前来,右手探出,抓向廖不凡左肩。

便在这时,廖不凡身子急忙向右一倾。李重进手势不缓,向前追击。突然间飕的一声,一枚暗器从下往上,斜刺里疾扑李重进面门。廖不凡藏身射扇,以为这猝然一击定能得手,双足便急地一点,遂要借机跃向陈、丁两个跪地处救人。然李重进急运丹田真气,张口对着折扇鼓劲一吹,一股雄浑之极的罡气登时将折扇吹得歪了方向,斜飞开去。而就在廖不凡身子正要跃开时,李重进左手疾探,廖不凡只觉前胸一麻,气户穴上早被点中了一指,立时身子一颤,已然僵立不动。

李重进右掌扬起,作势要斫。那陈不近和丁不远二人只是穴道被点,身子动弹不得,眼却能见,口却能言,此刻见李重进举起掌来,只道要杀廖不凡,二人见状大急,陈不近叫道:“求郭英雄杀了我两个罢!”丁不远也叫道:“我二人愿同廖少侠同生共死!”

李重进闻言,凝掌不发,道:“好义气!你三个可是结义兄弟么?”

陈不近道:“不是兄弟,是主仆。廖少侠是我二人的少庄主。”

李重进听说,问廖不凡道:“你既是个少庄主,想来也是衣食无忧,为何做了强盗?”

丁不远告道:“英雄在上,我家少庄主天性寡言,不喜说话,小人便替他分说如何?”

李重进点头道:“好,你便说来听。”

丁不远道:“告禀英雄:我家少庄主是房州人氏,自来爱武成癖。只因太公不许少庄主习武,故少庄主从未拜师,一招一式全凭他暗地里自学自练。太公晓得后又来相禁,少庄主只得领我两个偷偷离庄,来到邙山落脚练武。只因盘缠用尽,我三人便不时做点儿剪径勾当,自过往高官富商处得些使用。我主仆从未伤过一条人命,也未曾害过小户人家。方才小人说要留下小娘子换赎金,却是说耍来。郭英雄可到我三个藏所,便见我等并无女子的首饰物事,当知小人所说不假。”

这时秋娘步下马车来,道:“恩公,他们三个不似恶人,便饶了他们好么?”

李重进正要秋娘这句话,便道声好,举掌一拍,解开了廖不凡被封的穴道,再跨步来到陈、丁二人面前,伸手左右只一拂,道:“你三个起身罢。”廖不凡主仆身子得了自由,一齐磕头。

张洪连发内劲,却如泥牛入海,心中愈发惊骇,慌忙运劲缩肘,同时身子向后急仰,猛力后坠,奋死力要去挣脱李重进的掌握。然他力挣之下,李重进的手掌依然纹丝不松。张洪连挣几次,俱都徒劳,毫无功效,且每挣一次,铁箍更似紧上一分。张洪待要出左拳去攻敌时,李重进的掌箍骤地暴紧,登时张洪右臂筋骨好似寸寸碎裂,奇痛无比,透彻心脾,以致心力疾速涣散,内劲一时尽失,他左手虽也勉强拈了个拳形,却全然不具力道,哪里递得出招去!

张洪惊骇莫名,陡然间醉酒醒了几分,神智忽清,大睁了眼瞪视李重进,嘶声叫道:“你是……”才说得两个字,便觉一股雄劲罡气从李重进左掌透拳直入,霎时间犹如山崩海啸,天摧地陷。这罡气径直冲击张洪诸处经脉,登时迫得张洪自有的内息逆岔乱窜,直将他的脏腑冲压得好似挪了位置,呼吸失畅,几欲窒息,哪里还能说得出话!

李重进随即右手扬起,运指如风,连点了张洪身上璇玑、膻中、巨阙、神阙四处大穴。李重进右手点罢,左掌松开,五指同时一弹一拨。张洪脱离掌握,全身瘫软,身不由己地向前俯跌,撞地时头颅恰好磕伏在了秋娘的脚下,便似叩头认罪一般。

众侍卫见张洪倒地,这才一拥上前,将他揿住。此时张洪全身虚脱,更无半分力道,丝毫反抗不得,任由众侍卫拖到张永德帅案前跪下。

张永德铁青了脸道:“你背着我去襄阳逼婚,害得秋娘家破人亡。我须得杀你偿命,还她公道!”

张洪见张永德满面杀气,方觉大事不好,急要哀求叔父饶命时,却苦于大穴被点,说不出话。张永德一跺脚,道:“你虽是我亲侄,但军法无情,莫要怨我。你的父母妻儿,我自替你赡养。”言罢,呼令刀斧手将张洪拖出辕门外斩首。

须臾,血淋淋一颗首级斩讫报来。秋娘垂泪跪地,先祭告了父母姐姐在天之灵,再上前拜谢张永德大义灭亲,替己伸冤报仇。

张永德叱退左右,对秋娘摆摆手,苦笑一声,道:“你休拜我,替你主持公道报仇的,另有其人。”侧头谓李重进道,“这女子定是兄之红颜,不然岂会为她冒奇险?”

李重进正色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辈宜为。而今事了,我便去也。”

张永德慌忙拦住道:“仁兄难得到此,永德身为地主,怎可怠慢?容我备个小酌,也请仁兄赏个薄面,饮了再去如何?”

李重进道:“节度使真个不怕受累?”

張永德叹道:“砖儿何厚,瓦儿何薄!兄既无刘备之志,我自无吕布之心。”

少顷,酒筵已备,张永德请李重进上首坐了,自坐在下首,秋娘打横相陪。

酒过三巡,张永德终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道:“去年我来穰城节度,便听闻扬州黑王反叛,举家投火自焚。我当时便暗自垂泪,盖因我知黑王并无反心,实是被迫冤死。”

李重进扬起头来,望着张永德道:“节度使又何以知之?”

张永德道:“大周太祖当年立世宗为储君,黑王为太祖唯一在世的血亲,尚且不去相争,此一。黑王久为大军统帅,必知若要起兵,最佳之机便是与李筠同时共举,南北呼应,岂有等到李筠败死,再孤军而守,坐待被各个击破?此二。天子征李筠,尚且围攻泽州十数日方才破之,黑王却是远胜李筠的沙场老将,既然造反,必加固城池守备,岂能未及对垒,便登时城陷攻拔之?此三。”

李重进沉声道:“是不战,非不能战!”

张永德又低声道:“我是信佛之人,晓得黑王是以一身之死,平息了今上至尊宝位的威胁,于是战事止息,挽救了无数军民性命,实是功德无量。”

李重进听罢,不觉动容,叹道:“得节度使此言,黑王便已不朽矣!”

筵毕,张永德问:“兄今何往?”

李重进苦笑道:“孤魂野鬼,只求觅地求安,此亦非公宜问。”张永德遂不再言。于是李重进领了秋娘,作别了张永德,继续南行。

车行辚辚,一路来到了汉水北岸,南岸那头便是襄阳城了。

李重进立在江岸,见汉水清冽,突然心生异样,原来满腔的杀气好似被汉水洗涤而净般,胸中一时间全无戾意,报仇雪恨之念,竟似也被化去。李重进不由一怔,不明所以。

秋娘是本地人,熟知地理人缘,自去江岸边寻了一户相熟人家,寄存了车马,安排了午饭,请恩公吃了,然后雇只小舟,与恩公渡过江去,从临汉门入了襄阳城,再领了恩公,一径来到远房叔父崔成家。

崔成与老伴自秋娘父女逃离襄阳,再无音讯,只道二人已是凶多吉少,如今见秋娘平安归来,不由惊喜交集。听罢秋娘哭诉经过,二老先将秋娘之父骨灰罐安放案上,覆了白绢,插烛伤悼,再来谢过李重进救护秋娘的恩义。

崔成谓秋娘道:“这两日,正巧有位世交高僧前来相探,愚叔同他说起你家之事,他应承帮忙寻访你父女下落哩。”说罢,去后厢房请出一个僧人来道,“这位便是山东临清龙潭寺的高僧,法号大悲。”

李重进看时,见大悲五十五六岁年纪,身着敝旧僧袍,却生得宝相庄严,不觉暗暗称异。

秋娘上前盈盈拜倒,谢大师恩德。大悲扶起秋娘道:“老衲都听说了,劫后重生,苦乐皆是定数。愚者和智者,劫后自得解脱。”

崔成对大悲道:“这位郭昆仑义士乃救护秋娘的恩公。”

大悲转身打量李重进,双手合十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义士不唯救人性命,所起之名尤有深意。楚辞曰:‘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义士所经所历,必是非凡。唯须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李重进听了,暗自吃了一惊,心道:“这和尚句句机锋,可是看破我身份了么?”当下微微一笑,并不接口。

那厢秋娘自去帮婶娘整治了晚饭,众人晚膳时,崔成问李重进道:“恩公可曾来过襄阳?”

李重进道:“未也。然在下知此地俊彦辈出,东汉末诸葛亮便居于这里的隆中,是刘备三顾茅庐,请出了卧龙先生,遂成三分天下。惜世上再无孔明,可辅英主建不世之功。”

崔成点头道:“恩公所说的此地俊彦辈出,斯言是也。只是于百姓而言,三分天下不如一统天下。唯有天下一统,百姓方能安居乐业。唐梁唐晋汉周宋,五十余年竟历七朝,更有无数藩镇割据,都来称侯称王,战乱不休,民不聊生。”

李重进听罢默然。

秋娘经张永德之言,已是猜到了李重进的身份,此时闻言,俏脸一扬,插口道:“赵宋恩将仇报,夺了恩主江山,又迫害前朝勋将,手段太过卑鄙。”

崔成又把头摇了摇,道:“百姓眼中看王朝,首重者,便是国泰民安。自古改朝换代,无不血流成河,然此番赵宋代郭周,却是兵不血刃、市不易肆,天下苍生得安,因此百姓感德,自也望他赵宋国祚绵长。”

李重进忍不住道:“赵宋诬扬州节度使造反,屈死的冤魂又当如何?”

崔成叹一声道:“世有不公,自古亦然。便是不共戴天,也须顺应大势为是。”

李重进一字一顿道:“不然,既是不共戴天,就当投胎再世,报仇雪恨!”

崔成闻言,脸上变色。却听大悲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义士说得理直气壮,然杀心既起,业障即生。冤冤相报,以暴易暴,循环杀劫一旦生发,便不知伊于胡底。兵燹战火,生灵涂炭,泄的是私愤,苦的却是天下人。苍生若何?百姓何辜?扬州一城军民性命是重,天下千千万万军民性命愈重!中间分别,义士自知。”

李重进听罢,犹如当头棒喝,一时呆住。

大悲续道:“方才义士所说扬州节度使,老衲知他是郭周唯一血亲李重进,他本无反心,宁可自焚而不起兵,以一家数口性命换全城军民之平安,此等功德,实是无量,正合我佛慈悲之懷。李大人的善德,无愧天地良心,佛祖自可为他作证!”

李重进听了大悲这话,直如醍醐灌顶,振聋发聩,令他豁然开朗,幡然而悟。尤是大悲那句“佛祖自可为他作证”,最是打动李重进。他以一家数口换扬州城军民性命,也曾以之为傲,想到功德如此,神佛必知。此刻想来,若兴兵报仇雪恨,却是相悖于自己救扬州军民性命的初衷,必害苦天下千千万万苍生,乃大大恶业,实是万分不该。

但李重进心中尚有一惑,遂问:“大师所言是也,须得以天下苍生为念,放下屠刀,勤积善业。只是武人一生征战,哪个不曾伤过性命?业障既生,恶业将伴一生,如之奈何?”

大悲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武可为恶,亦可为善。七百多年前,正是在这襄樊地,名将关羽与曹军大战,被孙吴军从后夹击,关将军身死,英魂不散,荡荡悠悠,于空中大呼曰:‘还我头来!遇高僧说法道:‘昔非今是,一切休论,后果前因,彼此不爽。将军征战数十年,杀人无数,今日战死,即大呼还我头来,然将军所杀的无数人头,又将向谁索耶?关将军英魂顿悟,遂皈依佛教,显圣护民。”

李重进听了,低头沉思。大悲又道:“慈心一起,杀业即消。杀人之人和被杀之人,俱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李重进听到此,胸中已然是光风霁月,大彻大悟,当下长身而起,恭恭敬敬道:“吾师金石之论,令弟子悬崖勒马,迷途知返,从此再无仇恨,唯以武匡扶正义。不敢相瞒,弟子的真名是……”

大悲双手合十,道:“义士不必说。无罪无业,无德无功。名字是空,往事也是空。”

次日早起,秋娘来请恩公早膳,道大师已飘然返山东去了,行前留下一封书信给恩公。李重进打开看时,上写有四句偈语道:“放下往时事,襄阳自无前。十年觉悟日,再度有缘人。”字体苍劲俊逸,力透纸背。李重进读罢,望着天际间的悠悠白云,叹一声道:“是我缘浅了,十年后定到龙潭寺再行拜见请教。”

用早膳时,秋娘想到恩公昨日赞过诸葛孔明,于是提议,要陪恩公去隆中览胜。

李重进却摇头道:“我倒想去凭吊关公古战场。”

秋娘道:“自古英雄敬英雄,尤是显圣护民那般的英雄。秋娘便陪恩公往邓城去,那里的罩口川,正是当年关公水淹曹操七军之处。”

婶娘道:“秋娘去邓城时,可去老身兄长家,替老身讨个秦迟侄儿的音讯。”

秋娘问道:“秦迟兄长怎的了?”

婶娘道:“你须知迟侄是与春娘有意的。”

秋娘点头道:“是。”

婶娘道:“他得知你一家惨变后,大怒不已,为要学武艺替春娘报仇,径去荆门界首山寨入了伙,而今已有数月,不闻音讯,教人挂念。”

秋娘失惊道:“秦兄怎恁糊涂!南平国高赖子的劣行,天下共愤,他怎能去投那里?”李重进闻了界首山寨之名,也是微微摇头。

崔成听了秋娘话语,也叹一声道:“听说那高保赞残暴好杀,迟侄若要弃恶从良,只怕不易哩。”

看官听说:五代十国乱世时期,在江汉荆峡地带有一割据国南平,又称荆南、北楚,国主高季兴早年曾为朱温义子朱友让的家奴,一日时来运转,也得朱友让收作义子,成了朱温的亲随牙将。朱温篡唐称帝,任命高季兴为荆南节度使,屯兵于此,后乘乱坐大,割据一方。南平对南北称帝诸国,俱上表称臣,以求赏赐,然又凭借地处南北要冲之势,在界首山扎起强人山寨,以高氏宗亲高保赞为山大王,专劫掠各国往返的使节和商旅,杀人越货,令人闻之色变。高保赞其人武功高强,又得南平国做后盾,使得这界首山寨中人既是呼啸山林的强盗,实又是南平囯的官军,官匪结合,也是一绝。诸国对此深恶痛绝,呼之为“高赖子”,却又无可奈何。

早餐毕,秋娘陪了恩公出门,渡过汉水,向北行约十里,便是邓城了。

路上秋娘谓恩公道:“邓城是春秋时的古国,曾极富庶,至今还不时听闻城内偶有拾得铜镞、金粒者,便是杀鸡也偶可取得金粒,故此地有‘邓城不卖活鸡之谚。”

说话间,已到秦家。

秦迟之父秦伯与秋娘一家也甚熟稔,见秋娘平安归来自然欢喜。秋娘问秦迟音讯,秦伯黯然道:“迟儿音讯全无,好生教人牵挂。”

秋娘宽慰几句,再叙些家常。秦伯听说秋娘要陪恩公去罩口川,便道:“老朽左右无事,便同你二人去那里转一遭,也好散心。”于是领路往罩口川来。

三人来到一处高坡,此坡三面绝壁,只得南边有条山道。秦伯领头,沿山道上了高坡。李重进举目四顾,见一带三面地势开阔,北面却是山谷,地势掩映,奇正相对,果是用兵要地。秦伯道:“当年关公与曹操大将于禁和庞德相持于此,听说此地名叫罩口川,关公大喜道:‘吾必擒禁庞德于此矣。部将问道:‘君侯何以知之?关公笑道:‘于者,鱼也,庞者,螃蟹也。鱼蟹入罩口,岂不被擒?”

秦伯又指着北边远处道:“其时连日大雨,关公命军卒把坝埂堰得高了,蓄得满水,待到夜里,一齐将坝埂扒开,淹死曹军无数。关公再驾战筏顺流而下,果然将于禁和庞德二员大将活捉。”

李重进赞道:“为将者,须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关公水淹七军,足见其能!”

李重进正赞叹间,忽见南坡下来了一个长眉细目年轻汉子,腰间挂口单刀,急匆匆沿山道攀上坡来,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径直行到秦伯面前问道:“老伯可是秦迟的父亲么?”

秦伯一怔,应道:“老汉正是。这位小哥是谁?可有我儿的音讯?”

那人道:“小人唤作唐定六,是秦迟的结义兄弟,而今弃恶从良,自界首山寨逃出,正要向老伯报知秦迟的消息。方才去了邓城,寻到你家时,才知老伯过这罩口川来了。”

秦伯和秋娘又惊又喜,忙问端的。唐定六遂说出一番故事来。

原来唐定六是随州人氏,是被界首山寨强人强扭上山入伙,分在头领祁彪手下。他虽从祁彪处学了些入门武功,却也被迫要做些劫掠商旅的勾当,心下甚不自安。秦迟到界首山寨入伙后,分在另一个头领焦能手下,但与唐定六住地相邻,两个甚是相得,私下里结为义兄弟。秦迟见山寨强人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与自己初愿相去颇远,便同唐定六密商,想要逃离山寨,复为良民。然山寨寨規极严,若逃离即为叛寨,便是剥皮剜心的酷刑,因此二人都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四日前,山寨大王高保赞亲押一批金银珠宝前往南平国都,秦迟道是良机,不巧唐定六被派去当阳干事未回,秦迟急不可待,遂独自逃走,不料在山寨关门外被截住捉回,囚在死牢。第二日唐定六自当阳回转,四大头领命他即刻下山,去追赶高大王,禀报此事,要待大王回山时依照寨规对秦迟施刑。唐定六趁此机会逃走,一路北上到襄阳来向秦家报信。

秦伯听罢,惊叫道:“我儿休矣!天丧我也!”说罢,顿足大恸,老泪纵横,秋娘也是潸然泪下。

李重进问唐定六道:“可知高保赞何时回山?”

唐定六道:“高大王去荆州,十日内便可回山。”

李重进又问唐定六:“荆门到襄阳,有多少行程?”

唐定六道:“小人一路走了两日多。”

秦伯掐指一算,哭道:“迟儿便至多得五六日命了!”

唐定六讪讪道:“小人如今报信已了,须得快快回乡接了老娘藏匿去。”说罢,转身就要离去,突然来路斜坡山道上有人暴雷般喝道:“唐定六休走!祁彪来也!”喝声如雷轰鸣,显是中气充沛,内力深厚。

唐定六大惊,急循声望去,见来人手提朴刀,身躯健壮,虬髯戟张,生得甚是威风,正是自己的头领祁彪。祁彪身后跟着三个小喽啰,手里都握着刀,正飞步抢上坡来。

唐定六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慌忙拔刀在手,举在胸前,身子却是连着后退了三步,那刀尖上下不住颤抖,显是心中极是害怕。

祁彪大喝道:“你这厮叛寨而逃,还盗去寨中的黄金,而今我来将你碎尸万段,割下头来悬挂寨门!”跨步上前,挽个刀花,举起朴刀便剁。

眼见唐定六性命就要不保,猛听嗤的一声,有物破空而来,祁彪的朴刀刀面被那物一撞,铮声响亮,迸发火星四溅。那物的力道极猛,祁彪便觉手腕一震,虎口剧痛,朴刀已被弹了开去。

祁彪大吃一惊,定睛看时,竟然只是一粒寻常的石子。祁彪心中更惊,急举头朝坡上另几人察看,见一个瘦长汉子负手而立,神态傲然,微微冷笑。

祁彪朴刀一横,左手戟指那瘦长汉,厉声喝道:“是你这天杀的瘦鬼暗算老爷么?”

秋娘听祁彪辱骂恩公,登时俏脸气得通红,踏前一步叱道:“你这个恶贼,怎敢来辱我恩公!”

祁彪平生最忌讳的便是被女人叱骂,当下狂怒难遏,喝令身后三个喽啰道:“你三个去杀这瘦鬼,待我去掴这贱人一百掌解个恨!”

三个喽啰领令,举起刀来,发声喊,齐齐向李重进扑去。李重进冷笑一声,身子欺向左首那个喽啰,右手倏出,骈指闪电般往他腕上太渊穴一拂。那喽啰只觉手腕一麻,手心已空,单刀早落入了李重进手中!那喽啰失了刀,“哎哟”一声,双手将头一抱,转身便逃。另两个喽啰见李重进身形微晃间,便魔幻般夺了刀去,自知武功与他差天别地,哪敢再上前动手,急要与左首喽啰一道向后逃开,未待他们身动,李重进横腿扫去,三个喽啰的臀部俱都中了一脚,一齐倒地,如三串糖葫芦般滚了开去。

此时祁彪也正跃到秋娘面前,狞笑道:“你敢骂我,却不是寻死!”说着刀交左手,举起右掌,挟带劲风,便朝秋娘粉颊掴去。

祁彪这一掌才掴到中途,突见青光闪动,一柄单刀从天而降,护在秋娘面前。祁彪若是一掌掴实了,便是自行将肉掌送到刀锋上去做了断。

祁彪大吃一惊,但此时刀掌相距已不盈寸,再收掌已然来不及,也幸得他武功不弱,情急之下使一个“千斤坠”,硬生生侧身往地上倒去,落地后双足力蹬,身子便如一段圆木般旋转开去。

方才那三个喽啰滚地时,俱是怕极了李重进,一时都不敢起身。这时祁彪骨碌碌旋到他三个伏地处,与他们身子一撞,定住了身形。

祁彪平日在山寨地位崇高,而今滚落尘埃,狼狈不堪,在小喽啰面前颜面尽失,心下又羞又怒。他亟要赢回面子,又自忖本门的雷霆刀法鲜有敌手,当可与那瘦子一拼,遂朝三个喽啰大喝道:“你三个休要诈死!待我去斗这瘦鬼,你们快去杀那贱人,一个也不许饶了!”

这些小喽啰从来欺软怕硬,他们见李重进功夫了得,自是趴地不敢起,然教杀秋娘,却是勇往直前,当下一齐舞刀呐喊,杀气腾腾地向秋娘扑去。

李重进一见,不由大怒道:“泼贼可恶,死有余辜!”话音未落,祁彪已然扑到,口里雷霆似呼喝,手中朴刀如暴风骤雨般攻来。

那三个喽啰扑到秋娘、秦伯和唐定六跟前,一个喽啰对准一人,举刀劈头盖脸,直斩过去。秋娘三个身后已是悬崖,再无退路。秋娘和秦伯不识武功,自不待言,便是唐定六识些武功,然赤手空拳之下,也只能闭目待死。

眼看三人性命危在顷刻,却见李重进身形从祁彪舞起的刀光中只一晃,便已穿掠而过,手中单刀在空中电闪般一刀挥过,竟不再多理会,身形便即又一晃,跃向了南坡边,挡住了山道口。再看那三个喽啰时,都是撇了手中刀,身子蜷曲,瘫倒在地,他们的背心要穴俱都中了一刀,鲜血泉涌,动也不动,已然毙命。

祁彪知道在劫难逃,只得拼死一搏,朝李重进掷出朴刀,身子向后一纵,已跃到了北坡边缘。他探头一望,唯见绝壁之下是陡峭悬崖,不觉一呆。急回头再看李重进时,见他好端端立着,自己那把朴刀却早插在李重进身后的大树上,并未伤着他分毫。

祁彪把心一横,双足一蹬跃起,飞身便跳。

卻听李重进喝道:“哪里去!”也将手中单刀运劲掷出。那单刀贯注了李重进的浑厚内力,呼的一声大响,疾飞而前。正是:饶君走上焰摩天,脚下腾云须赶上。只见空中白光一闪,那单刀便已插入祁彪后背,直透前胸。就听祁彪在空中长声惨呼,一个倒栽葱,重重摔了下去。

唐定六见祁彪中刀摔下,急凑前往坡下看时,见那柄单刀将祁彪如一张纸般钉在坡下一株大树干上,两手两脚直直下垂,全然无声无息,自是一命呜呼了。唐定六至此方觉自己捡回了一条性命。

李重进苦笑一声,道:“不意今日又开了杀戒。”

秋娘柔声道:“大悲大师有言:武可为恶,也可为善。界首山强贼恃武为恶,恩公却是行侠仗义,以武止恶,此为大善!”

秋娘转对唐定六道:“唐大哥搭膊里的黄金,可有我秦迟兄的一份?”

唐定六身子一颤,紧紧捂住搭膊,道:“这是我以命换来的一锭十两金子,专要孝顺我老娘的。”

秦伯将足一顿,哭道:“偏只你有老娘!可怜我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天丧我也!”秋娘心又一酸,也落下泪来。

却听李重进朗声道:“老伯且休伤心,待我去救了秦迟还你!这界首山寨恶名远扬,已成天下一害,我也正好去除了恶贱!”

秦伯又惊又喜,然未待他称谢,秋娘已是拭了眼泪,应声道:“此事因我家而起,秋娘便与恩公同去。”

李重进摇头道:“这一路遥远,你如何去得?高保赞这伙人是南平悍匪,杀人不眨眼,凶险得紧。”

秋娘道:“秋娘有恩公眷护,又有何惧!”

秋娘说罢,对唐定六施一礼道:“烦请唐大哥带路去界首山,一同去救你结义兄弟如何?”

唐定六一听,惊得连连倒退,摇头摆手道:“娘子不知,那界首山高大王武功天下无敌,小人不敢白去送命!”

秋娘急道:“你不可忘了我恩公的救命之恩。”

唐定六只顾摇头道:“也须得留住性命方才可记住恩公。非是小人忘恩负义,实是高大王武功太强,小人武功低微,去了也只是白搭一条命。老娘生养我弟兄六人,只得我一人存活,小人实是要留条命为老娘尽孝送终。”

秋娘还待再说,李重进手一摆道:“无需他,我们自去。”

唐定六不敢多说,自地上拾回了自己那柄单刀,便往山下去。他行得几步,却又转回身来,对李重进道:“恩公救命之恩,小人永世不忘。但恩公此去救人,须得小心。恩公虽也是神武,但那高大王除了自己了得,手下还有四大头领:东路何挺、西路屠正非、南路焦能、北路祁彪,他五个结成异姓兄弟。恩公只杀了一个祁彪,却还是以一敌四哩。恩公保重!”唐定六说罢,方才一道烟下山去了。

秋娘道:“秋娘陪恩公去雇条船,沿汉水顺流而下,可省脚力,又可日夜兼程。恩公意下如何?”

李重进点头道:“秋娘筹划,正合我意。”

计议已定,秋娘遂请秦伯去叔父家报个信,自与李重进径到汉水边,雇了船只,顺流日夜兼程而下,直至冷水驿铺傍岸,两人下船,问了路径,向荆门来。

一路疾行快赶,已是来到荆门地界。李重进见道口有座凉亭,乃是旷野中供行旅憩息之所,便指着道:“行了一路,我也乏了,且去亭中稍作歇息。”

秋娘哪里不知恩公实是体贴自己,芳心暗喜,甜甜受用。

二人进了亭子,见里头已有两个年轻汉子在此歇脚。那二汉一胖一瘦,手里拿着朴刀,都是生得扁鼻厚唇,皮肤黝黑,似是南人。二南汉见有旅人来,即起身让开些地方。李重进见他们有礼,不由心生好感,当下谢了,与秋娘去亭柱处歇息。

正歇息间,忽闻远处呼哨声起,随即便见七条身影自南方奔来,俱是手绰兵刃,直奔到凉亭前立定。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越众而前,他身后一个癞痢头指着亭中二南汉喝道:“我等是界首山好汉,这位是高大王的义弟、南路大头领焦能,你二人快来受死!”

二南汉乜眼斜视,微微冷笑,并不理会。

焦能见他二人不理不睬,不由大怒道:“你若求饶,我许能迟些再杀人,而今却是逼我来斩立决!”说罢,手腕一翻,挺刀向天,大踏步闯入亭中来。

焦能一进到亭中,突然见到亭里倚柱而坐的秋娘,不觉一怔,眼中放出光来。原来此人天生是个大色鬼,一见秋娘这等姿色,不由淫心大动,登时魂儿全没了,一迭声叫道:“我死了!好个美人,何不抱回去做个压寨夫人!”

二南汉见了焦能这等淫邪丑态,勃然大怒。胖南汉怒喝道:“兀那淫贼,休得对女子无礼!”

瘦南汉也喝道:“好色淫贼,待我一刀阉割了你!”

焦能闻了呵斥,又羞又怒,回头高声喝令道:“孩儿们上前,乱刀砍死这两个乌鸦嘴!”众喽啰听令,一齐大声呐喊,舞刀冲入亭中,朝二南汉砍斫过去。

秋娘见众喽啰抡刀杀入,啊哟一声站起。焦能生怕秋娘逃走,急右手扬刀一拦,嘿嘿淫笑道:“美人往哪里逃?快来亲个嘴儿。”说罢,伸出手去抓秋娘。

胖南汉怒骂一声:“淫贼该死!”身子一矬,避开了喽啰攻来的三柄刀,再一绕一转,斜刺里向焦能扑去,同时瘦南汉一声呼叱,左掌右刀,双手发劲,将六个喽啰攻势全数接过。也就在这当口,突见秋娘倏地纤手一扬,朝焦能掴去。

那焦能位列界首山寨四大头领之一,武功自非泛泛,然他虽具一身的武艺,眼见秋娘手掌打来,竟全然无法闪避,便听得啪声响亮,他左脸颊上已然被秋娘一掌掴中。

更奇的是,秋娘一个纤秀女子,拍出的这一掌,所蕴蓄的内力竟是极强。焦能被这掌一掴,登时踉踉跄跄跌开数步,只觉眼前金星漫天般乱窜,头脑一阵眩晕,差点儿背过气去。

这时胖南汉已经扑近身来,右手一扬,也是一掌拍出。看那焦能时,眼巴巴见敌掌攻到,竟是毫不遮拦架隔,也不腾挪趋避,直似泥塑木雕般立等挨打。

原来焦能已是被秋娘一掌掴得半晕了,胖南汉这一掌哪里还招架得开!就听啪的又一声响亮,胖南汉一掌正中焦能的右脸颊。胖南汉此掌带足十成功力,自也是凌厉非常,焦能再也抵受不住,一个筋斗跌翻。胖南汉身形略倾,右手倏地抓住焦能的刀柄,一抽一送,那一刀已從焦能胸口直穿而入,透背而出。焦能口里嗬嗬数声,气绝毙命。

那厢癞痢头六个喽啰联手,兀自敌不住瘦南汉一个,被杀得连连倒退,待见到大头领焦能只两个巴掌,便被打倒了,可见敌人武功高得可怕。他几个魂飞魄散,此刻只求留得性命,哪里还有斗志?当下癞痢头将单刀往地上一扔,扑地跪倒,叫道:“好汉饶命!”另五个随即都弃了手中兵刃,跪地告饶。

秋娘朝二南汉各施一礼,谢道:“多谢二位好汉仗义相助,秋娘这边有礼了。”

二南汉连忙还礼,胖南汉道:“在下姓农,广南人氏,因排行第五,是以排行为名。这位是在下的兄弟,排行第七,便是农七了。上月我弟兄二人护送一位朋友落叶归根回颍川,途经此地时,遭遇几个界首山喽啰,要行劫掠,被我们驱退,于是便有今日之事。”

秋娘忽然问:“二位好汉的朋友可是姓华?”

农五吃了一惊,与农七对望一眼,反问道:“娘子可识得我们那位朋友么?”

秋娘听他回答,便道:“我不识得,但晓得他是前蜀第一名将王宗涤之子,算来年已六十。”

农五叉手道:“娘子真是神人也!我们的朋友确是姓华名威,正是王宗涤之子,而今也正是六十。”

王宗涤是颍川人,原名华洪,是前蜀国主王建诸多义子中本领最高、战功最著的一个。王宗涤因有勇略,深得人心,便遭到王建其他义子的嫉妒构陷,最终连王建也疑忌了。王建于成都营造王府,门涂成红色,被人称为“画红楼”,只因“画红”二字与王宗涤原名华洪谐音,王建便更生忌心,起意要杀王宗涤。王宗涤叹道:“三蜀平定了,大王听信谗言,可以杀功臣了。”王建将王宗涤灌醉后缢杀,成都百姓闻之罢市,几个军营都有哭声,可见王宗涤威望之高。王宗涤被害,其亲信为保全华家血脉,护其幼子华威逃往广南。王宗涤有一妺名叫华宛如,嫁在了襄阳李员外家,秋娘父曾在李员外家教私塾,因此秋娘晓得王宗涤和华家故事,故方才她一闻颍川、广南和落叶归根,随即便猜到是王宗涤之子华威。

二农自不知其中缘故,只觉得秋娘料事如神,又觉得秋娘举止甚雅,气度非凡,因此心生敬意。农五回想秋娘方才掴焦能那一掌,便又施一礼,道:“娘子掴那恶徒一掌,分明是好高明的武功哩。”

秋娘慌忙侧身谦让,纤手向李重进一指道:“秋娘不识武功,出手的实是我恩公郭昆仑郭义士。”

方才秋娘见焦能一手抓来,正待闪避,忽听侧后李重进低声道:“秋娘打他!”秋娘自南下以来,见恩公一路战无不胜,全无敌手,对恩公已是敬若神明,此刻听了恩公说话,当下想也不想,右手便即扬起。正在这时,秋娘感觉恩公伸手在她右肩上一推,霎时右臂上传来一股雄浑气力,气驱意转,导引着她的手掌倏然拍出,才有如此威力。

农五和农七本已礼敬秋娘,而今知道与秋娘同行的李重进原来这般了得,又听秋娘口称恩公,想此人必是非凡人物,他两个哪敢怠慢,急忙都向李重进深施一礼,道:“农五、农七见过郭义士。”

李重进作揖还了礼。农五又问:“敢问二位此要去何处?”

秋娘道:“我恩公正要上界首山救人,也替天下除害。”当下扼要将事由道了一遍。二农听说,互望一眼,俱都点头。农五道:“这界首山贼作恶多端,实是天下一害,又两番与我们为敌,我弟兄二人愿杀上山去,助义士一臂之力!”

李重进见二农素不相识,却挺身维护秋娘,足见他二人是侠义之士,遂点头道:“得二位侠士相助,不愁此害不除!”说罢,指着癞痢头六个喽啰,扬声道,“我知你界首山首恶者,唯高保赞和四大头领数人,余者多是胁从。故首恶者必杀,胁从者若不再作恶,便可免死。”

癞痢头几个连连磕头道:“焦能这等本领都已死了,小人本事低微,哪敢再作恶?”

秋娘道:“你那北路头领祁彪,已在襄樊被我恩公处死了。你几个须得及早悔过。”癞痢头等听得祁彪也被杀了,愈是惶恐,只顾磕头捣首,恳求饶恕。

农五道:“眼下着你几个引路上界首山寨,将功折罪。”癞痢头几个听说,都是吃了一惊,心中叫苦不迭。他几个一者为求活命,别无选择,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二者也想到这伙人武功不弱,趁高大王不在山上,想来救人大半可以得手,到时自己寻个时机逃下山,远走高飞便罢了。

于是癞痢头几个引路,一众直往界首山寨而来。到得山寨关前,癞痢头大声喊话,赚开了关门,众人一拥而入。

东路头领何挺正轮值巡视界首山四周寨栅,这时恰好巡至关前。他见有数个陌生人夹在癞痢头等小喽啰中入得关来,还有一个竟是个美貌女子,不觉心生狐疑,遂大步过来察看,口里高声喝道:“且慢!癞痢头,你引的什么人上山来?”

癞痢头六个降卒知何挺为人精明,一加盘问时便瞒他不过。此刻眼见事情要露馅,嚇得面如土色,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农五和农七身形一晃,跃上前去,各出一掌,向何挺腰间拍去。

何挺已存了戒备,此刻见二农出掌袭向自己腰间的肾俞穴,当即立定脚步,拿桩稳住身形,双掌疾然外翻,向左右两边还击开去。但听啪啪两声,三人四掌相交,随即一道身形向后蹿出,紧接着便是噗啪撞地声响。众人睁大眼看时,只见何挺已是四仰八叉,重重摔落地上。

何挺身子着地,慌忙爬起,已知二农是厉害的角色,小觑不得,一头去腰间拔刀,一头撮唇作势,急要呼哨示警。

何挺哨声未作,却见寒光闪处,二农已是拔刀在手,二人一个交叉换位,农五由右趋左,农七自左闪右,同时飞身扑到,挥刀齐斩。何挺的腰刀方才拔出小半,二农刀势如虹,其锋疾劲,已袭至身。

农五当先一刀,疾斩何挺左肩。何挺听金刃劈风声急,慌忙拧转身子,向右前方一倾,刚将农五那一刀闪了开去,骤然间农七喝一声:“着!”刀锋暴长,向前一刺,正中何挺右肩,深入见骨。何挺负痛,一声低嗥,身子前仆,腰刀落地。农五跃近前来,朴刀圈转,斜挥而下,斩中何挺右肋,将他砍翻在地。农七抢上一步,当背再复一刀,登时结果了何挺性命。

那几个把关小喽啰见了这等大变故,无不惊得目瞪口呆,癞痢头见二农胜了,却是舒一口气,便来对把关喽啰道:“四大头领已被这些好汉杀了三个,你等快快投诚,可得免死。”把关喽啰此时只要活命,当即全都跪下请降。

农五命癞痢头领路,引了众人先去死牢救秦迟。

界首山寨俨如国中之国,从无有人敢动山寨的心思,因此多少年来,山寨可说是固若金汤,寨中上下,谁也不料竟有人敢来偷袭,故死牢处竟连个看守也无,因此众人直入牢房,了无阻碍。

那秦迟在死牢里被铁链麻索缚得粽子似的,每日度之如年,正在坐以待毙间,乍见秋娘众人闯入,不觉又惊又喜,叫道:“怎的是你?”

秋娘道:“这位是郭恩公,特来救你!”

李重进一伸手,从癞痢头的腰间扯过刀来,凝神提气,右手连挥,疾如飙风骇电,秦迟身上的绳索锁链霎时节节断落地上,却是不损秦迟毫发。二农见了,齐声喝彩道:“义士好俊的刀法!”

李重进一笑,将刀交回癞痢头。

死牢外左一带数间寨屋,住有十数个喽啰,此刻听见牢房处传来声响,以为是秦迟挣脱了束缚越狱,遂一齐手掿兵器,吆喝冲入,大叫拿人。二农依照李重进所言,对胁从蚁附为寇的小喽啰不去轻易杀害,因此也不拔刀,赤手空拳抢入喽啰群中,肘撞拳击,掌劈脚踢。众喽啰如何是他两人的对手,霎时间便如羊羔遇猛虎,紫燕逢皂雕,被二农打得东倒西歪,哭爹喊娘,刀枪弃了满地,一道烟败退出去,急去大帐报知山寨留守大头领。

高保赞下山时,指定了屠正非为山寨留守大头领。此时屠正非正在帐中闲坐,闻了警耗,不惊反喜,笑道:“什么人倒来捋胡须!孩儿们快备了绳索随我去捉。但见我打翻的,你们只管缚人!”

囚室里癞痢头听了呼哨声响,惊道:“是屠头领在召唤各处人手。”李重进微微冷笑,谓二农道:“来得好也,正是聚歼时机。”

当下先不出去,好教他山寨集结人马。待听得外间人声杂乱,李重进道声:“好了。”当先大步跨出囚室。

李重进一脚方才踏出室外,便陡觉头顶上金刃劈风,一刀疾斩下来。原来是屠正非正伏在囚室门口等待捉人。

李重进侧首一让,右掌发招“横扫千军”,横掠拍出,径袭屠正非的上三路。屠正非見敌掌劲厉,竟是平生未遇,不由大吃一惊,此刻自己一刀用老,回护已然不及,迫得左掌疾出一架。双掌甫交,屠正非便觉对方掌力汹涌澎湃,犹如排山倒海,他心中愈惊,自知决非其敌,急忙撤掌,抽身后跃。屠正非固然见机得早,身法也快,但李重进的掌力却还是未能全部卸尽,掌风掠过,登时将屠正非击得噔噔噔连退数步,胸腹间已是气血翻涌。

屠正非只一招间便已吃了个大亏,自是骇异非常,急退开数步,将鬼头刀舞作一个白圈,哪里敢教李重进欺近身来。

这时二农和秋娘等尽都出到囚室外来,秦迟已拾了一柄刀抡着,护在秋娘身边道:“秋娘放心,我定护你周全。”

秋娘望定李重进,道:“有恩公在,无人伤得了我!”

李重进见屠正非呼呼舞刀,却是只顾取着守势,知他不敢上前来交锋,遂双掌一错,待要上前进击,却见农七朴刀一挺,叫道:“义士少歇,待在下拿他。”抢步上前,舞个刀花,一招“虎跃平川”,直取屠正非。屠正非畏惧的是李重进,见攻来的是另一人,便也呼叱一声,舞起鬼头刀,使招“饿鬼攻心”,迎击前来。一时间双刀并举,寒光交映,刀风呼呼,砰砰啪啪斗作一团。他二人功力相若,当下大战了三四十个回合,一时未见输赢。只见农七卖个破绽,要放屠正非攻来。

屠正非久战不下,正自焦躁间,见农七胸腹间遮拦不匀,露出一个大空当来,心中不觉暗喜,横抡鬼头刀,一招“饿鬼断魂”,使足全身力道,照农七拦腰劲斫过去。

农七正要诱屠正非出招攻来,当下扭闪身躯,避了开去。屠正非一刀斩空,吃了一惊,情知中计,慌忙收势回刀。但他用力过度,已是收刀不迭,鬼头刀猛地斩在了墙上,啪的一声断作两截。屠正非见不是路,急抛下断刀,弯腰从靴筒里拔出一柄匕首,护在胸前,同时双脚力蹬,便要跃开退走。正是说时迟,那时快,便听得农七大喝一声,使一招“力劈南岭”,朴刀疾斩而下。这一刀如排山倒海,威力奇大,屠正非凭柄匕首哪里架隔得住,登时被这一刀连肩带背砍个正着,劈分作了两段,当即毙命!

众喽啰见屠正非被斩,无不大骇。癞痢头趁机大叫道:“而今四个大头领都已丧命,山寨已经不保,众弟兄若要免死,便随我降了罢!”

便在众喽啰人心浮动时,忽听有人高叫:“大王回山了!”但见一条灰影,疾如流星,霎时便驰到众人面前。

此人面如重枣,目若朗星,正是界首山大王高保赞。

一时间除已降的癞痢头等人外,所有喽啰俱都心头大定。他们素知自家大王武艺通神,前来劫牢这伙人武功再强,定也强不过大王去。那癞痢头等投诚喽啰却不料高大王竟然提前回山,无不大吃一惊。他们想到背叛山寨的后果,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只听高保赞厉声喝道:“什么人!胆敢害了我屠何二位兄弟!”

农七笑道:“你怕不知道,你的祁彪和焦能兄弟也早成刀下鬼了。”

高保赞又惊又怒,右臂一振,快如电闪,疾向农七面门抓去。农七急地将头一偏,朴刀上撩,来削高保赞手腕。高保赞倏地变招,反手改抓为扫,快捷无伦。农七身子急闪,却是迟了半步,右肩已给高保赞手掌指尖扫中,跌出两步,肩臂奇痛彻骨,朴刀险些脱手落地。众喽啰见大王先声夺人,一齐鼓噪欢呼,癞痢头几个愈是惊得魂不附体。

农五见农七吃亏非小,也暗吃了一惊,才知这高保赞的武功果然比他手下几路头领高出甚多,当下急提内息,右刀左掌,正要上前去接战时,忽然风声飒然,一道身影掠过,原来是李重进跃上前去,挥掌截住了高保赞。

只听秦迟叫道:“恩公当心,这个高大王武功厉害!”二农却已知这个郭义士武功高强,他既出手,必不输与高保赞。当下二农后退开来,一边掠住阵脚,一边凝神观战。

便听垓心中啪声响亮,李重进与高保赞已是双掌相交,对了一掌。他两个功力悉敌,掌力撞抵之下,各自退了一步。高保赞甫退复进,口里叫道:“还我兄弟命来!”双掌并发,狂风暴雨般向李重进攻去。李重进使开龙虎掌法,与他对攻。但见垓心中四掌翻飞,以快打快,以猛击猛,眨眼间便斗了三十回合,一时不分胜负。他两个掌上俱是贯注了内力,引发风声大作。众喽啰俱觉掌风压体,不禁一步步后退,他们见李重进武功原来也如此了得,竟不在自家大王之下,无不骇然。

三十招过去,高保赞渐渐落了下风。原来高保赞功力虽与李重进相若,掌法上却是稍有不及,久斗下去便显出高下来。众喽啰这时也见高大王渐渐地攻少守多,不由得面面相觑,俱都脸上变色。癞痢头几个却是心中暗喜,巴不得李重进立时赢了,自己性命方得无忧。

高保赞见李重进武功之高,平生未遇,心知这般斗掌下去,自己终要吃亏,须得使出自己的剑法绝学来,方能克敌制胜。心念及此,遂一声清啸,猛劈两掌之后,急退两步,手腕一翻,腰际间抽出了宝剑,随即捏个剑诀,展开剑法,长剑如虹,奔腾矫矢,快捷无伦地向李重进攻去。

高保赞家学武功本就不凡,早年更是机缘巧合,拜在漠北草原剑魔耶律化龙门下,学成一身的高深剑法。此时施展开来,霎时间剑气纵横,青光一片,满场星曜。剑是宝剑,招是快招,瞬息之间,高保赞竟已接连刺出了数十剑。他既知李重进武功高得出奇,因此已是全力施为,剑剑凌厉,招招狠辣。

李重进见高保赞剑法大是了得,只得运起轻功,左趋右闪,暂避锋芒。高保赞则是得势不饶人,紧紧追击,“刺苍狼”、“鹰博兔”、“射天雕”、“青牛角”、“缦胡缨”……一剑既出,二剑随至,犹如疾风暴雨,不容李重进有丝毫喘息之机。

众喽啰见大王剑压敌手,轰然叫好。癞痢头几个见了,心里又是着了慌。秦迟也是心下一沉,直如灌铅。看秋娘时,却是神色自若。秋娘虽见高保赞凶狠,恩公迫得后退,但她毫不惊忧,只坚信恩公本领超凡,自能胜了高保赞。

就在这时,猛听李重进一声大喝,双掌呼呼连拍,将高保赞逼退两步,随之身法蓦地一变,弓步蓄势,身影下右脚一记飞腿“抹七星”,闪电般踢出,直取高保赞的下三路。高保赞出其不意,见敌之飞腿峻急凌厉,无可化解,急切间只得跃后一步避让。李重进倏地一收右腿,迅即侧身拧腰,左腿一个盘旋,飞矢般又出左脚,一招“一条鞭”,踢向高保赞右胫。高保赞仍是无法抵御,只得慌忙再往后跃,他剑招上的攻势随即戛然而止。

原来高保赞的家传武功本就侧重上盘,而剑魔耶律化龙的剑法创于草原,其原旨在于精研马上击刺,以剑招胜敌,双腿只重策马驱驰,因此也是偏于上三路而疏于下盘。

李重进目光如炬,已看清了高保赞的武功弱处,自有了取胜之策,便是要以自己的连环腿法,以长击短,以强击弱。于是李重进上面双掌连连辅攻,下面腿影飘飘,踢、撩、扫、点、弹,双腿连环,一腿甫起,二腿如影随形,接踵而至,一腿快似一腿,招招精奇绝妙,尽是疾攻高保赞的下盘。果然这连环腿一出,登时扭转战局。

秋娘早信恩公必胜,此时更是芳心大定,面露喜色。众喽啰和癞痢头等的心态随着交战二人的易势,正好对调,各自经历了冰火迥异的两重天。

农五和农七见了李重进腿功,眼神却是不由一亮。他们见李重进的腿法,与自家主公的极相似,心中猜度着李重进的来历。

高保赞却是暗暗叫苦,此敌之腿功,竟似是闻名江湖的连环腿,莫非是后周朝黑王李重进未死?

高保赞脱身不得,愈是惊惶无地,自己四大头领全都折了,余下的一众小喽啰尽是庸手,无人能援,不由心中绝望。再一瞥时,见癞痢头几个与秦迟站在了一处,却与众喽啰对垒而立,分明已成了山寨叛徒。高保赞既知自己已是必死无疑,反倒起了杀人垫背之心,当下恶从心起,大喝一声,竟不顾李重进的攻势,长剑一振,身子跃起,径朝秦迟和癞痢头几个扑去,决意要将这几个叛徒一举诛杀,同归于尽。

癞痢头等自来畏高保赞如虎,此刻见他杀气腾腾凌空扑来,无不吓得魂飞魄散,闭目待死。就听得啪声大响,紧接有人倒地。但癞痢头几个却无人觉得带伤负痛,待睁开眼看时,竟是高保赞自己横倒地上。

原来李重进寻暇伺隙,见高保赞反身去杀秦迟几人,竟全不顾后心空位,当即捕此战机,身形随起,自巽位进乾宮,飞起右腿,一招“黄龙摆尾”,恰似流星赶月,犹如风驰电掣,啪的一声正中高保赞后心。

李重进这一腿含劲蓄力,足以开碑裂石,端的厉害,饶是高保赞内功深湛,也抵受不得,当下只觉眼前一黑,便一头栽倒,手中长剑脱手飞出,插中一株大樹中。那剑余劲不衰,直没至柄。

秦迟见高保赞口角涌出血来,身子却已是一动也不动,当下鼓足勇气上前,咬紧牙关,举刀奋力一砍,登时将高保赞头颅斩下。

众喽啰霎时犹如天崩地裂,人人魂魄尽失,这番不待癞痢头再来劝降,便齐刷刷跪了一地,口称愿降。

至此,界首山寨的五大匪首全部授首,余下小喽啰尽皆降伏,劫掠天下交通要道的匪窟终于剪除。此役乃为天下除去了一大害,可说是功德无量,李重进心中也自忻然。

当下李重进、二农、秋娘和秦迟等相互庆贺毕,李重进便教癞痢头领秋娘和秦迟去库房取银两来,每个喽啰分派三两银子作盘缠。李重进谕众喽啰道:“尔等各有父母家小,不可再替高家无赖卖命作恶,各自回家复做良民罢。”众喽啰尽皆泣拜,随即拴束行囊,纷纷攘攘下山,各投自己家乡去了。

当日天晚,李重进与二农几人商议,权在山寨歇一宿,次日再行下山。秋娘和秦迟去厨房整治了晚餐,众人吃罢,各自将息。

二农心中有事,却来见李重进说话。农五道:“义士听禀:我弟兄二人之姓,并非农夫之‘农,却是广南侬人部落之‘侬。我名侬武,我兄弟实名侬起,我二人正是广南侬部侬王麾下部属。我主数代俱是好义,结交天下,收留王宗涤遗孤华威便是一例。我主常说起中原有个猛将黑王李重进,腿功极是了得,听说与侬家祖传的功法极是相似,常叹天遥路远,未能相见印证,后闻黑王被宋国皇帝害死,我主更是大叹。我二人今日见义士所使的腿功非凡,与我主极是相似,敢问义士与黑王可是旧识?”

李重进见二侬侠肝义胆,部属已是如此,其主可知,于是坦承道:“实不相瞒,我正是李重进。”当下便将死里逃生经过大略说了。

二侬听罢又惊又喜,推金山,倒玉柱,纳头再三拜道:“原来黑王尚在,雄风犹存,可喜可贺!我主思贤若渴,便请黑王一同南下相聚,如何?”

李重进听罢,怦然心动,便即应承了,又微一沉吟,教二侬去请秋娘前来商议。

须臾秋娘来到,二侬俱知趣退下了。李重进轻声谓秋娘道:“聚有尽时,明日我便要别你他处去也。”

秋娘闻言一震,脱口而出道:“便是天涯海角,秋娘也随恩公去。”说罢,满面羞得通红。

却见李重进决然把头一摇,道:“万万不可,你我就此别过。”

秋娘见说,泫然欲泣,却又强自忍住,好一阵才颤声道:“既定分别,秋娘便唱个曲为恩公送行。”遂启朱唇,轻声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秋娘歌罢,轻声道:“此是当年楚霸王与虞姬相别时霸王所歌,而虞姬也含泪和唱。”又歌道:“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李重进皱眉道:“为何唱此不祥之曲?”

秋娘屈膝跪下,眼泪夺目而出道:“秋娘也知不祥非宜,但恩公是项王般英雄,秋娘微贱之身,如何能及?无以为报,唯有来世结草衔环。”说罢泣不成声,伏地不起。

李重进一震,心知秋娘聪慧,定早已猜到自己是谁了。当年虞姬一死酬项王,自己既救了秋娘,岂能教她也来一死酬己?想到此,便道:“你一路叫我恩公,又道我但有用得着你时,你定万死不辞。我从未央你甚事,然此时却有一事,望你答允。”秋娘闻言,神情骤地一亮,好生期许,一颗心怦怦直跳。

却听李重进道:“秦迟心地良善,且又重情重义。我想做个月老,为你说一段姻缘。”

秋娘越听越不对,待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双唇微微发抖,脸颊已变得惨白。

李重进道:“此事权当我来求你,你若不允时,我将不自安!”

秋娘默然不语,良久,垂下泪来道:“恩公之意,秋娘知了,我应承就是。”说罢,拭了泪水出去。

旋即秋娘重又入内,秦迟随在身后。秋娘来到李重进面前,回头问道:“秦世兄,你日间道定护我周全,并不教我再吃苦了,是真心的么?”

秦迟忸怩道:“这个自然,贤妹信我。”

秋娘听罢点头,谓李重进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恩公方才道要为秋娘说一段姻缘,你是秋娘再生父母,便请将秋娘许配与秦世兄罢。”

秦迟却是始料不及,先是一怔,随即喜出望外!

李重进向二人道喜毕,道:“山寨余下的金银,一半须是秋娘的嫁妆,一半权由秋娘掌管,日后济贫救困,广施善行。”二人跪下领命。

秋娘望着李重进道:“恩公说聚有尽时,秋娘盼这分也有尽时。”

李重进微微一笑,道:“四海之内,曷有聚分?”

次日一早,秋娘捧来早膳,却已然不见了恩公与二侬,不由悲从心起,跪地大哭。秦迟闻声出来,惊道:“恩公行事,果有古人遗风。娘子无须太过伤感。恩公不是说了么,‘四海之内,曷有聚分?”

秋娘摇着头道:“我之伤感,你如何懂得?”哭了一场,便也收拾东西,与秦迟下山去了。

却说李重进到得广南侬部,与侬王侬民富相见甚欢,两人互诉肝胆,惺惺相惜,甚是相得。两人又切磋武艺,互相印证,果然两家的腿功极是相似,于是交流心法,合二为一。二人拊掌大笑,都觉人生无憾。

自此李重进在广南,一住十年。

后一日李重进与侬民富说起,要回归中土去。侬民富以为李重进同华威一般,为的是落叶归根,便问他意往何处终老。李重进道:“我实则有个十年之约。”遂说了当年与大悲和尚在襄阳城相会之事,“我如今便是要去山东临清龙潭寺,在那里削发为僧,皈依吾师座下,了我心愿。”

于是李重进重返中土,在龙潭寺出了家,法号昆仑。秋娘夫婦闻讯,携年方八岁的长子秦谈晖前来拜见恩公,为欲儿子长大服侍恩公,遂将儿子留在龙潭寺出家,法名昙慧。昙慧后终得昆仑收为弟子,传承了连环腿及其他武功的衣钵,使连环腿绝技得以流传后世。武林后人以连环腿功传自龙潭寺,遂以寺名之,称为“潭腿”。

公元979年,大宋灭北汉,彼时已避汉国主讳而改名的刘业降宋,复还旧姓,是为杨业。之后杨业替大宋守边多年,屡建功勋,边将多生妒忌,暗中上书宋太宗诽谤杨业。太宗并不多问,却将奏章传示杨业,以表信任。杨业感激无地,于是向太宗上奏了当年李重进之事。太宗闻奏,骇然道:“二十多年里平安无事,天幸我朝也!”遂降密诏,教杨业着体己人去扬州长江边,替李重进一家重修坟茔,造起墓碑,以示昭雪。

后来李重进寿享遐龄,忽一日斜阳时分,谓弟子昙慧道:“我要去了。”教昙慧焚起一炉好香,自己沐浴更衣,叠起双脚,天性腾空,含笑圆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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