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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生活|南山辞典

免费算命 宝宝起名 2022-04-07 3 0

南山辞典

作者:雪樱

在山上

没有山水的城市,就像没有睫毛眼睛残缺不全;没有在山中居住的经历,人生很难算得圆满。

诗人二冬说过,年轻住山和等老了以后再住山是两回事,所以住山要趁早。90年代初期,我周末或放假常去山里小住。姑父在南部山区买了块地,前院开酒店,后院是别墅,站在楼顶俯瞰,四周绵延的大山,仿佛古典的屏风,在雾气缭绕中入了水墨画卷轴;抬头仰望,雪白的云朵,像极了刚出锅的棉花糖,随便拈一块塞进嘴里,香甜如梦。

院子不大,却五脏俱全,院落前后,依次是果园、猪圈、狗窝、兔洞、游泳池,还有葡萄藤、葫芦架、爬山虎、玫瑰花等。我爸在酒店当保管,负责管理、采买、盘账,其实最操心的是院子里动物和植物,苹果树该打药了,冬青丛该剪枝了,兔子窝该补墙了,玫瑰花被狗啃了……经常是按下葫芦起来瓢。那年过中秋,化粪池堵了外溢,下游的人家找上门来,骂骂咧咧,忙活一个晚上,连顿饭也没吃成。有时候狗子离家出走,他骑上摩托车突突突四处寻找,找回来还得给它洗澡、吹风,把它打扮得一本正经。

山上的生活|南山辞典

院墙外面,隐藏着另一片世外桃源,扑土扬天的山路,尚未开垦的青石,乍然绽放的野花,只剩半截的老墙,都让人惊喜。一天午后,大人都忙,我带着表弟从后门溜了出去,采一把野花,他攥在手里,循着狗吠鹅叫,进了村庄。见到大鹅,表弟张开双臂,欲上前亲密接触,被大鹅猛然反扑,又一声高亢,瞬间逼出眼泪。大鹅头顶有个肉瘤,俨然是只公鹅。有了这次教训,表弟不再妄动,紧跟在我身后。中途,做饭的柴火味弥漫,表弟嚷嚷饿了。附近正好有片玉米地,我俩轻车熟路钻了进去,胳膊被划拉的痒痛难耐,又是拽又是拔,鞋底沾满泥巴,最后收获四五颗玉米。回到家后,我让服务员李玉成支上烤羊肉串的铁炉子,开始烤玉米,还没完全熟透,表弟就抱着玉米啃了起来,沾了一鼻子灰,仿佛逃难的阿富汗儿童。

动物们

院里养了三条狗子,两条北京狮子狗,分别叫“宝宝”、“毛毛”;另一条纯种狼狗,起名“虎子”。虎子白天关起来,晚上才放开。这样一来,宝宝、毛毛就经常没事找茬,惹得虎子狂叫。毛毛脾气暴,咬人,我最怕它,宝宝相对温顺,却最不省心,因体骼瘦小,常从大门缝里溜出去。每天早上,当李玉成端着盆子去喂猪,宝宝和毛毛跑在前面,把爪子扒在猪圈外墙上,分明围观看热闹。对过邻居老韩家开猪场,从他家买了两头黑猪,一天天眼看着肥了起来。猪看似佛系,有时候鼻孔里连打俩喷嚏,吓得宝宝毛毛浑身战栗,令人忍俊不禁。

山上的生活|南山辞典

在动物眼中,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只有地盘争夺。比如,宝宝和毛毛一次又一次追撵兔子,每回都败下阵来。而兔子比我们想象的狡猾,打洞功夫了得,竟打到院墙外面,隔壁院子住户没少吃兔肉,为此我爸很郁闷。更郁闷的事还在后面,嫁接的玫瑰花,用铁丝圈成围栏,但还是被鸡啄了个干净。第二年开花,事先把鸡都关进笼子,却被毛毛踩了一地,真是防不胜防。有段时间,眼看猪掉了膘,我爸很纳闷,盯了几天,发现李玉成偷懒,喂猪时两顿并作一顿,猪食被老鼠哄抢,我爸扣了他的工资。

与动物们在一起,目光会变得温存而细微。夕阳西下,我蹲在果树下,用铁铲翻动土层找蚯蚓,鸡们偎依在身边,人和鸡就这样被晚霞照亮,幸福得好想在地上打个滚儿。三伏天里,最惬意的当属下水游泳,表弟浮在游泳圈上,后来胆大了直接下水,有一次把宝宝骗下了水,我第一次见狗子也会游泳,呼哧呼哧的扑棱就像在喊救命。宝宝蹲在假山上,高举前爪,一脸幸灾乐祸,任凭怎样引诱就是不动心。每当晚上吃饭的时候,李玉成先把鸡群关进笼子,再把宝宝和毛毛关进小屋,然后给猪圈围上栅栏,最后去给虎子喂食,这样才能吃得安生。

鸟归巢

在山上住,天亮的早,一声声鸟鸣,喳喳,咕咕,嚓嚓,如词牌名,叫人心生欢喜。我早上起床,都是被鸟叫醒的,有好几次我跑到阁楼上观鸟,风把露水一一过筛,又将把鸟的歌喉扩散到四周。如果是在一场雨后或雪后,那鸟的叫声更加纯净,一啄,再啄,又啄,好像人的心弦上弹出高低不平的音符。我爸从小喜欢鸟儿,来到山里自然不能没有鸟,辟出一间屋子专门养鸽子,又买了两只鹦鹉,养在笼子里,每次都成麻袋的买小米。对鸟好一些,他很舍得。

酒店最终亏损关门,我爸才有时间每天逗鸟,与狗吵架,与猫斗勇。那年深秋,打开笼子给鹦鹉换水时,眨眼功夫,一只鹦鹉飞出了视线,不见踪影,急的我爸嘴上起了泡。那段时间,他和我妈忙着摘石榴,又要给苹果树打药,把鹦哥的事儿搁浅了。大红石榴,酸的掉牙,自己吃不了,拿到早市上卖掉。那天回来刚进门,我妈瞅见一只鹦哥围着鸟笼子转,羽毛顺贴,色泽鲜艳,她喜出望外,示意我爸跑去打开笼子,几秒钟停顿,“啪”地合上笼子,鹦哥归巢了,另一只鹦鹉也不再孤单了。我爸高兴地手舞足蹈,直说“欢迎孩子回家”。

山里人

我爸经常骑嘉陵摩托车带着我和表弟去赶大集,车子飞驰就像越野,特别刺激,集上的人都认得他,这个塞个煎饼,那个送块豆腐,一趟下来就像回了趟老家。我爸去村主任家要账,带着礼品登门,白酒和成条的烟,有时还给孩子买上书包和文具,经常被留下吃饭,但最终空手而归,没钱呗。我问,“没钱还留吃饭?”他答道,“面子上得过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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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建了个游泳池,水全部来自地下水,每次游泳必须先给山上放水的老头打招呼。这老头姓李,当地人,年过六旬,矮个子,衣衫脏兮兮,沾满油渍,布鞋露着脚趾头,脖子后面鼓了个类似瘤子状的疙瘩,让人畏而远之。可是,我爸一口一个“爷们”叫着,与他混得很熟,先递上烟,事后再请吃饭。有一回要放水,我跟着我爸去他家,他家在后山一间茅草屋里,不远处就是一个大蓄水池。他裸着胸膛,老伴也光着上身,不住地用蒲扇扑扇蚊虫。那天游完泳,晚上照例安排请老头吃饭,本来说好一起,我姑实在受不了,天一黑就开车返城了。

我印象最深的是三叔。当初盖别墅,他在施工队干木工,其他工人都与他沾亲带故。他四十多岁,大高个,长脸膛,声音沙哑,就像声带长了结节。他能吃苦,肯下力,饭量也是惊人,冬天宰了猪灌香肠,经常叫他过来喝酒。平时有什么零活,一个电话他就到,他说,“活儿不能一次性干完,得留个尾巴。”几年前,听说他突然走了,收工后去理发店理发,从椅子上出溜到地上,等救护车来了,已经没了心跳。我爸去过他家,后来才知道,他媳妇不会打理家,地都荒了,不得不租出去,两个女儿还没上学,里里外外全靠他。

多年以后,我经常想起放水的老头,他活得坦然无惧,也许正是身边的菩萨吧。

在人间

山里生活的经验告诉我,时间在这里呈块状,大块的孤独,大块的绿色,大块的墨黑——那种大块“载我以生”“载我以死”的痛快淋漓。就像我爸,农活基本为零,也没上山下乡,在山里成了地道农民。从翻地、埋种、育苗、施肥、剪枝、摘果,到冬天防冻、夏天防虫,每天都忙得没有空闲。酒店亏损关门后,没有收入,他和看门老头全靠这院子里的蔬果过活,辣椒炒南瓜、蒸南瓜包子,就能度过漫长冬天。即便穷成这样,树上剩下的苹果他也不摘了卖钱,待大雪压枝,一树红色玛瑙,像是挂满红灯笼,看上去多喜庆。

山上的生活|南山辞典

趁年轻在山里住,始于新鲜,成于心智,久于真实,终于悲悯。现在回想,我的确贪恋山间果蔬之美味,空气之清新,夏天香椿绿叶炒鸡蛋,肥硕马生菜伴芥末,冬天菜南瓜包水饺,黑猪肉炖白菜等,但是,更多的是留恋那种气味和声音:掐断茵陈脉茎的药香,晾晒柿饼渍手的拙香,翻开泥土蚯蚓的拱动,苹果红透压枝的声响,深夜时分狗子的鼾声……这些,都让我觉得与自然结了亲缘。当然,还有清醒与节制。我深谙,一棵苹果树结着与我内心里一样的东西,几只灰兔子拥有与我一样的骄傲,它们的生老病死也都与我有关;我像蝉蜕皮蜕掉虚荣,对孤独的生活产生强烈兴味,不管以后在哪里,都能守心如镜,坐拥广阔而安宁的世界。

“一指见明月,一月见春山。春山藏千山,千山归一山。”一座山,就是一种价值观,它对人类的教诲全部藏在这虚无之中——雾霭、烟岚、残月、白霜、露水,狗吠、鸡鸣、鸟啼、鹅叫、狼嚎。从来不是人走向山,而是山慢慢进驻到人的心里,清澈,庄严,宏大,遇见真实的自己。人,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当山以这种方式涵纳了我的灵魂,我将重获新生,初洗如婴,如若换了人间,这就是山的慷慨馈赠。

﹙作者系85后青年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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