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谦
李谦,2019年毕业于北美明德学院(Middlebury College)英美文学、电影传媒专业,曾往返于中美两地进行影像与文字的双语创作,将于9月赴北京电影学院攻读故事片导演专业研究生学位。
《龙族》里有句台词是这样说的:有人说人会死三次,第一次是他断气的时候,在生物学上他死了;第二次是他下葬的时候,人们来参加他的葬礼,怀念他的一生,然后他在社会中死了,不再有他的位置;第三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把他忘记的时候,那时候他才真的死了。
2020年春天,我因美国疫情被困在家,绞尽脑汁地在编写一个疫情下留学生意外得知家人病重但无法回家的故事。当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现实世界的生与死将会以一种出乎意料、更加沉重的方式撞击我的生活。
7月初,我回国隔离,得知大舅去世已半月有余。
大舅生于1955年,于2020年逝世,时年65岁,但家人更愿意说他是66岁去世的,好像这样,大舅就能在我们身边待得久一点。
大舅于志学青年时期的一张标准照。
我知道的关于大舅的故事很多,林林总总,但大多是从母亲、外婆那里听来的。母亲说,大舅因为工作表现出色,层层选拔,被评过“沈阳市十佳青年”的称号。当时,她还在上高中,突然在报刊栏里的《沈阳日报》上看到了大舅的名字,于志学。电视台的沈阳新闻也报道过,大舅还因此还上了电视。外婆说,大舅从小生得白净,游泳比赛时,很容易从泳池里的一众人群里认出他的身影,连教他的老师都给他起了绰号,叫“小白孩儿”。
我对大舅的直接记忆并不算多,印象最深的还是小的时候,当家里人还在宠溺地称呼我的小名时,大舅总是对我直呼其名,让我有种当“小大人”的感觉,这种认可让小小孩非常满足。所以在大舅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把死亡与他联系在一起。
2018年,我回老家拍摄毕业短片,采访过大舅。如今时隔三年,虽深知大舅已离我远去,但再次回看这些素材,依然倍感亲切。在此我谨将采访简要整理,以作怀念。
前排左一:我外曾祖母抱着二舅,左二:外曾祖母的姐姐抱着大舅;后排中间: 我外公外婆
大舅的少儿时期是在沈阳南站附近度过的,房子是外公作为转业军人安置分的,而这里也成了大舅后来的婚房。我外公1952年参军,1954年转业、结婚,后来又把工作辞了,回新民县读高中,从那儿考上了大连水产学校(现大连海事大学)。外公给大舅起名为“志学”,好像把他的一种希望寄托在大舅身上,勉励他从小励志学习。大舅年少时,由于外公很少回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舅在家里是中流砥柱一般的存在,自然而然地承担起更多关照弟弟妹妹们的责任。
“小时候我是幼儿园的班长,你二舅能吃,吃完饭就在我们那个班门口一站,我就把我的饭分出来给他。小朋友都吃完了,收拾碗筷,我和幼儿园班里另外一个小孩儿送到伙房去,伙房阿姨就问我吃饱没吃饱。她知道我把食物让给你二舅了,她就另外给我一份。”大舅生前在采访中回忆道。
二舅生下来身体弱,有先天性心脏病,易受人欺负。为了给他出头,大舅打了很多架。“小时候我很能打仗,甚至有的同学家长都来对付我。他(我二舅)班里有个小流氓欺负他,我也同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找了个小流氓,威胁对方。别看你二舅小时候(身体)有病,他没受到欺负。”
大舅和朋友们的合影。
对于外公在他成长中的缺席,大舅在采访里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印象很少,因为他很少回家。”在他与外公有关、为数不多的几个幸福回忆中,有一条大鱼让他印象最为深刻:“我记得小时候,是六几年,他在自行车后座上驮回了一条三四十斤的大鱼。那条大鱼我们家吃了一个礼拜,大家吃得很高兴。那时候他(我外公)是花了三十多块钱买的,回家之后和你姥(我外婆)说是在单位和人钓的鱼,没花钱。你姥也挺高兴,光鱼白就二大碗。”或许是受了外公的影响,大舅从小就爱读书。十年动荡中,大舅常拎着家里的菜筐去借书,一借就借一筐。“我很小就把四大名著七七八八的书看遍了,那时候都是禁书,但我有渠道能借来看,看完再送回去。(开着)黄炽灯小灯泡,一看看到半夜。”大舅回忆说。
爱笑的大舅。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后期,全国掀起了大规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运动热潮,“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1972年年末,大舅初中毕业,也成了上山下乡中的一员。“我们家我是老大,那就是理所当然地下乡。”大舅下到盘锦农村种水稻,从选种到收割都干过,一直到1975年7月才返城。返城前,大舅面临着回城读技校和参与工农兵大学学员选拔的不同选择,于是他给家里打电话询问意见。当时我外婆告诉他,哪个先回来就选哪个。
1979年,大舅和(未来)大舅妈的合影。
1981 年,大舅结婚。
大舅一家三口。
1975年大舅回沈阳读技校,两年后成为了一名工人。恢复高考后,大舅在1978年在职参加高考,但遗憾落榜,之后考上了厂子办的、教育部备案认证的职工大学,于1982年毕业。大学毕业后,他留在厂里技术部门工作,先后在分厂技术科、厂总师办工作,担任工程师,参与设计图纸、制定企业标准等等。
大舅在日本进修时期的照片。
大舅在日本进修时期的照片。
大舅在日本进修时期的照片。
改革开放后,单位引进设备,大舅被选中公派去日本进修。大舅记得,日本人对工作的态度非常认真,素质还很高,去那里的公共场合,比如政府部门、医院、商场,人都很热情。尽管如此,大舅从来都没有过想要留在那里的念头,“没想留在那儿,根本就没有这个念头。家人都在国内,怎么能考虑在外边。挺好那也是外边,这点爱国之心还是有的。”
2018年我采访大舅时的视频截图。
2020年五月二十三日,大舅发来消息让我在异国他乡保护好自己,可没想到,待到我平安归国,等到的却是他骤然离世的讯息。
十月,大舅下葬,我随家人回老家送他最后一程。来送大舅的人很多,从中学时代的同窗好友到一起上山下乡的昔日青年,在场人无不对他的离去感到惋惜。墓碑很白,是舅妈和表哥为了爱干净的大舅特意选的,上面照片里的大舅笑得温和而宽厚。骨灰盛放在一个青瓷容器里,小小的,很难想象那里头承载的人曾经那么高大、生气勃勃、笑声爽朗。
【后记】
从南到北,自东向西,一个个鲜活的家庭故事,也承载着生动的年代记忆,澎湃新闻/视界征集家庭相册中的老照片,请你说一说照片背后难忘的故事。
对于老照片的凝望,像是对于自我乃至整个家族过往的一次审视,与过去的点滴联通,那些故事也在不知不觉中构成了我们曾经存在过的佐证。给予我们短暂的慰藉,也提供这一年继续前行的电力。
愿以此著一本时代的家庭相册。
责任编辑:梁嫣佳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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