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柳汀雪

读书是为了什么呢？

有人说是为了求知；有人说是为了考功名；还有人说为了报国。

在唐朝，光是考功名这件事已经够天下读书人绞尽脑汁、身心俱疲了。

首先你身家背景得过关、家里还要有点财力，因为远赴京城考试车马食宿都得花钱。

能通过科举和博学鸿词科的考试人，可谓是万里挑一。他们是既有学识，应变能力强，才华出众，也有一定的见识。唐朝初期的科举要考“时务策”，涉及国家现实问题，要求考生设计解决办法。

考上之后还得会拜山门，感谢曾经提拔你的恩师主考官，还得会跟同届的考生们搞好关系，以后在官场上你的同学和老师，都可以支持你做事。

所以说，唐代的考生真不容易，最起码得是情商智商都出类拔萃的人。

考上功名以后呢？你也只是个小官。要是没有合适的机缘，你就是唐朝众多官员的分母，仕途上很难进步的，到了年纪就该退休了。

年龄不等人，唐朝最有才华的读书人们也是为了有空间能施展自己的才华而天天焦虑。

王维为了有机会做官，先找了岐王，又托了玉真公主；

韩愈为了当官，光科举就考了四次，还不算博学鸿词科；

李白为了做官，南北奔走，到处找名人、官员写行卷诗。

偏偏就有人很佛系，不太在乎科举，也不太在乎官职大小，更不太在乎能为国家做多大贡献……

有人说，那他一定是个庸才。

非也，他周围的人，偏偏很羡慕他的才华。

论写诗，全唐诗一共收录了他19首诗，其中就有2首千古佳作；

论书法，他擅长草书、隶书，连张旭都向他取过经；

论政事，他教导了太子李亨，还为李亨培养过治世能臣李泌；连难伺候的唐玄宗都对他交口称赞。

放在今天，他一定是李诞式的人物。一个嘴上说着人间不值得，什么都不重要，背地里却比谁都努力的人。

他也是历史上少有的能把“大隐隐于朝”做到极致的人——贺知章。

一、浙江历史上第一位有记载的状元公元659年，唐高宗显庆四年，贺知章出生于越州山阴。

他跟宋代的陆游、民国的鲁迅都是老乡。

贺知章祖上是会稽贺氏，家境殷实，贺知章家族中排行第八，人称作贺八。

贺八郎勤而好学，读书游历，十几岁岁便可写诗赋文。当年绍兴地界上，想花钱求贺知章写文章的人都快把他家门槛踏破了。

贺知章成绩非常好，年仅三十岁就考上状元了。

看过我们之前文章的朋友就笑了，王勃十七岁当官，贺知章三十岁才考上状元，还是差了点。

你要考虑到贺知章二十几岁的时候，正值朝堂上一片混乱，科举考试时停时续。

今天中宗继位了，明天又改立睿宗 ，后来武后看两个儿子不太成器，直接夺权了，政局上甚至引起了动荡，徐敬业还曾经率领军队，起兵造反。

偌大的中国竟容不下一张课桌，贺知章考科举的进程就这样被耽误了。

三十岁，贺知章成为浙江历史上第一位有资料记载的状元，家乡人民的骄傲。

二、默默无闻的状元

从公元689年一直到公元722年，贺知章一直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官。

恨不能一头扎进人堆里找不着的那种。

太低调啦！好歹是个省状元，天下读书人的榜样。

您不想好好做官，起码多写点诗文，为了文坛做点贡献也好。

贺知章说：我不！

要是都像您这样，考上全省状元了，还没有出头之日，那好好学习还有什么意思？

贺知章说：“你们不懂！”

《论语》里，孔子曾经赞赏过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七位隐士，以伯夷、叔齐两位最为推崇，他们可以做到不降低自己的意志，不屈辱自己的身份。

我要想当官很容易，可是现在朝廷里乌烟瘴气，不适合做高官。

武后为了巩固统治，大兴佛教，耗费巨资引领舆论；人事上任用来俊臣等酷吏，推行告密制度，执行严刑峻法；朝堂上诸如薛怀义、张昌宗等没有治国才能，只会逢迎媚上的人也能享有高官厚禄。

明知不可为，便不为，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64岁了，贺知章只是个负责祭祀的正七品小官。

人生，不着急。

是你的，终归是你的。

三、朋友圈的梗王贺知章

不爱当官，懒于仕途，不求进取的贺知章人生还有什么追求呢？

交朋友啊。

长安本地户口，工作不忙，有房有钱有时间。

工作只是为了生存，而工作外的生活才属于你自己。

胡可先教授写的《贺知章交游考》考证出与贺知章交友者的名人多达54人。

上自帝王公卿，下至布衣文士，既有乡谊，亦有同僚，还不乏方外之人，与当时重要诗人张说、张九龄、孟浩然、王湾、李白、杜甫、张旭等都交往颇密。

注意，是交往颇密，关系不是一般的好，是非常亲密。

基于贺知章的学霸身份，孟浩然一落第，就找贺知章诉苦，写了《秦中苦雨思归赠袁左丞贺侍郎》。

此外《唐诗纪事》 中有 : 师与贺宾客（贺知章） 、 李北海邕、 褚谏议庭海、 径县令万齐融为儒释之游莫逆之交。

唐人的生活也不比我们现在容易，谁不想要一个快乐源泉一样的朋友？

贺知章性情诞放，玩的非常开，朋友们在一起，就是要尽兴。

一开心，就想喝酒，然后越喝越开心，喝醉了就闹出不少好玩的事，他身上的梗特别多。

贺知章跟朋友一起，喝醉了，晃晃悠悠地骑着驴回家，像坐船一样。

可能是太醉了，身体不太协调，一头栽进井里了。贺知章本人浑然不觉，还在吵吵嚷嚷的吆喝大家饮酒。

幸亏旁边人看见，齐心合力把贺知章捞起来。

这件事在他的朋友圈里广为流传，承包了大家一整年的笑点。

杜甫写《饮中八仙歌》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件事排在前头。

有一次，贺知章醉了，想要写诗，问手下要纸。

那人多问了一句：“您老要多少？”

贺知章醉醺醺地说，你拿多少，我就写多少。

手下不信，给拿了十张，他就写十张，拿二十张，他就写二十张，刚刚好够，一点儿也不浪费。

这么神奇？别不是凑字数？

《新唐书·贺知章传》说他：“每醉，辄属辞，笔不停书，咸有可观，未始刊饬。”

《新唐书》官方开盖章说，喝醉酒的贺知章写的却是不错，一气呵成，文通句顺，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贺知章写诗能凑够纸张，也跟他擅长写草书是分不开的。

他的书法与草圣张旭（吴中四士之一）齐名，被评论为“落笔精绝”“如春林之绚彩”“胸中所养不凡，源深流长，自然之道”，传世《孝经》卷被誉为唐代草书之代表，这幅字后来几经辗转流入日本。

2006年上海博物馆举办“中日书法珍品展”的时候，这幅作品曾回国展示过。

位于绍兴城东南宛委山南坡飞来石上的《龙瑞宫记》石刻，也是贺知章的书法代表作。据宋代《宣和书谱》记载御府藏贺知章草书十二幅，惜现已遗失。

贺知章书法《孝经》

草书太难学了，难学到学生吴道子直接改了行，后来成了大画家。

《宣和画谱·卷二谓》说吴道子“少孤贫，客游洛阳，学书于张颠、贺知章，不成”。

这是一次失败的教学经历，贺知章吸取教训。

贺知章认为，学不好一定学生有问题，跟我有什么关系？

下一回，贺知章把目光放在了一位少年天才李泌的身上。

《旧唐书·李泌传》称李泌“少聪敏，博渉经史，精究易象，善属文，尤工于诗，以王佐自负。”

《太平广记》卷三八《神仙》条引《邺侯外传》云: “张九龄、贺知章、张庭珪、韦虚心一见皆倾心爱重。

孩子太聪明，大家都喜欢，贺知章害怕别人把他的宝贝徒弟抢走，当面毫不留情地夸奖李泌，“此稚子目如秋水，必当拜卿相”，并眼神暗示李泌赶紧拜他为师。

去年的热播剧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中何监和李必就是参考了历史原型是贺知章和李泌的师徒关系。

李泌不仅博学强识，又善于审时度势，可谓是学到了贺知章的精髓。

后来贺知章有幸，被唐玄宗委任为李亨的老师。

教出两个这么得意的门生后，贺知章总算弥补了早先失败的教学经历留下的心理阴影。

四、朝堂灭火器贺知章

武后去世后，贺知章看了看朝局的风向，想当官了，跟他当宰相的表兄陆象先提了一句。

当然没问题。

陆象先本人就是贺知章的粉丝，逢人就夸贺知章的风趣幽默和才学，曾经说“我与兄弟们阔别多年，谁都不想念，唯独一天不见贺兄，就感觉了无生趣。”

真是腻腻歪歪的兄弟情啊。

很快，贺知章在陆象先的帮助下担任国子四门博士，继而升迁为太常博士。

贺知章后因写征讨突厥叛军贺词，博得了张说的喜爱，被张说推举太常少卿，参与撰修《六典》《文纂》，后来又担任了礼部侍郎，并兼任集贤院学士。

仕途非常顺利，完全没有波折，唐玄宗也很喜欢他。

封禅表演

公元725年，也就是开元十三年，唐玄宗泰山封禅，祈求国泰民安。

帝王封禅，历来是大事，关乎着上天是否认可帝王在人间的表现。

在定日子的时候，朝堂上两派大臣吵了起来。一派要定清明，另一派要定开国之日。

两派各说各有理，吵得玄宗一个头两个大。

佛系的贺知章缩在角落里，想尽一切办法降低存在感。

唐玄宗的目光向贺知章扫过来，“贺知章，你说。”

这个问题根本无解，支持哪边，另一边的人都会记恨他。

贺知章只好一本正经地和稀泥，“封禅最重要的是一颗为民祈福的心，何必拘泥于时间呢？”

玄宗一听，太有道理了！

于是也不再听两派人辩论了，直接定了三天后封禅。

贺知章既不得罪朝堂上的两派，又圆满解决了此事，解除了玄宗的烦忧，当然受到玄宗的偏爱。

唐玄宗表示：不给组织添乱子，能给组织解决问题的同志，都是好同志。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大唐流传开这么一句话，遇到调和不了的矛盾，就找贺知章。

《唐语林》里就讲了这么一件事，唐玄宗弟弟、岐王李范逝世，葬礼相当隆重。

出殡的时候有一个环节，需要有一批十四五岁又英俊潇洒的贵族子弟“挽郎”牵引灵柩。

贵族少年，英俊潇洒，还能露脸。

听起来就像是选大唐最美先生一样。

一帮十四五岁的少年们差点抢破了头，竞争异常激烈。

这些小孩儿也是好意，不好直接拒绝，大家都住在京城，抬头不见低头见，因为这件事得罪人也不太好。

贺知章不是会办事嘛，选人这等“好事”就落到了他身上。

这一回，跟上次不一样，葬礼它有规制。和不得稀泥，总不能都选或者都不选吧。

贺知章闭着眼睛选了几位，结果果然不妙，贺知章被其他没选上的少年追着堵到了礼部衙门口。

贺知章命人关上了礼部大门，这几位都不肯走。他怕这些少年人血气方刚，把事情闹大，就架上梯子，趴在了墙头上。

贺知章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快别闹了，回去吧，我听说宁王也快不行了，你们马上就有机会了嘛！”

众人一看这架势，仿佛是一个白发老头被一群少年人逼地爬在墙头上避难，有理也变没理了，还生怕他掉下来有个闪失；又听他公然诅咒宁王，吓得立马就散了。

“攀梯劝退少年郎”的事情一夜之间就传遍了长安，玄宗自然也听说了。

然而玄宗并没有怪他，反而觉得这件事确实为难贺知章了，不久就把他调任为工部侍郎。

五、贺知章与李白

贺知章和李白认识，其实是很晚的事。

公元742年，41岁的李白和83岁的贺知章相识。

贺知章见李白神采俊逸、不拘小节，就“奇其姿”，加之李白喜爱“侠酒诗仙”，二人一见如故。

李白呈给贺知章看他的新作《乌栖曲》，贺知章读完夸他“此诗可以泣鬼神矣”。

李白很高兴，随后又把他的《蜀道难》拿出来让贺知章看，贺知章一边读一边给李白点赞：“公非世间之人，一定是太白星谪在人间吧！”

从此，李白的“谪仙人”称号就开始广为人知，名声更加显赫。

贺知章爱喝酒，李白更爱喝，两人并列“酒中八仙”，晚唐孟棨《本事诗》更是记载了贺知章与李白会见并用御赐的金龟来换酒的故事。

什么是金龟？

据《新唐书·舆服志》载: “高宗给五品以上随身鱼银袋，以防召命之诈，出内必合之。三品以上金饰袋……天授二年，改佩鱼皆为龟。……中宗初，罢龟袋，复给以鱼。”

我们可以看出，金龟的时间存在得很短，只存在于武后统治的天授二年( 691) 至中宗神龙元年( 705) 二月。

贺李相见的时候都天宝元年了，早不用金龟了。

有人说，金龟是贺知章自己做的。

萧绎《金楼子》卷三载:“刘英交通宾客……(永平)十三年中男子燕广告(刘)英作金龟、玉鹄谋反，坐死徙者以千数。”

唐代配鱼袋、龟袋的目的既然是用来“以防召命之诈，出内必合之。”就是说私自制作金龟视同谋反，因刘英案受连累死徙者千数。

身为朝廷命官的贺知章岂能不知? 又岂能冒着灭族的风险自制金龟并公然作为换酒之资?

金龟换酒虽然听来豪爽浪漫，但事迹确实是假的。

虽然历史上没有这回事，李白和贺知章的情谊可不假。

贺知章退休时，李白写了一首《送贺宾客归越》：“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

贺老慢走，吴越山清水秀，正适合颐养天年，修仙问道。昔日王羲之曾经写《黄庭经》换白鹅，您老人家风流潇洒不输他……

六、尾声

公元744年，86岁的贺知章大病一场，病好了之后，他想辞职离开长安。

玄宗、李亨挽留无果，玄宗提升他的儿子为贺知章家乡的会稽郡司马，赐绯鱼，也给他摆了盛大的践行宴。

为大唐兢兢业业服务一辈子了，贺老年事已高，估计这是最后一面。

《新唐书·贺知章列传》：“既行，帝赐诗，皇太子百官饯送。”

满朝文武都来了，有太子李亨、右相李林甫、左相李适之、韦坚、王琯、李瓘、康珽、李白、王瑀、于尹躬、齐澣、李瓘……

与会者写诗赠别，集结为卷，玄宗作序，彼时盛况，毫不亚于兰亭集会。

想到贺知章回家乡要是住的不舒适怎么办？唐玄宗不放心，找人给他修了一座道观，起名“千秋观”。

贺知章回家以后，不太适应，感觉像去了外乡。认识的亲戚朋友都不在了，找个人聊聊天都很难。

一天，他随处溜达，跑来一小孩问他，“您老师外乡人吧？有点面生，从哪里来的？”

外乡人？

我差不多三十岁才离开家的，在家乡住的时间可比你都要长。

贺知章有点酸涩，回家写下了《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有了这首诗，全唐都该知道我贺知章是本地人了吧！

同时代的窦皋在《述书赋》说贺知章的诗有“雍容省阔，高逸豁达”的特点。比如说他的得意之作《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宋诗为什么很难有唐诗的气韵呢？就是因为他们想表达的东西太多了，用力而刻意。

严羽在《沧浪诗话》里说：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超脱而神韵自出。

《咏柳》这首诗既没有描绘杨柳的颜色、形态，而是“碧玉”来指代；没有写柳叶的长，偏用“裁”字来衬出；未句将春风比喻成“剪刀”又是一奇。

如此用心雕琢，却浑然天成，毫无痕迹，可称之为唐诗之至高境界。

家乡哪里好呢？不用逢迎，不用猜忌，不用看人脸色，人生太舒展了。

他今生做了太多身不由己的事，老来，终于能把自己还给自己了。

贺知章喜欢这样的结局……

以上是本期内容，我是如斯精舍，你的文化手册，我们下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