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三平《木兰与麒麟:中古中国的突厥-伊朗元素》
木兰的故事几乎完全来自一首民歌《木兰辞》,作者和写作年代皆不明,但一般认为诗中背景应该是拓跋魏时期(北魏,386-534)。诗中的某些部分,特别是以下六句,显露出之后有文人墨客雕琢的痕迹,因此,这首诗也有可能是源自唐代(618-907):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在故事中,可汗/天子兴兵与北方的敌人作战,一个叫木兰的小姑娘伪装成男人代父从军,原因便是《木兰辞》中所写的:“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
01 只称可汗不称皇帝
在北方征战多年后,可汗/天子指派她为高级官员,但她拒绝了这个封赏,只求能与家人团聚,共度和平的生活。在她回到家后,她换了姑娘家的装束,让军中同袍惊讶不已——他们和她并肩作战那么多年,却从来不知道她是女人。
▲宋米芾行书《木兰诗》(局部)
饶富兴味的是,《木兰辞》中一再把“天子”称为“可汗”,而且从来没有用过真正的华夏称号“皇帝”。考虑到它原来是首民歌,此种用法显示出在当时的北朝,即使是一般操汉语的人民,也称皇帝为“可汗”,只是这个有趣的风俗却在正史中付之阙如。
在拓跋部祖庭的石室(443)内所发现的石刻铭文,正巧支撑了这个观察,因为当中使用了同样的天家称号“可汗”,而不是华夏实际上使用的“皇帝”称号。
此外,它还证明了那个时候的北朝统治者,对“皇帝”这个正统汉语的词汇避而不用,而这也支持了我的论点,即草原上神圣王权的遗绪,不仅只是相对于华夏政权的复制品;我将在之后的章节中论述此一主题。
02 木兰是姓还是名?
本章的重点是此位著名的女中豪杰的大名,也就是《木兰辞》中所称的“木兰”。对于这个名字的争论从来未曾间断,“木兰”究竟是姓、是名,还是两者皆是?
迪士尼电影采纳了大众一般所认定的,把木兰当成一个名字,而且有个姓氏“花”(迪士尼电影采纳了“花”的广东话发音fa)。
▲1998年上映的迪士尼动画电影《花木兰》
这种约定俗成的看法毫无历史根据,很可能只是源自一个普通的事实,即“木兰”在标准汉语中代表芬芳的花卉植物。伟大的古代诗人屈原(约340-约278BC)在不朽的自传抒情诗《离骚》中首次提到了此种植物的名称,于是长此以往,“木兰”在众多文学作品中占有一席之地。
许多人将它解释为现代意涵中的木兰花(magnolia)或紫玉兰(magnolia liliiflora),然而这个古老植物名称真正的科学识别仍然是个谜团。
文学中的木兰,在中国传统里意指高贵纯洁、芬芳娇弱的开花植物,此一事实成为我研究的起点。也因此,除了《木兰辞》所带来的长远影响外,木兰本质上是个女性名字的概念,在今天的中国是毋庸置疑的。
我进一步观察到,中国时常将女孩取名为“兰”,而当其指原意“芬芳的植物”时,实则涵盖了从兰花(orchid)、蕙兰属(cymbidium)到木兰花(magnolia)等各类的物种。
最早的例子可能是民歌《孔雀东南飞》中的“兰芝”一名,意指“香草”,据推测,诗中描述的应该是东汉建安时期(196-220)一段如罗密欧朱丽叶般的真实悲剧。
▲《孔雀东南飞》中的焦仲卿与刘兰芝
这个女性名的普遍性可以从西晋永康元年四月二十五日(300年5月29日)的墓志铭看出端倪——墓的主人是开国皇帝晋武帝(236-290)的贵人左棻(约253-300),而她的字正是“兰芝”。在拓跋魏时期的墓志铭中,也证实了有许多女性皆以“兰”字为名。
换句话说,以此为据,我们可以主张在中古中国的典型社会环境中,“木兰”很有可能是女性的名字,且即使到了现代仍是如此。不过,显然在木兰故事首次出现之际,情况并非如此。《木兰辞》明明白白地表明,在木兰揭露了她的真实性别之后:
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如果木兰在标准汉语中,是个极为女性化的名字,就很难解释为什么木兰的战友会不知道她其实是女子。这是首个迹象表明了“木兰”很有可能不是汉语。
有更多的证据可以支持这个论点,即诗中的木兰确实不是汉人的名字,甚至不是女性的名字。《周书·列传》记载了著名的北周将领韩雄:“字木兰······雄少敢勇,膂力绝人。”(43.776)
何谓“字”呢?在现代之前的中国,除了本名,还会有另一个“字”,通常会用以强化本名或与本名互补的字符,来传达合乎本名意旨的特质。
事实上,“名”和“字”的关联是中国菁英文化中一大突出的特色。除此之外,了解“名”和“字”的关联,对于钻研古代中国的语言学也极有助益。一般来说,称人以“字”,比直呼本名更为尊重有礼。
▲三国人物中可以看到很多“名”“字”关联的例子,比如诸葛亮,字孔明
回到上述的《周书》,我们可以看到“木兰”不仅是军人的字,而且还与其本名“雄”相搭配。“雄”愿意是“雄性”,但更常使用的意涵是“雄伟”、“强大”和“强壮”,符合韩雄在列传中所记载的形象。
此处不太可能是汉语中木兰“高贵”、“芬芳”、“娇贵”的女性概念,来互补韩雄的男子气概和勇猛,当然,木兰也有可能是乳名,因为佛教传入的文化中,会取一个贬低身分的小字,来避免遭上天忌恨。然而,这个想法也不合理,因为汉语中“木兰”的意涵并不粗鄙。
相反地,另外两项史料,即《北齐书》和《北史》,由于并非基于《周书》而著,故没有受制于影响后者的诸多政治和文化禁忌,而能给予我们一个清晰的图象——“木兰”其实只是韩雄的真名或“家乡”的名字,因其生长之地成为北齐的一部分,但他却叛国,投奔了对手北周政权。
所以《北齐书》和《北史》从来没有提及过韩雄的本名“雄”,而是称之以“州人韩木兰”,或甚至是“叛民韩木兰”。不过根据《周书》,便可知木兰是韩雄的字,称其为“木兰”反而要比直呼其汉名“雄”带有更多的敬意。
因此,我提出以下几点:
一、“韩”在当时是胡人的姓氏。这在中国史家姚薇元(1905-1978)的《北朝胡姓考》中有详细的记录。例如,在《北齐书》中提到了一个名为“韩匈奴”的人(意指“韩姓匈奴人”)(21.294)
▲北齐、北周与南陈疆域图
二、即使是“华夏”的韩氏一族,最重要的起源地仍然是辽东边界地区的昌黎郡,此处想当然耳会有许多“蛮族化”的汉人氏族,例如,北齐的韩凤就初审昌黎,他惯于称呼其他汉人为“狗汉”(《北史》92.3053)。
顺道一提,在这个边境之地最著名的当地人,可说就是安禄山,他是个“突厥和粟特混血的杂胡”,并在日后几乎导致了唐朝的覆亡。著名的唐朝诗人、文学家、哲学家和政治家韩愈(768-824)虽然出生于河南孟州,也因祖籍的关系,便自号“昌黎”,来彰显这个事实。
三、韩雄出身于世代从军的家族(《隋书》52.1347),他那更有名气的儿子韩擒虎(538-592),在589年为隋朝攻克了南朝(陈),这是自317年西晋迁都建康以来的首度统一,因而让韩擒虎官拜上柱国(另一个上柱国是贺若弼,其鲜卑后裔的身分毋庸置疑)。
韩擒虎的丰功伟业更成为传奇故事的写作题材,最早可见于成书三个多世纪后的敦煌文献,世称《韩擒虎话本》(编号S.2144)。
▲即将于明年上映的迪士尼真人电影《花木兰》
四、韩雄的墓志铭最终替我们证明了木兰实为其本名。墓志铭的纪年为天和三年十一月十八日(568年12月22日),拓印至今仍保存在北京的国家图书馆中。其中叙述了(北)周的大将军本名木兰,却丝毫没有提及他在正史列传中所记载的汉名“雄”。
这符合我在第一章中所指出的,在继承拓跋魏的两个相争的朝代中,北周实际上比北齐更加“鲜卑化”,可惜其官修正史所受到的汉化和篡改却更为严重。
五、如前一章所论述的,包括隋唐皇室等从前的胡人和胡化的汉人,在这个时代有着根深蒂固的习俗,即保留胡人的名字作为“字”或“乳名”。
北齐一朝的突厥-回纥猛将斛律金(488-567)就是个绝佳的案例,他留有《敕勒歌》传世,今日许多人推崇这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好的诗之一。而他的字“阿六敦”正是个胡人的名字,和其汉名“金”之间,也有着相互搭配的关联。
已故的卜弼德就是第一个提出斛律金的字“阿六敦”是个突厥-蒙古语词“altun”,即“金”的意思。
前述的证据皆清楚的表明,韩雄(又名木兰)之名是另一个“汉名胡字”的案例。
因此在拓跋政权及其继承者的治下,木兰实际上是个胡名,而不是人们以汉语为标准,所认为的女性名字。这就是为什么女英雄“木兰”一字,最有可能是姓,而不是名。
来源:陈三平《木兰与麒麟:中古中国的突厥-伊朗元素》,赖芊晔译,台北:八旗文化,2019年,第73-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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