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殷航 张想玲
朱晓娟最近很忙。由于起诉河南高院的事情被全国网友关注,她每天要接到好几个媒体打来的电话。每接一次,就要把过去的事情翻出来说一次。对于起诉,朱晓娟一点也不后悔。她说,很多事情一定要弄明白,人不能活在谎言之中。
从孩子丢失,到找到,再到DNA检测出错,朱晓娟觉得自己就像在坐过山车一样,“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她设想过无数个如果,希望可以让自己舒坦些,但无论哪个如果,复盘到最后都会成为“如果孩子没丢,生活也不会是这个样子”,以及,“我恨何小平”。
另一边,何小平的生活也被舆论裹挟。大家都叫她“偷娃儿的人”。去年,她曾向朱晓娟道歉,但朱晓娟没有接受。
“知道真相后,孩子怎么看你?”6月10日,被封面新闻记者问及这一话题时,原本声音洪亮高亢的何小平,在电话那端沉默了。她顿了顿说道,“我不晓得”。
“你们从来没有聊过这个话题吗?”
面对追问,何小平有点猝不及防。停了几秒钟,她再次重复道,“我不晓得”。
朱晓娟曾刊登的寻人启事
孩子被偷了1991年3月,重庆人朱晓娟和丈夫的儿子盼盼出生了。圆头,大耳朵,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在很多人眼中,这是幸福的一家。朱晓娟在医院里当护士,丈夫在部队做宣传,儿子刚刚出生,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一切正往好的方向发展。
盼盼1岁零3个月时,朱晓娟请了个保姆。“我们每天上班很忙,根本没法全身心照顾。”正是因为这个保姆,朱晓娟一家开启了近30年的“噩梦”。
罗选菊刚到朱晓娟家里时,自称只有18岁,是重庆一所大学护工系毕业生。“小姑娘文文静静,看不出有啥子坏心眼。”
盼盼被偷的那天,是罗选菊来到朱家工作的第七天。朱晓娟还记得,那天早上她七点多就给孩子喂了奶。出门前,还和保姆嘱咐了几句。中午,朱晓娟的母亲去看孙子,到了才发现房门大打开,家里却没有人。邻居告诉朱母,早上八点多保姆就抱着娃儿出门了。问她去干嘛。对方还笑着说“去买菜”。
接到母亲电话后,朱晓娟慌得很。回到家里她发现,罗选菊把自己的衣物全部打包带走了,朱晓娟新买的皮鞋也被拿走了。唯一没带走的,是罗选菊的身份证,以及她平时穿的那双破破烂烂的鞋。
报警后,警察按照罗选菊身份证上的地址找到了她家。结果发现,这人并不是他们请的保姆。“罗选菊”的名字是假的。
保姆究竟是谁?孩子去了哪儿?那段日子,对于夫妻俩来说,就如同掉进了黑洞一般。 朱晓娟收起了儿子的衣服和玩具,把它们装进箱子中保存起来。她总觉得盼盼还会回来,想留给他用,让他知道爸爸妈妈从没忘记过他。
夫妻俩决定寻子。朱晓娟向单位请了半年假。头几个月时,他们一直在外地奔波,哪里有线索就往哪里钻。湖南、湖北、山东、云南、福建,每一个地方都不曾放过。“那个时候坐飞机很贵,但我们还是选择飞过去,因为太着急了。”
断断续续找了三年,朱晓娟和丈夫的足迹基本走遍了全国。一次次信心满满出发,一次次失望至极归家。
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出具的亲子关系鉴定书
失而复得1995年,距盼盼被偷走已经3年了。朱晓娟和丈夫的生活也恢复了平静。他们把失子之痛藏在心里,双方彼此心照不宣。不提、不说、不问。
一个偶然的机会下,他们在报纸上看见,河南兰考破获了一个儿童拐卖的案件,10多个被拐到河南的的小孩,被警方怀疑来自四川。得知这个消息后,朱晓娟试着给当地警方打了个电话。对方回复称是有这么件事情。还表示,可以寄一张自己小孩的照片来对比。
很快,朱晓娟寄了一张盼盼1岁时的照片给他们。经过两天等待,警方告诉她,根据对比,有一个孩子的眼睛和五官非常像,但耳朵不太像,并建议朱晓娟和丈夫前往河南仔细对比。
“说实话,我当时是不相信的。”朱晓娟说,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前些年的寻找,让她不敢把这个线索看得太重,“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最终,夫妻俩决定前往河南。“还是不想错过每一个线索和机会。”
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时,是在兰考县的医院里。孩子感冒引起了肺炎,正在住院。朱晓娟有点紧张,心里慌得很。推开门后,在看见孩子的那瞬间,她就觉得这不是自己的儿子。“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不像。”
朱晓娟觉得不像,但她身边的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他们丢失的儿子。
警察建议,可以去北京做个亲子鉴定,这样更稳妥些。那个年代,能做亲子鉴定的城市并不多。朱晓娟采纳了警方的意见,同意去北京做鉴定。1995年低,临行前,警方又告诉他们,不用去那么远了,现在河南省高院就可以做。
花1500元做完亲子鉴定后,他们回到重庆等待。半个月过去了,结果还没出来。朱晓娟打电话过去,对方表示第一次没做出来,还要做第二次。又等了差不多半个月,结果出来了,鉴定显示该儿童和夫妻俩具有生物学亲子关系。
她记得,去接孩子时,自己还问过兰考的公安,会不会检测错。对方回复,“100%不可能出错,这么严谨的东西保证不可能出错”。
朱晓娟与亲儿子照片
被割裂的人生盼盼回家后,一家人并没有破镜重圆。朱晓娟和丈夫因感情不合最终离婚。朱晓娟也成为单亲妈妈,抚养盼盼和小儿子长大。“不敢再婚,怕对孩子不好。”朱晓娟咽下了很多委屈,终于把孩子们送进大学。孩子也算争气。都找到了不错的工作。
何小平的突然出现,打破了朱晓娟的平静生活,也让两个年轻人的人生就此割裂。
2018年1月,何小平主动前往南充警方投案,称她在1992年时从重庆渝中区解放碑抱走一名小男孩,后将其取名刘金心,对方如今已经长大,多年来一直跟随她生活在南充顺庆区。何小平告诉警方,自己想赎罪,替儿子寻找亲生父母。
重庆警方也立即展开调查。2018年3月,朱晓娟收到了来自重庆市公安局物证鉴定中心的《DNA检验报告》,确定她与盼盼亲权关系不成立,与刘金心亲权关系成立。
忽然间,朱晓娟懵了。
在警方的安排下,朱晓娟前往南充见何小平和刘金心。去之前,她往包里装了两根棍子。想了想,又拿了出来。“我恨她。”她甚至还想过,见到何小平时要冲上去打这个女人。想着想着,就哭了。因为再怎么打,也已经这样了。
见刘金心前,她勾勒出过很多样子,结果没一个对得上。“很瘦,也不高,穿了双旧得不能再旧的运动鞋,黑衣服,很多白头发,根本不是一个27岁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刘金心没有和生母说过很多自己以前的生活。朱晓娟还是从记者、律师口中拼凑出了孩子的成长轨迹。他没读过什么书,初中都没念完。13岁开始打工。在云南、贵州、四川和广东都打过工。在工厂里拧过螺丝,当过门卫,也在浴足店干过洗脚工。
听到这些,朱晓娟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心酸苦辣都有吧。”她想过,要把何小平送进监狱,但刘金心一直劝阻。“他跟我说,算了吧,毕竟何小平养了自己20多年。”
相认后,刘金心也去过生母家,还看到了放在卧室里的萨克斯和圆号。那是盼盼小时候学过的乐器。从河南回重庆后,朱晓娟为了弥补孩子,几乎什么愿望都满足他。学画画、学萨克斯、学圆号、学跆拳道、学书法。“就是希望他能有文化,好好念书”。
刘金心和盼盼都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彼此的存在。起初,盼盼没有和朱晓娟说破。朱晓娟也不知道怎么把这离奇的事告诉他。直到今年春节,母子俩才进行了一次对话。盼盼告诉她,不管自己未来有没有找到生母,朱晓娟都是自己最爱的妈妈。
另一边,刘金心也会时不时和朱晓娟发个微信,偶尔也会打个电话。今年春节,刘金心前往重庆过年。朱晓娟叫上妹妹、妹夫和母亲一起吃了顿团年饭。“大家都很平静,正确面对吧,走一步算一步”。
不接受的道歉又是一年6月,距离孩子被偷走,整整27年。
在感情上,盼盼是她倾尽心血一手带大的孩子,金生是她十月怀胎曾兜转寻觅的宝贝,这两都是她的儿子。但在理智上,面对这场跨越近30年时间的“乌龙”,她需要一个真相。
为何鉴定结果会出错?
到如今,朱晓娟还保存着1996年年初,由河南高院寄送的鉴定文书——被拐孩子和朱晓娟具有生物学亲子关系。正因如此,这位寻觅已久的母亲在当时吞下了自己的怀疑,“为何眼前的孩子不是招风耳,为何腿上没有痣?”
一纸鉴定,改变了许多事。
2018年,朱晓娟将河南省高院告上法庭,在诉状中,她写道:“23年前正是基于对被告鉴定结论的无限信任,原告误以为寻回了丢失的儿子,在历经漫长、艰辛的寻子之路后‘失而复得’,抚平了原告的‘失子之痛’。但23年后又是一纸鉴定结论,把原告已经愈合的伤口又撕开了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如果说经济损失尚可计量,那么在生理和精神层面上的损害以及整个家庭被改写的命运将永远无法被修复和逆转!”
事发后,河南省高院曾派人向朱晓娟当面致歉。 “我不接受他们的道歉,我要一个真相,要当年的鉴定材料。”
真相是什么?今年5月27日,在重庆市渝中区人民法院内,作为原被告双方,朱晓娟和河南省高院之间进行了证据交换及庭前调解。答辩中,河南省高院称,DNA指纹检测技术于上世纪90年代进入我国,由于实验环节复杂、技术要求严格,特别是实验方法难以标准化等原因,该项技术存在局限性。
在民事答辩状中,河南省高院表示,“由于技术条件所限,答辩人1996年出具的案涉亲子关系鉴定结论错误,为此,向朱晓娟女士深表歉意……答辩人抱有对朱晓娟女士的深深歉意,秉持最大诚意在诉讼全过程继续与朱晓娟女士协商、和解;尊重、接受合法公正的裁决结果,愿意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这一次,朱晓娟还是没有接受道歉。
当年偷走孩子的保姆何小平,因为儿子刘金心不愿追究其刑事责任,朱晓娟选择了“就这么着吧”。面对改变了整个家族命运的一纸鉴定,朱晓娟在索赔的295万元中明确,精神损失100万元,“这是无法弥补,伴随终身的伤害。”
这位退休妈妈在2018年12月31日时,在朋友圈写下过这样一段话:愿这个世界上多一些好人,多一些公平正义,让那些做了坏事的人得到深刻的反省和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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