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征明的作品,风神俊朗的鸿篇巨制很多,画得那叫一个好。但小格局的作品如此幅《食盈丰收图》,只绘那个时代的农忙丰收景象,于当时颇少见,小情小景让人感到入骨地可亲,当得放在写他的上篇的醒目处。
欲写明代画家文征明(1470-1559),可谓是“未成曲调先有情”,提笔之前已怀敬意。
皆因之前写了他的晚辈仇英,绘画佳绝而文才缺失,却并没有受到文征明的轻视与小觑,反倒更赏其绘画上的异才,对他一腔庇佑心,不仅处处提携,还常常为他的画作题词咏句,补上空白。
我们总说画有画品,人有人格。文征明对仇英这般的宽待,可见处显示出的是画品,不可见处显示的却是魅力人格。
有人格之人,能增人温暖与勇气,这在哪个朝代都是人类渴望并共同珍视的最高价值,所以未写文征明一字,便对他先怀一份敬畏心。
一般说来,如果家里有个孩子长到十来岁还不太会说话,父母大约多会着急,会怀疑孩子的智商是否有问题。
文征明小时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八九岁了还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之乎者也的书也读不进,邻居们都认为这个小孩子是白痴无疑了。可是他做大官的父亲却并不着急,认为这样的孩子一定有其过人之处,由他自由生长便是。
不催促不拔苗,跨过十岁的门槛,文征明好似突然长醒了过来,说话流利,耳聪目明,读起书来一目十行,不过五年时间内,少年文采已是传扬四方,令邻居直叹神奇。
这也是他醒世后与父亲幸福生活的最好五年,之后父亲突然去世,家庭情形随之急转直下,因父亲活着时是清官,未留多余财产与家里,少年文征明立时失去了自小拥有的优越生活。
但他真是天生来的才子一名,且傲骨自得。
父亲活着时多得人心,故去逝之时,熟识的官吏士绅为他们一家捐集了好大一笔钱,想供孤儿寡母度日,但这个少年只谢爱意却不收受钱财,将生活标准降至最低,一心用功向学,同时跟定三个大家潜心修习文化,在文学上师从诗人吴宽,书法上跟随书法家李应祯,绘画方面直接师承“明四家”之首的沈周,把诗文书画四样功夫,一一手到擒来。
读文学史时,我们知道文征明是明代文坛上的中心人物,与同时代的其他三个才子祝允明、唐寅、徐祯卿一起被称为“吴中四杰”;读艺术史时,我们也知道他与沈周、唐寅、仇英三人并列称为“吴门四家”。书法方面么,一般写字的人,做梦都不要想与他比肩。
在这里要解释一下“吴门”之意。吴门是苏州的史称,自元以后,苏州一带文人荟萃,画家文学家云集于此,形成好大的文学派别与画派。文征明于其中,诗文与丹青双绝,两头都占鳌头,这样的才俊,可不是很少得么。
不过,有真才实学的人不一定就会考试,文征明早期也一直想求仕进来着,他考呀考呀考,一生多次参加科举考试,可就是不得。
这个不得是他才气不够还是有其它原因呢,听他几言便可明白:我难道是不懂得作文、不懂得写讨好的文章么?不是也。但要匍匐以求赞美好文,投合时好,我断难做到,当是我的命好了。
他是胸中有天地的人,一点儿也不激进,考了半生始终卡在不写庸文处,虽然遗憾却也并不当成是生命的全体损失,掉头一心致力于自己的文学艺术,并以此活命,人生风景处自有别样烂漫。
他不考试了,四溢的才气皇宫也是听闻的,当时的宁王朱宸濠──这个人是明太祖朱元璋五世孙──就很想文征明去他身边做些事情,文征明婉拒了宁王送来的钱财,谢绝前往。再过得十年,已经五十有四时,一位大官还是不忍他的大才被埋没,又向朝廷举荐,这才去北京作了三年的翰林院待诏,也就是皇帝的专职画家。
凭心而论,皇帝对文征明的才华实是赞赏有加的,可此时的文征明性情学养、思想境界已自成一体,对官场的拘束生活已难适应,三年之中就写了三次辞职书想回家,皇帝拗不过他,最后只得准许他放职还乡了。
文征明在前往朝廷之前已有很高的名望,日子过得自在而滋润。此番往皇宫去折腾了一次,回到苏州之后,其书画之炙手可热,又非从前可比,求他作画的、要他书法的好纸好绢,在家里堆积如山,文征明便日渐地繁忙起来,在不用做官的情况下,仅靠一肚子锦绣文章与满手的秀雅丹青,就换回人们由衷的敬重与满门的真金白银。
这个当初十岁尚不会说话的小儿童,果然应了他父亲“我家的小儿大器晚成”的厚言,真算是没辜负父亲那双“十岁看老”的火眼金睛。
钱财丰盈,文征明便给自己建造了一座雅致的房舍,取名“玉磬山房”,每日在自己的这个小王国里,专心致志写字、画画。
大约是见惯官场气息并由衷不喜,他写文画画均轻上重下。王公贵族前来求画,一笔不绘;官宦人士想求一字,半撇不写;外籍人士想要他的诗文,白纸一张。
但对比他弱小的人,处境不佳的人,正在面临种种人生困境的人,他无比地宽宏大量。是自己经历过人世的太多沧桑,总忍不住要体恤芸芸众生的不易之故。
他的字画一直供不应求,人们拿他的字画来千临万摹,假冒与赝品之作充斥在他四周,可他居然不禁也不怒,让这些凡人赚些活下去的小钱。
最有意思的是,有人求假画认错了人,求到他本人面前来了!文征明得知其用意是解决家难,居然欣然提笔画了一张“假画”,让人家拿去换了钱。
《湖舍耕织图》与上图一样是单开册页,也是描绘朴素的农家生活。文征明是官宦人家出生,但这一点儿不妨碍他喜欢田园生活,欣赏人生的男耕女织。
旧年香港佳士得拍卖估价为480万至580万港币的此幅文征明的《碧山听泉》图(水墨纸本 立轴 80×27cm),多看得他清新润目的基本笔法处,是属于“细文”风格的一幅妙作(他的作品有“粗文”与“细文”之分)。
文征明一生最得意的是气魄宏伟的水墨山水与小青绿山水,但他同时也极擅画兰竹,又有“文兰”之说。此幅《漪兰竹石图卷》局部(纸本设色,纵26.1cm,横475.5cm 辽宁省博物馆藏),最能显示他的兰花之神韵,几乎是用没骨的画法,画出竹叶硬朗、石头稳伏、兰叶柔软飘动的特质。
《林榭煎茶图》手卷左图。画太长,只能从中间断开欣赏了。此画也属细文画风的佳作。
《林榭煎茶图》手卷右图。
文征明《玉兰图卷》(手卷纸本 27.9×133cm 大都会博物馆藏),与他雄浑气象的山水相比,这幅作品真是好端庄好静态,让人喜欢极了。
文征明祖籍是湖南人──所以他自称“衡山居士” ──湖南人自古多出大才、将才与英才,群星熠熠闪烁,文征明在其中属于一等英才,诗、文、书、画四绝。
他在仕途上是浅尝辄止的人,在皇帝身边作翰林院待诏只有短短三年,三年间却度日如年。这固然是他见识了官场的枯荣无常,觉得人生于此无大趣,更因他在私下里惦记着自己的才华,懂得自己,有底气提出辞职。
这个底气也是皇帝身边的其他画家赐教予他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的过人才华引起其他磊落画家的由衷钦佩,也引起阴郁小人对他的妒嫉排挤,不容他在翰林院独得恩宠,想办法也要让他开路回家。
这等行径几乎也是在从反面提醒他,他当然可以回家,而且他确实是迫不及待回家的。满身的锦绣才华,弃官从文方是正道啊。
果不其然,自他回家后,“玉磬山房”前一直门庭若市,众人想求得他一画、一文、一诗、一书的炙热状态,一直保持到他90岁时在书桌前端坐离世。
文征明大气。
几乎可以说,在对自我认知的能力上,他跟他爹爹一样沉得住气。生命初期文征明好像是石头一块而非玉石,爹爹不急。想升仕途而终得进仕又快速返乡之后,自己不急。钱财快用完了,好似快走到死胡同了,索性不管急不急,只管埋头日夜精进,相信努力过了,生活自会发生奇迹。
坚持到最后一秒,生活都臣服了他的不急,给予他的东西,一日多过一日:才华如织锦,从十岁到九十岁,经纬渐密且实,光泽度日增;待朋友如兄弟,敬上扶下,学东望西,有饮酒知己却无酒肉朋友,得太多人敬重,从学弟子尤其众多,仇英只是其中之一的幸运者也;家庭生活么,也是安详幸福的,两个儿子继父亲之脚印,也成书画才学之高士,亲戚里的晚辈要参与学习,自是悉心教导,也养出人才。
长寿也是文征明自养出的大气。我们不要说古人如何颐养天年,即使科技如此发达的现代,旁顾左右,能活到九十岁的人也如鸡群中的仙鹤那样稀少,而文征明的生命硬朗到最后一刻,好像没老过似的──上次在邓拓的收藏展上,我看到他老人家一幅八十六岁时所作的《夏木垂阴图》,以及他晚年所写的小楷字,真是惊叹连连。其它先不说,光是那笔触的沉稳有力,几可比三十岁青年的腕力。这是他终身在书桌前修出来的精深造诣,让人实在不得不臣服。
文征明亲切。
这并非仅指他的魅力人格,更指他在书画上透出来的笔端之意。
一般的画家,因为性情各异,在绘画上总忍不住要有所偏好,比如生性清爽的倪瓒只画山水而不画俗人,作品永不沾一丝颜色,认为黑白分明的水墨代表世间最好的出世品格。而仇英呢,恰好觉得人世最可爱,热哄哄地要占尽天下的颜色,大青绿染尽笔墨纸砚,黑白水墨对他么,多甚无趣。
在绘画的立意上,人之所爱也是有分野的。出身高贵的人,眼睛只看华服美食,美人精舍,绘画带着贵气,下层贫民远不是他们观望描写的对象。而出生低微的人,抬头仰望高处的贵族阶层脖子要发酸,没有真情实感也无从描摹,画自己眼前的田园风光、身旁的鸡犬马牛才是最为贴切。
而文征明,却是一颗无碍心,既画高士抚琴听泉,也画农人秋收繁忙;既钟爱黑白水墨,小青绿大青绿也不拒绝;山水是好看的,人物也是好看的;气势磅礴的超大幅山水笔笔飘逸习来,小情小趣的花卉植物也在笔下灿烂盛开。
他所谓的“粗文”、“细文”,以及“文兰”之说,概括的正是他的这种“举天下都是一个好字”的特性,豪迈笔触的山水谓之粗,精密笔法的山水谓之细,兰花竹子的气质却一派秀美清雅,而房舍出现在画面中,也不怕精工细致。
这样辽阔、平等的心性,既厚重又轻逸,他人实是难以兼顾,而他举重若轻地做到了,所以他的画面每每透出一种敦厚气质,好似一个父亲一般。你若能赏他的才华,他定然含颌点头与你共赏;你若修为不够,一时看不出深意,他也不会着急,更不会轻言责怪,要紧处为你作一点提示,等你自己去慢慢渐悟。
这等可亲可近的心性,在自古以来的绘画大家里,实是罕见的。
文征明沉静。
他的画面揽尽山水、人物与花卉,其中山水描写尤其宏壮绵延,但总没有迫人的咄咄气势,是很沉静的大好河山。
这就是他的人文气质,对世间万物明察秋毫,却脑无腐念,直取了事物的本来面目,舍了南宋倡导的院体画的那种粉饰之笔,他认为那才是尘俗之画风呢。
他的画安安静静,他的书法也是气度清雅,行书与小楷是他最擅长的,小楷尤其文气,字字读下来,安神亮目,不知喜欢哪个才好。
文征明的字画带着贵族似的节制,他的处世哲学也是“谨言洁行”。有本史书上对他的这种谨慎有过微词,认为那是一种缺陷,说他官至翰林也没看出有什么政治抱负,告退还乡无非是为了明哲保身,说这是他的封建思想所导致的局限处。
我每读书到此处,心中便要大笑几声。无知人话有知人,往往显浅薄。政治二字怎可与抱负一词相连?抱负是一个人的人生最大格局,要胸中装着天下人,为他人谋幸福方算有抱负,而纵览中国历史,政治二字恰好是天下最大的私利,二者怎可相提并论。
谨言洁行是涵养之人的美好德行,对社会与对自我有双重认知,并找准自己与社会的最佳对接处,知道哪些事情做得,哪些事情做不得,这是人无可比拟的智慧处,我们倒怎么偏偏将文征明看反了?
要是身边多几个人有他这样的智力与取舍,想想那将缔造出一个多么高级完善的社会。
是了,文征明离世之时也是极其沉静的。九十岁,正在为人书写墓志,未写完,置笔端坐而逝。
我在邓拓收藏展上看到的那幅《夏木垂阴图》的一个小局部(纸本 水墨设色 纵176 cm 横99cm 1555年),是老先生86岁时的作品哦,看看这沉稳有力的线条!
文征明的小楷《岳阳楼记》扇面,写得那叫一个漂亮,最后写着“年八十有六”。我们今人年到60岁已是只管惶惶养命,不再进取,对照这种精神面貌,只能说,叹服他!
文征明的行书《对酒诗轴》(131.5×63.5cm 故宫博物院藏),好一派温润挺健。
文征明《古树茅堂图》(66.7×34.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略可见一见他的山水构图想像力。他的许多作品实在太大,画面截取成几段后均无法欣赏那种气势磅礴,就取小幅作品作整体欣赏,看个大概吧。
《古树茅堂图》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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