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性，在当下虽然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但不可否认，很多人还是会“谈性色变”。

如果把时间倒回到95年前的旧中国，有一个人在保守的中国人面前大谈性教育，你能想象得出当时人们的表情和行为吗？

“离经叛道”与性学研究

1888年2月20日，广东省饶平县浮滨镇大榕铺村张家喜得一儿，大人给他取了一个小名叫江流，学名公室。这个孩子从小就聪明好学，还有点“离经叛道”。

后来，张江流受达尔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进化论思想的影响，给自己改了名，叫张竞生。

16岁的张竞生因笃信“振兴新军，就能把列强势力赶出国外”，于是考入了广东黄埔陆军小学第二期法文班。18岁的他因为偷看当时革命人士出版的《民报》，深受影响，剪去了自己的长辫子。后来，他又带头整理学校的伙食，便被开除了。

在父辈的眼里，张竞生就是一个“离经叛道”的逆子。不过，在革命进步人士眼里，张竞生便是天生的革命家。

张竞生原来学校的副监督、地下革命党人赵声十分看好他，便推荐他到新加坡去谒见孙中山先生。在孙中山先生的教诲下，后加入了同盟会，他决定回国参加革命活动，并到北京去学习。

然而，张竞生的父亲却大加阻拦。“大逆子”可没那么听话，走了40多里的山路，跑到县衙去把自己父亲给告了，状告理由是“夺子之志”。父亲犟不过儿子，便随他去了。

1909年，21岁的张竞生考入了京师大学堂，也就是北京大学的前身，攻读法文系。

1912年，24岁的张竞生被孙中山委任为南方议和团首席秘书，协助伍廷芳、汪精卫与袁世凯、唐绍仪谈判，促成了大清末代皇帝溥仪退位，终结了封建王朝。

对革命有功的张竞生并没有留恋权力和地位，反而决定赴法留学，他成为中华民国首批公费留学生，并考入了巴黎大学哲学系。从1912年到1920年，他在欧洲生活、学习了8年，也影响着他以后的人生。

在提倡性解放和性自由的法国，这极大地引起了张竞生对性学研究的兴趣。他对卢梭有很深的研究，也非常崇拜蔼理士，他热爱生命，是一个上进的青年。

在巴黎，一切都是新鲜的，也包括法国女子。张竞生记忆中的巴黎“坐在电车上好似有一股热烈的气氛，如水蒸气一样在围绕着我！”而法国女子的步子“又矫健又婀娜”，更是“满脸堆着俏，一团尽是娇。”

而当时的中国女子，还裹着小脚，既保守又没自信。对比之下，法国带给张竞生的惊喜的同时，也给他带来钻研的兴趣。

在留学期间，张竞生的“浪漫天性”也被激发出来了。海滨偶遇的女招待、轮渡的偶遇、娇小的瑞士女郎、巴黎女助教、避难的女诗人......留下了很多段刻苦铭心的罗曼史。

18岁时，父母就让他跟邻村的许姓女子结了婚。在法国见过巴黎女郎后，顿时觉得自己的老婆“矮墩身材，表情有恶狠狠的状态，说话以及一切都俗不可耐。”

张竞生虽然风流，但并不下流。

许多留学生原本也在中国结了婚，不过他们到了欧洲就有所隐瞒地“骗婚”，娶了“洋妻”。而张竞生却没那个胆，不敢骗婚，以致于错过了好几个可以成为“好夫妇”的欧洲女子。

爱情讨论与性学教育

1920年，张竞生获得哲学博士学位回国。他想学以致用，觉得中国应该要实行计划生育、优生优育政策，于是马上便给时任广东省省长的陈炯明上书，要求“严格实行一夫一妻制、一对夫妇只许生两个孩子。”陈炯明看得目瞪口呆，还以为从欧洲跑回来一个“神经病”。

在欧洲待了8年的张竞生回到自己的祖国，似乎有点水土不服了，甚至开始怀疑人生了。幸好，第二年，在邹鲁等潮属议员的推荐下，他担任了潮州金山中学校长。新官上任三把火，张竞生确实想学以致用，便狠狠地点了几把火。

首先，张竞生对学校进行了大整改：招收女学生，开展性教育，并且辞退了许多声名不好的教员。有一次，一个女生溺水了，他救了她，还为她做人工呼吸，这在当时人们看来，是多么一件伤风败俗的事。

反对张竞生的人越来越多。那些被他辞掉的教员勾结一些学生，掀起了一股大风潮，批判他的声音络绎不绝。

张竞生点的几把火最终烧到了自己，他心灰意冷，被迫辞去了校长一职。

1921年年底，张竞生的伯乐出现，时任北京大学校长的蔡元培邀请他到北京大学担任哲学系教授，讲授伦理学、行为学、美学。

让张竞生声名鹊起的是1923年4月，他在《晨报副刊》发起的一场爱情大讨论。

北大教授谭熙鸿的妻子陈纬君死后，他便娶了妻妹陈淑君。然而陈淑君是有婚约的，他的未婚夫沈厚培听到消息后，急急从广州赶到北京，在报纸上发表了文章，“讨伐”谭熙鸿。

于是，张竞生便在报纸上公开发表了《爱情的定则与陈淑君女士事的研究》，他的爱情定则有四点：一、爱情是有条件的；二、爱情是可比较的；三、爱情是可变迁的；四、夫妻为朋友的一种。

在张竞生看来，陈淑君是一个喜欢自由、了解爱情、有行动力的女子，订婚、解约都有她的权利和自由。

我们现在看张竞生的爱情定则，可能没多大感触，毕竟现代女性就是这个样子。不过在90多年前的中国，婚姻是被包办的，女性更多是男性的附属品，人生自由都没有，哪里还谈得上爱情自由。

在旧社会里，张竞生的爱情定则给了中国女性一道光亮，他懂的长期受压迫的女性的痛苦，渴望解放女性，把他称之为“妇女之友”也不为过。

之后，他也趁势在《晨报副刊》发表新的文章，短短两个月就发表了讨论文章24篇，信函11件，还吸引了梁启超、鲁迅、周作人等文化名人的参加。因为张竞生的“离经叛道”、“标新立异”，他迅速火了起来，褒贬不一，不过招来的大多是批评。

1924年，张竞生出版了《美的人生观》，得到了广泛肯定。探讨了美的衣食住、美的职业、美的艺术......还包括美的性教育。他崇尚裸体行走、裸睡、裸泳等。他认为“性育本是娱乐的一种”不同于“交媾”。里面的内容像一部“夫妻夜话”，语言像是在辅导一个青春期的孩子，让人能够接受。

同为北大教授的周作人就很钦佩他，在报纸上推荐了这本书，称“这部书很值得一读”。

1925年12月，张竞生又出版了新书，叫《美的社会组织法》。在这本书中，他的性学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提出了“新女性中心论”，主张女性是情爱的主角，号召女性要享受“性爱”。

估计许多女性也只能偷偷地看这本书了。

在这本书里，张竞生评判了当时的一夫多妻制度，建议实行“情人制”和“外婚制”。“外婚制”说得通俗一点，就是不要近亲结婚，毫无疑问，这是科学的婚姻制度。不过，看到“情人制”，作为现代人可能也不太能接受。

张竞生心目中的“情人制”是“社会如蝶一般狂、蜂一般咕啜有趣，蚊群一般冲动，蚁国一般钻研，人尽夫也，实无夫之名；人尽妻也，但又无妻之实。”

这种“情人制”似乎跟“走婚”有异曲同工。不过“情人制”，估计现在的很多中国女性没法接受，毕竟女人还要担起生养子女的重担。然而凡事都不是绝对的，现在西方国家有些人就实行着这种“情人制”。

张竞生太过超前的理念，成了大众议论的焦点，鲁迅先生这样说过：“至于张竞生的伟伦，我也很佩服，我若作文也许这样说的。但事实怕很难......张竞生的主张要实现，大约当在25世纪。”

不过，鲁迅先生似乎太悲观了，熟不知在21世纪的今天，张竞生的许多理念都已变成了现实。

一部《性史》，半生骂名

1926年初，张竞生在《京报副刊》上刊登了一则启事，让青年们利用寒假写出各自“有诗家的滋味，有小说一样的兴趣和传奇一般的动人”的性史。青年们很积极地参与，一共有200多封投稿。张竞生从中选出了7篇，然后配上自己的序言和评语，编成了7万多字的小册子，即《性史》第一集。

张竞生在序言中说：“这部《性史》断断不是淫书，断断是科学与艺术的书。”

万万没想到的是，《性史》一出版，便引起疯抢，第一、二天时，日销就有千多本。在1926年5月，京津地区掀起了一场《性史》的热浪。

《性史》为何这么受欢迎？

原因有二：一、有很多性描写，还有张竞生的评论；二、《性史》将女性在性生活中的地位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许多进步女性视为珍宝。

《性史》火了，各地纷纷出现了不法的盗版书籍。有的盗版商更猖獗，竟然直接署名张竞生编著了《性史》二集、三集......甚至十集。不仅如此，还有打着张竞生的旗号，出版《性典》、《性艺》、《性史补》等等淫乱书籍。

张竞生是有准备《性史》续集的，已编到了第四集，但此刻看着到处都是盗版，他有些应付不过来了，只得找律师来寻求自保。不过为时已晚了，“张竞生”三个字成了与“脐下三寸作家”之流，背上了“性博士”的花名。在这种纷乱的局面中，他百口莫辩，不得不取消续集的出版计划。

《性史》给张竞生带来了名气，不过“臭名”多一点，同时也给他带来了很多麻烦。

1926年8月，天津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给警察厅写信，要求查禁《性史》，还称其实“诲淫之书，以此为最。”该书在天津被禁售，出售这类“淫书”的书店老板也锒铛入狱。之后《性史》在上海、广州等地也被查禁。

张竞生的生活被搅得一团糟，到最后，包容的北京大学也容不下他了。他只得灰溜溜地离开北京大学，转而去了上海，在那里写书、开书店。

1927年5月，由新文化社附办的美的书店在上海开业。书店并不大，如何才能在一众书店杀出一条血路？

美的书店一楼是书架，二楼则是咖啡室。现代很多的书店格局便是这个样，不得不说张竞生有远见。因为像《申报》这种的广告费很贵，他就只好找到一般的报纸去做广告，最吸引人的便是“张竞生”这三个字。最让读者大开眼界的是，美的书店雇佣了很多年轻漂亮的女职员，这可是全国罕有的。

美的书店火了。张竞生很忙，忙着写书稿，忙着翻译蔼理士的书籍。

美的书店靠“性育小丛书”齐家，翻译了世界名著，由张竞生主编。张竞生写了两本，《第三种水》和《性部与丹田呼吸》。还翻译了蔼理士的《性冲动的分析》、《害羞的进化》等等。他雄心勃勃，想在上海出版界大展拳脚，想以西方现代科学文化知识来提高国民的素质。

然而，美的书店的成功却引来了对手的打压。那些老店大店勾结上海租界警察局，向上海临时法院控告、起诉美的书店出版发行的“性育小丛书”是“淫书”，应该受到处罚。

张竞生被告，上海传得沸沸扬扬。一开始，书呆子的张竞生正气凛然，也不怕，在法庭上和法官直接硬怼。不过几乎每个月都被告的他，终于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他输了，还落下一个“文妖”的骂名。

美的书店为了宣传性学说，普及性知识，印行性丛书，先后吃了7次官司，书店被洗劫一空，再也难以维持下去，只得关门大吉。

张竞生像一个孤军作战的斗士，扛着性学的大旗，左冲右撞，不过结局却很惨烈，被人骂了半生。

经过《性史》和美的书店的风波后，中国性学第一人的张竞生也不像往日那般“招摇”了，他安静地做着学问。不过，从现在来看，他是一个“先知”一样的人物。

1970年，张竞生病逝。他的家乡为他修墓立碑，赞誉他是“我国近代著名的哲学家、文学家、性教育家......”

1988年，为“纪念张竞生先生诞辰100周年暨学术思想讨论会”上，许多国内外专家一致认为张先生长期受到了误解和冷遇，这很不公平，应还他在学术领域的真正面貌。

2014年，一度被禁的奇书《性史》重新面世，起名为《性史1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