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春节前夕,得友人赠送一套六卷《韩羽集》。一卷为画,五卷为文。正好春节期间揽读,从初一读到初八,犹如看一出连台本大戏,目之成色,心之为舞。其中五卷文集,尤喜欢卷一《陈酒新茶》和卷四《画里乾坤》。韩羽先生向来以画名,其文章严重被画所遮蔽,尽管其杂文集曾获鲁迅文学奖,却远未引起足够的重视。
韩羽先生的画从陈老莲一脉,文字有明显明清笔记风。但是对比这一脉大家早如周作人晚如黄裳,韩羽先生则更多他们所缺少的民间味、现实感和现代性。我说韩羽先生的文章有民间味,是因为他的文章所引用的不仅有传统典籍,更多来自民间的戏曲,这是他从小就熟悉的,不仅融于记忆更融于生命,便在笔下信手拈来,如水流一般,与笔记和史籍所引材料,与现实种种情境,横竖相通,时时溅起清冽的浪花,湿人一身,或会心,或狼狈,或欲羞难掩,或欲逃难逃,其现代性正跃动这样别致的叙述之中,拔出萝卜带出泥,活生生的将现实勾连起来。熔古铸今的写法常见,但二月春风似剪刀处处剪裁戏曲融入文字之中的写法,是别人所少有的。韩羽先生曾引用一句宋诗:“闲上山来看野水,忽于水底见青山”,正是我读他文字的想法,对比当今流行的文章,其别具一格的作法,有点儿野路子,却能让人们有一种“忽于水底见青山”的意外惊奇和惊喜的感觉,颇值得玩味和学习。
将我这些天学习的收获整理如下。试将韩羽先生这种近乎野路子的文章作法,做一个简要的解析。
一,黏附法。《<连升店>有感》,《连升店》是一出戏,曾经被店家嘲弄过的穷书生中举后,店家立刻转换面孔称书生为爹。韩羽先生立马想到《儒林外史》里的牛浦郎,想到谎称得齐白石真传的画像馆主,落笔到如今借名家为托儿的“师生画展”,最后道:“庶几近乎‘连升店’之真传。”在这篇文章中,韩羽先生称“连升店”的店家做法为“黏附法”;如此将连升店主迅速链接到《儒林外史》到画像馆到师生展,正也是这种文章之作的“黏附法”。
《鲁一变,至于道》,用的也这样的黏附法。从50岁齐白石画的《菖蒲蟾蜍》被绳子缚腿的蟾蜍,到91岁齐白石画的另一幅青蛙被水草缠腿,同样缠腿,前是人为,后是自然,韩羽先生道此乃神来之笔,认为前者童趣,后者天趣,继而深一步探求齐白石衰年变法的变与法究竟在哪里。两幅画的黏附,引出画界值得思考的大话题,正所谓小品不小。
二,对台戏法。《小丑之丑》一文,韩羽先生让《法门寺》对唱《捉放曹》。《法门寺》里,刘公道把人头扔进井里时,正巧被宋兴旺看见,他便一镢头把宋兴旺也打进井里。《捉放曹》里,曹操误杀吕姓一家,接着又杀掉吕伯奢。两出对台戏,韩羽先生最后唱给世人的是:“猫拉了屎,用爪子拨土盖上,俗称‘猫盖屎’;人,却往往是屎盖屎。”让人忍俊不禁,又点头称是。
《杨宗保》一文,让《辕门斩子》对唱《破洪州》。两出戏,要斩头的都是倒霉的杨宗保。前者是其父要斩他,媳妇穆桂英救了他;后者是他媳妇要斩他,父亲救了他。盖因要斩他的人时在任上,解救他的人时在任下,其中的法令与人情悖论,道出人性的复杂。最后,韩羽先生唱给我们听:“戏剧家假如将这两出戏编成一出戏,一定很逗乐子。”又岂止是逗乐子。
《“挥泪执法”戏解》一文,让《失空斩》对唱《华容道》。这是两出都有诸葛亮出场的三国戏,前者诸葛亮挥泪斩马谡,后者诸葛亮没有斩比马谡失街亭更为严重的放走曹操的关羽,只因为,马谡是一介将弁,而关羽是皇叔他二弟。韩羽先生最后唱给我们的是:“诸葛亮在唱《失空斩》时,大概也想起《华容道》来,在‘挥泪’中是否也有某种程度惭愧成分?”
在对台戏演出过后,韩羽先生最后唱给我们的画外音,有几分史记里的太史公曰的遗韵。
三,老戏新唱法。《为李鬼谋》,是借老戏《李逵下山》说事,认为李鬼见李逵来而逃跑是下策,为其出中策是找李逵题字,进而可以拉大旗作虎皮;上策是找李逵的上级宋江套关系,跑官买官,没准能当上李逵的领导呢。如此老戏新唱,想别人所未想,蓦地蹦出现实种种,翻出新意,可是比陈酒新茶有味道得多了。
《戏写<三岔口>》,让内斗的双方激烈一场均未伤及的老戏码,改为砍掉了其中一人的头颅。这个反转有点儿大。“果真如此,这牺牲不是太无谓了吗?”同样翻出的新意,和现实相关,和民族性格相关。三岔口,便不再是戏台上的三岔口了。
同样,《郑妥娘传奇》,让《桃花扇》中丑郑妥娘,同新编的美郑妥娘同台;《同是天涯沦落人》,让《女起解》里的苏三,和《复活》里的玛斯洛娃同台;都是这样的老戏新唱。听唱新翻杨柳枝,老戏便有了介入现实的渗透力和蔓延力,在老戏和现实奇异的双峰夹峙中,文章逶迤如一道清澈别致的细流,为有源头活水来,有了耐人咀嚼的新味道。
四,糖葫芦串法。这是韩羽先生最为惯常用的一种方法。《题扇》,从桃花扇到王延扇枕,到红楼梦王呆子与扇生死与共和晴雯撕扇。《说偷》,从孔乙己到镜花缘里黑齿国国民,到水浒里时迁,到匡衡凿壁偷光,再到程颢诗和随园诗话,最后到《长生殿》。《相对蒲团睡味长》,从题目中放翁这句诗起,到诸葛亮昼寝,刘关张三顾茅庐,到张浚睡瘾,到香山睡佛,到杜牧和王安石的诗与文,到“就枕方欣骨节和”“手倦抛书午梦长”之书生之睡,到“此中与世暂相忘”“不觅仙方觅睡方”之闲适之睡,到黄粱梦、南柯梦,“我今落魄邯郸道,要替先生借枕头”……道尽了睡之世相百态与心态千般。几篇文章,都如一道快板流水,唱得畅快,唱得一气呵成,唱得人心里五味杂陈。
写得最让我叹为观止的是《“背”上着笔》。从诗“揽镜偏看背后山”和“美人背依玉阑干”的背写起,一下子蹦到戏《活捉三郎》里已经被宋江杀而成鬼的阎婆惜,上场来时朝着观众的背;再一蹦,蹦到了朱自清的文章《背影》;又蹦到珂罗惠支的版画,正在哺乳的母亲的后背;最后蹦到齐白石的画作,牛的后背(牛屁股),尾巴梢儿在轻轻愉快地拂动,“画中的田园诗意,其起于牛尾巴之梢乎?”在这篇文章中,韩羽先生写道:“区区一后背,使人笑,使人哀,使人痴,使人惧,使人血脉偾张,不能自己。”这是对诗对画对戏,更是对人生的另一种视角和态度,俏皮而多汁多味。
五,贯口法。上一种糖葫芦串法的变体。看《“三”之浮想》,从老戏《三岔口》《三堂会审》等到老书《三字经》到老曲《阳关三叠》到古文《三都赋》到电影《三个和尚》到俗话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到新词儿“三突出”,一直到含有三字的成语,几乎将带三字的一网打尽。这还不解气,又说到洋人的三K党,最后连九牛一毛都扯上了,因为九牛的九字是三的倍数。一口气说下来,像不像相声里的贯口?
再看《题<张敞画眉图>》,从汉代张敞画眉说起,到唐代骆宾王檄文讨伐武则天之蛾眉,到清代莹姐每天不重样的画眉,到虢国夫人的淡眉,到西施的宜笑宜颦之眉,到杨贵妃的“芙蓉如面柳如眉”,一直到辛弃疾词中所写的妒眉,到男儿被称之的须眉丈夫。最后,连鸟中的画眉也没有放过。古今眉之大全,水银泻地,一气呵成,不是贯口又是什么?想德云社如果挪用至相声之中,肯定会爆得掌声。因为这完全是崭新的贯口,又含有浓度极高的文化含量。
这只是我个人偏爱的韩文作法几种,韩文作法更为丰富。但从这几点浅显的析文中,也足可以看出韩羽先生的学识,尤其是关于戏曲和绘画方面的学养。韩羽先生心里明镜般清楚,他说过戏和画“较之实景更宽广”。“在同属‘写意’的中国画、中国戏的艺术形象中往往掺合着相同的生活经验的痕迹。这种‘痕迹’正是为‘触类旁通’打开了方便之门。”他还说:“中国画,中国戏,虽不同名,却是同姓,似是姐妹。”(《画徒品戏》)也可以说,韩羽先生写画,说戏,为文,三者都是血缘相通的姐妹,打通这样三脉,如此连理一枝,交融互文的,我没有见过第二人。
比学识学养更为重要的是,韩羽先生具有得天独厚的情趣。情与趣是花开两朵,多年前,我曾读过韩羽先生《杨贵妃撒娇》一文,依旧是拿戏说事,这一次说的是《长生殿》最后杨贵妃下场一段,杨的一娇嗔的“嗳”一顺从的“是”,让他感慨道:“使人不能不思量,‘春从春游夜专夜’的卿卿我我间权力的砝码到底有多重。”如此人生况味与世事喟叹,来自对杨轻微的两声之状,这便是对人情与世情敏锐而细如发丝的感知和把握。
趣,韩羽在论齐白石画时就说过童趣和天趣,对于艺术创作的重要性。他还有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做《趣眼童心》,同样讲趣。天下文章,写得妙的有的是,但写得有趣的并不多见。所以,韩羽先生画梅,取名为“画林太太”;为文,则可以为水浒里的李鬼别出心裁的出招,与如今浑沌的现实过招。如此,他才能让黑白转色,让鱼龙混珠,让关公战秦琼一乐,让秋水共长天一色。应该指出,这里说的天趣,指的是天然之趣,是做人的秉性,为文的底色,是与生共来的,不是学得来的。(肖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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