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周继志
湘西北山地的崇山峻岭中,凡是有乡镇一级行政中心的地方,必然会有卫生院、供销社、粮店、信用社、畜牧站、农技站、学校和车站。如果是区公所,则还有银行、药材采购站等。方石坪就是这么一个所在,它是周边十几个村庄的中心,是这些村庄中唯一可以称做街的地方。
我能够记得的上街经历,是小学时每个学期都要到方石坪去开小学生运动会,地点在方石坪中学。一所小学分得一间教室,大家将自带的被褥往地下一铺,算是在街上有了住的地方。但中学离街其实还有几里地,运动会期间,谁也没机会去逛街,只有运动会结束了,老师会带着运动员们去街上走一走,到供销社饭店吃一顿饭,名曰"打牙祭"。
我果真是上小学才去方石坪街么?似乎并不是。我总是对方石坪有一个模糊的记忆,并且记得方石坪街是圆形的一大片,老远就可以望见的一大片密密麻麻黑色的屋顶。后来我很多次试图去找寻这种印象存在的依据,自然是无法找到的了。但仔细分析,我很有理由认定我的记忆没有错。方石坪是一个凹陷于周围山坡的平地,附近存在的人去上街,走完山路,整个平地就会尽收眼底。这样的一个所在,很有地理特征;正因为这个地理特征,我才会记得那是一个有大片黑色屋顶的地方,因为遥远,方石坪街,我在山头它在山下,那种俯视形成的记忆,在周边几个乡镇是很难再找到第二个的。
记忆真切之后见到的方石坪街和记忆里隐隐绰绰的方石坪街差异很大,这也很正常。方石坪在上世纪时兴居民点时,经过过大规模的改造,我估计正是这一次的改造,拆毁了我的记忆。这么说来,我在能够记得去方石坪的经历前,是到过方石坪的。可能是母亲开会带我去过,也可能是去卫生院打过针,总之,一定是在大人的带领之下。方石坪离我们村有十几里地,中间还有一座几千米长的山坡要爬,一个小孩独自去上街,几乎没有可能,自己本身不敢,大人也不会允许。
后来,上初中,去方石坪就成为常事了,但上街仍然是机会难得。我跑的是通学,就是不在学校住宿的那种。中学离街很远,上学放学,也不顺路。早上起床就要赶路,放学了又怕不能在天黑前翻过猴子坡,因此,是绝对没有上街玩的机会的。
说起猴子坡,简直是我一年中学生活最大的难题。那是一个长满茂密的枞树、栗树的山坡,从坡底到坡顶,有好几千米。它还连着一段荒无人迹的山路,包括一段缓缓的山坡,一个叫八斗湾的山顶平地,加起来,总有三四里地。传说中,猴子坡有豹子,我一个人爬坡下坡时,是绝不敢漫不经心的,总是竖起耳朵,生怕遇到豹子出现。曾经,这是村里唯一通向方石坪的一条道路,后来,修通了公路。比起走猴子坡,公路远了快一倍,但人们宁愿走公路,不再走猴子坡了。渐渐地,人们都忘记了猴子坡那条路,现在,估计那条路已经布满荆棘,要走通已经很难了。至于传说中的豹子,似乎从来就没出现过。
从初二开始,我转学到我父亲工作所在地甘溪滩上学,直到中学毕业,我与方石坪都没有任何交集。
方石坪中学在整个方石坪平地与山地的交接处,三面临水,屋后是山坡。几栋房屋围合成一个四合院形状,院外是操场。操场的一角,有一座青石箍成的水井,那是方石坪中学最值得骄傲的风景,也是方石坪最值得称道的地方。水井高出地面三四米,有台阶可以上到井沿。井沿并排走三个人不成问题,可见这井箍得有多么扎实。这么宽的井沿,井的大小也就可想而知了,它远看像一座碉堡,虽不高大,却远远地就能望见。据说,这个井有两个泉眼,号称双泉,双泉就成为方石坪所在地的地名。双泉的水清亮、甘甜,水量均衡。泉水从水井的一个溢口流出,通过一个木凿的水槽,流进水渠。井水冬暖夏凉,是天然的矿泉水,我们在那里读书时,经常就直接舀井水喝,以至于很多年后,当矿泉水成为商品时,我还想,那一池井水,一天该可罐装多少瓶矿泉水啊。可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附近采煤,挖断了这口井的泉源,方石坪的这个宝贝就此消失。这是每一个方石坪人都感到痛心和遗憾的事情。
双泉井的消失,并不意味这着双泉就缺水。双泉缺的是双泉井那样清澈干净的水,农用水并不缺。方石坪是涔水左源流经之地,那条方石坪人叫做涔河的河流,从师门燕子山流出,进入方石坪境内时,绝对可以称为一条浩浩荡荡的河水了。从球山开始,一直到龙神潭,终年河水不会断流。龙神潭往下,即使是王家厂水库。如果不是修剪建王家厂水库,从龙神潭是可以驾驶船直接进入澧水的,而澧水,连着洞庭湖,连着长江,可见在陆路交通尚不发达的年代,涔河作为湘西北山地连接外部世界的通道,为这一隅山民提供过多少便利啊。方石坪的上行,涔河的上游,是一个叫码头铺的地方。以码头命名,说明那里也是涔河重要的水路交汇地。龙神潭周边,住着几户人家,男人都在县航运公司工作,因为这些人家原本就是以龙神潭以据点,在涔河上下驾船之辈,王家厂水库截断涔河之后,作为一种安置措施,他们进了县里的航运公司。
方石坪有个水文站,站址在球山村一处河岸边的山脚下,三间平房,看起来像一户农家。水文站的工作人员当中,我认识一个小伙子,是水文专业毕业的中专生。他爱好文学,也热爱他的本职工作。但他讨不到老婆,找农村人,那时不时兴;找城里人,人家嫌他不在城里。我就想,要是我有这么一份工作就好了。白天读书、种菜,定时测量一下水文,简直是难得的田园生活了。但他坚持要走出去,一门心思准备考研。他说水文站并不苦,但太单调了。水文站买油买粮,明明可以骑自行车去,他都会调这一双铁皮提桶,晃悠悠地去方石坪街上,买齐东西之后,再晃悠悠的担回来。后来他果然考研去了广州,此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了。不知道几十年过去,他会怀恋这个盛满他青春愁绪的地方么?
与水文站类似的机构,方石坪还有一个血防站,建造在刘家边山下,远离方石坪街。这个血防站是干什么的?里面是些什么人?远远地蛰居在山边,看着就觉得孤独。那时我们经常在方石坪到澧县的班车上遇见一个长辫子的姑娘,据说是血防站的医生。我们经常在班车上见面,却从来没有招呼过一声。很快,血防站就撤销了,此后,我在来去澧县的班车上,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位姑娘。
方石坪可以做船码头的,还有洞潭口。洞潭口的上游,是从桐山山脉发源的一条小河,不宽,水流量并不小,从上游到洞潭口,落差也大。因此,洞潭口那里建起了一座小型水电站。水坝不宽但很高,春夏季节,河水溢出,形成一道十分壮观的瀑布。它的背后是郁郁葱葱如长龙蜿蜒进山的星子山,在有瀑布的日子里,站在方石坪街上,真的就好像是在欣赏一幅生动的水墨画。由于瀑布离方石坪中学并不远,河水大的时候,我们能听见巨大的水流喧腾声。所以,后来云游世界,见到任何瀑布并不为奇。方石坪的瀑布,已经足够有气势的了。
洞潭口能行船,我是听在方石坪中学教过书的段和平老师说的,他是方石坪人,住在离开洞潭口不远的地方。他说他爷爷就是做驾船营生的,在洞潭口驾船,运货到王家厂甚至澧县。洞潭口往下叫孙家河,连接涔河,也算是涔河的支流。但孙家河河水不宽,要驾船,似乎不大容易。
方石坪中学所在地,曾经是一所寺庙,叫双泉寺。寺名自然与边上双泉井有关。但这座寺庙又叫大神庙,据说与李自成流亡的夹山寺有关。方石坪中学有位老教师,这方面的资料搜集甚广。他对此有兴趣,始于学校挖出的一座古墓。他认为,根据墓藏及残存的墓碑,墓主很可能是李自成的军师牛金星。他的研究成果《常德日报》发表过,但是否是一家之言,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证实。不过,李自成兵败之后,在澧水流域活动,其残部联合南明朝廷与清廷对抗是有史可查的。李自成归隐夹山做了奉天玉大和尚,也成为明史专家的主流意见。既然如此,寺庙作为李自成残部庇身之所,便大有可能。湘西北山地,有许多寺庙遗址,这些寺庙几乎都有一定的关联,并且大都建造在水路与山地的连接地带,这作为出家人出行方便的考虑说得过去,但从军事的角度,更有道理。这些寺庙既可以是藏身处、指挥所,也可以是联络点,烽火燃气,迅速笼络周边乔装成居民的部属投入战斗,是件很容易的事。
大神庙的边上是一条小河,顺河上行,只几里,是又一座庙,名二神庙,再往上,还有三神庙。二神庙与三神庙之间,另有一个和尚洞,据说可容纳500人吃住。这样的密集的寺庙布局,所谓何来,当然不能妄自揣测,但民间史学家的联想是有道理的。我常常想,假使李自成的十万大军最后真的是消失在湘西北这一片土地上,那么,我们的遗传基因里、文化传承里,该有多少米脂的因子在游荡啊。请原谅我如此多情地联想,实际上,天供山的夫人寨、与方石坪一山相连的老母寨都作为地名现在仍然在使用,你不能不想到,我们周边的很多人家,很可能就是李自成残部的后裔。我从来不掩饰我的这份多情,我甚至希望大神庙真的就是牛金星的归隐之地。
几年前,我曾怀着这份朴素的愿望去寻访方石坪中学。我去的时候,方石坪中学已经人去楼空,不再是教学场所了。在其后山,新劈了一条山路,通向近年重建的双泉寺。那是一座简陋的寺院,重建说明也没有提及大神庙。我想,不提及也罢,这么简陋的建筑,哪里承载得起大神庙历史的沧桑?
中学毕业之后,我成为民办教师,先是在甘溪滩的一所小学,后来转回大奥方石坪。那时候,乡下多修通了公路,到街上就容易得多。我去的最多的地方是邮电所,还有文化站。周末则去县城,从方石坪坐班车到澧县,逛新华书店。那时候,一个陈姓朋友与澧县纺织厂的一个女工在谈恋爱,他总是邀请我给他搭伴,那个女工,也带一个工友在身边。那哪里是谈恋爱,无非是一群年轻人在一起,吃饭、喝酒、扯谈,释放青春的张力罢了。即使这样,他们仍是依依不舍,有时候,就会误了周日县城开往方石坪的班车。我们就坐车到王家厂,然后坐船渡过王家厂水库,也很方便。这是方石坪当时的交通优势,也是我们感到新鲜的事情。所以,我们一般都是坐班车到澧县,回程往往选择坐船。
王家厂水库在截断涔水的两条支流建起的大型水库,坐落在方石坪、王家厂、闸口几个乡镇之间,浩淼无边。我读毛主席的那句"高峡出平湖"的诗句时,就会想到王家厂水库的浩淼。
环王家厂水库,本来修有公路,但那时候车少,水库周边的交通,那条柴油机做动力的木板船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它几乎在每个村都有码头,每个码头都会停靠,但起点和终点总是两个:一个在水库大坝内,一个在方石坪所属的古城大队(村)。
说起船,就想起小时候望船的旧事来。王家穿水库隔我们有几座山,好在这些山不高,我们在屋门前的山上,远远地,望得见王家厂水库像一块巨大的白布飘落在群山峻岭之间。但我们最喜欢的最期待的是望船。山里孩子,是很难见到船的,尤其是可以坐很多人的船。我们在打柴、捉蜈蚣、扒枞树毛的间歇,就会比赛谁能见到船。我们不知道船并不是时时刻刻会出现在水面上的,有时候能看见,有时候望半天也一无所获。
我在小学时就专门去看过船码头。是一个叫春平哥的堂兄带我们去的。春平哥大我好多岁。有一次,他去他姐姐家,我去姑妈家,他姐姐和我姑妈是邻居,住在一个叫柏樟峪的地方。应该是我姑妈托他带我回家,他就带我去看了船码头。我记得,说是码头,其实就是一道高坎,没有任何建筑物。春平哥说凡是站了很多人的地方就是码头,那些人是站在那里是为了等船。我们也夹在人群里,满怀期待地望着眼前的王家厂水库。忽然,不知是谁喊"来了",就见对面山湾里,飘出一条小黑点,渐渐地,黑点越来越大,终于可以听得到柴油机突突地响声了,船的轮廓就十分清晰了。接近码头时,先是马达没了,然后船慢慢打横,一前一后都有两个拿着竹篙的人站在船上,像各自握着一支巨大的冲锋枪。他们将竹篙的一头对着河岸,抵在高坎上,船就横着慢慢靠边了。船上伸出一块长条形木板,之后,就有人从船舱里走出来,接着,等船的人上船去。记得那一次突然从船上飞出一只鸡来,直接掉进了水库里。鸡在水面上扑腾个不停,船上一个男人要跳水去捞,被一群人拉住。后来这只鸡怎么样了,我没有印象。但回家后一时失言,说是去看了船码头,被我母亲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我很委屈,推责任说是春平哥带我去的,我母亲没去找春平哥的麻烦,这让我很是想不通,因此,印象很深。
我离开方石坪那一年,已经是乡里中心小学的教师了。从对方石坪记忆真切开始到那时,方石坪没有大的变化,一条长街,绵延两三公里,街上住着的人,以双泉村的居民为主,这即使所谓居民点也。粮店、供销社、乡政府(以前叫公社大院)、医院,这些主要单位一直在原地,但新修了信用社,也开始有附件村落的人到街上建房。渐渐地,街道在延展,逐渐和中学接拢了。我所在的小学是由双泉村的小学搬迁并且合并周边两个村的小学新建而成的,紧邻乡政府大院。我在这里生活了半年。我印象最深的是街上开店子的人多了起来,以前缝衣铺只有一家,后来发展到三家;理发店也多了,并且名称不再叫理发店,而是叫美发店;还出现了一家修摩托车的维修店。那时候摩托车并不多,我就想,这样的店子哪来的生意呢?但很快街上的摩托车就多了起来。学校胡老师的哥们,在镇国土所工作,也添置了一辆摩托车,过不多久,他出事了,摩托车被一辆汽车撞飞,人当即就见了阎王。我从此对摩托车深怀恐惧,调到株洲工作后,单位为员工配置摩托车,我宁肯不沾这个便宜,也没要那辆摩托车。
我在方石坪过了第一个教师节也是最后一个属于我的教师节。我做的主持人,在双泉村的大礼堂。我那个时候仍然是民办教师的身份,我很希望转正成为公办教师,但希望渺茫。为了一份正式工作,我次年招工进了一家工厂,不料很快就传来消息,说是凡民办教师,都有机会转正为公办教师。我就这样与教书失之交臂。不过,我也很庆幸,我短短的教书经历在学生的印象中并不坏,二十多年后,我回澧县,遇到一个我曾经交过的学生,他居然召来来我交过的他那个班的所有同学,自然是听了一肚子奉承话,还是小小地得意了一把的。
前几年,撤乡并镇,方石坪镇被撤销,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被并到王家厂镇,一部分被并到码头铺镇。行政上的分割,看似只是没有方石坪乡或者镇这个呼号了,其实是伴随一级政权的中心被拿掉了。同样被拿掉的,是一代人与这个被拿掉的中心之间那些连接的纽带。我与方石坪交集有限,但听说方石坪镇要撤销时,我还是心有戚戚。当时,我写了一篇《故乡易名记》,说的就是行政区划的合并,把一个做了几十年的故乡的名称弄丢之后,一个游子内心的微澜。同时,也表达了对于做了几十年行政中心的那个叫做方石坪街的地方的某种遗憾。曾经,它是十几个村庄的中心,转眼间,就不是了。很多与行政关联的机构将不复存在,渐渐地,它将回归到一个村庄身份。令我担心的是,方石坪是一个特殊的名字,它仅仅作为一级行政机构的名称而存在,它所在的村庄另外有个名字叫双泉,假使双泉人珍爱双泉这个名字,则方石坪这个名字就将无用武之地。好在双泉村还是舍不得方石坪的称谓,将双泉弃去,改叫方石坪了,方石坪作为一个地名,好歹在一隅留村存了下来。
然而,此方石坪与我们还有什么联系呢?
回不去的叫故乡,我现在即使回到方石坪,也不是回到故乡,故乡四分五裂,我儿时的故乡,随着城镇化的速度,不复存焉。这个世界,回不去的叫故乡,抹不去的叫乡愁。我多想,回到方石坪,再教一回书,告诉我的学生,双泉眼,人世间,芳草碧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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