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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南文学|渭北,皮影,三战吕布...

编者按

文學陕軍推出的“文学马拉松”,首站集结开跑为“渭南文学界”,今天推出的是林喜乐短篇小说《三战吕布》。

本周将集中刊登生活在渭南、工作在渭南或渭南作协会员作家们的文章,欢迎大家的自发参与。

请西安文学界、宝鸡文学界、咸阳文学界、铜川文学界、延安文学界、榆林文学界、汉中文学界、安康文学界、商洛文学界……各地市文学界的作家朋友、作者朋友、文学爱好者们积极筹备稿件,一起参与“文学马拉松”!

各行业作协的作家们,文學陕軍也热切期待着你们的亮相。

尤其欢迎更多基层文学微信群的朋友们参与我们的文学马拉松大赛,展示抒写生活的情怀、接地气文风的风采。

渭南文学|渭北,皮影,三战吕布...

渭南文学|渭北,皮影,三战吕布...

演完这场《三战吕布》,离重生这兔崽子说的百场只差一场了,百场演满,他重生还有什么理由不回来?

老拐子一边给演出的老兄弟们倒茶递烟,一边小心翼翼地把一张张皮影展平放进影箱里。皮影戏是老拐子引以为荣了多半生的老艺门,可重生就是不愿意学,嫌唱画百道的不顶钱用。老拐子心想,这手浸淫了多半生的绝活,不传给孙子传给谁呢?偏偏重生就不顺着他的想法来。

“这兔崽子!”骂也白骂,实在说服不了在省城浪荡的孙子回家,教戏的愿望在他心里越来越渺茫了。

重生的愿望是去省城打工,老拐子以为只是说说,不见得马上就能去,也没做过多防范。前年秋天,玉米收到家了,他猛然发现重生有逃跑迹象,心里不由紧张起来。这孙子不知忙于和谁联系,整天抱着手机,不是说话就是发信息。钻在狗窝一样的床上,一天三晌盯着手机屏幕,特务发电报一样神秘。不管老拐子说什么他都心不在焉地哼哼两声,谁都看得出,他是在应付他。

“学戏就委屈你了……”一旦老拐子开口,重生立即就会打断他的话,“爷,不说这事行吗?都说好几年了,不嫌烦那?”

“不嫌,倒是你学戏三心二意地让我心烦。”老拐子坐在房檐下的竹凳子上,只要有空,就和重生说这些缠绕在他心里的话题。

“你再多说一句,我立马就消失。”重生总是这样威胁他爷。

“好,好,不说了,你慢慢想,想通了告诉你爷。”老拐子只有顺着他的毛梳理,不敢勉强,怕这孙子真跑了,那就真没戏了。

过去了好多天,重生照样没告诉他一字半句想法,还在不厌其烦地玩手机。老拐子急了,自己七十好几的人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再这么拖下去,哪天一觉睡不醒来,这满肚子的戏文就会被埋进乱杂坟里。这么一想,就更着急了。

这一天,为学戏又逼重生。为防他像以前那样顺门跑脱,老拐子先去关了大门。惹得重生不高兴,扭着脖子摔掉了老拐子递给他的手锣,“这玩意快成古董了,耍猴的都不用,你好意思敲我还不好意思听哩!”

“兔崽子,这是唱前声的看家锣,与耍猴有啥关系?你爷唱了一辈子的艺门,在你眼里成耍猴的了?”老拐子一听孙子这么说就来气。

“《三战吕布》已经学得差不多了,你还要怎样?”重生扭着脖子,斗鸡一样,脸都红了。

“百十出戏,你才学到哪里?最多就是谷仓里的一粒米,张狂啥哩?今天……”老拐子话没说完,重生一迈腿爬上了房檐边的椿树,轻轻松松上了房。

“下来!上房干啥?”

“你再逼我,我就跳下去!”

老拐子一愣,脸立即涨红了,“咋!你好本事,威胁你爷哩!”房檐不到三米高,老拐子知道摔不着,重生也知道这一手作用不大。他没跳,从房上走了,气得老拐子瞪着眼睛直喘粗气。

和老拐子在自家院子一起热闹的三个老兄弟,收拾了各自弹拨的家伙。捉签子拦门的陈观月是操演皮影的大把式,胸前挂着青铜铰子往门外走。陈观月本来是个慢性子,最近越发沉闷起来。像极了上档李霜白手中的板胡,无限心思都是泪那样的阴晦多愁。这一场演出,陈观月自己也没搞清楚,怎么就扯断了吕布的马腿,心里很不是滋味。

看见陈观月低头出了门,李霜白问:“捉签子的走了,拉后手的下档人呢?”

下档张板砖的说话声从厕所墙头翻了出来:“干了半辈子捉签子拦门的营生,倒能扯断了马腿?”

“常有的事,别叽咕了,都是为了帮我。”老拐子佝偻着腰坐在影箱上,想起了重生,正在暗自生气。右手抖得纸烟递不到嘴边,伸长脖子将嘴凑上去,吸一口却咳嗽起来。

李霜白说:“只有抽空重镂一匹赤兔马了,皮张还有吗?”

老拐子点头答应,心里想的却是自己年岁大了,镇不住重生了,等他信守诺言回来后,求他学戏还不成吗?

张板砖提着裤子从厕所的小矮墙后转出来,伸手夺了拐子手指间的纸烟,“别抽啦,咱这虽不是正规戏班,就算自娱自乐也得靠你这前声唱啊。嗓子抽炸了,九十九场不就白演了?凑不够一百场,你孙子能回来吗?”

老拐子下了影箱,挽起袖口,说:“今晚开始画样儿,镂一匹马耽搁不了几天工夫。”

李霜白刚走到院子门口,听见了回头说,“别逞强!”

老拐子想的是,偏要逞强试试。

老拐子知道真逞强是不行了。他收拾完敲敲打打的响器,坐下来喘口气喝口茶。又想是不是逼得重生太紧了,不到20岁的小伙子,正是撒野的年龄,却狠心地像羊那样把他圈起来,能不逃走吗?

说起来都是前年的事了,从收秋挨磨到腊月,不分黑白地教唱《三战吕布》,戏教得磕磕绊绊,却总算学会了。虽说瞪圆眼千防万防,这孙子还是翻墙跑了,每想到这里,老拐子都会狠狠地骂一句,“兔崽子!”

重生就是一只猫,老拐子一直认为他是猫托生的,翻墙上房悄没声息,走平路似的。那年腊月初上,眼看要过年了,老拐子烧热火炉子,叫重生起床打锣练手。

重生躺在热被窝里,看一眼站在炕边的老拐子,转个后背给他,“你咋一点不让人消停呢?”

“还没消停够吗?你爷又没用棍子逼你,天天还软着声求你呢。”老拐子抬脚出了门,喊一声,“起炕!”

重生慢腾腾起来,光刷牙用了半小时,气得老拐子眼珠子都能蹦出来。没办法只得忍着,逼急了,担心这孙子造反。终于坐下来了,敲不了两声,不是咳嗽不止就是拉屎尿尿不断,轻一锤重一锤,没一锤敲在韵点上。忍了半天,瞪他一眼,没成想,这孙子也在瞪着他。

老拐子发作了,“这是开场锣,不是筛面箩,由不得随便咣当。”

重生借坡下驴,丢开手锣,“刚好我不想敲这玩意,你忙吧,我出去一趟。”

“你敢!不想吃饭了就走!”老拐子差点儿蹦起来。

重生嘴一咧,顺门走了,留下老拐子一个人在屋里发抖,“兔崽子,锣点乱了,场子就乱了,还不敢说,不纠正你的错,学的什么戏么?”

说归说骂归骂,生气也没用,饭还得给这兔崽子留着。重生不回家吃饭是常有的事,老拐子也不在意,只是又耽搁了一天时间,自己的危机感就加重了一份。为学戏这件事,搞得老拐子经常闷闷不乐。就在那天夜里,他眼睁睁看着重生进了房子,第二天早晨硬是没人了。炕头有一张纸条,老拐子一看,差点没背过气去。

爷,我去省城看看,不要找我。你能演够一百场《三战吕布》,我自然会回来。还有,别再逼我学戏了,想想我妈怎么死的,就明白我不学戏的理由了。

儿媳妇的死因,是老拐子最大的忌讳,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说这事。这兔崽子竟然说了,这不是要你爷命吗?可是,这孙子空气一样消失了,去哪里找他发脾气?又是生气又是伤心,不觉间,两行清泪流下来,心下黯然却无计可施。

过了两天才搞清楚,重生是和隔壁陈观月的外孙丁丁搭伙跑了。老拐子生气重生不理解自己的一番苦心,他反对出门打工,不是没有理由。重生应该忘不了,他9岁那年,他爸爸在工程队凿隧道时遇到塌方,21条人命说完就完了。重生不断在长大,老拐子采取各种办法限制他产生打工念头,可这孙子偏偏就有了打工想法。想用教戏留住他,他却从来不配合。逃走后,还给出个百场戏的限数。老拐子心下不由一怔,想儿子出事的隧道恰好叫“百里川”,难道逢百就会出事吗?

每想起冥冥中可能预示灾难的这个数字,老拐子枯瘦的躯干就会渗出汗来。

啊……呀呀……

将领一声震山川

人披衣甲马上鞍

大小儿郎齐呐喊

催动人马到阵前

这几句词是老拐子的师祖张乾儿唱遍了整个关中道的名剧《将令一声震山川》中的选段。每当有了不详预感,汗要出来时,就用老嗓子吼唱这段词儿,再想想人舞马飞的列队阵仗,心里就舒坦了。这词儿劲大,能驱邪的。老拐子本不信邪,是重生提说他妈妈的死因,才把他折腾得神神叨叨了。

渭南文学|渭北,皮影,三战吕布...

今年入秋后,院墙角的那棵老榆树,被秋风摇落了布满虫洞的颤颤巍巍的叶子,奓几根枯枝,向天诉说不幸似的。他的腰身在孤清的日子里也像老榆树一样弯成了扯满的弓,都是灰质炎这毛病将年轻时椽一样笔直的腰干淘磨成狗虾般弯曲了。有风有雨,阴雾潮气略重些,虾腰就像灌了混凝土一样凝固起来,转动一下就像叫重生回家一样艰难。看着这棵和自己差不多老的榆树,老拐子叹了一声。在这阴冷天里,他一边揉着腰,一边咬牙给吕布赶制赤兔马。

这匹马骨架大,个高腿长,膘肥浑实,需要厚韧平整的大块皮张才能做成理想的式样。老拐子要给重生一个响当当的交代,这马一定就得做好。

爬上土炕,撩去炕角巴掌大的蛛网,从小门小窑里掏出一卷珍藏了多年的驴皮,韧性弹性在老拐子眼里都是最好的。有了这上好的皮张,心里就有了底气。弹去灰尘,影箱上铺一张牛皮纸,将驴皮展开来,坐下画样。不用掐尺等寸地琢磨,赤兔马的外形轮廓就在心里。

一直忙到晚饭时,院门一响,有了女人声:“哟,看看,天都打瞎了,还撑着眼皮子鼓捣这玩意,咋就不知道烦么?”

“不烦。”痰堵住了嗓子眼,老拐子含含糊糊地吐出两字。

“不烦?肚子也长在别人身上,不饿么?”隔壁陈观月的这个老伴,是远近出了名的热肠子,迟早做了可口饭菜,总忘不了给这个当了半辈子鳏夫的老邻居端过来一碗。

“快,酸汤面,那边观月都吃第二碗了。”老女人小名叫清水,说话做事却没有清水的寡淡味道。

老拐子没吭声,低头还在驴皮上画马。清水数落他比观月还难伺候,一个说扯断了马腿,丢了手艺,回家倒在炕上骂自个,一个在这吓死鬼的黑洞洞的屋子里摆弄驴皮,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道亮灯。

扯了几下灯绳,不见光亮。清水絮叨开了,灯泡瞎了也不知道换,又骂重生和丁丁是一路货,都是属狗的,虽说往外跑得快,却念家恋人,迷不了路。一年多来,清水总是这样说着给老拐子宽心。

汤汤水水地吃了这碗酸汤面条,老拐子额头上汗涔涔的,推开碗说:“这混球的手机打不通了,你让丁丁传个话,百场《三战吕布》剩最后一场了,凭他娃良心,能回来的话,以前的事就不说了。”

“每提说丁丁这害人货,揪得我心就疼。这娃没皮没脸,怎么就伙搭上了重生,他哪里知道重生担着学戏这档子大事。等我接通电话,多骂几句这死驴。我二女子也被这娃气得够呛。”老女人摸着胸口,一下子变得满脸满眼都是愁色,哑着嗓子低声又说:“我和观月这心里……唉,没法说,我二女子哭得都没眼泪了。”

陈观月端着茶壶磨磨唧唧进屋来,把茶壶递给老拐子,老拐子张口对着壶嘴,吸吸溜溜喝了两口。陈观月伸手摸了摸箱盖上平平展展的驴皮,重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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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渭北,皮影戏是最有年头、最讲把式、听众最多的老艺门。日久年深,剧目丰富,风格各异,流派杂多,长期占据着农村文化娱乐的主要阵地。刚开放那阵子,随便一个戏班,每年演出三两百场不是啥稀罕事,尤其黄脸和老拐子所在的戏班,名声在渭水南北东西两府响当当的,谁见了不叫声角儿。前声拿得出手的,除了十年前死去的黄脸就数他老拐子了,而且传言是老拐子吓死娃的嗓子,硬把气壮如牛的黄脸气死了。

只是到了近些年,尽管红白喜事生日庆宴越办越大,一般却是请短衫短裤露肚皮的歌舞类暖场,把皮影戏差不多忘干净了。这个最民族最本色的艺术门类,一直在走下坡路,惨淡得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演皮影戏的。

方圆百十里的老庄老户,但凡家里有个上了年岁的老人,一般都惦记着皮影戏的好处。若遇到老人过寿小娃满月这样的热闹事情,老人一般愿意请皮影戏,后辈儿孙却喜欢放烟火、看歌舞。就说这烟火,京京的“万年红”烟火队不算大,却能放出百十种造型,什么“发财瀑布、福寿祥瑞、童子送金牛、九莲宝灯、仙女散花”等。有火、有彩、有声,惊险刺激还送萌萌憨憨的十二生肖小礼品。皮影戏有什么?几个人缩在窝棚里折腾,陈词老调,唱不出啥新鲜花样。年轻人不喜欢,就是因为皮影老套。老人喜欢,可是老人越来越少,因此这皮影戏就越发不景气了。

那年,南窑村老潘家的潘老二,给八十岁的老娘尽孝,搞了一场热闹。老太太就爱听老拐子的“老腔皮影”,老拐子答应了,兴冲冲的带着重生去熟悉场子,正巧碰见了京京的“万年红”焰火队。

半下午,老拐子搭好帐子后,坐在台口喝茶,和几个老影子迷说皮影戏的深奥和趣味,正在享受被戏迷仰慕的那份快感时,就看见京京领着三五个男女青年,登高爬低地忙碌。用铁丝在空中织网,圆的、扁的、长的、短的、粗的、细的、红的、绿的,各类烟火绑在网上,做出各种造型,只等天黑点火。

老拐子并不看好烟火,还故意叮咛京京,“看好炮捻子,小心哪个娃给点着了。”

当时和老拐子一块跑东撂西的上档狗三还活着,他看不惯京京指手画脚的张狂劲,憋足劲要和京京的烟火比个高低。几个喝茶老汉也认为烟火太虚,皮影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实在艺门,烟火怎比得过?

西天上淡淡的一抹红霞还在染着愈来愈暗淡的晚云,天快要闭上眼了,京京的烟火仍像废弃的鸟巢,没有任何响动。

咣——

咿呀——

开场锣一响,老拐子一声叫,《五峰会》开演了。

老拐子:(沈桓危,白)

殿上滚衣明日月,

砚中旗影动龙蛇。

纵横礼兵三千字,

独对丹墀日未斜。

帐子前少说也有七八十人,现在的村子人少房子多,能有七八十人绝对算大场子,老拐子立马来了劲。

老拐子:(白)本相平章宰相沈桓危。

狗三:(寇成,白)下官兵部参议寇成。

“乡亲们请注意!乡亲们请注意!‘万年红’大型焰火队给潘老太太祝寿,给各位乡亲祝福……”高音喇叭,绝对声大传得远,震得老拐子耳朵嗡嗡响。下午忙碌的那几个小伙姑娘,早换了衣服。小伙子是紧身衣裤,姑娘是露脐上衣小短裙。彩灯下,小伙精神,姑娘动人。刚一亮相,看皮影戏的人群呼呼啦啦地过去了一大半。音乐响起,小伙姑娘用身体摆出各种眼花缭乱的造型,不注意就点亮一组烟火,空中立即溢彩流光。新奇新鲜新颖的烟火吸引了所有在场人的眼睛,连几把老骨头都在昂头看烟火。没人看戏了,老拐子很窝火,不得不暂停演唱。

“有什么看的,都成光屁股了,不知道丢人显眼。”老拐子噤断重生。重生对老拐子的现场传授根本听不进去,总惦记着放烟花的姑娘们。“看看人家多大气,哪像你们做了丢人事一样,藏在亮子背后不敢出来见人。”

“滚你娘的脚,坐在亮子外面,还能叫影子戏?”

重生不管这些,瞪大眼只看烟火。等到烟火放完后,老年人才陆陆续续回来听戏。老拐子糟心透了,后半场都没唱好,狗三也不敢说和烟火比高低的话了。

就是这种受气的演出,一年还不见得能碰上几次。长时间没人请演,老拐子嘴痒了,就在自家院里唱:

女娲娘娘补完天

剩块石头成了华山

太上老君犁过地

豁出条犁沟流满黄水

多年以前,重生还在初中上学,跟着老拐子哼两句闹着玩,没想到这孙子天生一副叫驴嗓子,高音吊上房梁还能再往上翻个跟头。拐子认为重生的音色纯、高、宽、深、亮、钻。这才是偶得一遇浑然天成的戏嗓子,老拐子得了宝贝般欢喜,不再为没戏演烦恼了。

随便唱两句还可以,专门学戏这孙子却是死活不肯,这是老拐子预先没有想到的。他总是狐疑地望着重生,想不透他不愿学戏的理由。

“你又不是没看见,现在谁还顾得上看影子戏,就是那歌舞也没几个人看了。”

老拐子反驳,“唱戏,与有人看没人看关系不大?”

“没人看唱给谁?”重生是根据实际情况说的。

“懂戏的人,总要听戏,不来台前,心也在听,就唱给这些人和自己听。”老拐子说得玄玄乎乎的。

重生说:“除了村头草垛边晒太阳的那几把骨头,谁还听这掉了牙的老腔老调。唱给自己听?没有收入,饿得死去活来,嘴都张不开,咋个唱法?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外面闯世界,我哪有心思鼓捣这玩意?”重生有理说理,跟拐子爷从不客气。

“戏是人的魂,不学戏,连魂都没有,怎么做人,还挣什么钱?”老拐子这句话,把重生气得笑了,说:“爷,戏是你这种人的魂,不是我的魂,更不是大家伙的魂。”

老拐子真不舍得把唱了几十年的百部戏词,随自己埋进黄土里去,可他越说戏的重要,重生心下越是坚定了逃走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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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丁家在三里外的大冢村,和重生是同学。出逃前的那天下午,两个人就定好了去省城打工的计划。重生装着没事人一样,回家后有意让老拐子看见自己进屋睡觉了。虽然爷孙俩拌过嘴,可孙子回来了,老拐子还是欣慰的。

老拐子房间的灯一息,重生蹑手蹑脚地收拾了两件衣服,留下一张纸条,和衣躺在床上等鸡叫。天麻麻亮,他就翻墙走了,和丁丁汇合后,搭车去了省城。等老拐子发现时,这孙子早已坐上了通往省城的长途汽车。

到了省城,重生担心老拐子着急,让丁丁回了电话。丁丁打给外公外婆,并留了重生新换的手机号。老拐子听到消息后,照号码拨过去,一通骂,重生只听不吭声,逼急了,大声嚷,你能演够一百场《三战吕布》,我就回去。

其实重生的意思是,有人请演一百场,而不是老拐子理解的自演一百场。重生清楚影子戏行情,真请演百场,少说也需七八年时间。到时候爷爷在不在,还两说呢。

老拐子决定连演百场《三战吕布》时,有点儿犯难。刚开放那阵子的戏班早散伙了,搭班子的老伙计死的死了,活的也没了消息。尤其前些年一块赶场子的狗三,还不到六十岁,就着急的离开儿孙,一个人睡到地下清闲去了。再说,谁愿意陪他唱不挣钱的戏?还只唱《三战吕布》,人家早烦死了。

自己唱了一辈子前声,知道这捉签子,上下档都需熟手。渭水两岸的皮影圈里,年龄相仿的就那么几位,封口的封口了,歇手的歇手了,最要好的黄脸死了也有十年了。皮影戏的现状就摆在眼前,真还找不出几个仍在场子上亮眉眼的老同行。老拐子陷入了两难之地,不唱吧,犟死驴的孙子不回来,唱吧,没人帮腔。愁得他天天在四六大炕上翻腾,就是想不出解决办法。

隔壁的陈观月是捉签子的高手,不过陈观月属民国初年灯影王陈汪的传人,老拐子的鼻祖却是活跃在清末的张乾儿。两个人分属不同门派,从没同过台子,能开口请吗?开了口人家万一不来,不是连祖师爷的脸都丢尽了么,实在开不得这口。

老拐子这点儿心思,瞒不过送吃送喝的清水,陈观月自然也就知道了老拐子的难处。老两口一合计,陈观月一拍手掌,清水跟着掌声说,应该帮。陈观月兴奋起来,来回在厅房转悠,他说自己出面的话,一来帮了老拐子的忙,二来也算给他赔情道歉,谁让自己外孙勾跑了人家孙子呢?清水也是这个意思。

隔了两天,陈观月主动出击,在老拐子蜗居的黑房子里,拍着大腿说,“拐哥,唱,上档下档我去找人。”别看观月人蔫,办起事来倒麻利。只用了两大晌,就找来了上档行家李霜白,下档里手张板砖。一报两个人的大名,老拐子全知道,当然,他两个更知道老拐子的名头。

四个人都是皮影把式,半辈子都搅在戏里头,虽说现在老了,皮影戏也过时了,可不敲一敲吼两声,总觉得日子没有味道。刚合伙那阵子,张板砖还托关系发小广告,好的时候,一个月有三两次包场。包戏的主家是看着戏谱随性子点,不见得会点上《三战吕布》。四个人一合计,照这速度,没十年工夫演不够百场。大家清楚老拐子招孙子回家心切,老拐子更是心急偏吃热豆腐。四张嘴一碰,结果就撇开收入不顾了,风风火火的走村串巷,有人聚堆的地方支起帐子就唱。老拐子感激的话是,我张不来下辈子托生个狗,给哥仨看门。

渭南文学|渭北,皮影,三战吕布...

赶乡镇集市,走村串巷成本高,实在也没几个人看,有时候还丢人现眼。那次在康桥镇演出时,就遇到了丢脸事,提起来耳根都是红的。阴历十三逢集那天,四个人一大早赶到镇上,在人多处支起了帐子。一敲开场锣,好哇!老的少的往少说也有百十人。四个老兄弟来劲了,吼圆嗓子唱这出《三战吕布》。正唱到刘关张围住吕布,双股剑、青龙偃月刀、丈八蛇矛与方天画戟搅在一起难分胜负之时,突然传来三声破锣声,锣声后有个河南腔的男人在扩场子,“经七省过八县,趟过了水爬过了坡,颠断了肋条累瘦了脚……”

“耍猴的来了!”谁家孩子一喊,人全跑了,帐子前只剩一个瘸子,还在埋怨同伴不带他一块去看耍猴。

没人了,戏咋唱?越唱嗓子越干涩,收拾了吧,总不能唱半场也算一场?这不是老拐子的性格呀。忍住难堪总算唱完了,四张嘴没说一句话,八只手默默收拾了帐子,低头往回走。走到半道,拐子忍住难堪出主意说,横竖没人看,不如退守自家庭院更方便。于是,从第26场开始,台子就搭在了拐子家后院的榆树旁边。

两张方桌,九块木板,椽子七长八短,五张芦席一卷,四条麻绳一挽,挂上亮子,皮影戏台就搭好了。连着演了几场,还真方便,不用再拆来拆去地挪窝。做好了没人看的思想准备,便不觉台前空荡荡的脸面上过不去,这有什么?自娱自乐嘛。

只是老拐子缺盐少醋的日子,怎么着也养不起四个人只出不入的开销,他这家底,一杯水似的,谁看不透。仅每天三顿饭就管不起,三个人不约而同,都是吃过喝过才来他家院子敲打。

人齐了,废话不说一句,撩起后帘子钻进去,下档的张板砖拧开灯,亮子上煞白一片,李霜白的板胡拉起,下档的板鼓梆梆梆三声,老拐子的手锣一响,陈观月双手快捷如电,吕布从军帐里走出来,老拐子放开赛铜锣的嗓子就唱开了。

每次都是战在酣处,三个人帮老拐子呐喊助威,满台吼得起劲,四个人全醉在戏里时,清水就抱着大嘴瓷壶泡好的陕青茶水,推开院门进来了。

这天,清水一个人坐在台下,喝着茶瞧得满脸认真。四个男人像受了刺激的老叫驴,更欢地敲打吼唱起来。听的人有滋有味,唱的人神情专注。陈观月有意在老婆子眼前卖弄,捉签子的双手水面上的风一样飘逸,双手十指操持着两张皮影同时运作。一露这手功夫,清水就知道陈观月在渭水两岸的名头不是白混来的。蒲白的贵娃,吹自己能上天给王母演影子戏,操持一张皮影就手忙脚乱了,行内认可的还是他男人陈观月。看见陈观月卖弄技法,清水在亮子外就会嘿嘿笑两声,陈观月手底下更是变着花样显示本事。只有这时候,四个老男人才能找到当年在渭水北岸叱咤风云的感觉。

等到吕布下了马,清水就扬手喊:“歇会儿吧,喝口水,秋天的太阳爷也不比夏天的小,拐哥,别扯折了嗓子。”

大多时候,院子里只有这四男一女在走动,隔三差五的,村子老东头羊娃二妈,西门外窑背上的石榴娘,南涝池边的德善叔,北嘴子坡下的福茂老汉也会来听一出。偌大的老碗村,就剩下这几个棺材瓤子了。

德善叔年龄最大,腿脚却最勤快。这天听完《三战吕布》,一抹没几根胡子的软嘴,说:“拐子贤侄,叔百年后,在叔灵前就唱这一出。”

老拐子听了喜欢,嘴张开有笸篮大,满口应承:“行么,重生也会这出,我爷俩给你唱。”

自重生跑到省城后,老拐子一门心思用在了演戏上,似乎演够百场,重生就会出现在他面前。可是百场还没演够时,准确说是老拐子答应在德善叔灵前唱《三战吕布》的第二天中午,他烧好开水,等观月他们来唱第37场时,清水却火急火燎地进了门,长跑下来一样喘着说,“快……快……重重生回来了,和丁丁一块,在我我二女子家里。”

老拐子稍一愣神,没说一个字,推上二八老凤凰自行车,一冲就出了门。

“哎!慢慢,哪里像七十几岁的人?”清水这句话,老拐子没听见,她跟到门外时,他已经出了村口。

清水赶忙回到家,催促陈观月快去二女子家看看,叮咛别让那爷孙俩闹出事来。陈观月不敢怠慢,赶紧去了三里外的大冢村。

刚进二女子家门,陈观月就听见老拐子的声音,“按你说的,《三战吕布》已经演够了36场,第37场今天下午就开锣。要不,你现在回来,你爷继续演,总是要演够一百场!”

“我是玩笑话,你还当真了?”重生瞪着眼,手里拿着一个玻璃瓶,站在厨房门口。

“玩笑话?你爷可是当真的!”老拐子和重生隔开五步远,冷着脸两双眼睛对视着。

二女子拿着笤帚,满屋子追打丁丁。

“不关丁丁的事!”重生替丁丁解脱。

丁丁看见观月进了门,赶紧藏到外爷背后去。观月制止了二女子,给老拐子说,“拐哥,坐下来好好说。”

“好好说行吗?这兔崽子就是不服管!”老拐子握着拳头的双手,明显在颤抖。

陈观月上前搀住他,“坐下坐下。”喊二女子泡茶,又过去给重生说,“什么瓶子,给观爷看看!”

重生不给,二女子说,“半瓶子醋精,我都找不到,咋就让他找到了。”

“给观爷!小伙子要有肚量,才显得大气,姑娘就爱大气的小伙。”陈观月伸手,重生往后退了两步。

“我爷逼我唱戏,不就是因为这副嗓子好,用醋精坏了嗓子,他就不教我了。”重生含着泪说。

“傻子,喝坏嗓子事小,喝没命事就大了。给观爷!”陈观月想抢过瓶子,重生躲着不给。

老拐子心说这孙子不理解自己,教他学戏是为了阻止他打工。他爸的死因说过多次了,说一次等于揭一次结在心里的伤疤,多疼呐,要揭多少次这孙子才能想明白,他怎么就不成全他爷呢?老拐子想得既伤心又生气,大声喊,“让他喝!”

“喝就喝!”重生扬起脖子就往嘴里灌,陈观月急忙伸手打飞瓶子,碰到墙角碎了,地面上立即蚀起一层泡沫。

所有人一愣之际,老拐子瘫倒了,趴在地上,含泪哑着嗓子说,“算你娃狠,好,你爷这是求你了,你还要你爷怎样?”

重生擦一把眼泪,“爷,别逼我了,你饶了我吧!”说完话,抬腿跑出门去。

陈观月撵出去两步,大声喊,“重生,你爷已经演够了36场!”回身又赶忙叫丁丁去追,丁丁撒腿追了出去。

老拐子一拍桌子,老泪像忍得多时的暴雨,刷地就下来了。

渭南文学|渭北,皮影,三战吕布...

在老拐子这缺少人气的院子里,春去秋来了两趟,掐着指头算计,总算演够了99场。虽说这场戏扯断了吕布的马腿,可老拐子还是着实兴奋了一阵子。

心里高兴,这马偏做得仔细,五天的活,两个星期过去了还没完工。李霜白来看了,没觉出有开演的迹象,去陈观月家说,这赤兔马,拐哥是做给自己看的,也是做给重生看的,心里和孙子憋着气似的,越做越仔细了。陈观月像打发张板砖一样,慢慢悠悠地说,回去吧,还不到开场的时候。真要演了,他会亲自登门邀请的。

陈观月时不时就会端着茶壶来老拐子屋里遛一圈,来了就站在影箱边的脚地上陪老拐子熬夜。赤兔马四个蹄子上的月牙花纹,一刀一刀,一线一线,分明有序,陈观月就知道老拐子倾注了所有心思在雕镂。

“清水给这壶叶子捏得酽,喝一口解解乏。”陈观月递茶壶过去。

老拐子接了,对着壶嘴吸一口:“原来那匹马偏瘦,这匹肥实些,才配得上这人中吕布。”

老拐子不喜欢惨白的日光灯,房梁上吊下来一只40瓦白炽灯泡,光线暗淡昏黄,就在影箱角蹲一只白蜡烛添光。墙面上挂的都是淘汰下来的皮影,人物有威武的、猥琐的、嬉笑的、敛眉的。马也有三五匹,陈观月都认识,张飞的“王追”,项羽的“乌云遮月”,还有文人的一匹瘦马“气死蚂蚱”。房子里全是老玩意,搞得满屋子陈旧感,生了锈一般。

“都是捉折了的。”老拐子专注地摆弄着这匹马。

陈观月看着墙上的人马皮影,突地问:“你是想重生人呢,还是只想给他教戏?”

老拐子停了活,狐疑地瞅着老伙计:“就是不想让他离开家,咋哩?”

陈观月说:“我奇怪自己,咋就不想丁丁。”

“丁丁是外孙。”老拐子又低下头去。

陈观月接不上这句话了。自老拐子和重生闹了那场以后,两个孩子跑出去又一年多了,他真的没想过丁丁这孩子。

月亮露了白,地面上着一层霜,倒比屋里亮堂。陈观月轻步移到院子,霜月下远近物事明明暗暗的,他觉得榆树下的帐子,像一只饿急了的老虎,想吃人似的,张着黑洞洞的大嘴蔫蔫地伏在地上等待机会,心里不由得阴森起来。

“观月,来人啦!”清水在院门外小声叫。

老拐子听见了,心想近些日子来,清水换了人似的,说话做事绵软多了。陈观月无声地合上门扇,清水马上小声絮叨,“可不敢露一个字。”陈观月不接这话,只顾走回去。

今晚,镂完马尾,月亮娇滴滴的要给老拐子撒娇似的,银脸盘媚媚的。老拐子站在院子中间,抬头看一眼月亮,舒坦地吐出一口气,转到台口,伸手拉拉松弛了的亮子,心里滋生出一种久违的亲切感。点着头自语,快了,过不了几天就能开演了。

第二天中午,清水边走边放下挽起的袖子,进了拐子家院门,拐子正在榆树下伸胳膊蹬腿,活生生一只病猴模样。清水说,她炝了一盘九眼莲菜,笨刀磨了一小碗萝卜丝,观月正巧有半瓶烧酒,你老兄弟俩刚好抿一口。

老拐子喝酒是最丧气的,几十年了,没人不知道,因此,疑惑着问:“喝酒?”

“主要是刻呀画呀费了神,今天细工活停当了,喝两口解解乏。”清水少有的局促,让老拐子不自在极了。

缠不过清水,他只得披上夹衣,腰弯腿瘸的坐到了陈观月设在厅房的酒桌边。三杯酒下了肚子,陈观月才想起说话似的,尽管舌根还没有发麻,说话却磕磕绊绊的,“重生,嗯,丁丁……这两个娃,嗯,爱戏才能用功学,不然,嗯,不然,有好嗓子也白白搭。”

“由不得他!”老拐子多年来的心思,凭陈观月两句话当然说不转。

“教教别人也行呀,嗯,万一重生,我说万一学不了……”清水端两碗裤带面条从后屋出来,呵断了陈观月的话:“酒菜也塞不住你的笸篮嘴!别说了,趁热吃面。”

老拐子放下筷子,瞅瞅观月,又瞅瞅清水,猛地站起来,大声道:“重生没有万一,想让教丁丁吗?没门!”说完话,尥起瘸腿出门走了。

清水一把没拉住,撵出门喊:“拐哥,干啥么,观月是酒话。”

“安的都是啥心?”老拐子不回头,回家生气去了。

清水将陈观月一顿暴斥:“重生的事敢让拐哥知道吗?知道了,是不是会要了他的命?你说,是不是?”

“捂不住,哪有不透风的墙。”陈观月吃菜喝酒,漫不经心的样子。

清水伸手夺过筷子:“别吃啦,想想怎么处理这事吧!唉,这对冤家爷孙哟——”

老拐子坐在黑洞洞的屋里,心神有些慌乱,陈观月说的“万一”是什么意思?天下尽管事有凑巧,可再巧,重生也不会像他爸爸妈妈那样,出什么意外吧?想到这里,他枯瘦的身体着了火一样,轰地燃烧起来,流出来的却是冷汗。

他尽力压制自己不去想儿媳妇出事的那个秋夜,可是,过去的情形似乎拍成了电影,在他眼前一幕幕放了出来。

嫁进他家门的这个儿媳妇喜好文艺,很快爱上了老公公摆弄的皮影戏,老拐子非常高兴,尽了心思给儿媳妇指点、教唱、排练。儿媳妇就像是来他家学戏的,一听就会,没费多大劲,学熟了三二十场折子戏,《三战吕布》全本戏也会唱了。重生断奶以后,老拐子有了演出机会,就带儿媳去熟悉场子。儿媳妇不断得到调教,一来二去,很快练成了熟手。老拐子得意自己的艺门有了传人,虽说迎来的是高兴事,可是不幸跟着也来了。

距老碗村15里外的大佛店有个牛电工,近年发了财,找康半仙掐算了一个好日子,把他死去多年的爹妈重新埋了一回。想图吉庆,搞了一场大热闹,规格档次相当高,什么都要最好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茶壶酒具、干菜调料、活鱼活鳖、大小帐篷、充气狮子、彩灯死轿全由久负盛名的“人生末班车”公司提供,军亮的“浪漫九月”放映队,连着三个晚上演了六场武打警匪片子,从第四晚开始,红葵的“今夜约你”现代歌舞和老拐子的“老腔皮影”一块上,场次不限黑白不分,轮番唱两天。牛电工提前有话,要给皮影戏每场加200元费用,老拐子一下子来了劲。

和现代歌舞演对台戏,老拐子以前也唱过几出,结论是“自取其辱”。原因很简单,四五个躲在亮子后的老年人,无论如何也抗不过光胳膊光腿的小姑娘。他们敲敲打打地吼唱帝王将相、公子小姐这类掉了牙的老戏,带不来一星半点刺激。可她们呢,几近脱光了跳着唱我爱你呀你爱我,惹得年轻人荷尔蒙急速分泌,一个个哇哇大叫,一亮相老拐子们就输了。

每次遇到这类演出,看皮影戏的总共超不过十个人,还是清一色眼花耳背的老骨头,难得有一半个年轻人。可是,歌舞音乐一响,那些画得没了人样的骚狐子往台口一站,不知从哪里就会涌出来许多年轻人,统统被吸了魂似的,眼睛都看得痴了。皮影戏帐子小,观众少,习惯不用喇叭,就算吼破嗓子,也盖不过歌舞的音响。尤其结账时,小姑娘每人每晚600元,皮影戏四五个老头总共才400元。

“实在是受尽了侮辱。”这是狗三以前说过的话。

老拐子也不愿意唱对台戏,可是这次是连唱两天的大场子,他还是硬着头皮接了。儿媳妇兴奋不已,帮老拐子完成了演出前的各项准备工作。

牛电工家门前是农业社时期晒牛粪的土场子,现在成了他家专用的小广场。皮影帐篷撑在东边,歌舞台子搭在西边。一眼看去,演皮影的帐子低矮黑暗,三代贫农住过的破庵子一样。和红葵用现代化灯光音响装饰起来的舞台相比,等于一个是牛拉车,一个是小汽车,绝对不在同一档次上。为了配合这次演出,尽管老拐子口袋没有几个钱,还是咬牙添置了一个老式高音喇叭。可人家红葵有一套组合音台,什么反馈抑制器、均衡器、效果器、压限器、分频器、激励器、打碟机、混音台、低音炮、主扩音箱、补音音箱、返送音箱、监听音箱等。设备花哨得老拐子都没听说过,更不懂得用法了。

“拐爷,你动作快,舞台搭好了?”红葵这么一问,老拐子觉得是在嚷损自己,演皮影的帐子,咋看与舞台也不搭边。

他知道,红葵的音响放开后,自己的喇叭声总给人得了气管炎的感觉。没办法,只有尽力演了,对得起牛电工每场多给的200元就行。

没想到,第一晚就出了事。歌舞开始后,随着台子上越来越疯狂的舞动,台子下成群结队的年轻人遇到狂风的海水一样涌动起来,呼喊声口哨声叫骂声不断,台前一片混乱,眼看就要失控了。

皮影戏的帐子前是可以预知的十几个老年人,冷冷清清的。这天晚上演的是牛电工亲点的《三对面》,说他妈生前爱听这出戏。老拐子的儿媳妇唱的是公主,这是她第一次在人面前唱前声,一字一句唱得极为认真。

公主:(尖板)常随官与我讲一遍,吓得我胆战心又寒。

行止府门住车辇,长随官!速快向内传。

内侍:(白)谁在这里?

王朝:(白)做什么的?

内侍:(白)公主驾到!

轰一声,歌舞台前浪一样卷过来的人群,一下子把皮影帐子掀翻了,老拐子当年比现在利索,眼疾手快,伸手将儿媳妇推出了帐子,本是不想让支撑帐子的木椽压了儿媳妇,可没料到,帐子外挑着高音喇叭的铁杠子倒下来,不偏不奇,正巧砸在儿媳妇脑门上,再被人群一冲一踩,当场就没命了。

每想起这件事,他都要来回质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推她一把呢?”这是郁结在他心里解不开的死疙瘩。

人常说祸不单行,儿媳妇出事后,儿子受不了打击,出外打工去了。家里就剩下他和重生,大眼瞪小眼地胡乱对付着过日子。多年来,儿子的音讯时有时无,你想他时总不见他,不想他时忽地又回来了。最后一次出去刚半年,就传来隧道塌方儿子丧命的噩耗,这更是埋在老拐子心里不愿提及的大伤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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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栖在屋檐下的麻雀叽叽喳喳,议论一天的收获似的,老拐子却生了半天气。拉亮灯,他想,观月的话里不见得就有别的意思,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点上半尺长的蜡烛,开始给赤兔马上彩,红色的马脸、马眼、马蹄、马肚子、马脊梁、马尾巴,染过一遍,心里才觉舒坦了些。

清水什么时候进门的,老拐子没听见。她木桩子一样戳在门边,手里端着陈观月那把茶壶。看见老拐子抬头了,赶紧笑殷殷地递过去,少有地夸了一句,“这马都让你伺弄活了,昂头找人似的。”

“师傅说过,吕布这匹马,一定要趾高气扬。”老拐子忘了中午的不愉快,说话和顺多了。

清水趁机说:“拐哥,观月酒后没一句话能听,这辈子为酒为女人没少和我惹气,这些你都知道,别生气了。”

老拐子不吭声。

“眼看这马要出活了,再演一场,百事百圆。”清水没话找话,老拐子仍是不吭不哈。

彩绘的新皮影本是要阴干的,老拐子却明知故犯,竟将赤兔马的部件摆到秋阳下去晒,颜色干透了,四边却卷了起来,酷似一个个竹筒筒。这结果老拐子预先就能料到,可他还是这样做了。

只有在熨平这道工序上下功夫了。电熨斗不敢用,太干,喷雾的不能用,太潮,传统办法是给灌了开水的铁皮壶罩上一层细绒毛布,压着熨平展。工具手边都有,说熨就熨,动起手来很方便。

这一天,李霜白和张板砖又来了,两个人都觉得该开场了,总不见动静,先自着急起来,过来问老拐子一句准信。老拐子虽也着急,却避过不说晒爆赤兔马这档子事。陈观月从不多问,只是默默来看两眼,又默默回去。有了清水的千叮万嘱,他咬着牙不多说一个字。

终于熨平了赤兔马的各个部位,总算完成了组装,扯动起来还不大灵便,在各个连点涂上一层蜡末,打光滑了,才满意了。兴奋地拿到陈观月家里去,让他捉住走了两遍。

“马是好马,你老哥手底下还是有……真真功夫。”陈观月竟有些哽咽,清水赶紧骂:“好东西,又想起哪个没把的了?”

老拐子顾不上安慰陈观月,转身出门去了。一路自语,重生,哼,后天就是你娃的门槛。早饭后开锣,收场就给丁丁打电话,硬棒棒的报上一百场的数字,不信你娃就不回来见你爷。

第二天,老拐子比打鸣的公鸡起得还早,腿脚不灵便骑不了自行车,推着给自己当拐杖用,他要亲口给李霜白和张板砖通知演出的日子。

等待开演的这两天,陈观月和清水的屁股上长了肉针骨刺一样,坐不下来,两个人瞪着眼轮番骂丁丁。其实,今年刚入秋,天上还在流火时,丁丁就回来了,藏在大冢村,趁天黑偶然来外婆家里,只是不敢公开露面。老拐子上门喝酒那天,他就猫在后面屋子。

从丁丁嘴里,老两口知道了重生被截肢的事。丁丁说他俩在西安北郊一家钢构公司干活,一次,丁丁开的叉车被杂物绊了轮子,三米高的摞子上滑下来一张钢板,偏巧,重生正从叉车旁经过,躲闪不及,左腿被削断了。清水知道这件事后,心像搓成的麻食,揪成了疙瘩。每想起丁丁的话,就犯心慌病,只有自个给自个宽心,“天可怜见,总算留住了性命。”

出了这等事故,咋给老拐子解释得清楚呢?没法说,思前想后半年过去了,还是没法开口。老两口商定,只得先瞒着拐子。真到了捂不住的那天,老着脸让拐子骂、唾、打,就是撕烂这张面皮,也全由拐子说了算。

眼看天黑了,离演出又近了一天。老两口前院转到后院,想不出两全其美的主意。陈观月看见鸡骂鸡,碰见狗打狗。丁丁不敢出屋,想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给在钢构厂看大门的重生说了明天是第一百场演出的时间。

老拐子瞪着眼盼天亮,天刚睁开眼,他就下了炕,收拾了一番帐子亮子、桌子凳子、擦月琴、擦板鼓、堂鼓、手锣、引锣,连鼓槌也要抹一抹。家里能坐人的东西全搬到了台前。念叨着,至少能来七八个人,少说也有五六个。德善叔的戏虫都快爬出耳朵了,就指望这皮影戏陪着活日子哩。

李霜白和张板砖比一墙之隔的陈观月来得还早,进门后手底下就没歇过。正在收拾,陈观月端着木盘进了院门,盘里有四样新鲜小菜,磨得头发一样细的涪陵芥菜丝一盘,睿优70白菜叶子窝的油泼酸菜一碟,焯红白萝卜条拌富平红苕粉条一碗,出奇地焖了一小锅石川河温室养的青菜口蘑。老拐子吃了拳头大小一个馒头,还扒拉了一碗玉米糁子,英英武武地跑前跑后,指挥着拾掇着,浑然不觉得腰酸腿困。

村里能走动的全来了,说是来给老拐子捧场,更是长了拐子的雄心,本不舍得拿出来的花生瓜子,连袋子也提了出来。

老拐子不用别人拉,自个从后档爬进了帐子。陈观月倒没有老拐子利索,硬是爬不上去。今天被抽去骨头一样,双腿软成了面条,张板砖一搭手,才把他拉上去。

四个人分别坐定位置,手锣敲响,板胡呜呜咽咽地诉说开了。老拐子第一句词是:手执方天画戟。

老拐子想,这场戏熬磨了月余天气,为重生也罢,为自己也罢,好容易等到了今天,能不用力演好吗?气提到了胸口,词喂到了嘴边。陈观月已在幕角支起了军帐,手中的吕布就等他这句词出了口,才从帐子中踱出来。

梆子声更紧了。

“重——生——”谁犹犹豫豫的,不大不小地叫了一声。

陈观月捉签子的位置离台口最近,先听见了,瞅瞅老拐子,他正偏着头奓长耳朵听亮子外的嘈嘈声。过门奏完了,他竟没唱出第一句。后面的李霜白急了:“拐哥,哎,唱呀!”

更后面的张板砖不知就里,问霜白:“咋了?”

李霜白疑惑:“不知道呀,再奏一遍过门。”

“真是重生!”这一声全台都听见了,是德善老汉的声音,“你爷想你哩,你咋这样子回来了?”

老拐子丢掉手锣,伸手掀开白惨惨的亮子,将头伸了出去。重生站在老人们身后,微微对他笑着。老拐子瞪圆双眼,瞅见重生架着双拐,左腿下空空荡荡的。那条右腿,像日夜盼念重生回家的老拐子一样孤单。

他和他对视着,重生尽量想用微笑减轻老拐子受惊的程度,可老拐子像那油料耗尽的老机器,突地一晃、一颤、一抽,软在了台口的前档上。贴身站的陈观月听见他含糊地微弱地隐隐约约地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两个字:娃——呀——

这声在老拐子喉咙里没喊出来的遗言,陈观月成了唯一的见证者。

梆子停了,灯光息了,亮子暗了,老拐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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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坚持要在老拐子墓前唱完最后一场《三战吕布》。

陈观月和清水表明支持,李霜白和张板砖也没推辞。大伙态度明朗,为了老拐子,坟前这场戏怎么着也得唱好。

丁丁跑前跑后,代替重生置办葬埋用的各种丧品。且穿上了清水给他预备的孙子辈的重孝孝服。清水想的是,丁丁穿上重孝,也还不清他欠老拐子家一条腿的深重罪孽。

老碗村留守的村民们,全部集中起来也凑不够十六个抬死轿的精壮劳力,重生决定让丁丁用架子车拉着拐子爷的棺材去墓地,丁丁满口答应下来。

葬礼既简单又隆重,简单的是村里人少,滋生的清冷气氛笼罩着老拐子的葬礼,隆重的是土墓前的这台皮影戏。老碗村周边五乡八镇的人们还没听说过葬埋当口演皮影戏的,却听了不少老拐子与重生之间断断续续的传言,越发好奇起来。

出殡这天,吸引了三两百号来看热闹的男女。帐子里,重生替代了老拐子前声的位置,老碗村几个棺材瓤子在帐外坐着,清水泪眼汪汪地站在帐外一角。

眼看棺材下了土槽,手锣敲响,上下档开始拉二胡、奏月琴,陈观月看一眼身边的重生,见他眼里含着泪花,嘴角微微抽搐着。

“能行吗?”他小声问。

重生点点头,陈观月捉签子的双手在亮子前移动起来,重生长喘一口气,随着二胡声,猛然放开了嗓子:

手执方天画戟

虎牢关口显神威

林喜乐,渭南富平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短篇小说集《顺阳故事》,长篇小说《解冻》《客居长安》。本篇由《渭南小说界》微信群推荐。欢迎更多基层微信群的朋友们组织参与。相关评论文章点击“阅读原文”或登录《陕西作家网》评论板块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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