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孕育的传奇

——怀念我的奶奶

文/尚凤佳

1886年6月，奶奶出生于新庄镇杜岘村陶家岘子社。在当地，她的娘家属于当地小有名气的“大杨家”。奶奶姊妹八人，四男四女，奶奶在女孩子中排行老三。儿孙们只知道奶奶的乳名叫旦旦儿。

杨家表哥回忆说，奶奶的威严地当地远近闻名，她回娘家时，对娘家晚辈要求非常严格，尤其是在男人的礼数和女人的锅灶上做的不到位的地方，她从不留情面地予以指教。娘家的侄媳们都很怕她，只要听到奶奶的高音大嗓，孩子们都会躲起来……

奶奶属狗，出生在六月，她称自己是“六月的臭狗子”。话虽是戏言，但也概括了她命运多舛的一生。奶奶十六岁嫁到我们尚家，从此掀开了她平凡而又传奇的一生。

年轻时遭遇命运灾难奶奶嫁到我们尚家时，婆婆早已离世，结婚没几年，公公也撒手而去，本来人丁不旺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家里只留下奶奶和爷爷两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

这只是奶奶噩运的开始。嫁给爷爷后，奶奶生育了三男一女，第一个女儿，天资聪颖，可以帮着奶奶做许多务活，八岁就可以站着板凳擀面做饭，可想而知奶奶对她寄予着多少期望，然而让人心痛的是突然得疾夭折。

在经历失去女儿的切肤之痛后，噩运再次降临，爷爷英年早逝。人生中一次次无情的痛击就这样接二连三的摧毁着奶奶疲惫的身心，奶奶的所有依靠天崩地裂般的坍塌，整个家庭的重担全部压在了这个苦命的小脚女人肩上。那时奶奶最大的儿子不过八岁，小儿子不到半岁。

在当时的社会，一个既没有公婆，又没有丈夫，孩子都是幼年的女人，度日是何等的艰难，我现在无法想象。奶奶带着年幼的儿子去别人家地里学耕田。伯父当时个头长得较高，扶犁勉强可以，可是的力量哪能提得起重犁，奶奶就在伯父的脖子上大套一根绳圈，然后将绳子拴在犁把上，这样耕到地头就可以用脖子和手的双重力量提起犁掉头。一个靠八岁小孩务农的家庭，能有啥粮食吃，可想而知，吃了上顿没下顿，饥寒交迫、度日如年……

生活中连遭人生苦难 民国十八年，甘肃中部连续三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就是大户人家也难抵御这么大的天灾，别说奶奶这样寡妇拉娃娃的家庭。当时饿殍遍地，盗贼四起。一天晚上，家里仅有的一头毛驴，被贼偷走了。虽说是偷，其实和抢差不多。奶奶发现驴被偷，急忙打发年仅12岁的伯父去找，反复叮嘱伯父，驴找不到你就别回来，结果，驴没找到，伯父没有找到驴就不敢回家。年幼无知的孩子哪知道“找不到驴就别回家”是妈妈的气话，这一去，伯父是死是活，再无音信。奶奶整日以泪洗面……

走投无路的奶奶只能求助娘家，奶奶的娘家也是只能顾得了自家，根本没有能力帮助奶奶家，唯一的办法只能劝说奶奶卖子、改嫁、逃命。

那个年代，也许卖子活命也是个选择，那样，孩子和奶奶起码都会活下来。孩子是奶奶的骨肉，奶奶哪能舍得卖了孩子自己逃命。奶奶决定要与孩子同活共死。当时，许多揭不开锅的家庭举家逃荒要饭，卖儿卖女、抢儿抢女在当时是家常便饭。怎么办？奶奶只有求人搭伴一起讨饭以防不测，但谁也不答应带他们，怕路途上受连累。奶奶好不容易给一家亲戚说好勉强答应带她和孩子，但说好的第二天早晨鸡叫时一起出发，结果亲戚还是怕她们母子拖累，没等鸡叫偷偷提前走了。

人在走头无路时会激发出最大的勇气。奶奶硬着头皮，鼓足全身的勇气，怀里揣了把菜刀，带上八岁和五岁的两个儿子踏上人生最艰难的讨饭之路。饥寒交加，生死难卜，别无选择，只能把活命的最后希望寄托在沿门乞讨上。

我的父亲回忆说，他们出门讨饭时，叔父已经饿得皮包骨头，自己连炕上都爬不上去，在艰难的蹒跚途中，就由奶奶和父亲轮换背着前行……她们白天怕打劫，只好晚上披星戴月摸黑走，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如果能碰到路边上看瓜窑，就是她们露宿的豪宅，可以避风过一夜。

有一天，他们还是被劫贼盯上，奶奶害怕了，躲进瓜窑里，两个贼人到窑门口，他们窃窃私语要打劫说话声还是被奶奶听见了，正当奶奶掏出菜刀，准备做最后生死搏斗时，模模糊糊听到不远处有人走路的脚步声，仔细分辨，有孩子的泣声，原来也是逃荒人，奶奶悬着的心终于松了一下，她急中生智，当讨饭的人路过瓜窑时，奶奶赶紧拉着两个儿子跟在后面，躲过了一劫……

乞讨中幸遇贵人活命常言说，天无绝人之路。也许当一个人饱尝了人生的痛苦，上天终会给人类一些怜悯和希望，让人们在近乎绝望中活下来。就在奶奶逃荒讨饭到靖远新堡子川时，碰到了一户富裕人家，这是奶奶人生中遇到的第一家贵人。这户人家不但给奶奶和孩们子饭吃，还让她们留下来。因为奶奶比较机灵，眼里有活，她每天总是主动帮这家人干这干那，很快打动了这家的主妇，便留下奶奶帮他们做几天家务。奶奶有一手好的针线活，就帮他们缝补衣服、纳靴底，父亲弟兄俩推磨子。

就这样，沿门乞讨途中，经常会遇到这样的好心人，干上几天活，干完了继续往前走。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奶奶母子的腿脚也渐渐有了力量，叔父也一天可以多走几里路。出门乞讨途中，漫长的秋季和冬季艰难度过了。春天终于来了，路边的苦苣菜破土萌发，渐渐榆钱撑开，这时奶奶心里踏实了许些，起码有了临时充饥的食物。奶奶母子沿门乞讨的生活就这样重复着，不断延续。

奶奶心里盘算着啥时候才能到中卫？其实这个有榆钱树的地界就是中卫。有一天，她们到了一大户人家，父亲回忆说，他在大门口看见院子里的上房有四根明光闪闪的柱子，还有飞檐。他心想，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员外家。得到主人的施舍后，主人随意问奶奶从哪里来，奶奶顺便讲述了她的苦难经历，一时间打动了掌柜的，非常幸运地被这家贵人收留。奶奶开始帮人家做家务，父亲打长工，叔父做小工。这家人把奶奶母子当家人看，奶奶母子终于有了归宿，母子三人结束了要饭的艰难岁月。奶奶母子勤快劳作，细心认真打理掌柜安排的每一样活计，渐渐成为这家人的主要劳力。

五年后，奶奶有了欣喜若狂的意外收获，终于打听到了失散多年的伯父。后来父亲的伶俐手巧逐渐被主人看好，喜爱有加，掌柜的把他的外甥女介绍嫁给了父亲。又是一个五年过去，家境困难的叔父始终成不了家，奶奶急在心里，回到新庄老家的念头油然而生。虽说天下黄河富宁夏，平坦的大水天地再好，但奶奶心里割舍不断的还是西海道家塬的黄土山地，故土难离，灾难是一时的，不会一世。奶奶思来想去，依然决定踏上回乡之路。

思乡中携儿回家定居民国28年秋天，父亲和叔父回到老家，借了亲戚的牲畜犁耙，把荒芜多年的田地耕磨了一遍，以备来年回家春种。民国29年春节过后，收拾好行李，奶奶和父亲叔叔踏上魂牵梦绕的回家之路……

一时间，邻里乡亲震惊了，认为奶奶母子是个传奇。十多年没有音信，大家都以为这母子要么饿死在外面，要么奶奶早已卖子改嫁。谁也不曾想到奶奶坚守贞节，逃荒要饭拉扯孩子长大成人，最后能回到她日思夜念的家园。在那个饥寒交迫、苦难深重的年代，正是奶奶不向命运低头的倔强，才有了我们现在这一大家人的今天。

后来，奶奶的传奇经历传遍方圆百里，打动了乡里乡亲，乡民们联名要求在村口为奶奶立贞节牌坊，激发并教育村里的后人，但父亲、叔父婉言予以辞谢！

奶奶逃荒要饭的过程遇到的一个个贵人，深深触动了奶奶、父亲、叔父的心灵。饿怕了，珍惜粮食，精耕细作，怜悯“穷人”，铸成了奶奶母子的本性。

奶奶回到老家后，除收回自己的土地，还四处租地，并督促父亲叔父抽空给富户人家打工。因为奶奶和父亲、叔父他们勤劳的双手精耕细作，没几年功夫，所租土地就达百亩之多，养羊几十只，大牲畜也可以配对耕地，产的粮食除了自给自足，留足口粮，她们继续卖粮买地和租地伙羊，不断增加农本，后来积攒的小麦糜谷装满好几窖，万石有余……

日子渐渐好过，正当全家老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时，1957年夏天，古稀之年的奶奶怎么也没有想到晴天霹雳的空难再次降到她头上，叔叔得了急性阑尾炎结束了他短暂的39岁人生。老来丧子的沉重打击，再次击倒意志顽强的奶奶，让奶奶陷入悲痛欲绝之中，“老天爷太不公平，怎么老和我一个女人过不去？”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摧残，奶奶依然强忍悲痛，打起精神，奶奶的刚强和胸怀之大，常人无法想象，仍不改她“积德行善”的人生信条。

一生中行善教子有方1957、1958年人民公社大食堂时期，奶奶积累的几窖小麦糜谷，大约万斤之多，奶奶全部无私捐献给了坡头上几百口人吃饭的大食堂。后来，上世纪六十代初期，还借给巩昌、欧窝、霍家塬三个自然村组成的生产队糜子2000多斤，至今借条尚在。

1960年川塬有十几户亲朋上门讨饭，奶奶从未另眼相看，给他们吃饱之余，还会装满口袋带回家让其度荒。记得有一年我去北京在赵广发家做客时，赵广发动情地讲述了1960年他在奶奶身边近一年的生活经历，说他刚见奶奶时饿的连门槛都爬不进去，得到了奶奶对他无微不至的关爱。比如煮一个鸡蛋，奶奶会给自己的孙子和他各一半，从不会偷着给自己的孙子独享。说到这，赵广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奶奶一个历经三个时代的农家妇女，她毕生对家庭、对邻里、对亲友、对社会的无私奉献精神，无时无刻不在鞭策激励着她的后人砥砺前行……

奶奶生前教育家人最多的莫过于：勤俭持家，历行节约，敬老爱幼，行孝为善。家人在她的教育下，父亲从建社时起一直担任生产队队长，一心扑在集体事业上。坡头上七沟八墚上千亩土地，父亲的足迹无处不在。在他的带领下，全队几百人由食不裹腹到家有余粮，生产队大家畜，羊只逐年递增，在当时名列全乡之首，父亲也赢得到了县政府的嘉奖。

1953年国家首批劳动模范评选活动中，父亲荣获会宁县“劳动模范”的殊荣，并在全县劳模表彰大会上作为特邀代表发言，传授精耕细作、养殖经验。虽说奶奶大字不识，重视教育却有口皆碑。

奶奶时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再忙再苦再累都不要耽误孩子们的上学”。尚家的后人们没有辜负奶奶的殷切期望，先后有50人考上了大中专院校，其中研究生6名，本科生30名，其中上海交大、武汉大学、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中央财经大学等985、211名校有9名，这也许就是对奶奶苦难一生最好的回报……

作者：尚凤佳，男，1966年出生于甘肃省白银市会宁县新庄镇。中国石油吐哈油田技术服务公司原党总支书记兼副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