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2月,一名儒雅的木材老板张惠高租下了一栋二层楼房,他带着三个孩子、几箱行李入住,却不见孩子的母亲。
这栋小楼租金昂贵,每个月都需30块银元,来租的都是体面人,无需找人担保。张惠高一看就是有钱人的模样,穿着高档的西服,每天饭菜有鱼肉,只是搬过来后深居简出,很少有亲戚朋友来访。
房东和四邻不知,这位英俊的青年,实际上是一名地下共产党员,他那好几箱看起来贵重的行李,其实是中共党中央两万份机密文件。
这栋小楼,成了临时的“中央文库”,保存着中共中央及中央领导人工作中积累的全部文件资料。
“张惠高”的本名,叫陈为人。
图|陈为人
1931年4月,中共第六届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特科负责人顾顺章叛变组织,供出武汉地下交通机关,上海地下党组织面临着灭顶之灾。
当时周恩来、瞿秋白、陈云等一大批党员干部都在上海,尽管钱壮飞、李克农多方营救,恽代英、蔡和森等多位同志惨遭杀害,就连陈赓也被逮捕,如若不是黄埔出身,陈赓也要命丧特务之手。
中央局决定转移到中央苏区,但必须要选出中央文件档案的保管人选,周恩来立刻说出了“陈为人”的名字。
陈为人,湖南江华人,1899年出生。20岁在上海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同年赶赴苏俄学习,在苏俄加入了共产党。
毕业回国后,陈为人担任中共满洲省委书记等职,1929年调往上海工作。
他与妻子韩慧英在1927年于北平相识,为了掩护北方局党委机关,两人假扮夫妻并肩工作,逐渐产生感情,不久后正式结为革命伴侣。
陈为人夫妇一直住在机关,白天以小学教员的身份掩护,晚上抄写省委文件,还要负责刻印、包装省委刊物,每天都要忙到深夜。
1928年,韩慧英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当时南方起义、暴动的消息频频传来,陈为人很高兴,给孩子起名为“南红”。
图|陈为人在东北时期的照片
没想到孩子还未满周岁,陈为人在奉天召开满委扩大会议之时被捕。韩慧英得知后第一时间将党的活动经费全部藏在身上,销毁了所有机关文件,马上带着孩子躲到了皇姑屯,并且写了一封密信给中央:家人病了,只有我还健康,速派人来。
安顿好一切之后,韩慧英四处奔走联系营救丈夫和其他被捕的同志们,皇姑屯和监狱距离二十几里路,交通十分不便,韩慧英没有办法照顾年幼的女儿,只能将孩子留在家中。
那年的冬天很冷,陈为人在狱中染上了肺病,韩慧英为了给丈夫治病,拿出全部积蓄,又要托人说情,忙了一整天回到家中,看见女儿仰着头,舌头伸在外面大口大口喘着气。
女儿也病了,她这么小,是陈为人夫妇的心头肉啊!可家中哪还有钱给孩子看病。
韩慧英抱着女儿自责地亲了又亲,一向坚毅冷静的她忍不住眼中的泪水,只能对着南红说:“孩子呀,你要是命大,就熬过来吧!”
可惜小南红终究没有抗得过病魔,一个月后,韩慧英眼睁睁看着女儿夭折在自己的怀里。
1929年,陈为人终于出狱,他见到韩慧英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的小宝宝还好吗?她在哪儿?快抱来让我看看。”
韩慧英除了流泪,不知道怎么向丈夫说出这个噩耗。
图|1930年6月6日,中央发布《关于建立秘密工作的通知》,规定“不需要的文件,必须随时送至保管处保存”。
1931年春,陈为人在上海再次被敌人逮捕,虽然刑期没有上次时间长,但受的伤比上次严重许多。严刑拷打和恶劣的生存环境,让陈为人落下了病根,时时咳嗽,身体虚弱,出狱后一直在家中静养。
1931年底的一个夜晚,周恩来身穿便服来到了陈为人家中,亲自向他布置了守护“中央文库”这项艰巨的任务。
在白色恐怖之下,如果党的重要机密文件落入了敌人的手中,将会给党的事业带来难以估量的损失。
陈为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周恩来的嘱托,并且立下誓言:人在文件在,以生命保护党的文件!
周恩来安排陈为人先休养、准备一段时间,从1932年秋,他和妻子韩慧英开始了保护中央文库的正式工作。
陈为人是湖南人,为了掩护中央文库,他开设了一家湘绣店。
夫妻俩在法租界霞飞路租住了一处高档住宅,房东是个白俄老太太,就住在他们的楼下。
为了不让人怀疑陈为人夫妇的身份,党组织还专门为陈为人一家购买了高档的家具作为掩护。
白天,陈为人夫妻在外经商,衣冠楚楚,出手阔绰,生活悠闲,一派生意人的模样。
晚上,他们关上店门,来到三楼的密室,关紧窗户,拉上密不透光的窗帘,在昏暗的台灯之下通宵达旦地整理着文件。
为了能让20多箱档案的体积缩小,便于保存和转移,他们将誊写在小说和报纸上的信函抄录下来,将原本写在厚纸上或者字体比较大的文件重新誊抄在薄纸上,进行裱糊,剪去四周的空白处。最后将所有的文件按照时间、地区等方式分类整理,重新装入箱子之中。
图|韩慧英
按照组织纪律,陈为人在管理中央文库之时是不能参加任何党组织的会议、集会、游行示威等社会活动,不能与任何人联系,他们的身边如果出现陌生人,即便是没有工作联系的党内同志,都必须火速撤离,第一时间转移文件。
韩慧英看起来是一位柔柔弱弱的夫人,而在面对跟踪她的特务之时,她异常冷静、果敢而机警。
那时的上海因为受到顾顺章叛变的影响,陆陆续续出现了一大批叛徒,他们大多被吸纳进中统或者军统之中。为了铲除隐患,韩慧英会将这些跟踪她的叛徒故意引到指定的公园、海滩或者寂静无人的地方,那里埋伏着中央特科的陈赓等人,他们会将其直接处决。
陈为人向周恩来发过誓,也确实抱着和中央文库共存亡的信念。无论转移到哪里,储存中央文库的房间中央总是安置着一个大火炉,旁边就是一盒火柴,一旦出现了无法挽救的局面,就燃起火炉,玉石俱焚。
他们做好了全家随时丧生火海的准备,也决不让党的机密落入敌人的手中。
1933年,党中央从上海秘密撤离,在令人窒息的白色恐怖之下,陈为人夫妇必须孤军奋斗。
反动派对共产党人的迫害非常严重,排查严密严格。房东白俄老太太的儿子就是租界的巡捕,每天都在大街上抓捕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而陈为人夫妇相信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敌人万万不会想到,他们会将数量如此庞大的机密文件藏在租界警察的家中。
图|陈为人
1935年,陈为人和韩慧英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了,他们却在这个时候和党中央失去了联系,得不到经济支持。
陈为人的病越来越严重,韩慧英要照顾孩子们,还要到处筹钱给丈夫治病。为了维持大老板的样子,他们将家中能典当的东西都典当了。
党中央长征到达陕北之后,想方设法和陈为人夫妇取得了联系,经常要从上海往陕北调送文件材料。
他们的联系人多了一位同志,代号“张老太爷”的张唯一,他曾是周恩来办公室主任,为人忠义,办事谨慎。
韩慧英像往常一样乔装打扮,将文件藏好,前往张唯一家中。
张唯一曾经和韩慧英商定,如果窗户外面晾衣架上的衣服还在,就说明张唯一现在的情况是安全的。
韩慧英拐入巷子之后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看,确定暗号正常,才走上了楼梯。
图|韩慧英
当她刚刚走到法租界张老太爷家门口之时,突然有一个警察从屋子里跑了出来,直接抓住了她,把她推到了一个角落之中。
屋子里被特务们翻得凌乱不堪,就连墙壁都被敲开了。
韩慧英是在隐蔽战线上战斗多年的同志,瞬间就分析出了现在的情况——张唯一连暗号都没有收回去,一定被捕了,她必须保证手上的文件不被敌人发现。
她故意用湖南口音大声指责敌人,哭哭啼啼大喊自己是乡下来的,质问特务为什么要抓她。
特务们见她胡搅蛮缠,完全是个不好惹的乡下妇人模样,也没把她当回事,就让她在墙角待着,直接走上了楼向上司报告。
韩慧英趁着他转身的机会,将一份文件吞了下去,又找机会将另一份文件藏在了身边一本已经被翻过的书籍之中。
韩慧英被搜查后直接被关押在淞沪警备司令部的监狱之中,在这里她极其幸运地见到了张唯一,张唯一趁警卫不注意踱到她身边,问她:“你的三个孩子还好吗?”
韩慧英知道他问的是中央文库的下落,轻轻点了点头,张唯一终于松了一口气。
图|韩家姐妹
庭审之时,反动派先后提出十几个人让她来指认,她一口咬定谁都没有见过,就说自己是乡下来的,在上海就没有什么熟人。
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韩慧英和中国共产党有关,特务们在威逼利诱两个月之后,将她押到了苏州反省。
韩慧英没有按时回到家,陈为人知道妻子一定是出事了,他第一时间想的不是去营救妻子,而是赶紧转移中央文库。
他化装成木材行老板“张惠高”,为了避免找人担保时出什么岔子,只能租下无需担保的高价小楼。
陈为人的病一直没有痊愈,孩子幼小,妻子被捕,他不能向任何外人借钱,生怕引起怀疑。
他独自一个人担负起保护中央文库的重任,不得外出工作,还要养活三个孩子,生活极端困苦,唯一的办法就是一件件卖掉家中的昂贵家具。
为了不让房东怀疑,陈为人每次都是在楼下煮好红薯之后端上楼给孩子们吃,他会用一片干鱼盖在红薯上面,显得顿顿都有鱼肉吃的样子。在快要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他又把那片干鱼藏起来,就怕孩子们见了抢着要吃,这条干鱼就当作道具用了一个多月。
他的痨病日益严重,根本没钱买药,就把萝卜当作水果吃,苦苦坚持了4个多月。
一个有钱的老板一直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时间久了,多少会引起乡邻的注意。思量再三,陈为人给妻子韩慧英的妹妹韩慧如写了一封信,请她来上海帮忙。
韩慧如也是一名地下党员,在河北一所小学教书,她还不知姐姐、姐夫遇到了如此困境,二话不说就来到了上海。
陈为人很为难地提出,是否可以对外假扮夫妻,掩人耳目。韩慧如还没有谈过朋友,听后多少有些羞涩窘迫,但为了姐姐的三个孩子,为了党的艰巨任务,她决定留下来。
韩慧如将自己全部300元积蓄拿出来交给姐夫,她不忍心看着这一家子病的病,饿得饿。她几次劝说陈为人拿着这笔钱去看病,但他心中唯有中央文库的安全,这笔钱最终还是用来交房租。
图|1935年,陈为人租下小沙渡路合兴坊15号(今西康路560弄15号),作为中共中央地下档案库的保管场所
即便如此,韩慧如的积蓄也只能交10个月的房租,为了能够交足一年,陈为人狠狠心,将二楼的家具全部都卖光了,家里的衣服、铁皮罐头之类的杂物,能卖的都卖了。
冬天来临,小女儿没有一条能够御寒的裤子,韩慧如只能用包文件的包裹为孩子缝一条棉裤。
最困难的时候,一家人一天只能吃两顿山芋。小女儿半夜常常饿醒,忍不住大哭起来,韩慧如和陈为人怕她总是哭泣引起关注,只能将她的手指头塞进她的嘴里让她止住哭泣,小女儿就一直保留着吮手指的习惯。
孩子没吃饱,会和陈为人抱怨,陈为人看着孩子愁眉苦脸的样子,只能转移话题,说:“我们来跳个舞吧!”
他总是先跳了起来,孩子们一乐也就跟着他一起跳,刚才提到的困难就全都忘了。韩慧如看着父子几个苦中作乐的样子,表面上强笑着,心中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陈为人忍着饥饿和病痛,白天外出谋生,寻找党组织的消息,晚上继续整理文件。
他有严重的肺病,在天晴的时候,他还要亲自搬动箱子,把文件拿出来吹一吹防止发霉。
到了晚上,韩慧如孤身一人带着暗语上街张贴,上面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以此联系地下组织,然而一直没有得到任何和党组织有关的线索。
1936年,党组织通过李淑清的关系将韩慧英营救出来。
为了生计,韩家姐妹一同外出教书谋生。韩慧英来到了培明女中附小当教员,通过逐步了解,她确定了训育主任罗叔章是地下共产党员,并且通过她终于和地下党组织取得了联系。
图|罗叔章
1936年秋天,陈为人戴着礼帽,穿着灰绸夹长袍,来到一家饭店楼上寻找地下党情报系统负责人徐强。
他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士,桌上放着一本《三国演义》,书旁还有一个梨。他心中万分激动,却必须压制情感,礼貌地询问:“好兴致,先生在看什么书?”
那位客人神情漠然,漫不经心地回答:“是本《三国演义》。”他放下书,询问道:“尊姓?”
陈为人回答:“鄙姓陈,先生贵姓?”
“姓金,名老金。”
“什么金?”
老金(徐强)在桌子上划了一个“木”字,陈为人接着划了一个“当”字,组成“档案”的“档”。
老金又问:“住在哪里?”陈为人在桌上划了一个“广”字,老金立刻在“广”字下面写了个“车”,组成“文库”的“库”。
两人终于对上了暗号。
徐强仔细打量面前的陈为人,他的身体很虚弱,面色苍白,在对话间又咳吐了一口血。
他没有和徐强提病重缺钱的事情,徐强不敢想象他这段时间到底遭遇了什么,即便是已经对接上的党内同志,他依旧保留着警惕心。徐强几次询问他住在什么地方,陈为人都不愿意讲。
从接头的饭店回来,陈为人笑吟吟看着孩子们,对他们说:“爸爸总算是吃饱了,把盘子都舔光了。”
图|徐强
地下党员纪纲医生几次到陈为人家中,催促他赶紧住院治疗,陈为人舍不得用党的经费,就拖延了下去。
中央考虑到陈为人的身体,也考虑到他这几年殚精竭虑,几乎是用命在换中央文库的周全,所以最终决定将中央文库交由另外的同志保管。
陈为人按照党的指示,和韩慧英将不知用了多少日日夜夜整理好的文件,重新还给了党组织。
原本20多箱文件,此时已经被整理到12皮箱。
那一日,韩慧英陪同着陈为人,来到法租界恺自尔路(今金陵东路)的一栋石库门房子前。
负责接受的女同志故意大声感谢他:“哎呀,张先生,这些破旧货你替我保管这么长时间,还要劳烦你亲自送来,真过意不去。”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两块银元塞进了陈为人的怀中。
党组织不知,同志们不知,就连韩慧英自己也没有看出来,陈为人几乎是在用最后一点力气完成了最后这次转移。
4年前,中央文库完完整整交到他手上,如今一页无缺地交给下一位同志。
回到家中,终于放下重担的陈为人口吐鲜血,晕倒在地。
党组织立刻将他送到医院治疗,但没过几天,他又自己跑回了家。说来说去,还是那个理由:“我要为党工作,我不能多花党组织的钱。”
1937年3月,陈为人病重离世,年仅38岁。
临终前,为了不让妻子太过伤心,他非常乐观地安慰妻子:“等我病好了,我们一起回老家江华瑶山。”他念诵起唐代诗人刘禹锡的《潇湘神》:“湘水流,湘水流,九疑云物至今秋……”
图|陈为人起草的《开箱必读》
中央文库的保管任务交给了下一位战士——徐强。
箱子之中留有一信封,封皮上写着“开箱必读”,并注明是“一九三六年六月十四日”,这是陈为人整理中央文库的尾声,短短200余字珍贵手迹,是他向接替他保管中央文库的同志最为深情的嘱托。
后来几番辗转,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在鱼龙混杂的旧上海,这数量庞大的机密文稿被保存了下来。
而陈为人的灵柩临时厝葬在上海斜桥湖南会馆,在数月后的“八·一三”事变之中被毁……
时间回到1921年底,22岁的陈为人在莫斯科留学,结业之时写下了这样一篇《学习感情杂记》:“自有我身,受尽艰难,几因环境压迫,痛苦伤神。然不牺牲奋斗,何以解决自身问题,何以能战胜黑暗社会?今敢先自誓,此后惟愿以乐为苦,以苦为乐,若因困难思退,不待他人谴责,则自当愧死矣!”
最近在看《理想照耀中国之时》,那些永垂不朽的烈士姓名,总会让我想起陈为人的这句“以乐为苦,以苦为乐”。
“以乐为苦”,国家危亡之际,即便身处顺境,又何来幸福?
手中钱财不可能救亿万贫民于水火,一身才华对这黑白颠倒的旧社会束手无策,心中横着被洋人指着鼻子骂“东亚病夫”的耻辱,即便日日饮蜜糖,天天食鱼肉,依旧是苦的滋味,愤愤不平,郁郁不振。
“以苦为乐”,当你身处生死绝境,你的抉择就是你本心。
敌人永远无法理解,在严刑拷打之下,他为何还隐忍不发?在白色恐怖弥漫的时刻,他的身影那么渺小无力,为何还要去守着那几乎看不见未来的“理想”?在病痛和贫穷折磨之下,他为何能笑得坦荡,笑得璀璨,好像已经拥有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美好?
那个为“乐”而哭,为“苦”而笑的陈为人,他没有来得及留下自传,也没有留下坟墓,他一生之中的很多喜怒哀乐已经被80多年的风雨湮没。
图|1949年9月18日由杨尚昆起草,毛泽东、刘少奇、朱德、周恩来批阅的嘉奖电报稿。
但这些问题的答案,记录在这一张张一笔笔细致誊抄的机密文件之中,这是给予后人最坚决和最完整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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