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半月谈
人宿房中,鸟宿房檐,再向上,是无穷无尽的天空,无尘的夜晚里,则幻化为无穷无尽的星辰。此刻,躺在村口旁边的麦垛上,畅想无穷无尽的远方。
无疑,村庄是诗意的,是人类永恒的精神家园。
集镇、城市、工厂,财富、迁徙、成长,以及相伴相生的农民工、留守儿童,都是从这个无穷无尽的诗意中生长出来的,然后再一点一点地侵蚀她。
这是一个残酷的过程,还是一个新诗意的开始?是一个阳光灿烂下的自由生长,还是为了未来的广阔空间而牺牲当前的选择?
40余年的改革开放的历程,农村、农民、农业经历了迈向城镇化、工业化这个天翻地覆的历程。可是,谁能想像到了今天,曾经为了分田单干,农民不惜冒着杀头坐牢的危险,而如今一些农业主产区的土地向种田大户流转集中的比例超过50%,开始了新型的农业集约化生产;一些曾经污水横流、青壮劳动力纷纷逃离的村庄,如今正逐渐走向诗意的新生。
有人说,村庄“沦陷”了,对,昔日闲适惬意,“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如今匆匆忙忙,甚至妻离子散;也有人说,村庄现代了,也对,抽水马桶、污水处理设备、小公园,让一些村庄走向城市化。总之,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岁月,人们从不同的侧面观察,农村,正如一个闪耀的钻石,每一个剖面都焕发出时代之光。
“三农”有幸,创刊40年、以县、乡、村基层为主要读者群的《半月谈》杂志忠实地记录了这一伟大的变迁;我1992年大学毕业分配到新华社工作,也有幸,28年中一直是这份杂志的铁杆记者和忠实读者,不断为“三农”画像,记述其中三幅比较满意的“画像”,记录与《半月谈》的这份难以割舍的情缘。
刘健现任新华社江西分社社长
1 农业2.0时代:小生产闯大市场
刚参加工作,老记者就不断地给我灌输:当好新华社记者,就要“上接天线,下接地气”,要为国为民秉笔直书。新华社有一个比较独特的采访模式,叫“小分队”,就是几个分社的同志围绕某一重大主题,深入到各地调查研究,形成专题报道。采访结束时,小分队往往会聚到总社招待所9号楼,谈见闻、说感想、议题目,人人凝神聚气,个个激昂慷慨,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凝结成新华社独特的“9号楼文化”。
2003年,我与包永辉(江苏分社)、陈芳(国内部)在经过一系列深入的调研后,琢磨着从三个方面为中国农业面临的关键性问题画像——
第一个方面,中国农业的“芯片”现象。正如中国电脑缺乏“中国芯”一样,农业,由于制种业落后,除了粮棉等大宗农产品,国内的花卉、畜禽、林果、园艺等高效农业中,引进的洋品种已占据主导地位。如国内广泛养殖的生猪良种杜洛克、长白、大约克等三元杂交猪主要来自欧洲和美国;肉牛良种西门塔尔、蓝白花来自德国;蛋鸡良种罗曼来自欧洲;波尔山羊也正在取代中国传统羊品种……林果业也是如此,人们熟悉的“红富士”苹果引自日本,“新红星”引自美国。作为世界第一苹果生产大国,我们的3400万亩果园中有九成左右种的是“洋苹果”……花卉园艺业更甚,80%的花卉是“洋花”,每年进口的草种竟然高达3000万吨。
第二个方面,中国农业的“超市”现象。当时,国内农产品零售市场主要是露天市场、农贸市场,超市刚刚在一些沿海城市崭露头角。但是,超市才能倒逼农业标准化,因为前两类市场为不设防或很难设防的市场,超市作为一种先进的销售方式,必然会推动农产品的质量建设。“中国农业入世,要先入超市”,从集贸市场到超市时代,将会成为中国农业一个全新的理念。
第三个方面,中国农业的“趋同现象”。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彩电大战、冰箱大战,引发了人们对工业领域重复投资的思考。中国农业也正在重复同样的错误,“什么挣钱种什么,都种什么都赔钱”,一哄而起,一哄而下,农民吃尽了苦头。
今天看来,这个画像是准确的,有一定的前瞻性。但是17年前,无疑是大胆的,有人认为脱离了中国农业现状,甚至有人指责是“离经叛道”。在《半月谈》编辑每年一度的记者座谈会上,我们心怀忐忑,抛出这一组近万字的心血之作,很快在当年第5期以专题报道的方式全文推出,引起不小的社会反响。
这样的前瞻未来而又脚踏实地的稿件在《半月谈》杂志并不鲜见,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编辑部“为国为民”的良心、“理论联系实际”的智慧、“老百姓可以看懂”的风格、“唯实”的风骨。
2 农业3.0时代:社群裂变的时代回声
对9亿农民,改革开放前画像比较容易,“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句话就可以道尽个八八九九。可是随着市场大潮千淘万瀌,很难再有一种形态描述出这个群体。但是,可以把这个群体的一部分进行描述,比如农民这个群体不断生成的新群体,比如农民工等,代表了一种生长、一种撕扯,代表了社会的裂变。
2010年底,我和茆琛(重庆分社)、林嵬(河南分社)、李亚彪(浙江分社)在调研时发现了这样的一个农民新群体——他们出身农村、考上大学、进入城市,毕业后与进城打工的父兄汇流,又重新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他们与新生代农民工职业混同,工资相差无几,生活境遇同样是在城乡之间漂浮。对这样一个近几年涌现的年轻人群体,我们称之为“大学生农民工”。
我给原半月谈副总编辑张正宪打电话,报告了我们的想法。他是那种把稿件当成生命一部分的好编辑、好记者,也是我们的良师益友。他一听,声音马上宏亮起来,叮嘱我们一定要深入深入再深入,为这个群体画好像、画准像。
调研前后持续了一个多月,收获颇丰。
保安员、保洁工、快递员、卖串串香的小贩、建筑工地绿化员、街头兜售手机的游商、做凉皮和刨冰的店员、汽车贴膜小工、胡辣汤小摊摊主……
看到以上打着“农民工”烙印的职业时,你可能无法想象,他们正是我们在重庆、河南、浙江三省(市)所调查的一批来自农村的大学毕业生所从事的职业。他们被赋予这样的称谓:“大学生农民工”。
我们为这个群体这样画像:
———与老一辈农民工相比,他们有大专以上学历,同时他们也拥有农村户籍、农村土地(或来自失地农民家庭),过着城乡两栖的生活。
———岗位不稳定、领取微薄的薪水,他们“漂”在一个个更需要体力的工作中,渐渐淡忘了所学专业知识。
———带着厚实的梦想,他们离开农村进入大学,毕业后发现,自己走出了校门却走不进城市。
因为担心伤害这些年轻人的自尊心,记者在采访时曾小心翼翼问他们:“可不可以称你们为大学生农民工?”绝大多数人的回答直截了当:“现在的我们就是农民工啊”。
每一座大城市里,都有类似的农民工和大学生农民工混居区。大学生农民工这个新群体人数究竟有多少,并没有来自劳动、农业、教育等部门的统计。但是一定要用一种办法表明这个群体的比例,于是我们选取村庄、企业、大学班级三个与农村大学毕业生关系密切的点进行统计分析,表明大学生农民工是随着大学扩招、就业难加剧后,正在迅速长大的新社会群体。
———村庄。接受调查的大学生农民工介绍了西安市高陵县药惠乡麦张村、重庆市荣昌县双河镇双河村四组、重庆市巫山县建坪乡中伙村等三地的大学毕业生就业情况。近三年,这三地大约有22人大学毕业,目前至少有10人的生活状态使其可以被视为典型的大学生农民工。
———企业。重庆新龙湖物业服务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杨杰说,以前都是从云、贵、川有初、高中学历的农民工中招收保安,去年公司开始尝试从大学生中招收保安和绿化工人,没想到应聘者很多。为了体现对知识的尊重,公司将有大学学历的绿化工称为绿化员,有大学学历的保安称为客户服务专员。现在,这家公司中有农民工1047人,其中大专以上学历的有117人。
———大学班级。来自河南省叶县下里乡的李太白,2008年毕业于河南省科技学院。毕业以来,先后干过屠宰等体力活。他做了一个统计,大学同班有19名男生来自农村,除3人考上研究生、4人在企业上班外,其他12名男生都在郑州“漂着”。他说:“现在同学聚会都不敢打牌小赌了,改为下棋,因为手里没有余钱。”
曾经的“天之骄子”,曾经的跳龙门的“金鲤”,如今的农民工样的打工者,城市中生存艰难的“漂”一族。背负着时代变迁、身份转换重负的这样一个人数越来越庞大的新群体,他们的生存状况、心理状态,他们发自心底的呐喊与诉求,都是我们这个社会不该漠视,而必须认真倾听、严肃对待的。
这不仅关乎社会的公平,更关乎国家的未来。
我们一口气写了一组三篇、上万字的调研报告“发现新群体——大学生农民工”,刊发在2011年《半月谈》第二期。稿件发出后,上百家网站、媒体转发,不少媒体跟进持续报道,“大学生农民工”一度成为高频词。
3 农业4.0时代:“网农”崛起
市场化大潮,带给农村不同的生存法则:效率重于人情,规则重于血缘。因此,会有“大学生农民工”式的辛酸,但是辛酸应该只是配角,“努力”“改变”“向上”才是主角。
今年新冠肺炎疫情,极大改变了人们的生产、销售方式。“农民网红”“带货乡长”闯入人们的视野。2015年,我和陈国洲、赵宇飞(重庆分社)、杨玉华(安徽分社)、王政(浙江分社)为《半月谈》写过一组三篇、上万字的专题报道“中国网农”,5年前在中国新闻界率先为这个当时人们还比较陌生的群体“起名”。
5年前,在我们眼里,这个全新的群体“网农”是什么样子?我们走访了至少上百个“网农”,他们出身不同、学历各异,既有年薪数十万的IT精英、国企和外企高管、大学生创业者,也有地地道道的农民。“网农”的来源可谓广泛:垄断当地60%以上苗木业务的江毅,当年辞去了重庆一家大型国企月薪2万元的职位回乡创业;一年将2万只宠物兔卖到全国18个省市的“重庆灵物阁”网店店主毛世强,创业前只是重庆江津区杜市镇的一个普通农民……
尽管经历不同,他们却有着相似的轮廓。
——他们是互联网大潮的弄潮儿。重庆秀山县一个90后年轻人,一年卖出了200万个土鸡蛋,获得了数百万元的天使投资。
——他们是农村创富神话新的缔造者。2015年端午节期间,浙江遂昌县在网上卖出数十万个“长情粽”,竟卖光了全县的糯米。重庆梁平农民文华成卖出了1.25万吨柚子,占到了全县柚子产量的近五分之一,还将梁平柚的收购价从上年的4角提升到了1元左右,为当地农民增收5000多万元。
——他们正以几何级数的速度成长壮大。2014年初,地处武陵山区腹地的秀山县还没有一个电商网点,一年后这一数字骤增至178个,当年实现267个行政村全覆盖。
显然,“网农”正在成为引领新农民、发展新农村、托起新农业的生力军。来自阿里巴巴研究院的数据显示,2015年仅是在淘宝、天猫平台注册的农村网店就已超过160万个,2014年全国农村电商销售额超过1400亿元。
到农村采访,很喜欢看农村的标语,标语往往是农村新潮事情的表现。5年前,我们在农村采访时,阿里巴巴、京东商城、苏宁等电商巨头正在农村掀起刷墙运动。随处可见“生活要想好,赶紧上淘宝”“发家致富靠劳动,勤俭持家靠京东”“当心花钱淘假货,正品省钱来苏宁”等标语。电商巨头们在农村刷墙的速度,代表着互联网在农村的渗透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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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以农业机械大规模使用为标志的规模化生产称为农业2.0时代,那么农产品与工业生产结合,步入标准化、品牌化、深加工则是农业3.0时代,而今“网农”崛起则带动农业进入“互联网+”的4.0时代。
当时“中国网民”专题报告引来了很大的社会反响。今天看来,这些判断仍不过时,只是中国网农民的数量越来越多,网络销售数量越来越大,网络平台越来越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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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前后后给《半月谈》写过上百篇稿件。为农民“画像”,我们只是那个拿笔的画匠,真正的灵魂则是《半月谈》杂志社的编辑们,他们往往能够化腐朽为神奇。
记录一下已经退休的老编辑吧——才华横溢、曾任总编辑的王海征,以“苏北”为笔名纵横天下、永远有激情的副总编辑张正宪,对人真诚、值得敬重的大姐高萍,歌词和文章都写得巨好的李勤,总是笑眯眯的帮助你的孙燕……,写下一个名字,就想起往事,露出开心的微笑,笑着笑着又开始感怀,有许许多多帮助过我的退休的和在职的编辑,在此深鞠一躬,一并致谢!
四十不惑,《半月谈》不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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