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汤武

开福区春风街（原延寿街）有两栋相邻的公馆，连绵20多米，红砖清水墙，极为抢眼，为此街增色不少。其中36号是邓公馆，另一栋38号是王公馆。

春风街38号王先锐公馆 汤武摄于2013年

邓公馆曾有记者报道过，王公馆的身份至今还是个谜。于是，我向老住户打听，得知：公馆东头原有的八角楼因开裂成了危房，王先生的孙辈将其拆除，并在其基础上改建了一栋两层半的砖混建筑，新房从仓后街出入。老公馆现存部分属房产公司管理。

为了进一步弄清房屋的原貌和建造年代，特意前往仓后街拜访了王老先生的孙子王弋先生，从而得知王先锐老先生不平凡的一生。

初出茅庐

王先锐，1900年出生于长沙县福临铺一个普通农家。他刚读完两年私塾，父亲就因病去世，家庭的顶梁柱坍塌，他的学业也因此中断。

家中无生活来源，亲戚提议送王先锐去城里当学徒，也许能混出个名堂来。于是，母亲通过关系，将只有9岁的王先锐托人送到长沙城内小西门下河街的一家杂货店兼批发行当学徒。

下河街，明朝崇祯《长沙府志》就有记载，距今已有400多年的历史。清末，随着轮船运输业的兴起，长沙城西大西门、小西门一带的河街，泊岸和码头林立，堆栈（货仓）、牙行（经纪）云集，各种土产副食品均在此集散，成为长沙最繁华的商贸市场。

小西门下河街 汤武摄于2009年

王先锐第一次来长沙城，从乡村来到省城，一切都陌生，一切都新奇。特别是下河街，更是整天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旧时的学徒很不容易，每天起早贪黑，没有休息日，也没有工资，老板只管吃饭。小小年纪的王先锐，心里很明白，他是来长沙闯世界，学本事的。于是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干出个名堂来！

给老板娘倒尿盆、带小孩都是学徒的必修课。老板不会手把手教你，全靠自己眼眨眉毛动，看事做事。清早起来“开板子”，晚上打烊“关板子”， 扫地抹柜台，给客人泡茶、端水，这些都是学徒要干的活。

批发行整天客来人往，货进货出，讨价还价，货物过磅，算价结账。王先锐毕竟读过两年私塾，心领神会，看懂了一点套路，还私下学会打算盘、记账、称秤。老板洽谈时他也多了个心眼，暗地里学会看货物的成色，价值，然后与老板的估算结果作比较。

功夫不负有心人，勤学苦练的三年之后，王先锐学会了批发行的基本业务，从众多伙计中脱颖而出，得到老板的赏识。他终于如愿以偿，被老板留下，在店里当起店员来了！

天赐良缘

福临铺有一童姓大户人家，家中有一女儿，取名先明，从小视为掌上明珠。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按常理该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可童家偏偏相中了家贫小子王先锐，认为这小伙子前途无量，人品好，女儿可托付终身。于是，童家托媒人上门说媒。

天上哪会掉馅饼？王家开始还认为是耳朵听错了，巧舌如簧的媒人终于让王家明白这是童家真实的想法。

王先锐不敢高攀，道出了心里话：“我只是一名普通店员，薪酬微薄，哪娶得起大户千金？更养不起富家小姐。”

谁知，此事童家早有安排，只要王家答应这门婚事，其余的事都由童家搞定。

旧式结婚 网络图片

旧时嫁女，男家要先送聘礼，聘礼还必丰厚，否则女家没面子。

童家早早将聘礼暗地送到王家，到定婚、结婚的日子，雇人风风光光、大张旗鼓地抬到童家，真是天上掉馅饼，王家拣了个大便宜。

此时王先锐在长沙下河街批发行当了好几年店员，稍有积蓄，他在店铺附近租了间房，把新娘子安顿下来。

福临铺远离长沙城，有120多华里的旱路，当时的交通极不方便，既无汽车，又无火车，回乡一趟至少要花一天的时间。

逢年过节，童先明回娘家，王先锐总是雇用两顶轿子。所谓的轿子，其实就是在躺椅两侧的扶手处，各绑一根长竹竿，由两名轿夫抬着，类似四川的“滑竿”。前面一顶轿子坐着王太太 ，后面一顶轿子则载着面条、糖果、饼干、干货、海产，是女婿孝顺岳父岳母的礼物。

晚年的童先明老人

童先明生育了两个女儿后，不幸患上麻风病。这是一种十分可怕的传染病，极难治愈。王先锐将夫人安置在乡下，请郎中用土方治疗。

苍天有眼，经过医生精心医疗，童先明的麻风病居然完全治愈！

太太隔离治病期间，王先锐守身如玉，直到夫人病愈，14年后又生下一儿子。

初露头角

老板经营有方，生意越做越大。王先锐也因能力超群，工作尽力，被老板提升为经理。

可怜老板劳累成疾，疾病缠身，尽管舍弃不下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事业，最后还是撒手而去。

老板去世后，生意自然由儿子接手。

老板的这位独生子，因溺爱娇养，从小好逸恶劳，还染上赌博恶习。继承了父业之后，仍不改邪归正，不照顾生意，成天泡在赌场内。输了钱就将老爹持有的股份卖给王先锐，得到现金后再去赌场。没过多久，老爹原持有的股份全都被这个化生子败光了，王先锐顺理成章地当上了老板。

王先锐吸取了少老板的沉痛教训，立下店规：店员不得打牌，更不得参与赌博，一旦发现有人违规，坚决开除勿论！

旧时社交场上免不了交际，遇到打牌的场合。王先锐偶尔陪客人打几圈牌，然后让夫人上场接手。

王老板的生意做得精明，在商界广交朋友，对店里的伙计关爱有加，那家有困难，老板一定给予帮助。因此，他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越做越大，除了小西门下河街的店铺扩大外，还另外又开了两家店子。

天有不测风云，正当王老板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时候，抗日战争爆发，日寇三次进攻长沙。

难民人流 网络图片

眼看长沙面临沦陷，王老板将所有家产变卖，换成金条，挑选了三名可靠的店员，带着家属，随难民大潮逃离长沙。

韬光养晦

王先锐将家产变卖换来的金条藏在箩筐底的夹层中，箩筐中装满日用家什，由店员挑着。

难民在前面跑，日本兵在后面追。王先锐一家子，乘火车，换汽车，经桂林、贵州，最后抵达重庆。

重庆是当年抗战的陪都，军政首脑部门都迁到这里，全国各地逃难的百姓也来了不少。按理说这是做生意的好机会，王先锐并未像一般生意人那样急着开店子，做生意。他将家属安顿好后，带着贴身的店员天天泡茶馆，上酒楼。

王先锐是个眼光独到，城府较深的商人，决非一般的浪荡公子，他的所作所为都是经过周密思考的。

重庆的露天茶馆 网络图片

他出手大方，广交朋友，结交的不仅仅只是商界名流，还结识了一批军、政机关办事的小官吏。几年下来，他在重庆各行各业都交了铁哥们。

中国军民经过8年艰苦卓绝的奋战，终于在1945年迎来了抗战的最后胜利——日本投降了！

正在全国人民沉浸在万分喜悦之中，一位军队管后勤的朋友悄悄地透露一个重要的消息：国家光复，各地政府都要修复被战争破坏的基础设施，急需采购大量的建筑材料，你尽快去上海，等待通知。

王先锐委托店员安排好家属，自己只身乘航班飞往上海。

东山再起

在上海落脚后，王先锐立马投入紧张的筹备工作：着手租赁房屋，招聘雇员，建立公司，同时打听建材行情，联系货源及运输渠道。

很快，一张张加急的建材清单电报送到王先锐的手中。他不敢怠慢，按订单一一筹办，然后通过预先联系好的火车或轮船运送给货主。

一是王先锐守信誉，按约定时间准时发货，保证货物质量；二是社交广泛，无论在哪个环节，都有朋友帮忙；三是信息多，以前交的朋友都愿意将订单发给他做。

解放前的上海外滩 网络图片

有了这三个优势，王先锐的生意越做越红火，生意像雪地滚雪球，越做越大。

尽管上海的生意做得很红火，王先锐的头脑非常清醒，任何生意都有起有落，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他一边经营上海的生意，同时在长沙修建私宅，筹办店铺。

王先锐在紫荆街附近（春风街上）看中了一块地皮，西临延寿街，东至仓后街。托上海的朋友设计图纸，按上海里弄的西式公馆打造。从德国进口了一批红砖、机制大瓦。建造了一栋三开一进，带八角楼的两层洋房。

仁义至爱

王先锐的哥哥王先镐聪明过人，他爱好乐器，能吹黑管，弹风琴、拉手风琴、喜欢歌剧、戏剧，还能唱上一段子。但这位老兄就是不善于经商，只能为弟弟当下手，帮衬生意。

在自己建造公馆的同时，王先锐不忘胞兄，在府后街物色到一块地皮，用与自己公馆相同的材料，为王先镐建造了一栋与自己相仿的公馆。

府后街王先镐公馆 汤武摄于1997年

哥哥生育的一男四女，均由王先锐出资，送他们上学，使之都成为了国家的有用之材：大女儿毕业于华北军政大学，参加过抗美援朝，在总参谋部任职；二女儿大学毕业后，在中国科学院工作；三女儿先在太原钢铁厂工作，后来转到政府部门工作；四女儿因病夭折；儿子在建湘瓷厂担任技术工作。

王先锐十分重视教育，他在长沙出资购买了一块地皮，无偿捐献给楚怡学校作为校址。

按旧习俗，有条件的人家生前就得为自己准备寿材。王先锐在36岁那年，也添置了两口十个头的“千年屋”，每年油漆一次。

王先锐的儿媳在长沙有色金属专科学校工作，孙子们每逢周末都要过河去学校妈妈那里度假。

学校传达室的老俩口，很喜欢孩子，孩子们亲热地叫他们爷爷、奶奶。文革武斗时，为避免意外，王家委托爷爷奶奶将孙子带到湘潭乡下躲避。平时每周孙子们去河西学校，王先锐总要买些点心孝敬爷爷奶奶。

为响应政府提倡火葬的号召，王先锐将油漆了十几遍的寿材无偿送给了两位老人，自己早在1956年就立下了死后火葬的遗嘱。

响应号召

解放前夕，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公司、商铺老板见大势已去，纷纷变卖资产，逃离长沙，有的去了台湾，有的去了香港，还有去了国外。

何去何从？王先锐正处于彷徨之中。有熟悉他的地下党员给他做工作，反复交待党的政策，劝他留下支援新中国建设事业。斟酌再三，王先锐决定留下来，他不但没有变卖自己的资产，还收购了一些别人变卖的店铺。

新中国成立后，王先锐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积极参加“公私合营”运动，将自己的杂货、南食、布匹、建材等十几处店铺都加入了合营，还将所持的建湘瓷厂、裕湘纱厂的股份捐给了国家。

晚年的王先锐先生在家中

新中国成立后，王先锐先后担任过湖南省信托投资公司经理、市人大代表、市政协委员等职务。在职期间，他不忘初心，利用自己的职务和身份，积极投入新中国的建设事业，为党和人民做了不少有益的工作。

1965年，王先锐不幸因病逝世，享年65岁。

（感谢王弋先生提供的资料和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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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城市记忆CityMemory独家发布，作者 | 汤武，编辑 | 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