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士敦在中国生活了三十余年,是名副其实的“中国通”。1919年—1924年,他身为溥仪的英文老师,见证和参与了溥仪所经历的一系列浮沉奇遇。在这本“目击身经”的实录里,庄士敦不仅书写了末代皇帝从少年时代到青年时代的身世,也借此勾连起从义和团运动到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冯玉祥兵变等诸多重大事件的中国近代史。
译注者高伯雨对书中提及的各个人物生平和风俗习惯都十分熟悉。全书包含两百多条译注,道出历史的诸多隐秘细节,为我们还原了真实而生动的时代面貌。
《紫禁城的黄昏:评注插图本》
[英]庄士敦著
高伯雨译注
世纪文景公司
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逊帝的汽车前后皆有扈从的车子随行。街道上聚集了一大堆看热闹的民众,他们都怀着一种希望,想见见这个以前曾一度是他们的统治者的青年人。不消说,街道上并没有所谓“危险”,也没有孙逸仙党人要袭击他,民众见他经过,并没有欢呼,只是沉默,但都有敬意。
丧礼过后,逊帝又表示要到紫禁城外溜达溜达了。这一提议,马上受到各方面反对。反对的理由很多,兹举一例吧。他出门游玩北京城,本非不可以,但是出门一次,需要花很多钱来预备一切,和民国政府联络,往返需时,把守后门的军警及沿途保护的军警都要大量犒赏,并且又要租用很多汽车以为扈从乘坐之用,所费不赀。于是我为逊帝讲好话,提出一个办法,他可以轻车简从,便服出游,不必带一个随从,就可以游玩北京城和近郊各处了,这岂不是轻而易举,何必劳师动众呢。但我这个建议被认为荒唐,不值得加以慎重考虑。
然而经过这次的争论之后,逊帝坚持一定要买一辆汽车为御用,他终于如愿以偿了。译注:阻止他买汽车的人,“监国摄政王”载沣也是其中之一。据《我的前半生》说,溥仪对于他的生父不让他装电话、买汽车,但他的生父却比他先装了、先买了,“心里很不满意”。有了汽车之后,他就在1922年5月13日,坐上他的御用汽车,驾临他的师傅陈宝琛的私第探病,原来陈师傅患的是肺炎之症,病势严重。幸而这位老绅士的体气极好,竟然在鬼门关被拉了回来,到1934年仍然活着,这一年他已是八十七岁了,他还到“新京”朝见他的“满洲国皇帝”。译注:第二年为1935年,陈宝琛于阴历二月初一日死在北京,享年八十八岁,实年八十七岁。在这一年的9月26日,他又驾临满族师傅伊克坦私邸探病。这两次出门,仍然由内廷人员及一些民国军官坐着出租汽车陪伴前往。这些军官穿的是民国制服,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民国政府派来“保护”逊帝的,一面也是监视着他的行动,只许他到北府和西城看他老师的病,不许他走近南城,因东交民巷“使馆区”近在咫尺也。这是内廷人员与民国当局的合作,由内廷人员建议如此这般的。我曾两次和徐世昌总统会晤,他向我保证,只要他一日在位,民国绝不会限制逊帝的行动。但在另一方面,徐总统却又不肯干涉清室的腐化奢靡,彻底予以改良。本来他是可以这样做的,他可以在支付优待费时提出条件,强迫清室改善一切。然而他偏不这样做,那显然是他不想得罪在政治上支持他的那班人。这班人有一部分是很有实力的,他们之中,包括“内务府”及其有关的人员、王公贝勒等贵族,以及民国握军政大权的“伟人”如段祺瑞、张作霖、张勋译注:自丁巳复辟把戏失败后,张勋已没有兵权在手,退居在天津租界,待死牖下了,庄士敦仍把他计算在内,似乎应予以说明与曹锟等四人,又加上那班复辟派人马,他们会认为民国如果干涉到紫禁城里的内务府,就无异于攻击逊帝,有损逊帝的尊严,或是破坏优待条件,所以徐世昌总统不敢尝试。
溥仪(左二)与庄士敦(右一)
逊帝买到汽车,但他坐汽车的机会却是很少,虽然少,却了了他的一桩心愿。过后,他又要在宫里装电话了。这当然又引起内廷人员的反对。他们的理由是:皇上如果安了一个电话,外头的人随便可以打电话来和皇上谈天,这成何体统!还有,碰到那些反对党高兴时,他们可以打电话来侮辱皇上呢。然而反对归反对,结果是他如愿以偿,终于在宫中装上一个电话机了。有了电话之后,逊帝就利用电话和外边的人开玩笑。译注:《我的前半生》有记述溥仪装电话的事情,可资参考。溥仪说,他利用电话和杨小楼、东兴楼菜馆、徐狗子开玩笑。1937年1月,香港文宗出版社出版的潘际坰的《末代皇帝秘闻》上集第40页,说到溥仪安好电话后有云:“我第一个电话是打给徐狗子的。他是一个杂耍演员。回想当时的情形,非常可笑,我按号码接通以后,就在电话机旁高叫一声‘徐狗子!’然后赶忙把电话挂上。我是谁?对方不知道;对方听到了没有?我也不知道。”这些话是潘际坰前往抚顺战犯监狱访问溥仪时的记录。杨小楼是大名鼎鼎的京戏演员,溥仪打电话给他,当是意中事,但溥仪前此对潘际坰说第一个电话是打给徐狗子的。徐狗子是北京著名的杂耍演员,他的名头虽不如杨小楼那样大,但在北方也是个著名人物。这个人,南方的人知者较少,我不妨略为介绍一下:徐狗子是满洲镶白旗人,是否姓徐,已不可知。他叫什么名字,现在也不易知道,因为他是生于清同治十三年甲戌(1874年),是属狗的人,所以取狗子为乳名。这是北京人的传统习惯。徐狗子父母早亡,兄弟两人(其弟名广阔泉,擅长快书,1953年前后尚健存,与其女秀芬以唱曲为生,生意平平,今不知如何)过着贫苦生活,为了糊口,就拜莲花落某名家习艺,学成后,仍然没有什么发展,只在二闸船上唱唱曲,或在天桥搭班,勉强维持生活。后来他和几个同道搭伙,每晚在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各宅门演唱,其时有个财主张某很赏识他,出钱帮助他组班,取名全顺堂,生意渐有起色。光绪十六年以后,有个太监曾向慈禧太后说徐狗子的吹唱极好,因此得入宫内演唱,从此徐狗子之名大噪。数年之后,徐狗子有些积蓄才成家立室,生一女名秀云,这时候,他在齐化门外菱角坑献技,以双簧彩唱莲花落为擅长,生意极盛,家乃小康,遂于齐化门外二神庙购买房屋,装设电灯电话。徐狗子于民国初年常出演于天津、济南、上海、汉口等地,甚为人欢迎,所以他的大名也“上达天听”,曾经“御赏”,紫禁城的养心殿一安上电话就先打一个给徐狗子,“九重天子为知己”,徐狗子可云无憾。他是民国十八年(1929年)患臌胀病死的,年五十六岁,无子。溥仪能知其大名,我猜一来是得自报纸,二来也许是年老的太监曾对他说及昔年徐狗子入宫演唱的盛事,所以对他的印象颇深也。
——摘自《紫禁城的黄昏:评注插图本》,世纪文景公司、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作者:[英]庄士敦著、高伯雨译注编辑:蒋楚婷责任编辑:徐坚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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