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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还债远走他乡

为还债远走他乡

  一

  公元一九七六年的一个深秋的早晨,长江下游的江面上笼罩着一层轻雾。虽然东北风并不大,但因为风向是逆着奔腾东去的江水,还是在江面上搅起了不小的白浪。

  此时,随着一声汽笛的长鸣,从江北岸的一个不起眼的港口中缓缓地驶出了一列货运船队,拖头是那时常见到的小轮船,个头不大,但动力强劲。后面拖带着一长溜的木质货船,看样子每条船的额定载重只有五六十吨,计划经济那会儿,货物运输量不大,与现在没法比,现在的个体运输户一条单船的载重都能超过那时的一个船队。

  船队属楚水县航运公司。每条船上都有一个家庭,夫妻二人都是公司的职工,同时还带着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为了防止孩子溺水,小的都用结实的布条拴在舱门口。虽然那些人常年在水上漂泊,但他们每月都能领到工资,活儿也不算重,口粮计划又是按重体力劳动的标准供给的。因此,与本书的主人公们相比,他们还算得上是那个时代的幸运儿。

  我们的主人公是人民公社的社员。

  在这个拖队的尾部拖着一条半大的水泥船。那条船比农用的小船要大得多,但与拖队中的木船相比又特别不起眼。这就是我们的主人公二侉子的那条船。二侉子计划带着他的表婶和表妹去苏南、上海一带去搞短途运输。这个拖队原来的队长因为历史问题下乡落户做了二侉子的邻居,现在的这个队长曾是他的徒弟,出发前老队长找到他,要求他破例将这样一条不伦不类的船顺路带到上海。

  与船队中的那些住家船不一样的是这条水泥船上没有高大的敞棚,只在船梢上有一个连着船体的水泥棚子。船上除了有一副用木头做成的船舵和两根竹篙,没有其它诸如大橹、蓬帆之类的行船工具。紧靠水泥棚子的舱板上面有一个用碎砖和泥巴砌成的土灶,灶上支着一口铁锅,上面没有锅盖,显然是因为怕江上的风把木质锅盖吹走而特意将其收进了舱里。

  正在艄后紧握着舵把的二侉子,两眼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船队的动向,不时变换着舵位,以保持整个船队成一条直线。二侉子今年虚龄才二十一岁,不过看起来好像比实际年龄要老练成熟一些。他中等身材,方脸,略瘦,坚毅的眼神中透露出机灵,此刻,江面上的风正将他蓬乱的头发吹得直立起来。宽阔的江面上浑黄一片,浪花中不时有一两条江豚翻腾跳跃,二侉子没出过远门,也是第一次过长江,眼前的景象让他既好奇又兴奋。

  过了一会儿,从艄舱里钻出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矮个子女人,那人就是二侉子的表婶。表婶叫红丫头,这名字是她的乳名,那时候农村的女孩子大都没上过学,乳名就成了大名。其实红丫头的实际年龄已经过了三十岁,比二侉整整大一轮,都属猴,只是因个子不高,身材不胖不瘦,看起来不显老。红丫头从舱里端出了一大碗热粥,早上刚煮好,没来得及吃拖队就启航了,她将粥碗递给二侉子后,就接过了他握着的舵把。

  他问:“采莲曾吃过呢?”

  她答:“吃过了,喝了一大碗呢,你快点喝,已经不大热了。”

  此时,那个叫采莲的小姑娘正从舱门里探出头来好奇地地张望着江面,她是红丫头的女儿,今年才九岁,又比二侉子小一轮。

  红丫头可不是第一次过长江,她记得小时候她爸妈每年秋后都要带着她们姐弟去江南讨生活。那时还没解放,先是打日本鬼子,后来又是解放战争,江南江北都不太平。但是没办法,她们家种的是地主的田,收到的粮食要缴租,那些年又难得有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成,不是发大水就是闹旱灾,如果冬天不上江南,全家人就会饿死在家中。她家有一条载重量只有三四千斤的小木船,上面苫起一个小草棚子,就是一家人漂泊江南时的住所。她爸替人家打短工,她妈领着她们小的沿门乞讨。混过了一个冬天,第二年春天再赶回来种田。她记得,那时候过一回长江就等于是过一次鬼门关,那些逃荒的小船大都舍不得花钱让人家大船“吊江”,都是冒着全家人的生命危险靠人力划桨过江。有时候船到江心,突然刮起大风,常常有些小船“失江”,一家老小葬生鱼腹。

  对于前面那些大船上的人来说,后面这条船上有许多解不开的谜团,他们一直在嘀咕,这条船上连一支大橹都没有,又没有蓬帆,就恁那两根竹篙,就能在黄埔江边的潮水河里搞运输?这两个人既不是母子又不是夫妻,他们怎么就混成了一家子?

  要解开这些谜团,说来就话长了。

  二

  二侉子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中期,那时全国农村才刚刚开始搞合作化。当时家里有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哥哥。其实原来他还有两个姐姐,可惜都没能养得大,那时候生孩子大都是广种薄收,有一个在三岁时掉在水流湍急的大运河里淹死的,那年他爸妈在江南扒河蚌。还有一个长到五岁时,被一盆滚烫的麦糁粥烫成重伤,因没钱医治而夭折。二侉子的乳名叫福儿伙,后来老支书替他取了大名叫陈春福,不过,庄子上人从小都叫惯了二侉子。顾名思义,他是老二,小时候又侉又邋遢,十岁出了头,还光着屁股在庄上跑。

  那时的苏北农村,大凡乳名中带个“福”字的大都是遗腹子,就是妈妈怀上他后,爸爸就去世了,当然也不全是。二侉子出生时他爸刚死了三个多月,还在服丧期,所以叫福(服)儿伙。听说他爸得的是一种大肚子病(血吸虫病)那时在江南扒过河蚌的人夏天都是直接下水摸,有不少人得过这病。

  二侉子家是贫农,土改时自家的田够不到平均数,还分到了富农家的三亩多田。当时村里的干部还说要分两间瓦房给他家,他爸没好意思要,原因是那两间厢房在一家富农家的院子里,如果他搬进去住了,人家家里就会显得拥挤,再说,跟人家早不见晚就见的也挺难为情,于是他就说,算了吧,我那小土舍子还能住。咱做人也不能太贪。

  二侉子的妈妈是个挺能干的女人,生下他后,就带着一大一小弟兄俩过起了孤儿寡母的艰难日子,一人种着五亩多田。后来在农业社里上工时,大儿子在家里照看弟弟,有时还要将弟弟抱到田头去喂奶。幸好,庄上的干部对她家也是挺照顾的,特别是庄上的老支书是二侉子他爸的发小,还沾点儿远亲,算起来他应该是二侉子的表叔。

  老支书姓沈,叫沈万全,是土改时期的干部,为人耿直,原则性很强,将近四十多岁的人,挺受庄上人尊重,都说他是“新四军的好干部”。沈支书在敌伪时期还当过二三年小乡的乡长,那时共产党还是半地下,他才20郎当岁,冒着被杀头的危险,一年只有两石米的“工资”。沈支书家是中农,他家有块田与二侉子家的田只隔了一条田埂,单干那会儿,沈家有一部风车年年替二侉子家的稻田“带水”,年成好的时候才象征性地给一点“带水费”,年成不好时就免掉了。有人就说他怕的是跟寡妇表弟媳有那么回事,要不他图的啥?其实这些传言都是一些与他不足的人故意给他泼的脏水,全是没影子的事,沈支书在这方面是“君子”,不是自己碗里的他没眼相。他帮她家一是没忘记与表哥的兄弟情分,二是他觉得作为一个共产党的干部,帮助困难群众也是理所应当的。

  二侉子三岁的那年,人民公社成立了,接下来就是至今仍让人刻骨铭心的三年经济困难时期。沈支书先是不肯违心地虚报产量“放卫星”,,受到了公社党委的严厉批评,后来又在公共食堂解散后全村断粮两个多月的情况下,私分掉队里的一些种子粮被撤职查办。村里的青壮年大都去了江西、湖北逃荒,二侉子的妈妈带着二侉子在“海里”讨了二年多的饭,那时我们那里都将东边黄海边上的农村叫“海里”,那里地广人稀,以种植玉米和山芋为主,在西边产粮区一连几个月分不到口粮,胡萝卜都没得吃的那段非常时期,“海里”的人家一天还能吃到两顿玉米糊糊。出去讨饭的娘儿俩,每隔十天半月的还要步行走回来看一回守在家里的大儿子,给他带点儿讨来的玉米糁子和山芋胡萝卜。因为妈妈要背东西,二侉子只能跟在他妈妈后面走,三四十里的小路,常常走到天黑。

  在三年经济困难刚过去的一九六三年,在沈支书的撮合下,十八岁的哥哥结了婚,嫂子的是邻庄的人,那年才十七岁。

  二侉子的哥哥属狗,小名叫狗伙,那时乡下有很多属狗的小伙叫这个名字,后来上了一年的私塾馆,老先生给他取了个大名叫陈春龙。结婚后的第二年冬天,他有一个五八年上江西的舅舅写信给他妈妈,说那边林场上还收人,如果家里还吃不饱,就叫春龙带着媳妇到他那里去。其时,家乡农村的情况已经比前几年好得多了,每月也能分到一些口粮,虽然只够吃半饱,常年靠青菜胡萝卜等代食品度命,但已经不可能再饿死人了。不过,听舅舅信中说,到了那里就能吃饱肚子,还能月月拿到工资,他妈妈还是打发小夫妻二人偷偷地动了身。她跟大儿子说“你们赶快走吧,去混几年饱肚子再说。我跟你弟弟在家没事,如果再分不到粮我还能带他到‘海里’讨饭。”

  第二年春天,一年一度的春耕开始了,因为青壮年大都外出,队里没劳力,为了防止劳力继续外流,村里出台了一项土政策,凡是有劳力外流的人家,留在家中的老小一律停发口粮,仍想出去讨饭的人也被拦下来了。二侉子跟他妈妈一连三个月没分到口粮,主要靠吃一种叫“洋菠菜”的蔬菜度命。那种菜特别泼皮,家前屋后种一点,很快就长成一大片,因为味淡,不好吃,以前很少有人家种,现在图的是长得快,能救急,那时曾有人说,这种菜是菩萨放下来救人命的。不过,洋菠菜吃多了会得一种叫“青紫症”的浮肿病,得了那种病,全身浮肿没力气,严重的也会致命。前几年,有许多老年人死于那种病。后来,公社还专门开办了一个规模不小的专治那种病的医院,叫“病人食堂”,据说治疗这种病的特效“药”是皮糠,皮糠又叫米糠,它是在稻米加工中从糙米上剥下来的一层皮。其实它就是粮食。病人进去后,能在那里吃到用皮糠煮的粥,停止进食绿叶蔬菜,大部分人过几天症状就会明显减轻。有人调侃说,其实,米面可能更有特效。二侉子的妈妈也得了这种病,而且是属于比较严重的类型,等到老支书好说歹说队里恢复给他娘俩分粮时,病人已经奄奄一息了。那年她正好五十岁,临死前她泪眼婆娑地跟老支书老两口子说:“这些年你们对我家的照顾我只能到下辈子再报答你们了。不过,我还是要请你帮忙帮到底,二小今年才九岁,他哥嫂在那边也不曾有个固定的安身之处,你知道除了你们我没人可以托付,我走后还要拜托你们照顾他。”老支书就说“你放心,这事你不说我们也会照顾他的,你如果真的好不起来了,我们就把二小接到我家里来住,把他当我们自己的儿子养。”接着她又对她自己的后事作了安排,她说:“我死后,就不要把信江西那边的春龙两口子了,听人说,他们那个林场在深山里,就是拍电报过去也要好几天才收得到。只好麻烦你替我找几个人,将我随便用一张芦苇席子包起来埋到他爸坟里就行了。”过了两天,她就闭了眼。

  老支书同陈家门头上的几个本家商量了一番,也没通知江西的春龙,在他家找了几块旧船板,请他的弟弟钉了个薄皮棺材(老支书的弟弟是个木匠),下葬的那天煮了一大锅胡萝卜饭招待一下帮忙的人。虽然春天里的胡萝卜已经生了小虫子,煮不烂,但因为里面掺了些米,帮忙的那些人仍然吃得很尽兴。忙过了简单的丧事,二侉子就进入老支书的家庭。

  老支书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已经出了嫁,大儿子也成了家,只有一个比二侉子大七八岁的小儿子没成家。接下来的几年更困难,老支书确实是将二侉子当成了自家的孩子,还让他上了三年小学。

   三

  二侉子到了十三岁的那年,农村中的口粮计划又比前几年增加了些,虽然仍是吃不饱,靠瓜菜代,但有些老小多,自留地侍弄得好的人家已经差不多能吃饱了。老支书不当干部了,日子却过得挺艰难,老两口岁数也不小了,干不动重活就拿不到大工分,还要要准备为小儿子娶媳妇成家。队长就跟老支书商量,不如叫二侉子给队里看牛,每年可以拿到两千多工分,自己养活自己没问题。老支书觉得孩子还小,一条牛一天要吃一百多斤青草,他就是有本事割这么多的草也背不动,他舍不得。后来他弟弟看到二侉子人挺机灵,就与哥哥说,想叫二侉子上他家去跟他学木匠,这样可以减轻一些哥哥的压力,而且他也正想找个小徒弟。沈万全觉得这主意不错,一来他知道弟弟和弟媳的为人,孩子去了他家不会吃苦,二来将来手艺学成了毕竟会比干普通的农活要省力些,二侉子也就会有能力成家立业了。

  沈万全的弟弟叫沈万有,比哥哥小二十五岁,一个是老大,一个是老小,他妈四十五岁生下这个弟弟时,万全媳妇已经在前一年生下了大女儿,因此,他的大女儿是跟这个小叔一起带大的。沈万全爹妈走得早,弟弟算是长兄长嫂拉扯大的。人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对沈万有来说还真是那么回事。当初安排他跟人学徒,给他找媳妇,可全是哥嫂一手操办的。

  万有的媳妇叫红丫头,比万有小五岁,因为个头不高,生得小巧玲珑,二十大几岁的人了,从后相看起来还像个小姑娘。她19岁结婚,20岁解怀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儿子六岁时又生了个丫头。大饥荒的那几年农村中几乎没人家生孩子,直到一九六二年才开始有新生儿出生,那时生孩子有奖励,坐月子的女人有工分补贴,他的那个叫金锁的儿子就是那时候生的。

  一九六八年春,二侉子正式进入了沈万有的家庭。那年万有三十岁,红丫头二十五岁,儿子金锁六岁,还有个刚生了几个月的女儿叫采莲,红丫头属猴,女儿也属猴,隔了两轮,凑巧的是二侉子也属猴,是个中间派。

  万有虽然学的是木匠,但他同时又是个瓦匠,农村中的土木匠大都会干一些泥瓦匠的活儿,叫木、瓦两作,那时砌房子特简单,没多少木匠活儿做,木头上了计划,有钱也买不到,何况又没钱。他其所以急于想招个小徒弟主要是因为:一是他一个技术工跟人家干一天活只能拿到两元钱工资,如果他带个徒弟去,人家就会给四元钱。二是他家里有个才6岁的儿子,婆娘又刚生了个女儿,又要上工又要带两个孩子,下工回来了还要给女儿喂奶、煮饭吃,实在忙不过来,家里就差个半桩子大孩子帮帮手。还有,他看中了二侉子这小伙勤劳,有眼头见识,目前又算是个孤儿,把他弄家来绝对吃不到他家的闲饭。

  俗话说,“荒年饿不煞手艺人”,沈万有家里过的日子明显比他老哥哥还要高一个档次,他哥哥虽然当了那些年的干部,但他是死脑筋,当的是“新四军的干部”“真共产党”,比普通群众好不了多少,现在削职为民了,重活儿又干不动,经济上就更拮据了。还有,那时社员“偷”集体的东西好像是天经地义,都说是“儿子偷老子”,老支书丢不下这个面子,仍然是规规矩矩的不惹集体的一粒粮一根草。沈万有因为隔三差五地有人家请去做活,能吃到人家管的三餐,自然就省下了家里的,因此,他家的粮食形势要比人家好得多,人家隔好几天才舍得煮一顿胡萝卜饭吃,而且饭里面都是剁碎了的胡萝卜唱主角,没几粒米,他家吃的萝卜饭成色要好得多,白米是主角。每年夏天,有两三个月的时间,队里每人只分五六十斤麦子,家家只能顿顿喝很薄的麦糁儿粥,此时,万有家里还能存有一点上年的陈米,有时煮麦片粥会掺上一些白米。

  四

  二侉子自从进了师父家,生活上倒是正如有人说的那样,是“从糠坛子跳到了米坛子里”,这对于正在长身体的他来说是个极好的机遇。在老支书家的这几年,虽然两个老人将自己当亲生儿子一样的对待,但家里还有一个已经成年的哥哥,老两口实在拿不出东西出来将他们喂饱。这个家庭待他更好,师父师娘比他哥哥嫂嫂也大不了几岁,他们既像是他的父母更像是他的哥嫂。因此,六岁的金碗就叫他哥哥,在辈分上万有又是他的长辈,因此,二侉子在心里总是把师父师娘当父母看的。叫万有表叔,叫红丫头(表)婶妈。

  二侉子是个乖巧懂事又听话的小伙子,帮了万有夫妻许多忙。开始时,说是学徒,其实就是当小保姆,那时也没多少人家砌房子,打家具,平时就连万有本人也是在生队里上工干农活。红丫头也更要天天上工,那时候队里的女劳力比男劳力还要苦。二侉子是专职保姆,在家照看两个孩子,还要煮饭、喂猪食。不过,二侉子虽然一天到晚没闲时,但活儿不重,比起替生产队看牛刈牛草轻巧得多,小采莲睡着了,还能陪金碗玩一会儿,有时也教金碗认几个字,那时没有幼儿园,都是到了八九岁直接上小学。

  最让他有些难堪的是,表婶上工时他要替采莲擦屎把尿、洗尿布,因为这些好像都应该是女孩子干的活儿。不过做长了,也就慢慢地习惯了。有一次有个邻居家的男人跟他说:“你要知道,当徒弟的人,在师父家样样活儿都要得干,如果哪一天你师娘要你帮她洗屁股,不晓得你会不会替她洗?”那人一本正经地说,二侉子就以为是真的,他听了心里好纠结,如果美丽的表婶真要是那样,他想他可能会拒绝她,因为那可更不是一个男人干的活儿。她有手,为什么不自己洗?过了几年他长大了些才知道那家伙说的是玩笑话,倒是他自己的那双贼眼老是盯着表婶的屁股看。

  第二年,师父才开始向二侉子传授手艺,只要是有木匠、瓦匠活儿干,都一次不落地带着他,其时,家里已经有金碗能照看着刚学会走路的采莲了,那时家家都一样,大的带小的。晚上大人收了工,大的小的都一个个玩得像泥猴。

  二侉子心巧,三年后,师父的那点能耐基本都掌握得差不多了,时年十六岁的二侉子也比原来长高了一头。不过,因为发育迟,看起来还像个大孩子。按理说,学徒三年就可以出师另立门户了,但他们情况特殊,二侉子也没处去,他家的老屋已经倒掉了,出去也没处住。他的哥嫂在江西已经有了江西户口,成了一家国营林场的正式工人,哥哥来信曾叫他过去做临时工,他舍不得离开师父家,他跟这一家人已经有了感情,他跟师父说:“我不走,我也不出师,我就跟着你做,只要有口饭吃就行。”师父师娘自然求之不得,就跟他说:“这样也好,你走了我们还真舍不得,你哥那里不能去,做临时工,你还嫩,挑水库你挑不动,上山扛木头更不是你能干的活,你在我这里我们不把你当外人,过个几年,如果混得好先帮你将房子修复一下,然后再帮你找个人成家。”万有两口子说的全是真心话,他们不但没一点想剥削徒弟的意思,而且真的是想帮他成家立业。他跟着师父每天可以拿到与师父一样多的工资,夫妻俩商量好了,先替他存着,他将来用钱的地方多呢。

  后来,师徒二人都进了公社办的水泥制品厂,那个厂造水泥农船,缺技术工。水泥厂离村子不远,师徒二人都是早出晚归。干了二年没拿到工资,原因是厂里安排了好几个厂长、副厂长,互相拆台,经营不善,不但发不出工资,还欠了银行里不少贷款。

  那年,十一岁的金碗得了一种怪病,让人万万想不到的是,后来竟然被确诊为肝癌晚期,真想不到这么大的孩子也会得那种十分罕见的病,只过了一年多,儿子就走了。丧子之痛使万有整日里郁郁寡欢,第二年就染上了尿毒症。在接下来的二年内,为了给万有治病,拉下了好几千元的债务。其间,二侉子还从哥哥江西那边借了不少钱。他想借够了些钱为师父换肾,后来终因凑不齐那笔天文数字的费用,当年秋天,沈万有辞世。

  那年二侉子二十岁,有人劝他:“你对你师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你如果此时离开这个家庭,她家欠的那些债务孤儿寡母也还不起,人家也就不可能再要了。你假如还不走,那些债你一辈子也还不清。”就连红丫头本人也跟他说:“我们家的事今后不要你管了,你走吧,好好地过你自己的日子,我们家的事你管不起来,别把你也耽误了。”二侉子想,表婶这些年待他不丑,从没将他当过外人,他不能忘本,他现在如果拍屁股走人,他还算是个人吗?再说,那些债务大部分是以他的名义跟人家借的,人家如果不是看他老实可靠说不定还借不出来,人家也不容易,一家人一年干下来,碰到好年成才能从队里分到百儿八十块钱,他不能让人家骂一世,这钱他要负责还。

   五

  一转眼又过了一年,那一年,红丫头在队里做的工分刚好够三个人的粮草钱。二侉子做木瓦工的工钱都交给了她。那时候工钱已经涨起来了,每天能拿到五六元钱,秋天,红丫头就利用他余下来的一百多元钱将万有的牌位化掉了,还偷偷摸摸地找了几个假和尚念了半夜经。农村中的习惯是亡人化掉了牌位就不需要每餐在牌位前供饭烧纸钱了,据说是化掉牌位的鬼魂,阎王老爷就会安排他去重新投胎。

  一天,二侉子又去了那家水泥制品厂,想要回他们师徒二人干了两年的一千多元工资,先还掉一部分债。去时,厂里一个工人也没有,厂里已经停产好长一段时间了,那些安排过去的好几个“行政管理人员”也没人上班了,听说也是因为好长时间拿不到工资了。他一直找到厂长的家里,厂长说:“厂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实在没办法,要不还有一条二十吨的水泥船,你如果能卖掉变一点钱,你就撑回去。”那条船二侉子再熟悉不过了,也是他们师徒两个鼓捣出来的,那是一条运输货物的大船,是他们厂生产的第一条也是唯一的一条大船。他们以前只生产五吨以下的水泥农船,生产那条船时连正规图纸都没有,是厂长将万有带到县水泥制品厂看了一下,回来后万有自己画了草图,居然也摸索着生产出了那条庞然大物。就是跟后来的水泥大船相比样子特难看。那时用水泥代替木材造船还正在起步阶段,运输个体户还是个新名词,社员都被捆绑在土地上,没能力也不可能得到批准经营那种大船。因此,那条船造成后就一直泊在厂门前的大河边上。

  后来,二侉子就千方百计地为那条船找买主。找来找去,一点儿头绪也没有,那时还没有个体户,那些运输队还都是国营,嫌船小。正好他们队里有一户人家是从楚水县城下放落户的,那人姓李,原来是县运输公司的职工,据说是因为有点儿历史问题,全家人被下放到农村。老李原来在公司的一支拖队当队长,对水上运输这一行挺熟悉,他说:

  “按理,这条船如果是在苏南搞短途运输是应该能赚到钱的,因为跟那些大型货船相比,它只是一条小船,可以自由进出苏南的那些小河。那边经济条件比苏北好,农民盖了不少二层小楼,用这种船替人家运送砖瓦砂石等建筑材料,肯定能赚到钱。如果弄一段时间,弄得好,再在船上装上机器,你欠下的这点债一年就能还清了。就是有两个问题可能没法解决,一是生产队里绝对不可能放你们出去,那可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二是你跟你师娘两个人弄这条船太吃力,苏南那边跟我们这里不同,都是溜水河,有时潮水还挺急,没有两个大劳力绝对不行。”

  老李的一番话,让二侉子动了心,他想,就恁他和他的表婶两双手,在家里无论怎样苦干,都还不尽那些债。或许挺而走险,出去闯一下还能有意想不到的结果,至于老李说的那两点顾虑他也考虑到了,解决起来或许也不难,一是队里不可能放,可以偷着溜;二是人力问题,他已经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了,表婶也正在力头上,估计应该没问题,再说还可以适可而止少装趟把。当他把这个想法说给表婶听时,红丫头起先是坚决不同意,叫他别瞎想,她不要他再管她家的事。后来经不住那种美好前景的诱惑,竟然也动了心。

  过了些日子,老李从县城回来告诉他们一个让人振奋的好消息,说他原来的那个拖队过几天要到上海去运货,可以将他们的船带过去。船队队长是他以前的徒弟,因为去时是放空,拖头不吃力,答应不要他动手,也不收他一分钱。此时,红丫头还有点犹豫不定,后来二侉子跟她说:

  “这一次是机会难得,你就别再犹豫了,也不是完全为了你,弄得好将来我不也就有了砌房子成家的钱了吗?因此,不完全是我在帮你,其实你也是在帮我。”听他这一说,红丫头也有点豪情万丈起来了。

  为了能成功地逃离家园,他们经过了周密计划,费了不少周折。在弄准了拖队出发确切日期的前两天,是老支书的大儿子冬才帮他将那条船撑到北大河的,对水泥厂的人诓称是找到了买主。这事情,庄上只有老支书一家人晓得。北大河边有一户渔民,以前就熟识,他们师徒曾为那户人家修过小木船,他把船先寄放在那里。又到附近的镇上买了两根又粗又长的竹篙,自己又从家里找了些木板动手制作了一副木舵子,有了这两样最原始的行船工具,恁人力就能将船运行起来,虽然其速度肯定快不了。在还没有机器的年代,水上运输都是靠人力,有时他们更多的是靠风力,但目前他置不起桅杆和蓬帆,连大橹也置不起,据说那样的一支大橹要好几十元钱。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出发前的那天夜里,还是冬才撑了条小船,悄悄地将他们的被褥、衣服和一些必不可少的锅碗瓢盆送上大船,正好前几天刚分了一个月的口粮,他用那80斤稻谷做了50多斤米。那天是老李冒着被批斗的风险亲自去为他们拦的拖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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