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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沃土|盐城纪事

原创沃土|盐城纪事

盐城中华麋鹿园(资料图片)

回眸盐城那片土地,断不可少了这几个字:盐、场、垦、滩、麋、渔、植。搞清了这几个字,就搞清了江苏盐城的历史根脉,就知晓了人与自然的关系。

遥远的过去,地理上并没有盐城。

盐城是长江与淮河合谋,迫使大海妥协,并退缩让步而创造出来的。黄河离得远呢——原本没有黄河什么事情,可是,它却呜呜嚎叫着扑来了,蛮横地夺取了淮河的河道。二河并一河,水与水挤得生疼,疼得难以忍受,就必有一场恶战了。于是,水咬水,水撕水,制造出了一起又一起洪灾。后来,黄河耗尽了力气,渐渐疲乏,便丢下淮河掉头奔渤海而去。然而,巨量泥沙是无法带走的,泥沙堆积于海岸滩涂,形成沙堤。当地人称之为冈,有西冈,也有东冈。

大海也是有脾气的。它以海啸的方式反击,将冈淹于海中。不过,长江和淮河韧性刚健,在时间的延续中,搬沙不止,淤泥不歇,硬是造沙堤成陆地,用时间改变了空间,让历史成为地理。我跺跺脚,试图感受一下这里的陆地与别处的陆地有什么不同。举步观之,脚下分明生出一个字:盐。

盐,卤也。天生曰卤,海生曰盐。

卤与盐是同一种物质。天然生成的是卤,海水通过烧煮蒸腾而结晶生成的谓之盐。于是,煮海为盐的地方,便顺理成章曰之盐城了。昔时,沿海岸线,盐场遍布。烟火三百里,灶煎满天星。“煮海之利,重于东南,两淮为最。”

行走在盐城的地界上,我隐隐感觉到,那种土气重、卤味足的气息,还时不时弥漫着。盐,咸耶?淡耶?——海知道,风知道,阳光知道。

场,从事某种事务所需要的比较大的地方。有的场能看见,有的场看不见。剧场操场广场能看见,气场磁场情场看不见。

此场当然能看见,但此场非剧场操场广场的场,而是煮海熬盐晒盐的场。在滩涂上造出宽阔的场,潮涨时潮水袭来,灌入场中,潮落时潮水退回海里。但灌入场中的海水是退不回去了。对了,就是不能让它退回去。让风吹之太阳晒之,用锅灶煮之熬之,海水就成了盐。

盐城的海岸线,大小盐场无数。起初,盐场的盐,全靠人力肩挑背驮运出海滩。后来凿河入盐场,南北贯通,运盐的船只往来穿梭,不舍昼夜。解放了肩膀和脊背,船便成了运盐的主要工具。贯通盐场的河,被称为串场河。即串联大大小小的盐场的河。串场河另有一个名字:下河。如今,盐场早已没了踪影,可是,串场河还在汩汩地流。

串场河由北向南有十八道闸口。串场河也成了一条自然地理分界线——河东煮海为盐,盐岭积雪;河西稻黍飘香,桑麻俱美。

早先,盐城人对外介绍自己时,说自己是本场人。一个“场”字,透着亲切、乡情和特有的地域属性。

盐,给盐城带来繁盛,也成就了扬州富商。

明朝宣宗年间,被称作瓢城的盐城城墙距海仅三十里,至清朝乾隆年间距海竟达一百里了,继之,至咸丰五年就更远了,有一百四十里。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盐城的地理和生态都发生了巨大变化,而且还在变化中。

对于变化了的问题,必须用变化了的认识来看待。

当黄河弃淮断然北上之后,妩媚动人的洪泽湖却原因不明地动怒了,一夜之间溃决千里,大水冲刷,致使无数盐场盐卤尽失。加之,海潮意志衰减,潮水有气无力,盐场有些尴尬了——潮水鲜进盐场,从而使得“卤气日淡,茅草日盛”。

盐场徒有虚名,产盐量羞涩难言。盐民纷纷逃离,或者干脆就地垦殖谋生。或许,兴垦,是因之盐废,而不得不为之举。垦荒种什么?种棉花。因滩涂土壤含盐碱巨重,而棉花喜盐碱,便大量种植棉花。

北洋政府时期,兴垦尤甚。垦区,多以丰字起名,比如年丰、鼎丰、仁丰、裕丰、益丰、同丰、德丰、阜丰等。丰,是盐城人的祈盼和愿望。大丰,也是基于这样的思维而起的名字。

垦,是艰辛的。然而,盐城的历史绕不开这个垦字。对于盐城人来说,垦,不是目的。丰,才是。

若干年前,我来过盐城。印象中,是参加一个自然文学论坛活动。我的手机里一直保留着当时拍下的几张照片。就是那次的盐城之行,在东台条子泥海滩见到了一种奇异的动物:勺嘴鹬。后来我才知道,此鸟是“国际明星候鸟”,绝对稀有,全世界仅存数百只。

勺嘴鹬并非海鸟,而是水鸟,涉禽。它似乎很少集群,常常单独活动。它的嘴巴扁扁的,就像一把勺子,随时插入水中取食。它总是疾走,歘歘歘,时而高昂着头,时而垂得低低。以滤食为主。海水退潮的时候,它就歘歘歘跑到退潮的海滩泥水中,左右摇晃着脑袋,来来回回扫荡式取食,从水中过滤出小鱼、小虾等海生小动物。转身时,尾巴翘着,嘴巴并不抽出水面,依然在水里来来回回地扫荡,甚是有趣。

勺嘴鹬是一个标志,是一个符号。在某种意义上,它意味着盐城的生态保护和修复取得了重要成果。它意味着,盐城人尊重自然,敬畏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并非是喊喊口号,而是落实到了具体的行动中。

东台条子泥海滩是一个动态的海滩。潮汐涨落影响着海滩的一切。潮沟就像是伸展的动脉和静脉,勾连和疏通着潮滩湿地和外海之间生物、营养和能量交换关系。在潮涨潮落中,海洋的生物多样性也得到了充分体现。

海滩,潮滩,泥滩,沙滩——生生不息,在哺育万千生命的同时,也创造了故事和传奇。

呦呦呦!麋鹿昂起头,又在叫了。

麋鹿是一种奇异的动物,野外一度绝迹。它似马非马,似牛非牛,似驴非驴,似鹿非鹿,俗称四不像。麋鹿就是麋鹿,何必像这像那呢?

西晋张华所著《博物志》载:海陵县(今泰州、大丰一带)多麋,千百为群,掘食草根,其处成泥,民随畸种稻,不耕而获其利,所收百倍。麋鹿竟能造出水田。瞧瞧,麋鹿与人的关系是如此奇妙!

牙獐和白鹭是麋鹿的挚友。麋鹿到哪里,牙獐和白鹭就相伴相随到哪里。白鹭常常站到麋鹿的脊背上,有时也顽皮地落在鹿角上。涉水时,麋鹿迅疾奔走,尾巴是翘起来的,也许是防止尾巴被水弄湿吧。然而,奔走时溅起的水花,还是会把尾巴弄湿,上岸后,它会剧烈地抖动全身,也抖抖尾巴,把水珠抖落。此时的白鹭,只是在旁边伸长脖子看,帮不上任何忙。

如今,通过人的努力,野外又有了麋鹿种群。这无疑是世界野生动物保护历史上的奇迹。我从条子泥去笆斗村,走的是一条海堤路,海堤路两侧芦苇丛生。当地朋友说,芦苇丛中随时有野生麋鹿出没。我瞪大眼睛,不时注意海堤两侧的动静。突然发现,有一个黑色的脊背在苇丛中穿行,疑为麋鹿。静静观察,那涂满灰泥的黑色脊背动了动,终于露出头了——是一头水牛。嘴巴嚼着青草,头摇了摇,驱赶着蚊蝇。犄角跟着头摇了摇,划出了几道弧线。然后,照旧埋头吃草。

我有些怅然。

东台黄海之滨有个渔村,叫笆斗村。笆斗是古时一种容器,是盛水的呢,还是盛米的呢?其实,盛水盛米都行,就看人想用它盛什么了。

笆斗村闻名遐迩。据说,这里盛产黄泥螺。村里的餐馆,主打菜必是爆炒黄泥螺。北京、天津、上海等地的食客,不远千里万里来笆斗村,就是为了咂摸几粒爆炒黄泥螺。看来,爆炒黄泥螺真的是吃了还想吃的美味呀。

不管世界怎样变化,笆斗村以不变应万变。它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传统和习俗。出乎意料的是,笆斗村竟然也有自己的语言体系。比如,把世代与海打交道叫抱海,管盛饭叫添饭,管洗碗叫汰碗。

春季渔汛是笆斗村最重要的渔事。每年正月初就开始为迎接渔汛做各种准备了。结网,补船,加固风帆。笆斗人常常是一边劳作,一边喊着号子。嗨哟!嗨哟!汗水和快乐,也都在号子里了。

在笆斗村,我恰巧赶上一场渔人下海时的喊号子表演。表演者,皆为渔人。有的担着担子,有的扛着网具,有的提着篮子,有的挥着木桨。现场气氛热烈,看得人热血沸腾。

它紧邻黄海,也可以称其为黄海岸边的一颗绿色明珠了。

什么?明珠?明珠是稀有珍贵之物呀。可是,怎么能拿明珠与它比呢?它的生态价值和生态意义,胜过多少明珠啊!我说的是黄海海滨国家森林公园(原东台林场)。

范仲淹在西溪任盐官时,为了防止海啸,兴修范公堤。范公堤以西广大地域,泥沙沉淀为滩涂,滩涂地富含盐碱,种农作物几乎颗粒无收。必须先降解土壤中盐碱含量,才能耕作种植。可是,历朝历代没把这片土地当回事。

终于,历史掀开了新的一页。上世纪六十年代,东台林场建立。十八名青年来到盐碱滩上,将行李扔到一边,未植树,先造屋,用砖头和茅草盖起了工棚。有了遮风避雨的棚屋,就算有了栖身之所,就可以甩开膀子治理荒滩,植树造林了。

植树,植什么树?树种是个大问题。大家把目光齐刷刷投向那个戴眼镜的人——朱龙山。朱龙山毕业于南京林学院,学的是林学专业。刺槐是当地的乡土树种,耐盐碱耐瘠薄,喜湿喜光。它可以使土壤迅速脱盐脱碱,虽然它生长缓慢、成材率不高,用途不广,但它是先锋,是勇士,是功臣。

朱龙山是林场的首任场长,有理想有抱负有作为。他话不多,但说的话管用。他说,植树不可树种单一,要讲究树种结构,既要适地适树,也要针叶树阔叶树混交,乔灌草结合。接着,植下了刚竹,植下了意杨,植下了银杏……

说话间,南京林学院传来消息:林学家郑万钧发现并繁育成功了孑遗树种——水杉。水杉耐盐碱,不惧湿涝。朱龙山得知后,兴奋得欢呼雀跃。他日夜兼程赶到南京,将老师培育的水杉苗运回林场,试植上百株,当年居然全部成活。此后,大批繁育,大批种植,迅速扩展了荒滩上的绿色面积。植树!一代接着一代干,汗水和青春化作了绿色,化作了承载着梦想的秀美画卷。

直到今天,黄海海滨国家森林公园的森林面积已达到六万八千亩。水杉林刚竹林意杨林银杏林刺槐林,蓊蓊郁郁,聚气巢云。

是的,树的背后是人,人的探索,人的苦干,人的奋进,人的抗争和坚持不懈的精神。临别时,我为黄海海滨国家森林公园写下这样一句话:起初,这里只有盐蒿和茅草,而今天这里有了一切。(李青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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