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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叫桂枝的女人

清明节时,我给妈妈打电话,问她有没有给外公烧纸。妈妈说烧了,顺便给桂枝姨烧了一点。

按照老家的风俗,女人是不能参与祭祖的,妈妈每年都是在路口给挂念的亲人朋友烧纸钱。

我一时想不起来有叫“桂枝”的人。

“就是以前经常站在路边跟我说江西话的。”

我努力回想,似乎有点印象。

上次见她应该还是大学暑假,已经是十多年前。我想不起她的脸,只记得她是个走路带风的精瘦女人,按妈妈的原话是个“九里十三叫”的能人。

桂枝的一生,妈妈说起就唉声叹气。

以下是妈妈讲述的桂枝的故事。

我家在福建最北边的一个小村子,一边通向外面的世界,另一边往里走三里地就到了当地最偏僻的村庄——萧山垅(化名),桂枝就住在那里。

一开始她从我家门前经过,我们只是寒暄几句,熟了之后我会叫她来家里坐坐,她是个非常健谈的人,说起自己家的事情总是滔滔不绝。

她比我(我妈是60后)大一轮,但因为结婚生孩子早,所以我跟她大女儿勉强算是同龄人。

桂枝祖籍江西,年轻时跟着老乡来开荒,后来就在这边成了家。桂枝的男人是家里的老大,一家人对长孙的期待让头三胎都生了女儿的桂枝受尽白眼。生下第三胎后,婆婆直接就把孩子抱走,桂枝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第三个女儿到底是被婆婆扔掉了还是送人了。

终于在1976年,桂枝生了一个男孩。

家里人将孩子取名“来丁”,这一年,桂枝24岁。因为孩子生得太密,前几胎生完女儿也没有坐过月子,生完来丁后,桂枝再也没怀过孩子。

包括桂枝在内,全家人对来丁这根所谓的独苗倾注了全部的精力。两个女儿初中没毕业就跟村里的大部分女孩儿一样,去沿海制衣厂剪线头。

有些男孩子也辍学去打工,春节回来,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自由气息让来丁羡慕不已。来丁也想出去闯荡,他跟桂枝提出要出去打工,遭到了桂枝的一顿毒打,说什么也要让来丁继续念书。

上高中后,来丁常跑回家跟桂枝说,他实在学不进去,老师讲的东西在他听来跟天书一样,每天坐在教室像个傻子,他坚持要出去打工挣钱。

桂枝夫妇认定了是学校教得不好,花钱托关系给来丁转校。在把县城里所有高中都转过一遍后,夫妻俩最终还是拗不过来丁,把他送到了两个女儿那里,千叮万嘱让两个女儿照顾好弟弟。

两个姐姐那时都在流水线做衣服,就去找老板说情,给来丁安排了一份扛布料的工作。

一卷布料几十斤,需要从卸货的地方扛到流水线上,十几岁的来丁受不下来这份苦,干了没几天就躺在员工宿舍睡大觉。老板只能辞退了他。

后来几年,来丁换了好多工作:洗碗、看门、做鞋子,两个姐姐每次写信都跟桂枝抱怨:没有一个工作来丁能坚持超过一个月,上班时间还没有歇着的时间多,经常伸手找我们要钱,吃要吃好的,烟要抽好的,就是什么累活都不想干。

1995年,桂枝夫妻俩把家里的老宅拆掉了,用多年种地攒下的钱和这些年两个女儿寄回来的钱,在原地基上建了一栋三层小楼,成为村里第一个盖起楼房的人家。这房子盖起来,是给来丁的。那一年过完春节,来丁没跟两个姐姐外出打工,而是听桂枝夫妻俩的话,留在了老家。

房子盖起来了,接下来就是张罗来丁的婚事。

崭新的三层楼房立在那,加上来丁长得不差,媒人没费什么功夫就相中了镇上一家的姑娘,两家人坐一块儿,很快就把婚事风风光光给办了。

第二年,来丁的媳妇头胎生了一个儿子,后两年又连着生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孩子的终身大事解决了,孙子孙女也都有了,按理说可以不用再那么操劳了,可桂枝夫妻俩一天清福没享,反而比以前更忙了,盖房子加上娶媳妇进门花光了两口子所有的积蓄,还欠下了亲戚一点钱。

他们多做一点,来丁的压力就小一点。

事实上,来丁没什么压力,地里的活儿他愿意干就干一上午,不愿意干就在家里躺到天黑,反正父母都会干完,孩子也是桂枝夫妻俩养着。

进入新世纪,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出去打工,加上连续几年不是干旱就是洪水,种地越来越不赚钱。桂枝男人农闲时就骑车去采石厂打短工,工资日结,一天50块,比种地强多了。

后来男人索性把家里的地交给桂枝和来丁种,自己全职在采石厂干,每天吃过早饭出门,采石厂管午饭和晚饭,吃完晚饭再骑车回家。

2009年立冬后的一天,桂枝男人和往常一样,在采石厂吃完晚饭骑着摩托车回家,天黑得早,加上路上也没有路灯,男人撞上了停在路边运送石子的大货车。据桂枝说,丈夫是当场去世的。

这一年桂枝57岁。

以前有什么事,都是男人出来办的,桂枝很少走出萧山垅。男人去世后,那些事都得桂枝自己来。也就是这一年,我跟桂枝熟悉起来。

事情发生后,桂枝一家让货车司机和采石厂各赔10万,对方讨价还价了大半年,最后一共赔偿了13万。一条人命换13万,当地人都觉得不亏。

桂枝拿出10万给来丁,剩下3万给两个女儿每人一万,自己留一万。就是给女儿的那两万块钱,让来丁夫妻俩十分不满,也为日后埋下了祸根。

在来丁夫妻俩看来,嫁出去的女儿算是外人,是没有资格分遗产的。而且一直以来桂枝夫妻俩的钱都是交给他,从没有给过两个姐姐。来丁让两个姐姐把钱退回来,两个姐姐不同意,为此还大吵了一架。为了避免桂枝把剩下那一万又给了两个姐姐,来丁让桂枝把钱全部交给他保管。

虽然桂枝的身体还算硬朗,精神也没有因为这场变故垮掉,但没了男人,地里的重活她已经干不动了,最终还是把那一万块钱给了儿子。

拿到最后一万块钱,来丁很快就意识到,一直以来支援自己的母亲,如今已经变成了累赘。

来丁把楼房通往老宅旧厨房的门用砖头封起来,又在厨房朝西的方向单独开了一个小门。儿媳妇把桂枝的东西全部装进包里扔到客厅地上,之后夫妻俩就上了二楼。意思很明白,他们想让桂枝“单烧”(我们老家说法,意思是独居)。

后来桂枝跟我说,那天她在客厅的小板凳上坐了很久,她想起生完大女儿的第二天,婆婆就让她去河边洗一家人的衣服;想起被抱走的那个孩子;想起这个房子的钱,有一部分还是两个小小年纪就跟她一样去外地谋生的女儿给的;想起她把西瓜切好在老宅的桌子上摆成一排,让来丁吃过瘾了他们再吃。她不知道如果老头子没死,来丁会不会这么对她。或者如果她没有给两个女儿那两万块钱,是不是今天就不会被赶出去。

这一切不知是从哪开始错的。桂枝撑着膝盖慢慢地站起来,半弯着腰挪过去,默默捡起地上的包。她一手拎着包,一手还抱着老头子的遗像,从楼房的正门到侧面厨房的门,短短几十步,桂枝回了三次头,最终进了她的“新家”。“新家”里有灶台和锅碗瓢盆,有吃饭的桌椅,再加上桂枝用砖头和木板垒起的床,其他什么都没有。

“单烧”以后,桂枝没有什么积蓄,这么多年,夫妻俩的收入大部分都贴补给来丁的小家庭了,她右边那条腿连着腰也经常痛得整晚睡不着觉,要不是两个远嫁的女儿偶尔还会给自己一点钱,桂枝恐怕连饭都吃不上。来丁从来没给桂枝拿过一分钱,儿媳妇买鱼买肉做了好吃的也是一家人关起门来吃,从来没有人端一碗给桂枝尝尝。

即便是这样,逢年过节,桂枝还总是想着给孙子孙女一些零花钱买吃的。时间一长,两个女儿知道后也气不过,不再给桂枝寄钱了。家里的地让来丁或占或卖,桂枝彻底失去了经济来源。

眼看着家里的米马上就要吃完了,这天晚上,桂枝蹒跚着绕到大门前,小声乞求来丁给自己拿一点米。桂枝顾及来丁的面子,特意趁天黑下来才去要米,可来丁厌恶地看了他母亲一眼,把大门重重关起来,之后里面便再也没有动静。

桂枝纠结了好几天,最终还是决定放下面子去找村干部,她想让村干部给她申请一个“五保户”的名额。可村干部告诉她,五保户需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必须年满60周岁,第二必须是无儿无女或者儿女没有赡养能力的老人。桂枝显然不符合第二条。回去后,她思来想去也没有给自己找到一条出路,无奈下,只能把来丁告上了法庭。

这件事在周围几个村庄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村里人闹矛盾无非是吵一架,顶多拿着锄头铁锹打一架,从来没有人想过要把事情闹上法庭。

更不用说,是母亲告自己的儿子。

来丁夫妻俩当时气得在桂枝的门口跳起脚来骂,“不死的老货,不得好死,以后没人收尸。”村干部跑去劝他们,他们就连着村干部一起骂。

桂枝说她从床上扯下两坨棉絮塞住耳朵,拿着老头子的遗像,一边抚摸,一边默默流着眼泪。

桂枝没告诉任何人什么时候开庭,但开庭当天,消息还是传开了:桂枝要求来丁每个月给她300块钱赡养费,来丁推脱说自己担子重,还有三个孩子要养,每个月300块钱太多了。最后调解很久,来丁才同意每个月支付100块钱赡养费。虽然100块钱一个月只能勉强维持最基本的生活,但桂枝好歹算是胜诉了。大家津津乐道了大半个月,认为法院既然已经判了,来丁不想给也得给。

然而不到半年,桂枝又把来丁告上了法庭。

关于桂枝二告来丁的原因,有人说是来丁每个月给桂枝100块钱,但把桂枝养的鸡鸭全部杀掉吃了;也有人说是桂枝找来丁要钱,被来丁老婆打了;还有人说是桂枝前段时间生病,100块钱看了病就没钱吃饭,想让来丁另外支付看病的钱。

我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但我想应该跟桂枝上次说的事有关:法院判决后的前两个月,来丁倒是按时给桂枝拿钱,可是他拿过来的全是一角、五角、一块的硬币,用清明烧的黄纸包着。

来丁将钱往桌上一扔,硬币哗啦啦到处滚。

桂枝心里像被刀扎,但她没有办法,她要一口饭吃,所以就算来丁给她的全是硬币,她也只能忍着。桂枝坐在桌子旁边,一边抹眼泪,一边按面值把硬币一摞一摞捆好,凑成整数再拿去用。但是从第三个月开始,来丁就不给桂枝拿钱了。

这次开庭,来丁的两个姐姐也去了。

法官问来丁为什么不继续支付赡养费,来丁说上次判决结果不公平,桂枝不止他一个孩子,应该一家一个月,轮流出钱。两个姐姐也不甘示弱,把这些年攒的一肚子苦水通通倒出来:“来丁住的房子都有一部分是我们出钱建的,老头子的赔偿款也大部分被来丁一个人拿去,他自己说嫁出去的女儿没有资格分老头子的钱,现在轮到要出钱养老的时候,他又不把我们当外人了?”

几个人在法庭上吵得不可开交,庭审一度进行不下去。两个姐姐提出,如果要一起赡养桂枝,房子就算了,但老头子的赔偿款必须三个人平分,要么就等来丁把多拿的那部分赔偿款当作赡养费先花完,再谈轮流赡养的事,不然她们不会答应。就在这时,来丁当庭拿出一瓶百草枯,旁边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就拧开瓶盖仰头灌进了嘴里,接着往地上一躺,浑身抽搐。

大家乱作一团,纷纷冲上去抢药瓶。

桂枝吓得又叫又跳,她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抱住来丁,看着口吐白沫的儿子哭得撕心裂肺:“我不告了,不告了……儿呀,妈不找你要钱了,妈不该找你要钱呐!”来丁立即被送往医院,桂枝披头散发,像是失了魂一样瘫坐在手术室外的地上。

医生装上设备正准备给来丁洗胃,来丁却忽然坐起来,冲着医生摆摆手说自己没事,不用洗胃,然后自己打开手术室的门走了出来。手术室外的人看着来丁目瞪口呆。还是村长最先反应过来,他拿出百草枯的瓶子闻了闻,不像是农药。

原来是来丁为了吓唬桂枝,事先在洗净的百草枯瓶子里装满雪碧装在口袋,法庭上两个姐姐站在一条战线针对他,情急之下,他当众拿出瓶子猛灌几口,然后在嘴里咕唧一顿再把泡沫吐出来,一时之间让大家都以为他真的喝了剧毒农药。

一场闹剧结束,桂枝像被霜打趴下的茄子。

她拖着身子走出医院,回到家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我和村里人实在看不过去,在桂枝门口放一些米、面、油,或者做好饭端过去,站在门外好言劝慰桂枝,无论如何要吃点东西。桂枝在门里小声地应承着:“谢谢你哦,我晓得了哦。”

过了几天,桂枝去了村长家。一进门便手扶着地然后顺势跪到地上,还没开口老泪就流了下来。村长赶紧把她扶起来,让她有事情好好说。

桂枝从兜里掏出一副手帕,里面放着一对金耳环,这是来丁结婚时,桂枝专门买来充门面的,也是她唯一的首饰。桂枝把耳环拿出来放在桌上,说她想找村里买几棵树,给自己打一副棺材。村长听完长叹一声,他将耳环拿起来递给桂枝,让她把耳环拿回去,树的事情不用担心。

不久,村长就把几根圆木送到了她门前。桂枝请来木匠,几天后棺材做好了。按照当地习俗,谁家的棺材要是封顶,村里人需要拎着东西去祝贺,主家还要办一顿酒款待这些来祝贺的人。

桂枝把送东西来的人全部挡在了门外,谁也没让进去。第二天一大早,来丁打开门,发现自己的母亲吊死在了他家门前挂灯笼的铁钩上。

这一年,桂枝6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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