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山深处,一条不太宽阔的水泥路,弯弯曲曲地延伸着。几座红砖青瓦的农家新居,在明明暗暗的绿色中忽隐忽现。张家凹,现在更名叫张庄,这几年突然火了起来,因为村里有几棵300年树龄的皂荚树,和一棵500年的黑槐树,还有一片废弃已久的老宅子。沟里缓缓流淌的那条小河沟,被垒了拦河坝,蓄上一池水,四周还修了健康步道。春夏之际,满山翠绿,层层梯田荡漾着金灿灿的油菜花。一池碧水,几棵古树,几座老房子,让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充满了灵韵和仙气。尤其是下雨后,山上被云雾笼罩着,一道七彩虹挂在两山之间,犹如仙境一样,令人陶醉。
农历六月十五,张庄农家乐“香果居”前,停放着一长溜儿小轿车,院子里出出进进人来人往,不时传出欢笑声。原来,今天是张家老太太杏儿妈80岁生日,她的八个子女带领着诸多孙儿女,几个重孙儿女回来为她庆贺寿诞。
杏儿妈坐在堂屋里的藤椅上,在几个孙女、外孙女和孙媳妇“叽叽喳喳”的闲聊中憨笑着,略微圆胖的脸笑成了一朵花。作为四代同堂的老祖母,今天的老寿星,杏儿妈穿了件桃红色的棉麻短袖——是新娶的大孙媳妇买的,人靠衣裳马靠鞍,映衬着一大朵一大朵的牡丹图案,杏儿妈似乎年轻了几岁。老太太头脑依然清晰,所有的孙子辈,娘家的侄子侄女侄孙,上百号人,几乎都能叫上名字。今天得知有3个孙辈怀上了孩子,老太太高兴地合不拢嘴。围绕着生男生女,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聊着。大外孙女悦悦是二胎,头胎是男孩,总担心再生儿子负担重;外孙媳妇头胎是女儿,反而很开心,儿女双全好,两个女儿更好!金金那丫头竟然怀了双胞胎,反而害怕是两个儿子,欢喜中也夹杂着担忧。大孙女背了一个顺口溜:“两个女儿是一等,一个女儿是二等,一个儿子是三等,一儿一女是四等,两个儿子是五等。”
什么时候多子多福变成了多“女”多福?怎么两个女儿的反倒成了最好的?杏儿妈怎么也想不通。
在孩子们的欢笑声中,杏儿妈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林木峰坡,那些久远了的过去,那些不愿意忆及的伤痛,在这一刻,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
02
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 蓦然回首,虽不曾诉说,却如树荫里射进来的一束强烈的阳光,依然能够刺痛双目。
时间倒退到47年前的一个夏天。午后,33岁的杏儿妈,带着两个闺女,挪动着五个月身孕的躯体,在媒人的带领下,步行20多公里山路,翻山越岭,来到了深山区里的张家凹,再嫁给张家大宅里的张铁柱。张铁柱年长杏儿妈俩岁,那年35岁,还没有娶过媳妇,是因为小儿麻痹症落下了残疾,腿有点儿瘸,家里光景也不好。那年月里,山里的闺女都往山外跑,健康英俊的后生都不好娶媳妇,有合适的就入赘山下了,何况腿脚不方便的?犁耙碾场,推拉担挑,嫁给残疾男人,女人可有罪受了,里里外外都得是一把手!娶个同样残疾的吧,这两个人咋过日子呢?就这样,张铁柱就捱成了老光棍。
虽然从媒人口中知道张家穷,可是,当杏儿妈走进这个偏僻的小山村,走进张家大宅西跨院里,看到那座低矮的小土坯房子,看到那两间阴暗潮湿的小土窑,泪簌簌地在眼眶里打了个转,又生生地被她给咽了回去。
她已经无泪可留了!
杏儿妈,不,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叫望弟。作为娘家的第三个女儿,她也的确带来了好运,一下子给家里带来了三个弟弟。后来结婚了,头一胎生了个女儿,因为是春天,桃花盛开时生的,就叫桃花,村里人就开始叫她桃儿妈,“望弟”这个名字,很少有人再叫起,这是那个时代的潜规则。当她带着二女儿杏花,小女儿红果,再嫁到张家凹,顺着女儿杏花,村里人就开始叫她杏儿妈。
家里一下子增加了几口人,当媳妇儿低眉顺眼地在灶间忙碌着,给他端上来热腾腾的饭菜,当两个女儿怯生生喊他“爹”的时候,这个憨厚的山里汉子,心里还是暖融融的。他着实享受了几个月的天伦之乐,可是这份快乐,在三个月后,有了阴影。
03
人生,有太多的不可预测。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撕扯着,蹂躏着杏儿妈多灾多难的心。
三个月后,当杏儿妈生下了她的第六个孩子,那个被前婆婆预言一定又是一个闺女的第五胎,她气若游丝,甚至不想去多看一眼。可是,接生婆的惊喊,如一声霹雳,把她震得“呼”地坐了起来,抢过孩子,打开小薄包被,孩子“哇哇”地哭着,那乱踢弹的小腿之间,豁然长着一个小肉蛋蛋儿——
是小男娃儿!真的是个是男娃儿!
一时间,杏儿妈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嚎啕大哭!哭得是惊天动地,似乎要把这十多年来的委屈不满都倒腾出来!
杏儿妈,可怜的杏儿妈,之所以离婚,之所以怀有身孕还带着两个女儿再嫁,就是因为:没有生个儿子!
19岁那一年,生在平原之乡的杏儿妈望弟,嫁给了邻村和她同岁的石玉生。她和玉生,定的是娃娃亲。望弟12岁那年,生了一场病,是被玉生爹治好了的。望弟爹感激不尽,就让望弟磕头拜干爹。看着眉清目秀的望弟,玉生爹就提议,不如结门亲吧!就这样,两家定下了娃娃亲。到了结婚的年龄,水到渠成举行了婚礼。公公是方圆几个村子里有名的大夫,人也长得慈眉善目的;玉生英俊文雅,性格温和,跟着爹学医;婆婆虽然有点厉害,可是望弟温柔贤惠,勤劳能干,家里地里,纺花织布,缝衣做鞋,样样拿手。作为家里的老大媳妇,孝敬公婆,照顾弟妹,小夫妻之间也和和美美的,的确没啥可挑剔的。结婚不久,望弟就有喜了,可她也不娇气,该干啥干啥,直到足月生下了第一个闺女。
那是1957年的二月,乍寒还暖之际,桃花盛开的时节。当看到儿媳妇没有为自己生下长房长孙,婆婆心里一阵不悦。但毕竟是头一胎,一家人还是欢欢喜喜的,婆婆看着大孙女粉嘟嘟的小脸,微微一笑,说:“春天生的,小脸蛋儿红得像桃花,就叫桃花吧!”
可是,有些事,是不以自己的意愿为转移的,特别是生孩子这事儿。三年后,望弟又怀孕了,忐忐忑忑中,她生下了第二个闺女。大闺女是二月,二闺女是三月,这一次,婆婆撇撇嘴,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小孙女,淡淡地说了句:“都是春天生的,大的叫桃花,这个就叫杏花吧!”因为是个小闺女,婆婆就把省吃俭用准备的白面、鸡蛋啥的藏了起来,舍不得让她吃!
在那个年代里,哪个结了婚的女人不想早生贵子吃个定心丸呢?望弟,越是心心念念想生个儿子,越是事与愿违!第三胎,还是闺女,生在五月间。这一个,婆婆连房门都懒得进,看都不看一眼,更别说起名字了!望弟就顺着两个大的起了个名字叫枣花;怀第四胎时,与前三胎不一样,身体更笨重,想着一定是儿子了!婆婆也满心欢喜细心呵护着。八月底,却足月生下了双生闺女石榴和红果。
12年间,望弟四胎生下了五个闺女。闲言碎语就来了,说望弟是六月十五生的,男怕初一女怕十五,她这辈子只会生闺女了!强势的婆婆也整天没个笑脸,指桑骂槐的。老二兄弟结婚后,兄弟媳妇察言观色巧嘴八哥似的,哄得婆婆团团转,虽然她也生了2个闺女,婆婆却没有过多指责她。或许是婆婆对长子长孙更在意吧,或许是因为望弟太老实本分,到后来,竟然有人说:“看她颧骨多高,说不定还克夫呢!”于是,婆婆就有了让儿子离婚另娶的打算。
结婚12年来,望弟和玉生,不争不吵,可是,这十多年来,在生儿育女的希望与失望中,在母亲的渴盼和哭闹中,在媳妇的无奈和泪水中,玉生选择了逃避,任由母亲安排。在望弟父亲和弟弟们的坚持下,玉生的母亲也退了一步。婚姻解除了,望弟离婚不离家,依然是一个院子里居住,可是婆媳不再是婆媳,夫妻不再是夫妻。老大老三和老四,跟着爷爷奶奶和父亲;老二和老五留给了望弟。本来双胞胎是不想拆散的,想到一个离婚媳妇带着两个一岁多的孩子不容易,老二大点,还可以照顾小的,就把两个小的分开来养。
离婚后的女人不容易,尤其是这种离婚不离家的女人。男人可以名正言顺继续相亲找媳妇,女人却不能。本来就少言寡语的望弟更自闭了,人前背后的,总是低着头,见人也不打招呼。更无奈的是,背地里,来自玉生的骚扰。望弟欲哭无泪,恨玉生狠心,太没主见,太听他母亲的;恨玉生负心,既然离婚是哄老人的,为什么还去见别的女人?玉生解释说:“是给妈看的,总有一天,我们还是一家人!”女人总是心软,明明知道这个男人的诺言不可信,却依然在心里拼凑着一家团圆的美梦。
离婚一年多后,望弟又怀孕了!婆婆恼羞成怒,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是不肯接受现实!反而加快了为儿子娶亲的步伐!终于,婆婆物色到了一个满意的对象。邻村有一个女人,已经生了两个儿子,因为丈夫远在西安顶替了老人的工作,成了吃商品粮的城里人。两地分居几年后,渐渐起了异心,哄着她离了婚,说是这样才能把两个儿子弄进城里吃商品粮。结果两个儿子进了城,做娘的却被抛弃了。说起来好笑,婆婆就相中了这个女人会生儿子,还能单身嫁进来!
望弟不知道玉生反抗没有,只知道自从定下了婚期,再也没有见过玉生。望弟在煎熬中又撑了一个月,这时候,她已经笨巴巴了。女人,有时候很软弱,那是因为她还心存幻想,当幻想一旦破灭,她又会异常坚定。其实,这两年,娘家的姐姐兄弟们没少替她操心,也曾劝她找个合适的嫁了吧!她从不搭腔。这一次,望弟是伤透了心,她那在外边当兵做了官的小弟弟,专程回来处理她的婚事。大山深处的张铁柱,家是穷了点,还残疾,可是有文化,在村里教着十几个孩子,也算有点营生,可以养家。铁柱的父母已经先后去世,望弟这些年受够了婆婆的气,到张家后自立门户,再也不用看婆婆的脸色。
就这样,望弟只见了铁柱一面,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前后不过十来天时间。在新媳妇进门前几天,她先把自己嫁了!铁柱人不错,话虽不多,挺知道疼人的,对两个闺女也不错!能够有个接纳自己和闺女们的男人,能够在这样安静的地方有个自己的小家,变成了山里人的杏儿妈,知足了,觉得后半生有靠了!!
可是,心心念念,想了、盼了十多年的儿子,在张家,突然地降生了!一时间,犹如万箭穿心,怎一个“疼”字了得?
两个女儿跟着母亲哭,接生婆也忍不住留下了泪。哭累了,杏儿妈小心翼翼捧起这迟到的儿子,一边流着泪,一边欢喜着。
突然,她发现了铁柱,默默地蹲在房门外,点起了旱烟袋!铁柱很少抽烟,自己的媳妇生了儿子,可是这个儿子不是他的骨肉!这种痛,是任何男人都不能接受的。如果生个闺女,反正是一门亲,有无血脉还不重要,可是,儿子,长大了,很有可能是给别人养的,他会认祖归宗的!
设身处地为铁柱想想,杏儿妈无言以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命运啊,怎能如此捉弄人?
04
虽然心有芥蒂,表面上,铁柱依然不温不火,不怒不喜。刚开始那几天,他从没看过孩子。后来,他看到媳妇儿时时看着他的眼色说话,事事小心谨慎的样子,就有些不落忍。毕竟,是这个女人给了他一个家,将来,还会为张家传宗接代的。杏儿妈看着铁柱渐渐有了喜色,就小心地,试探着让他看看儿子。当铁柱看到那张胖嘟嘟的小脸,看到第一个出生在张家的小人儿,不由自主地落下了泪。杏儿妈这才松了口气,轻声说:“来,让爹抱抱!”当铁柱拙手笨脚地抱起孩子,他心底突然腾起了一股热浪:他要像疼爱自己的儿子一样宠着爱着这个孩子!不,出生在张家,这就是自己的儿子,就是张家的骨肉!
后来,杏儿妈让铁柱给孩子起名字。铁柱想了几天,给孩子起名叫“小松”,说什么松树四季常青,郁郁葱葱,生命力长,是“百木之长”。听着不善言辞的丈夫为了儿子的名字这样费心,杏儿妈心生感激,对丈夫说:“给孩子再起个学名吧!按张家的家谱起!”谁知铁柱脱口说出:“那就叫张兴华吧,这一辈是‘兴’字辈。”原来,铁柱是早想好了的。
嫁进深山里的杏儿妈总算是尘埃落定,苦尽甘来。山外的石家却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当杏儿妈生了个儿子的消息传来,玉生的母亲生了一场大病。她再也不说这个孩子不清不楚了,她再也不仰头挺胸趾高气扬了,病后的她,少气无力,总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后来的几年里,再娶的大媳妇,小儿媳妇,又先后给她生了两个孙女儿,她再也没心劲儿去计较了。桃花大了,她也管不住了,有时候,桃花偷偷带着两个妹妹去山里看自己的亲娘,她也睁只眼闭只眼;有时候,她也想问问孙女们山里头那个孩子,自己的亲孙子怎么样,就是张张嘴,说不出口。
事情,来得就是那么突然!那一天,玉生娘在药铺门口晒着太阳,她家在大路边新盖了几间药铺。远远地,看到一群人向这边走来。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笑着跑在最前面,一个熟悉的声音:“杏儿,看好弟弟!”她抬眼看时,那个小男孩已经跌倒在她的面前。那天,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她从椅子上起来,赶紧扶起,一边拍打着孩子身上的灰尘一边说着:“慢点,孩子!”当那个小男孩抬起头来,一张似曾相识的小脸,咋看咋顺眼咋舒服!这时候,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走了过来,站在她旁边,怯怯喊了声:“奶奶!”她抬起头,很熟悉的一张小脸,却记不起在哪见过!直到那个曾经的儿媳妇,曾经的桃儿妈,走了过来。
几年不见,桃儿妈似乎不见老,比起石家那个忍气吞声的小媳妇,现在的她似乎更显得容光焕发,落落大方。只见她轻轻拉过孩子的手,冲着曾经的婆婆勉强笑笑,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原来,喊自己奶奶的,是自己不待见的二孙女杏花!几年不见,她长高了,长大了!
原来,这么可爱的小男娃儿,就是自己盼了多少年的,想了多少年的——石家长孙!
看着杏花含着泪那回眸一望,看着酷似儿子的小人儿蹦跳着远去,玉生娘心如刀绞般疼痛:真是自己的亲孙子啊!我的亲孙子啊!这个强势了一辈子的女人,瘫软在椅子上,等到玉生爹出来发现的时候,她已经不会说话了,当天晚上就去世了。临死前,她瞪大眼睛,拉着玉生的手,拉着桃花的手,久久不愿松开!玉生轻轻把母亲的眼睑合上,泣不成声。说也奇怪,这个盼了一辈子孙子的女人,在她死后几年,两个儿媳妇才都生了儿子。
嫁到张家五年后,杏儿妈生了个女儿。虽然有点遗憾,觉得对不起铁柱,可是看到铁柱亲得宝贝样儿,也就释然了。铁柱给自己的女儿起名叫“香果”,希望孩子的一辈子都能够香香甜甜的。杏儿妈感到很幸福,总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不可能再怀孕了,没想到41岁上又为张家生了个儿子,那是1978年的秋天。张铁柱抱起这晚来的儿子,高兴得涕泪满面。他给小儿子起名叫做“小栎” ,“栎树”的“栎”,因为栎树容易成活,适应能力强,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像山坡上的栎树一样,茁壮成长。
杏儿妈,同那个年代的所有女人一样,不知道节制生育,不知道如何避孕,只知道多子多福,只知道逆来顺受。21年间,她生了六个女儿俩个儿子。在生儿育女的辛苦劳碌中,她的青春美丽没有了,她的花样年华远去了,剩下的,只是一个被岁月刻下深深印痕的躯壳,和一颗饱经沧桑的心。
05
杏儿妈领着自己的三女二子,在这个山青水秀的小山沟里,在高大的皂荚树和黑槐树的庇护下,日出而耕,日落而息,农忙时收割扬晒,犁耙播种,农闲时纺花织布,做鞋缝衣。一天天一年年,日子如沟底的小溪,不停歇地向前奔流。又是十几年过去了,桃花杏花枣花都相继结婚生子。石榴红果待字闺中,小松,也长成了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儿。在农村,长大了的闺女们,特别是出嫁了的闺女,总有自己的心结,希望娘家有自己的亲兄弟可以依靠。桃花枣花石榴这三姐妹,从小由奶奶带大,奶奶的思想,或多或少也影响着她们。看到奶奶因为孙子而死不瞑目,听着爷爷要求父亲一定要把孙子领回来的遗言,她姐儿仨想象着自己的亲兄弟要是能回来,多好!后妈和后妈生养的两个妹妹和弟弟,虽然从小看着长大的,总是梨水核桃似的,不一条心。一辈子懦弱的父亲,只知道行医济世,又有了自己的儿子,好像早把深山沟里还有几个自己的骨肉忘了。每每想起,姐儿仨就长吁短叹的。
那一年,桃花、枣花相继怀孕了!正是国家想尽快控制住人口增长率,提倡一对夫妇只能生育一个孩子的初始之际,猛一下子,这种生育观念,还不能被人们所接受。有儿有女的就响应号召结扎,省得老是怀孕生孩子受罪。比如杏花,虽然也不想去挨那一刀,但是一儿一女,大局势如此,只好去做了节育手术。没儿子的还是想要儿子,没闺女的还是想要闺女,桃花是第三胎,前两个都是儿子;枣花是第二胎,第一胎是闺女。那是1982年的冬天,计划生育最吃紧的一年。为了躲避计划生育小分队的搜查,桃花枣花打起了“游击战”。后来不约而同想起了山里的亲娘!看着一前一后找上门来的亲闺女,杏儿妈喜极而泣。铁柱早已在几年前转了正,进修了两年,成了正式吃皇粮的公办教师。这一年,他刚成为管理区所在学校的教导主任。他打开那所刚刚废弃不用的小学校,其实就是一座房子一个小院子。这里太偏远,没人愿意待在这儿,铁柱就带着村里的孩子们跑十几里的山路到学区去上学,早上带着干粮去,晚上披星戴月归。就这样,这所从不来人的小学校,成了姐俩的藏身之所。小松,就成了“秘密联络员” ,来来往往给两个姐姐送吃的喝的,担水劈材,晚间就住在那里陪伴姐姐。姐儿俩真正享受到了有亲娘有亲兄弟照顾的种种幸福。
后来,风声越来越紧,听说家里要拆房子,动真格哪!枣树岭虎子家就扒掉了屋脊。南庄小孬家的受不了,已经回去引产了。前两胎是闺女,想再要个儿子,引产下来,偏偏就是儿子,小孬媳妇哭得肝肠寸断!种种压力之下,桃花女婿连夜上了山,把桃花叫回去了,反正已经有两儿子,就不再去担那份风险了。桃花的孩子引产了,是个已经成型的女娃儿,这是她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家里人怕她伤心,心疼,告诉她还是个带把儿的。枣花心有余悸,几天后,她女婿偷偷把她接回了自己家里,准备第二天去引产。许是长途跋涉动了胎气,后半夜就有了征兆,赶紧请了接生婆。早上七八点,就在计划生育小分队进门的那一瞬间,只听到“哇哇”婴儿啼哭声,枣花的儿子,七个月的早产儿,提前来到了她的怀里。看到那个小小的、还没有鞋子大的儿子,枣花终于放下心来,这番辛苦,总算没有白费!后来,每每说起这段往事,姐妹们常常和人高马大的外甥儿说笑:“你该叫‘悬悬儿’,差点儿,你就没命了!”
06
自从桃花和枣花因为躲计划生育住在山里,看到山里山外,生活上劳作上,交通上教育上的巨大反差,深深感受到了母亲这些年的不容易。好在母亲已经习惯了,铁柱对母亲百依百顺,铁柱的事业,家里的生活都在蒸蒸日上,母亲的再婚生活,还是很幸福的。
年轻人总是向往山外的世界,小松也一样。在和姐姐们的闲聊中,他常常流露出对平原地区的羡慕,比如姐姐们说山下已经有了收割机,“突突突”,小麦就放倒了一大片;比如说山下有些人家买了压面机、摩托车和电视机。这些山里没有的新鲜玩意深深吸引着小松,弟弟的目光刺痛着姐俩的心。于是,桃花试探着问:“松儿,想不想下山,回到咱爹身边呢?”没想到小松断然拒绝了。毕竟,那个家,遥不可及;那个血缘上的爹,从未见过。他有自己的儿子,这么多年,他也没有尽过一点父亲的责任,小松绝不会巴巴去投奔他。张家的爹,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他养育了小松这么多年,教他读书识字,培育他长大成人,他咋能忘本呢?
那时候,有些山里人家为了实现走出大山的梦,带着妻儿,不惜改名换姓,为平原村里的一些孤寡老人养老送终,只为自己的子孙后代能够在山下落户生根,何况小松这种情况的?他本不属于这里,山外,有他的亲爹,有他的族人,有他的姐姐们!从长远利益出发,他如果下山了,趁着还小,能够子承父业,跟着父亲学几年医,有了一技之长,再娶一门媳妇,顺理成章就在老家扎下了根。
姐姐们似乎不死心。本着对弟弟的真心爱护,作为大姐,桃花先和母亲商量,母亲沉默良久。在心里,她是恨石家的,恨石家让她们母女骨肉不能团圆,可是骨子里,千百年来根深固植的家族观念,又让她觉得,儿子毕竟是石家的骨血,他认祖归宗了,也是一件好事。可是,对铁柱,太不公平了!
“如果张叔能想通呢?毕竟,在山里,不太好娶媳妇。你们还有小栎呢?”桃花对母亲说。母亲想了想,就说:“那你去和他说吧!”多年的夫妻生活,杏儿妈已经养成了一切听从丈夫的旨意,如果铁柱同意了,她自然也很乐意,谁不巴望自己的儿女往好处奔呢?如果铁柱不同意,她也不会去强迫他,毕竟,铁柱这个爹,尽职尽责。果然,铁柱没有一口回绝,想了几天,就同意了。既然当初接受了他们娘儿三个,儿子女儿都一样,权当做一门亲戚吧!
事情到这个地步,应该说是皆大欢喜!玉生很高兴,这些年,对于山里的孩子,他内心是愧疚的,能够有这样一个弥补的机会,他怎能放弃呢?
有时候,现实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完美,问题在不经意间出现了。他现在的妻子,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后妻,坚决不同意。凭空回来个要娶媳妇的大小伙儿,来和她未成年的儿子平分家产,这事,放在哪个女人身上也是受不了的!女人,最拿手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在家里轮番上演!可怜的玉生,年轻时受老娘辖制,老了老了也不能当回家做回主,越想越觉得自己这辈子太窝囊。竟然郁郁成疾,一年后,查出得了癌症。
毕竟,这是谁都不想看到的结局。好在,玉生没有像他娘那样抱憾而逝,她的后妻妥协了。在他临死前的岁月里,他所有的儿女,都常回来看望他。小松,他的儿子,陪他走过了最后的时光,为他养了老送了终。
有些事,经不起回顾。时过境迁,这些深浅不一的印记,酸涩苦辣,伤痛懊悔,都烟消云散了。在父亲离世这件事上,桃花和枣花总是觉得难咎其责。都是重男轻女思想作祟,先是逼得母亲离婚,待孕再嫁;后来奶奶因孙子而逝,现在又夺去了父亲56岁的生命。万物看开,得失随缘,如果不去搅和那潭水,父亲,还会那么早就离开人世吗?
07
回忆的碎片点点滴滴,过去的经历丝丝缕缕,伤疼也好,幸福也罢,它们都在易碎而晶莹的心房里陈列着。杏儿妈从往事中醒过神来,看到忙里忙外招呼孙男娣女们的小女儿香果,问:
“小栎怎么还不回来啊?”
“快了快了,已经下高速了!”
人们都说:“天下老,只为小!”杏儿妈从不承认自己偏心,总是为自己辩解:“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谁都牵着娘的一根肠。哪个过得不好,娘都心疼!”最小的闺女香果,长大后嫁到了黄河边的一个小山村,那里比张家凹还要偏僻,杏儿娘纠结了好几年。唯一让杏儿娘欣慰的是,香果居然生了一对龙凤胎,在只让生一胎的大环境下,这是多大的福气,羡慕了多少人。在生儿育女的事儿上,切身之痛已经让杏儿娘大彻大悟,她自认为是个很开明的老人,孙子孙女都好,都是她的心肝儿。可是香果生了龙凤胎,她打心坎儿乐。等后来因为小浪底水利工程的修建,香果婆家村里整体搬迁到了市郊区,住上了两层的楼房,杏儿妈这才算心里落了地儿。
最小的栎儿,是姊妹八个中唯一考上大学的,毕业后留在了省城,三十岁才结了婚,媳妇婉瑜是个独生女,比小栎小三岁。他们有个八岁的小闺女,这些年都是亲家在照应着。二胎政策放开后,杏儿娘也盼着媳妇再生一个,孙子孙女都好,孩子们长大了也好有个伴儿。可是也不知怎么回事,婉瑜总也怀不上。铁柱和杏儿娘有时候也去省城里转一转,但大多数都是和小松一家住在一起。
小松下山后在父亲留下来的医疗点当了几年学徒,后来去卫校进修。毕业后在城里的一间小诊所上班,渐渐有了点底气,就租了间房子自己干,小松媳妇跟着包包药打打针。再后来生意好了,就租了家临街的民居,一楼是大药房和诊所,二楼一家人居住,日子越来越红火。创业的十几年里,杏儿妈就一直陪着他们一家,照顾孩子做做家务。开始几年,铁柱是城里山里两头跑,后来山里人家越来越少,小松不放心他一个人住,再三说服下,铁柱才住进了儿子新买的单元房里。许是常年山里的生活强健了体魄,进城后生活也比较优渥,两位老人身体都还硬朗,没有耄耋之年的老态龙钟。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真应了这话,小松当年费劲八力在亲爹的村子里盖了房子落了户口,这些年再没回去住过,租给了山里一户人家。山里早就没学校了,有能力的在市区里买了房子,跃身变成了城里人,但大多数都租住在平原村里,或找个小工厂上班,或租几亩地建个大棚种菜,一边谋生一边供养孩子上学。
世事变迁,物是人非,人的一辈子,曾有过多少无可奈何,邂逅了多少恩恩怨怨,遭遇了多少风雨变幻?在时间的长河里,不都一去不复返了吗?六十年一甲子,杏儿妈那辈人,信奉的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多子多福多寿禄;桃花杏花枣花那一代女人,一胎上环二胎扎,在计划生育的洪流里,东躲西藏,后来又相继做了节育手术。她们大都有两三个子女。这两代人,骨子里都有着重男轻女的思想,没有儿子一直生,生下来不是儿子的,就把闺女送给别人再接着生。渐渐地,在“谁说女子不如男,女儿也是传代人”的宣传中,在现实生活的洗礼下,人们改变了生育观念。到了石榴红果和小松的时候,在“只生一个好”的号召下,生一个就生一个吧,儿子闺女都好,只要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石榴生了个女儿,红果和小松都相继得了个儿子。后来,生女儿的可以再生一个,石榴就领了二胎生育证,几年后生了个女儿,成了双女户。红果和小松早几年领了独生子女证,等二胎政策全面放开后,年龄都偏大了,不过一个有一个的好处,孩子上了大学后,他们又过上了二人世界,常常随着一些户外组织到处游山赏水,或者上山挖个野菜,看看风景散散步,日子倒也逍遥。
08
近几年,人们对健康养生越来越重视,走进山村返璞归真,渐渐成为一种新潮的生活方式。曾经闭塞的张家凹,大路四通八达,健康步道在林间若隐若现,成了人们休闲娱乐、垂钓徒步的生态旅游村。铁柱前些年盖的两层楼房,正好在大路边,靠山临水,山上山下树木蓊郁,这里远离城市的喧嚣,处处洋溢着山村特有的宁静与详和。屋前,古老的黑槐树遮天蔽日,冠若苍穹,撑起了一片绿荫;屋后的几棵皂荚树,枝繁叶茂,伸展着苍劲的枝干,即使在酷热的夏天,树下依然凉爽如秋。山村有古木,就有了灵气、仙气和福气。这里的人家得古木庇佑,世世代代香火传承,可是这些年,一家又一家,都奔向都市繁华,成了老家的过客。只留下这几棵古树,像几位世纪老人,见证着时代变迁,固守着乡音乡愁。不远处,半山坡上的张家老宅,斑驳的土胚墙,雕花的门楼,几进院落,无人修缮的房子,依然坍塌,残垣断壁,荒凉中充满沧桑。虽然厚厚的灰尘会迷了眼睛,及膝的荒草会拉伤了手臂,前来探访的游客还是喜欢到这里转转看看 ,似乎这里可以寄托乡愁,这里才是自己的根。
为了满足人们享受自然、回归乡村的愿望,农家乐快速发展起来。香果和女婿下山后没有什么好营生,一直摆了个流动菜摊,风里来雨里去,挺辛苦的。香果就和父母,和哥哥弟弟商量,把一度荒草覆门的房子修葺一新,开了个“香果居”农家乐。香果的女婿承包了十来亩地,栽了桃树杏树和草莓,搭起了葡萄架,种了一片菜园,养了一群鸡,一群鸭和几只大白鹅,搞起了生态、休闲、采摘于一体的快乐乡村旅游。铁柱和杏儿妈也因此过上了夏天回老家避暑,冬天在小区享受“暖春”的晚年生活。
铁柱从外面转悠回来了,手里提着几兜东西,他那大嗓门在院子里回荡着:
“这是小甜瓜,铁蛋给的!”
“这长豆角,艾叶硬塞给我的!”
“这几个嫩玉米,是咱家地里长的!”
杏儿妈的目光投向了铁柱,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嗔笑着对近旁的曾孙说:“看你老爷爷,一回到老家,高兴得像个小孩儿!”
小栎一家终于到家了,杏儿妈搂着最小的孙女,坐上了堂屋的上位,“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杏儿妈的寿宴,热热闹闹开始了!
不远处的拦水坝子上,几个悠闲的垂钓者,静坐在湖光山色里,享受着山野的习习凉风,等待着鱼儿咬钩。那份淡定,那份惬意,好像聚集了天地之精华,山水之灵气!
作者简介:薛小勤,笔名箫琴,济源作家协会会员。喜欢读书,偶尔也写写自己的生活故事。在《中国青年》《教育时报》《河南法制报》《济源日报》《济源文学》《济源晨报》等报刊杂志发表文章5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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