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小说主题

酒香、酒韵是流淌在乡野小说《芝镇说》字里行间的最重要元素，以酒为核心，按家、国两条线索展开宏阔叙述，公冶家族中的老嫲嫲、公冶祥仁、公冶祥敬、公冶令枢、公冶德鸿等几代人由抵触革命，到同情革命，再到为革命而献身的传奇经历，与芝镇的革命者陈珂、汪林肯、曹永涛、牛兰芝、牛二秀才、杨富骏等国而忘家的英雄交相辉映，最终融入乡村振兴的时代洪流。

第十二章 芝镇醉话

半箢子“袁大头”换成了酒

我大爷公冶令枢98岁了，依然酒盅不离手，越喝眼越亮。他有一大筲歪理论，什么“酒是粮食精，越活越年轻”，什么“酒是百药之首”，什么“有酒伤肝，无酒伤心”，什么“心情一激动，酒盅就撅腚”，什么“新冠旧冠，就怕酒灌”，等等。老人家洗脸不用肥皂，用酒，把酒倒在手里，搓脸，搓完用水一冲。那腮总是红馥馥的。喝上酒，那就成了关公。

同样爱喝酒的雷震老师，编排我大爷的故事在芝镇一直流传。我记得，雷震有天早晨到我大爷家去，我大娘正用水瓢从酒坛子往瓶子里灌酒，酒香满天井。雷震笑着道：“还是公冶娘子懂事？”大娘不解，问啥叫懂事？雷震说：“爱酒啊！亲酒啊！亲男人就得亲酒爱酒！”我大娘“呸”一声一脸不屑。雷震转身对我大爷说：“公冶家是芝镇第一酒家。除了母老鼠生小老鼠不喝酒庆贺之外，所有的事儿都是喝酒的理由。佩服佩服！”你猜我大爷咋说？“怎么不喝？我老伴她属鼠……”话音未落，一瓢酒泼到脸上。我大爷连连告饶：“糟蹋好东西了，糟蹋好东西了。”一边伸出舌头，舔着从腮帮子上滑下来的酒滴。

60多年前，正赶上生活困难时期，我大娘让大爷挎着半箢子“袁大头”去芝镇大集上换点儿地瓜干儿来吃。我大爷去了半天，一家人肚子饿得吱溜、吱溜响，结果他换来了半瓶芝酒。

半箢子“袁大头”啊！半箢子“袁大头”啊！要是现在值多少钱哪！那是我爷爷看病一辈子攒下的，珍藏了三十多年，大爷竟然只换来了半瓶酒。

酒一沾唇，我大爷又吹上了：“我给你说说袁大头……他为什么能当八十三天皇帝？因为他喝了咱芝镇的老酒，酿了八十三天，有八十三度。”大爷喝着喝着，起了鼾声。

弗尼思不知啥时来了，它对我说：“你大爷说的醉话，但也有几分道理。”

弗尼思见过袁世凯那半新不旧的葬礼。袁世凯尽管死前又成了民国总统，但他的葬礼是按皇帝的规格去操办的，抬灵柩用的是皇杠，他的棺罩也是按照皇家的规制去置办的，黄底段，绣龙纹，云水纹。路上不断地有人用黄土去垫地，撒纸钱的人请的是京城里边最有名的一撮毛，这一撮毛跟他的四个高徒尽职尽责，他们能一次性地向空中撒出一摞的纸钱，抛到了最高的地方的时候才散开。撒纸钱还撒出了名堂，真是行行出状元。棺椁后面是袁世凯家族的孝子贤孙，他们披麻戴孝，手执哭丧棒跟在后头。送葬队伍抵达车站，段祺瑞护送灵柩上专列，火车启动，鸣礼炮一百零一响，专列抵达保定和邯郸的时候，再次举行路祭。

我想，一个历史人物在认认真真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一百多年后，当年的悲戚之色已经褪去了，再看那葬礼倒有几分滑稽，有点儿像春晚上赵本山的小品。“我不理解，为什么葬礼这么隆重？”我问。

弗尼思说：“袁世凯不仅做过皇帝，最主要的，他还是北洋军阀的创始人。所以呢，他的葬礼就代表了北洋军阀的脸面。活人做给活人看的。”

袁世凯为何冒天下之大不韪称帝呢？

我大爷一个翻身醒了，对我说：“是酒啊！酒啊！袁大头最宠爱五姨太，五姨太烧一手好菜。袁大头爱吃的韭黄炒肉丝，最开始就出自她的手，后来家厨学会了，成为袁家的家常菜。那天是袁大头56岁生日，当晚，五姨太精心备了桌盛宴，除了水陆八珍，每道菜的上边都有一条用面粉做成的五爪小金龙。袁大头看了很开心。席上，五姨太极尽奉承，给袁大头夹肉添酒，说：老寿星吃了这顿金龙宴，很快就会成为皇上了！一杯芝酒端上来了，干了，又倒上。

袁大头怎么喝上芝酒了呢？袁大头的一个贴身侍卫是芝镇的，回家看家，从田雨家捎了两坛子给袁大头。袁大头让五姨太喝，五姨太接过酒杯，抛着媚眼娇滴滴地说：谢皇上恩典！一杯敬之！那天袁大头和五姨太大概喝了半坛子芝酒。当晚五姨太服侍袁大头睡下。袁大头做了一个噩梦，梦到自己的生母刘氏的墓被盗，生母被曝尸荒野，一群野狗扑向刘氏。袁世凯慌了，可是两腿被捆绑住不能动，他哭着睁着大眼，坐在床上，直到五姨太轻拍他的额头，他才算清醒了。恰这时，一束微光从窗子那里射进来，那光柱里漂浮着翩翩起舞的微尘，正是这光柱里的微尘挡住了他的视线，在微尘中他清晰地看到了哥哥袁世敦在嘲笑他，嘲笑得脸都变形了，他眨了眨眼，定了定神，睁眼看到了袁克定为他精准定制的《顺天时报》，他想到了祖父和父亲，二老都在五十九岁去世，而自己已经五十六岁，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无暇他顾。大哥啊，我让你嘲笑！我让你嘲笑！我要让你变成尘埃！我就顺应民意，改改规矩！我要封我的生母为圣母，我要当高祖，让我的根脉世世代代传下去，于是袁大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把剩下的半坛子酒，抱起来干了，抹抹嘴巴子说，我要撒尿。出恭回来，系上腰带，下了当皇帝的最后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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