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伯年是海派著名画家,与任熊、任薰、任预并称为“海上四任”,将这四位画家放在一起并称,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同为浙江萧山人。
海派是晚清时期在上海形成的一个独特画派。关于“海派”一词的来由,王伯敏在《关于“海派”的评价》一文中特意讲到了这个问题,该文收录于浙江省中国人物画研究会和杭州市萧山区文联合编的《任伯年研究文集》中。该文应当是以王伯敏先生的讲话稿整理而成。王伯敏说他在1965年从上虞乡下回到杭州,见到了姜丹书老先生。当时,姜丹书问王伯敏是否知道“海派”一词最先出自谁口,王称未曾留意这件事,于是姜丹书告诉他,是苏州杨逸首先点明,而提出“海派”二字者乃是沙馥。
任伯年《风尘三侠图》1867年作 纸本 苏州博物馆藏
大概在光绪末年,沙馥74岁时说了这样一段话:“从前冬心、板桥在扬州,人家叫他们‘扬州八怪’,其实,人倒怪不了多少,这支笔倒有几分怪,这一怪,怪出个扬州派来。现在,上海大城市,洋场里,什么稀奇古怪都有,不过洋兮兮,都以洋字吃香,这不大像话。上几年去世的几个小老头,浙江人,都姓任,阜长、伯年,还有渭长和他的儿子立凡,立凡谈不上,那个任伯年很不错,如果他们都在世,可以在洋场赛一赛。他们不是洋场派,是我们上海的‘海派’。如果你到高邕家里去,可以听听高邕府上各路客人的各种意见。”
如此看来,“海派”一词的来由,是比照着“扬州八怪”而起的。而后,姜丹书对于“海派”的定义,给出了如下界定:“就这样,‘海派’这个词儿经沙老前辈这么一提,一传十,十传百,几年传了下来,在画坛约定俗成了。现在三任和吴昌硕就成了海派画家。可就‘海派’二字,不是泛指在上海卖画为生的画家,它有个特定含义,即指当时在上海,能立新创格,有本领吃饭的中国画家。当时的上海画家,人数不少,有吃‘硬饭’的,有吃‘烂饭’的,有吃‘闲饭’的,有吃‘热饭’的,像任伯年、吴昌硕是吃‘硬饭’的,即靠自己过硬的本领吃饭。”
“海上四任”都是萧山人,他们爆得大名却是在上海,他们最初的并称也不叫“海上画派”,方若在《海上画语》中称:“任渭长(任熊)、任竹君(任淇)、任阜长(任薰)、任伯年(任颐)可称‘越中四任’,皆老莲派。伯年晚年参以华新罗法,变易老莲面目,而入化境,于‘四任’中又别树一帜。”
任伯年《观音送子图》1883年作 绢本 天津市艺术博物馆藏
海上四任原本被称“越中四任”,因为他们都是萧山同乡。不过这“四任”的组成却有变化,早期“四任”中的第二位不是任预而是任淇,之后的“四任”中却没有了任淇。但无论怎样排列,任颐都在其中。
对任伯年的艺术成就最为推崇者,乃是现代大画家徐悲鸿。徐写过一篇《任伯年评传》,此传开篇就讲到了任伯年的师承:
任伯年名颐,浙江萧山人,后辄署名“山阴任伯年”,实其祖籍也。其父能画像,从山阴迁萧山,业米商。伯年生于洪杨革命之前(1839),少随其父居萧山习画,迨父卒(伯年约十五六岁)即转徙上海。
任伯年的父亲也会画画,擅长画人物像,但他不是专业画师,家里主业是经营粮食生意。任伯年从小跟着父亲学习绘画,十五、六岁时父亲去世了,任伯年就来到了上海。关于任伯年父亲的情况,伯年的儿子任堇叔在其祖父的画像上写过这样一段话:“先王父讳鹤声,号淞云。读书不苟仕宦,设临街肆,且读且贾。善画,尤善写真术;耻以术炫,故鲜知者。垂老,值岁歉,乃以术授先处士。先处士复以己意广之,勾勒取神,不假煊染。今日论者,佥谓曾波臣后第一手,不知实出庭训也。”
任伯年《何以诚肖像》1877年作 纸本 中央美术学院藏
任伯年的父亲名叫任鹤声,鹤声虽然喜欢读书,却不以功名为念,在临街开有商铺,边做生意边读书,同时也喜欢绘画,最擅长的是画人物像。但是鹤声十分低调,对自己的这个特长不愿提及,在当时几乎没有人知道。任鹤声到了晚年,正赶上当地闹饥荒,为了让儿子学门手艺,就把画人像的本领传授给了任伯年。而任伯年在这方面很有天赋,一边认认真真地跟随父亲学习,一边勤于琢磨和领悟,因此有了很大长进。他画人像的水准,被后世评价为明代曾鲸后第一人。然而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这个本领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
任鹤声既然有这么高超的绘画才能,为什么不做个画家,而非得选择做商人呢?这可能与当时人们对画像的理解有关,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都认为画像会摄人魂魄,尤其是为死去的人画像是一件不吉利的事,会损及画家自己的阳气,以导致画家无后或者折寿。然而到了饥慌年代,生存才是第一要义,这时候的任鹤声大概也顾不上是否折寿,于是将这门手艺教给了儿子。
初来上海的任伯年为了谋生,曾在街头卖画,然而因为没有名气,画作很难卖出去,于是他就在自己的画上署上了任熊的名字,没想到,居然被任熊撞个正着。对于这段故事,徐悲鸿在《任伯年评传》中写得十分具体:
是时任渭长有大名于南中,伯年以谋食之故,自画折扇多面,伪书渭长款,置于街头地上售之,而自守于旁。渭长适偶行遇之,细审冒己名之画实佳,心窃异之,猝然问曰:“此扇是谁所画?”伯年答曰:“是我爷叔。”又问曰:“任渭长是汝何人?”答曰:“是我爷叔。”又追问曰:“你认识他否?”伯年心知不妙,忸怩答曰:“你要买就买去,不要买即算了,何必寻根究底!”渭长夷然曰:“我要问此扇究竟是谁画。”伯年曰:“两角钱哪里买得到真的任渭长画扇?”渭长乃曰:“你究竟认识任渭长否?”伯年愕然无语。渭长乃曰:“我就是任渭长。”伯年羞愧无地自容,默然良久,不作一声。渭长曰:“不要紧,但我必欲知这些究谁所画?”伯年局促答理曰:“是我自己画的,聊资糊口而已。”渭长因问:“童何姓?”答曰:“姓任。习闻当年,父亲长谈渭长之画,且是伯叔辈。及来沪,又知先生大名,故画扇伪托先生之名,赚钱度日。”渭长问:“汝父何在?”答曰:“已故。”问:“汝真喜欢作画否?”伯年首肯。渭长曰:“让汝随我们习画如何?”伯年大喜,谓:“穷奈何!”渭长乃令其赴苏州,从其弟阜长居,且遂习画。
任伯年《牡丹鹁鸽图》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藏
任伯年冒充任熊鬻画,却被任熊撞个正着,按理这是一件尴尬事,但接下来情节有了翻转。渭长细看了伯年的画,又问明了情况,觉得这位年轻人是可塑之材,于是把任伯年介绍到自己的表弟任薰那里。当时任薰在苏州,任伯年来到苏州跟着任薰学习绘画,从而打下了扎实的绘画功底。
如此详细的对话,徐悲鸿是怎么知道的呢?徐在《评传》中称:“此节乃二十年前王一亭翁为余言者。”王一亭乃是王震,原来这段故事是王震告诉徐悲鸿的,接着徐悲鸿又写:“一亭翁自言:早岁习商,居近一裱画肆,因得常见伯年面而爱之,辄仿其作。一日为伯年所见而喜,蒙其奖誉,遂自述私淑之诚,伯年纳为弟子焉。”
王震告诉徐悲鸿自己早年学习做生意,居住之地的隔壁有一家裱画铺,在那里时常可以看到任伯年的画作,因为喜爱这种画风,私下里常常临摹。某天,他的临摹作品被任伯年看到了,伯年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夸奖他画得不错,王震赶紧毛遂自荐,想拜伯年为师,伯年见他说得诚恳,就正式收他为弟子。
任伯年《杂画屏之三:携琴访友》1883年作 绢本 南京博物院藏
王震的这段经历,几乎是任伯年早期经历的翻版。可能正是这个原因,任伯年才收其为弟子,可能也是同样的原因,任伯年才把自己早年的经历,详细地告诉了王震。
任伯年跟着任薰学习了几年绘画,而后又返回了上海,但因为那个时段还没有名气,他的画作仍然难以销售。在这个阶段,他遇到了一位关键人物。徐悲鸿在《评传》中写道:
任氏画,皆宗老莲,独渭长之子立凡学文人画,不肖其父、其叔,浮滑庸俗。其于伯年造诣,不啻天渊。伯年学成,仍之沪,名初不著。有人劝其纳赀拜当时负声望之老画家张子祥(熊)。张故写花鸟,以人品高洁为人所重。见伯年画大奇之,乃广为延誉。不久,伯年名大噪。
按照徐悲鸿的说法,任伯年能够在上海打开局面,乃是跟当时的著名画家张熊有很大关系。正是因为张熊的大力举荐,才使得上海人渐渐知道到了任伯年的名声。然而李仲芳认为,能够使任伯年在上海曝得大名者乃是胡公寿,他在《任伯年评传》中写道:“胡公寿对任伯年极为器重。当时上海古香室笺扇店的老板、画家胡铁梅是胡公寿的好朋友,胡公寿便让任伯年在古香室笺扇店安顿下来,在上海滩成就大名以后,绘画订单让任伯年应接不暇。但是,为了感谢古香室当初的知遇之恩,他几乎在每年的十二月,都会静静地在古香室留月山房住下来,为主人作画一段时间。胡公寿还极力向当时的钱业公会等团体推荐任伯年,钱业公会常举办书画家的雅集,胡公寿便带着任伯年一起参加。”
为什么胡公寿的推举就那么有作用呢?李仲芳给出了如下解释:“海上画派的画家,大多来自上海周边的城市,以苏州、嘉兴及萧山为最多。杨逸的《海上墨林》纪录这批画家最为齐全,他在书中把这群画家分为邑人、寓贤、方外、闺彦四卷,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外乡人,即所谓的‘寓贤’。而胡公寿则是华亭人,在海派画家中属于难得的‘邑人’。当地人的身份加上艺术造诣又非同一般,胡公寿在海派画家中是一言九鼎的人物。”
任伯年《秋林觅句图》1883年作 纸本 中央美术学院藏
原来胡公寿是上海本地人,而其他的海派画家基本上都是外地人。以今人调侃上海人的话来说:上海本地人把上海之外的人通通称为乡下人。可见胡公寿在海派中有着何等身份上的尊贵。正是在他的推举下,任伯年的绘画水准渐为人知。而任伯年对胡公寿的提携也很感激,胡公寿的堂号为“寄鹤轩”,任伯年就将自己的堂号起名为“倚鹤轩”,以此来感谢胡公寿对自己的知遇之恩。
徐悲鸿在《评传》中讲到了多幅自己看到的任伯年画作精品,而后给出了这样的褒奖:
此等珠圆玉润之作,画家毕生能得一幅已可不朽,矧其产量丰美妙丽至于此哉!此则元四家、明之文沈唐所望尘莫及也!吾故定之为仇十洲以后中国画家第一人,殆非过言也。
徐悲鸿称他所见到的几幅任伯年精品,水平超过了许多元、明大家,认为任伯年的绘画水平乃是仇英之后第一人。这样的夸赞,或者应当加个定语,那就是明代以来人物画中最有成就者乃是任伯年,因为任伯年的绘画最受后世肯定者,恰恰就是他的人物画。而徐悲鸿在《评传》中也说到了这一点:“学画必须从人物入手,且必须能画人像,方见工力,及火候纯青,则能挥写自如,游行自在。比之行走,惯经登山则走平地时便觉分外优游,行所无事。故举古今真能作写意画者,必推伯年为极致。”徐悲鸿有着专业的绘画功底,认为人物画能够画得好,再去画其他的画,就会变得游刃有余,他评价任伯年的写意人物已经画到了极致。
2000年秋,任伯年的家乡萧山举办了纪念任伯年诞辰160周年纪念会。范景中先生在会上讲到:“我认为任伯年的出现是个奇迹,有时我在跟朋友聊天时说,中国人物画的历史,从顾恺之看下来越看越觉得不光彩,可是任伯年的出现确实是非常了不起的。”而洪惠镇在《任伯年意笔人物画的历史地位与艺术特色》一文中亦称:“任伯年是古典意笔人物画的最后一位大师,他那鲜明的艺术特色,使他在中国画史上拥有独特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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