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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皇;长姐及笄礼那日,长姐被当今圣上指婚给太子(一)

免费算命 宝宝起名 2022-04-09 3 0

吾皇;长姐及笄礼那日,长姐被当今圣上指婚给太子(一)

景德十三年,我家长姐及笄礼办得十分热闹,也是那日,长姐被当今圣上指婚给太子,一时双喜临门,府里无人不欢欣,好不风光。

我那时不过十一岁,跟着武师父学了一点儿功夫,翻墙揭瓦,溜鸡逗狗,闯祸惹事十分出挑,我家父亲大人头疼得紧,可惜我作为家中幺女总是被偏疼些,他就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由着我闹腾,只要不闯出大祸来也就得过且过,对外巴不得别人永远不知道齐家还有我这棵歪苗。

我自认若不是父母这般溺爱,我这棵本就不直楞的苗儿也不至于一年比一年长得歪,以至于十一岁的我完全辱没了齐府的家风,文不如我长姐,舞不如我二姐,会一些三脚猫的武艺,却不如我长兄和二哥的十分之一。纵使齐家上下一看到我脑仁子就疼,但我却活得十分欢快,因为他们脑仁子虽疼,但心里却更疼我,这是我打小便深谙的道理,自然活得有恃无恐。

然而世上万事终是讲善恶有报的,齐家未能尽到的管教之责,总有那么一日会有别人替天行道。

只是我没想到,那一日竟然来得猝不及防。

长姐的及笄礼,大家都忙着往来招呼,没法顾着我,趁着没人留意,我覆面熟门熟路地溜出了齐府,猫着腰爬上了京城的城墙。今日的月亮真是好不漂亮,我得意洋洋地坐在城墙之上,微微撩起面纱啃着从席上偷来的鸡翅膀,「噗吐噗吐」地往城墙之下吐着细碎的鸡骨头。

「何人擅自登墙!」

一道严肃而清朗的声音猛然从我背后响起,吓得我一个趔趄直要摔下城墙去。

一个苍劲有力的手猛然拉了一把我的后背,一下便把我掼倒在地上,我啃了一半的鸡翅膀被甩出了老远。

别人好歹救了我一条小命,按理说我应当心存那么一星半点的感激之情,可惜我当时可是千恩万宠着长大的齐家三小姐,世上没有什么比得上我那半块鸡翅膀要紧。

我覷着前面的衣角似是闪着银光的盔甲,心想不过是一守城的小卒,「腾」地一跃而起,「啪」地一声用了十足十的力气狠狠打了对方一巴掌。

对方显然是给我这一巴掌打得一愣,定定地一动不动地瞅着我,五个手指印刷地一下红通通地映在了他懵然无辜的脸上。

我也愣了一下,倒不是惊叹自己这一巴掌打得这般响亮,而是实实在在被眼前这张俊秀的脸蛋惊艳到了,一时被这丰神俊朗的脸迷了片刻的心神。

等到我在那双灿若星河的眼里看到了腾腾的怒火的时候,为时已晚。

那少年动起来真是迅如疾风,我转身想逃的时候背上已经狠狠挨了一掌,无奈只能顺力反击一掌,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我抬腿想踢向他那张俊脸,他抓着我的手腕猛一用力,我立马疼得全身一紧,但是腿上的力丝毫未松,迎风而上直冲他的脸而去,谁知他上身迅速后探便轻巧躲过了我那一脚,而我的手腕疼得好似马上就要被折断了。

「放开我!我可是右相的女儿!我姐姐可是当今太子妃!」

手上的力果然一松,我趁机甩脱,头也不回地往前逃去。

「你等着!我爹日后必会找你算账!」

我边跑边撂下狠话,转眼就溜下了城楼,气喘吁吁地看着身后,发现并未有人追着,才松下了那颗砰砰直跳的心。

我彼时只知道这一巴掌换来了背后阵阵的隐痛和红肿了一圈的手腕,却未料到这一巴掌还能彻底改变我这一生。

新建元年,我十五岁了,大雪飘了整整三日,整个京城白得刺眼,我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入宫为婢,身上瑟瑟,心中也冷得抖个不停。我未曾想到入宫后自己竟然被封了才人,住在了永安宫,作为最低一级的妃嫔住在最偏僻的宫殿里。但这对于一个罪臣之女来说,已经算是莫大的恩典。我更未想到的是宫中所有妃嫔中,我竟是第一个侍寝的,那日的夜十分漫长,我待在自己的宫里等着我名义上的夫君。

我想,或许我可以争一争,即使我不知当今陛下为何封我为才人,即使我实在一无所有孤身一人,但我仍旧生出了一丝妄念,既然众多妃嫔中我得以第一个侍寝承恩,那我是不是还是有一丝希望,博得皇恩救我齐家于水火?

直到我看到一身玄色攒金龙袍的皇上踏入殿内,长身玉立,眼神活活像在逗弄一只可怜兮兮的丧家犬,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朕倒要看看你那好父亲现下如何找朕算账呢?」

我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陷入迷茫。

他反而有一些恼怒。

那双眼睛里的怒火,终于把我的记忆拉回到了四年前的夏夜。

哦,原来是他。

可是认出了他,我旋即陷入更深的迷茫,我打他一巴掌他缘何要封我为才人?

「你恩将仇报,朕要报复你。」

他好似更加恼火,看我的眼神已经带着刀光剑影。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向来不如二姐那般嘴甜,但我觉得现下说声对不起怕是太晚了。

天下人都知道,我长姐她四年前嫁入太子府,我齐家便归入到了太子党,本来应该风调雨顺等着太子登基称帝,我齐家就能光耀门楣了,毕竟太子是皇后嫡子,纵使皇上宠爱柔妃,溺爱皇六子宁王殿下,但礼法章程可都在呢,那宁王还能翻了天不成?

可谁都没想到柔妃的枕边风吹得这般好,老皇帝的爱子之心这般盲目,而且宁王贤名在外,朝堂之上竟然颇得人心,一时之间,太子党和宁王党斗得如火如荼。事关家族前程我齐家自然十分卖力,在打击宁王一事上可谓尽心尽力。我虽与朝堂无关,但私下里和我那帮「江湖兄弟」没少编排宁王的坏话,甚至编成曲儿让小儿传唱街头巷尾,也算是为我那太子姐夫尽了一份力。

可不管我们齐家如何尽力,不管礼法章程如何周全,老皇帝在要行将就木的时候硬是任性了一把。景德十七年,我的太子姐夫被废,宁王被立为太子,而后在这个冬初,老皇帝终于心满意足地永远地闭上了他的眼。

新皇登基,新建元年,我们齐家因着从前构陷宁王的罪名悉数流放,长姐陪着废太子远远地迁去了蓟州,我们齐家算是彻底走上了穷途末路。父亲在齐家分崩离析的时候也只能叹息一声成王败寇,母亲听说我要入宫为婢,也只能无奈地留下一行苍老的泪。

而此刻我就这样孤孤单单地站在永安宫,身边立着两个陌生宫女,看着曾经被我扇了一巴掌的新皇,觉得我们齐家算是彻底完蛋了。

人人都说新皇无比贤达,勤于政务,善于纳谏,对人宽厚和善,只有我知道,他是一个报复心极重,心机深沉的小人。

我早已没有救我齐家的雄心了,因为我连保全自己都十分困难。

因我是后宫第一个被招幸的嫔妃,又是罪臣之女,不仅惹来了后宫诸多仇恨,还让如今的太后昔日的柔妃给拎到了她的宫里狠狠教训了一番,何为尊卑,何为女德,何为贤妃。

太后让我不要狐媚惑主。

我看着虽然已过四十但容貌姣好的太后,想起狐媚惑主乃是父亲常常上奏先皇弹劾柔妃惯用的词儿,深深觉得太后也是在报复。

可我多么冤枉,明明那晚皇上除了冷言冷语地嘲笑了我一番,赏了我几个白眼,独占了我的床,什么恩宠也没有给我,而我却莫名成了后宫所有人的箭靶子,我真的十分憋屈。

可我憋屈却也不敢说出来,因为我的宫女翠心和莲蕊说,如果我说出来,后宫里的人不仅会仇恨我还会嘲笑我,让我一定要忍着不说,我便一直忍着,结果我更加的憋屈。

但是皇上却越发变本加厉,时不时便要招幸我,待在我宫里看着我忍着憋红了脸也不敢给他一巴掌,他就越发得意洋洋,占着我的床,扔给我一床被子,让我睡在地上。

一年过去了,后宫对我的怨怼越发深切,而我越发有苦难言。

可见皇上说要报复我,是实打实地想要报复我,并且手段下作且狠毒,杀人无形,泯灭天良。

可是其他人都不觉得,连翠心和莲蕊都觉得皇上常来,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

但我,打小便受不了这个气,与其在这宫里憋屈死自己,不如给一条白绫勒死我来得干脆利落,我觉得我迟早会憋不住。

而我爆发的那一日,实在不是一个好日子。

太后四十五岁的寿诞那天,初春杨柳刚抽芽,自诩孝子的皇上在成德殿里很是用了一番心思,七彩的宫灯,翩跹的舞女,精致的餐食,还有后宫妃嫔满满当当地坐在成德殿的两侧,捡着世上最好听的话儿说给殿前笑容满面的太后听。

我本就位分低,而且不擅长说好话儿,前面十数个妃嫔敬完了酒贺完了寿,我越发没有什么好话儿可以说了,所幸我父亲过寿的时候我常常一句好话儿用到底,这次倒是没有被其他妃嫔用到,便起身脆生生地冲风韵犹存的太后道:

「祝太后老当益壮!」

一时殿内一片寂静,我自顾自饮了手中的酒,抬头看到太后脸色青白,一时茫然,我每每说与父亲的时候,父亲皆是慈爱一笑,怎么这阖宫的人厌恨我已经不分场合不分缘由了吗?

「给,给哀家拿下这个妖孽,杖责二十!」太后的声音些微有点颤,语气却是中气十足。

顿时两个小太监就要过来夹着我去受刑,这就真是欺人太甚了!

我心里的火蹭蹭直冒,转眼看着周围莺莺燕燕皆是冷眼看着我,或是讥诮,或是幸灾乐祸,我就越发憋不住想掀了面前的食桌,翠心颤颤抖抖地低声说「才人息怒,才人冷静」,但我心里越发急躁,憋得脸通红,眼看着那两个小太监扯着我的胳膊就要拉出去,我顺着那个小太监的胳膊猛地一拽,狠狠地把那两个小太监一起砸倒在我的食桌上,顿时丁零当啷地碎了一地碗盘,阖殿里立马一片寂静,而我却不管不顾地顺脚踢翻了自己的食桌,手里的酒杯一摔,义薄云天地冲着一直在旁边看戏的皇上怒道:「当年打你一巴掌是我不对,但我齐音不受这窝囊气,打就打,杀就杀,要头一颗要命一条,皇上你今日便了断了我罢!」

我越说越委屈,眼眶红了一圈也依然要保持自己山河不倒的气势,实在十分辛苦。

太后刚刚给我那么一闹一时怔住,待缓过了气儿简直是怒火中烧。

「杖杀,拖下去,杖杀!」

杖杀便杖杀,我不屑地瞥了一眼皇上,至少我这下半辈子再不受你算计!

「母后息怒,齐才人怀有龙子月余,还请母后等她诞下皇子再处置吧。」皇上丝毫没理会我如何愤怒地像个小兽,只是平心静气地冲着愤怒的太后说。

阖殿又一次陷入寂静,众人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而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皇上。

皇上竟然说谎!

自从皇上说我有孕之后,后宫里嫔妃看我的眼神就像恨不得剜我一块肉似的,我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是该为骗了整个后宫而得意呢,还是该担忧数月后怎么变出一个孩子呢。

我看着自己扁扁的肚子,女子有孕我可是看过的,觉得可能不用等到数月之后,一月之后我估计就瞒不住了。

我每晚抱着被子思前想后地想搞出个孩子来,而始作俑者却不见了,这都整整三天了,他都未曾来过我的宫里。

终于在第四日,皇上才慢慢悠悠地在惠妃处用完了晚膳逛到了我的宫里,殚精竭虑了三天的我已经没有心力与他争锋相对,我提溜提溜的眼睛一直盯着皇上,心里酝酿着自己的小九九。

皇上貌似没有注意到我的不怀好意,依旧像往日那般不冷不淡地看了我一眼,「哗」地一声将一床被子扔在地上,

「你若生不出孩子,不仅是冲撞太后,更是欺君,罪当诛连齐家满门。」

我的脑瓜子突然「嗡」地一声。

真是歹毒!果然这个小人当日说谎救下我就是琢磨着更好地算计我呢,我自己的小命我可以不在乎,但我齐家满门,虽被流放但至少性命无忧,若因我有了什么好歹,我怕是死都没处死。

我又憋红了脸盯着皇上,觉得我十五年未曾受过的委屈在这短短几个月内通通生受了一遍。

但我不得不为我齐家打算,刚刚皇上一进门就在我心底酝酿的计划在这个小人的言语刺激下瞬间喷薄而出,豁出去了!

我三下五除二地将自己的外衣脱了个干净,「噌」地一声跃到床上,直接将皇上摁到在床上,恶狠狠地冲着尚未缓过神的皇上道:

「我要孩子!」

皇上倒没想到我这般直接,脸被我按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

「你敢挟持圣上!」

我一脸洋洋得意,四年前我就敢打你的脸,现在挟持一下你有什么大不了,为了目的不择手段,这就是我齐家三小姐的处世法则!

不过我没能得意太久,皇上反手将我的手腕掰开,转而将我死死压制在床上动弹不得,我真是大意了,四年前我打不过他没道理四年后我就能打得过他,我就应该趁他不备直接拿花瓶把他击晕!

「你还在想着怎么对付朕。」

皇上看着我,好似能直接看到我的心底一样,可他的眼睛却不似从前那般冷淡,好似无数星子在闪烁,我觉得好看极了,想起四年前也是这样被他的眼睛迷惑,我赶忙摇了摇头,迫使自己保持清醒。

「你想要孩子?」

皇上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呵在我的脸上,有些痒痒的,我忍不住想起自己拿着鸡翅笑嘻嘻地说「我要吃了你哦」,那语气和皇上此刻的语气可谓十分相似。

鸡翅膀想不想被我吃我不清楚,但我此刻却是十分想要孩子救我齐家的,但我觉得皇上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就让我如愿呢?

「朕,如你所愿。」

我万没想到有个孩子要经历这般痛楚,我就知道那个小人怎会轻易顺我心意,折腾了一晚上我倒有些茫然,不知道这到底是如了我的愿,还是如了那个小人皇上的愿,总之第二日他走的时候风光满面,而我却疼得下不了床。

论心计论卑鄙,我觉得我可能永远及不上这个狗头皇上了!

所幸我终于可以有孩子救我齐家了,忍着疼我含着泪在床上吃完了一整只鸡,翠心忙不迭地拍着我的后背,生怕我一个不小心噎死自己。

为了我齐家,这点痛算什么?

可是适夜,再次看到皇上风淡云清地走入我房中时,我的熊心豹子胆还是抖了三抖,过分了,实在是过分了,我如今这般凄惨还要在地板上睡吗?

可我没在地板上睡,反而又被折腾了一宿,因为那个小人说只一个晚上是不能有孩子的。

我怎么可能相信,拽了翠心和莲蕊左右问了三四遍,两个丫头红着脸点了四五次头我才死了这条心,生生又受了一晚上的罪。

可我万没想到,如此反反复复,我一连足足受了六日的罪,终于在一次高烧中结束了我要孩子的苦行,因为太医说,我实在是受不住了。

六天,太医才说我受不住?

是了,这太医本就是那个狗头皇上的人!我一边发着烧脑袋里还狠狠地盯着一旁伺候的太医发毒誓,若我还没有孩子还要让我受罪,我就去砸了太医院的招牌!

「母亲……」

我喃喃地嘟囔着,脑子越发不清醒,母亲,我已经尽力了,我迷迷糊糊地看到床脚似乎有个明黄色的衣角,还没能抬头看清楚便陷入了昏迷。

我睡了几日我不清楚,但是我睡醒之后看着满屋子的珠玉首饰,满桌子的美酒佳肴,觉得这一觉真是睡值了。

更重要的是,皇上他再不会大晚上过来气我,改成每日中午到我宫里边用午膳边怼我。

有皇上在,我宫里的午膳来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往我想吃个鸡翅膀,七日总有六日吃不上,现下我日日都能吐出鸡骨头。

但皇上依然小气,这满桌的好菜,我吃一只鸡翅膀,便吃不得那个猪肘子,我吃一口咸水鸭,便吃不得那条翡翠鱼,吃得我好不心累。

虽然不能敞开了吃,可我终究舍不得每日中午流水似的好菜,纵使每日只能吃个半饱,我也是忍了,对于皇上时不时不怀好意的讥讽,我就不与他一般见识。

万没想到我齐家三小姐有一天竟会折在这吃食上。

这么下来不到一个月,我虽然吃得少,但精神也一日比一日好了,脸色也一日比一日红润。

更好的是在桃花结骨朵的时候,太医在我凌厉的目光下抖抖索索地恭喜我有喜了,他那太医院的招牌可算是保住了。

我齐家一家老小的命也算是保住了。

自打我如愿以偿后,每饭量也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

我吃得多,却没人阻止,这才发现皇上有几日没来我宫里找事了,可我宫中的吃食却依旧保持在高水准上,这样一看,我不觉又多吃了半碗饭。

直到皇上十日未来,我才觉得有些不适应,装作不经意地随口让翠心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是要打仗了。

这狗头皇上也真是倒霉,皇位没坐上几天,最是稳当的北境怎么突然就乱了呢?

我只能说,小人自有天惩。

可这惩罚似乎有些牵连甚广了,眼看着我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大,边境的战火却似乎烧得一日比一日烈。

终于有一天,我大哥齐沧的名字传入了我耳中。

我家长兄,七岁熟读兵书,十一岁就随军上战场,十六岁少年将军小有名头,二十岁一战成名,威名远播,二十二岁,随齐家流放苦地。

两年过去了,我长兄已有二十四岁,我终于又听到了他的名字。

可是我担心,纵使兄长用兵如神,皇上因为报复我讨厌我,不愿意给我兄长一个机会。

那日我站在宫门口,看着满园的似锦繁花,托着我隆起的小腹,望眼欲穿。

当我的长兄一身布衣却不改一身风华地走进我的永安宫时,积聚了两年的眼泪哗地一声倾泻而下。

「哥哥……」

这是我自打见着长兄唯一吐出的两个清晰的字,其余悉数在哽咽声里辨不清听不明了。

长兄摸着我的头,说我齐家小妹终于长大了,都要做娘亲了。

我哭得一句话说不成,我长兄一面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一面捡着家里的好事一桩桩念给我听,爹娘身体无碍,二姐姐绣工渐长,大嫂嫂还给我添了个小侄子……

我听着,却哭得越发厉害。

我后悔,我不该只顾着哭的,我还未看仔细长兄如今的相貌,还没能与长兄说上几句话,长兄便踏出了我的宫门,重新披上了铠甲,走上了那烽火连天的战场。

而皇上的圣旨也在午后传到了我的院里,齐家长子齐沧封为征北将军,率兵北去,齐家三女齐音,温良贤恭,晋为容华。

那夜皇上来到我宫里,破天荒地没有在地上扔下一床被子,也没有让我受一点儿罪,只是静静躺在我身旁,听着我昏天黑地哭了一夜,还好心地给我掖了一下被角。

我如今大着肚子走在宫里,虽然位分依然低微,但宫里妃嫔眼中的风刀霜剑皆消散成烟,转而带着一种沉默的恭谨。

我不知道这份恭谨是为着我肚子里的小娃娃,还是为我在前线拼命厮杀的长兄。

总之,我在宫里的日子一下便顺风顺水起来。

可我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我不知我肚子里的娃娃和我是有多大的仇,初初有他时我便吐个没完,直吐得我满嘴都是腥苦味,好容易不吐了,消停了好些日子,能让我专心致志担心在外征战的兄长了,他却开始在我肚子里拳打脚踢,磨得我日日睡不安稳觉,脸色一下憔悴了下来,用翠心的话说就是「水灵灵的小青萝卜硬生生作成了咸菜干儿」。

而这一切,全拜那个皇上所赐!

我看皇上的眼神越发不友善,可我越是看他不顺眼,他却越是凑到我脸前讨嫌,而且北境的战事已经稳定,他的日子好似越发清闲了,往往午膳在我宫里用完了,晚膳还要到我宫里走一趟,我宫里满满萦绕着的都是他身上龙涎香的味儿。

可我已经无暇顾及他的小人之心了,我的肚子越发大了,终于在深秋最后一片黄叶落下时,那个我盼望了无数个日夜的日子来到了,我可算是要生下那个磨人的小娃娃了。

产婆,太医,医女,挤得我永安宫满满当当的,可是这个娃娃果然不是善茬,我疼得都快晕过去了,他却还赖在我的肚子里死活不出来。

「娘亲!」

我声嘶力竭地叫着,十五岁之前我还是被齐家千恩万宠的小女儿,如今不过十七岁,却只能忍着巨大的疼痛,叫天天不应叫娘没娘回。

可我想我母亲,我想我死之前看一眼我的娘亲。

「容华,皇上说,你使使劲,使使劲,生下孩子,只要你没事儿,就准齐老爷齐夫人,还有齐家一家子回京!」

翠心满头的汗握着我的手一字一句地传达皇上的口谕。

我顿时使出了浑身的力,我知道皇上他小心眼,爱记仇,不待见我,可是他说话向来算数!

「哇」地一声孩啼响彻永安宫。

我的心终于放下了,我齐家终于,可以回京了。

皇上进来的时候,屋里尚未收拾妥当,莲蕊手忙脚乱地一股脑儿把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匆匆抬了出去,生怕有碍圣观。

「说话算数?」

我靠着软枕,看着他径直坐在我的床边,生怕他反悔,即使他是皇上,即使他一言九鼎。

「算数。」

他看着我,眼里好似还残留着些许的后怕,我眨巴着眼睛觉得自己看错了,怕他反悔的是我,他怕什么呢?

可我没来得及多想,乳母已经抱着小娃娃进了屋。

「恭喜陛下,恭喜容华,喜得皇子。」

我接过乳母递给我的襁褓,刚看了一眼,惊得我手一哆嗦,皇上眼疾手快地立马伸手一兜,怒视着我,

「你做什么!」

「丑……」

我看着皇上不由自主地说,皇上低头一瞄,脸上的表情让我立马知道什么叫感同身受。

可他依旧稳稳地抱着那个皱皱巴巴的小娃娃,眼里有笑荡漾开去。

这是他第一个孩子,他赐名珏。

新建三年,珏儿满月,我晋为昭仪,位列九嫔,我长兄大胜北境,齐家被恩赦,准不日回京,曾经赫赫齐府在太子党一败涂地之后大厦忽倾,不过三年,竟又有了老树回春之象。

当真世事难料。

但此刻我正立在太后宫中硬着头皮等着太后发落,毕竟皇子虽然已经诞下,从前的罪责我还没有担下呢。

但是太后并未发落我,只是冷冷地申斥了两句,让我日后行为检点,不可恃宠而骄。

我难以置信,平日里最嫌弃我的太后竟然这般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了?我可是在她的寿宴上踹了桌子摔了酒杯,叫嚣着要头一颗要命一条的妖孽,太后就这般饶过我了吗?以前我给她请安不小心打个喷嚏都要罚我抄几遍《女诫》,如今数落我几句便完了吗?

我怀揣着一肚子疑惑一步三回头地从太后宫中回到我的永安宫,生怕太后在背后猛然给我来一记杀招让我措手不及。

「昭仪诞下皇子,于皇室有功,兄长又边境大胜,于社稷有功,太后娘娘怎好责罚功臣呢?」

莲蕊一边递给我一盘红通通的冬枣,一边柔声劝慰我宽心。

有功?

我吃着甜甜的枣子,看着天上纷纷扬扬洒下的初雪,我齐家何时从罪臣一跃成为了功臣?父亲的叹息母亲的眼泪还那般清晰地印在我脑海里,我以为齐家指定翻身无望的时候,不知不觉我齐家竟然成了功臣了?

这是苍天不亡我齐家吗?

「昭仪,皇上来了。」

翠心通报了一声,便含笑和莲蕊一同退下。

那个讨人嫌的皇上?

我歪着头看着皇上身姿俊逸,一袭家常银衣倒衬得他温润如玉,心里莫名就冒出了个大胆的想法,可这想法实在太过惊天动地,我当即决意在心里掐了那朵小火苗,可是那小火苗却越烧越旺,挠得我心痒难忍,只一味盯着皇上满脸纠结。

皇上被我盯得汗毛直竖,「你又打什么歪主意呢?」

我咽了咽口水,不动声色地凑到皇上跟前,想着怎么更加委婉地表达心中所想。

「陛下呀,你是不是喜欢我?」

皇上的表情僵硬了片刻,待清楚了自己没有听错后转而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道:

「朕喜欢你什么呢?朕喜欢你街头巷尾地教那些黄口小儿浑唱『宁王的头,像草球』么?」

说完踏门而去,留给我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我手里那尚未吃完的半个冬枣「咕噜咕噜」滚到了地上。

我陷入了极深的危机感中,我万没想到自己当年尽心竭力给我太子姐夫在民间造势的事迹,有一日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太阴险了,太阴险了,难怪昔年太子党兵败如山倒,亏我还当是先皇溺爱的缘故,如今才晓得宁王针对太子党的打击细微到如此恐怖地步!

我当年不过十一二岁,他竟也让人盯上了我?

想起我曾经在编曲诋毁宁王之事上可谓是孜孜以求精益求精,现下我便越发觉得天昏地暗地动山摇。

这个狗头皇上真是城府极深,我生下珏儿后他消停了好些日子,让我还误以为自己当年一巴掌打出了个情郎,他被我威武不屈的气势折服,因着脸皮儿薄才这般拧拧巴巴地处着,全然忘记了他先前干的那些缺德事儿,如今往事悉数在我脑海里重现,想起那日我问他的话我便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疼,当真是自取其辱啊。

那他准我齐家入京又是打的什么算盘,我长兄打了胜仗可依旧奉命戍守北境,他莫是要翻脸无情?会不会莲蕊口中的「有功」还没捂热乎一下又要变成冷冰冰的「有罪」?

如此思虑过甚,不过两三天的功夫,我补了一个月珠圆玉润的脸蛋儿迅速瘦了一圈。

「昭仪,陛下说,说只要你能再编些夸赞陛下的好曲儿,便不细细追究往日那些荒唐事了。」

终于在我忧愁得连鸡翅膀都吃不下的时候,皇上身边服侍的小夏子一头雾水地将皇上的口谕传给了我,我那暗淡了四天的眼睛重新又清亮了起来。

别的不好说,论起那些坊间小曲儿,我可算是行家里手了。我既能街头巷尾地编排宁王,自然也曾街头巷尾地颂扬我那太子姐夫,如今我便把那些称颂先太子的曲儿一个个全部扣在了皇上头上,逼着我宫里的小宫女小太监一遍遍背得极其顺溜。

第五日,那狗头皇上端着架子木着脸走进我宫里的时候,从宫门直到内室,一支支顺口小曲儿不重样地将当今圣上英德贤名光辉伟岸的形象狠狠称颂了一番,再加上那日的午膳我极其乖顺地奉上了我心头最爱鸡翅膀给他,才终于吃到了我日思夜想的定心丸。

皇上细细品着鸡翅膀,慢悠悠地看着我说他日理万机懒得费心和我计较,更懒得牵连齐家。

我看着皇上扬起的嘴角深刻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小人得志。

十一

春末夏初,我一夜未眠,第二日仔仔细细地叫翠心好好为我打扮了一番,铜镜里是十八岁女子娇媚的容颜,蜕去了十五岁入宫时最后一丝稚气。

我在心里千遍万遍地告诉自己,不可哭,不可哭。

可是那梦中萦绕了无数次的容颜出现在我面前,带着苍老而浑浊的声音颤颤抖抖地跪下唤着我「昭仪」时,我的眼泪还是断了线。

我再不是那个可以拥进他们怀里撒娇的「阿音」了,他们也再不能护我周全任我胡闹了。可是有什么关系,他们依旧是最疼最爱我的人,看着我道我受苦了。

三年了,我终是又能唤一声父亲,叫一声母亲了。

我还未能在巨大的欣喜和激动中缓过劲儿来,一声「陛下驾到」便让我的心肝儿「突」地一颤。

皇上这时候来作甚?

我的父亲叩首而拜,久久不起,这长久一拜是数年针锋相对的消弭,是对皇恩浩荡的感激,更是对他那孤身在宫中小女儿竭尽所能的最后一份为父之心,齐家早不是那个权势滔天的相府,我的背后没有一丝家族的支撑,所能依靠的不过皇恩一二罢了。

可我那离京三年的父亲哪里知道我与皇上的梁子结得可谓悠久且深厚,纵使他带着齐家老小跪穿了永安宫的地砖,皇上也不会从心机小人一跃成为正人君子。

我抱着珏儿,艰难地想俯身将我的父亲扶起。

可是皇上却先我一步,客客气气地将我父亲扶起赐座,转而牵着我的手和颜悦色道:

「齐老放心,阿音辛苦,为我皇家诞育子嗣,朕会爱护她,陈年旧事已过,如今朕还要倚仗齐沧将军为朕护佑江山。」

这真是比我在话本上看到的深情公子说的情话更要甜腻几分。

我也不知何时开始,我从他口中的「喂」「哎」成了温柔缱绻的「阿音」,我更不知他「自会爱护」是不是以后在扔给我一床被子的同时还能赏我一个枕头,至于我兄长,我就知道他迟迟不召我长兄班师回朝必是别有所图!

我颇为谨慎地上下打量着这个看上去气度不凡的帝王,心里越发觉得他这番话没安什么好心。

可我父亲却眼含热泪,颤颤巍巍地连连叩谢,更在离宫之时握着我的手再三地感叹皇上仁德,叮嘱我珍之惜之,莫要再如少时那般胡作非为辜负了皇恩。

因那挑拨离间的皇上,我齐音十八年来第一次在亲情上感受到孤立无援,我恼怒地转头看向身旁的皇上,正好看到他眼中深以为然的笑意还未散去。

十二

所幸在亲人之中我尚有一人是皇上蛊惑不了的,那便是我的珏儿。

珏儿自打满月之后,一改从前皱巴巴愁兮兮的模样,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那小可爱的模样真真是融化了我的心,明媚了我的生活,从前他让我遭的那点子罪真是算不得什么,如今他若笑一笑,刀山火海我也愿意为他上。

更重要的是,我家珏儿从不畏惧他父皇威势,一心一意地同她娘亲一个鼻孔出气儿。

珏儿将将会爬的时候,我与那小人皇上分站两边,他毫不犹豫地直奔我而来;珏儿呀呀学语的时候,我与皇上每日拼了命地在他面前「父皇」「母妃」地来回轰炸,他挥着莲藕般的小胳膊冲向我稚嫩地喊了第一声「母妃」;珏儿开始蹒跚学步的时候,我和皇上挤在他跟前紧张地伸出手臂护着,他就算跌倒也是往我的怀里跌去。

珏儿日渐长大,对我的偏爱也日渐明显,我怎能不爱他,我简直爱惨了他!

可皇上可就不如我这般如意了,想当年我震惊珏儿的丑险些摔了他可是皇上一把兜住了,如今珏儿丝毫不念当日父皇兜他之恩,皇上每每恨得牙痒痒,也只能捏几下珏儿的小脸不知如何发作。

「你莫要浑捏珏儿的脸。」

我抱着睡得香甜的珏儿打开了皇上欲行不轨的手。

「朕浑捏?朕是认真捏的!」

皇上置气般地又捏了两下珏儿的脸蛋,裹着被子冷哼哼地背对着我,

「儿子不好,朕需得要一个女儿。」

新建四年,珏儿一岁有余,皇上说他想要个女儿。

可是后宫那么多的妃嫔,没道理这女儿一定要是我来生啊。

我眼见着皇上留宿永安宫的次数越发频繁,我能陪伴珏儿的时间也越发少,我心里的不满也积聚得越发多。

我没成想这次我倒没来得及爆发,太后却比我先发作了。

那日风和日丽,一看就是个好日子。

斜阳西下,我正紧张着皇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亲了亲珏儿的小脸,泪汪汪地准备叫乳母抱下去,却见小夏子慌里慌张地进来回禀:

「昭仪,皇上今日不能过来,还请昭仪自己先用晚膳。」

不来了?我的心顿时雀跃起来,忙忙招呼小夏子细细将原委讲来。

原来是太后她老人家终于对自己的亲儿子下手了。

连连数月,皇上七日有三四日宿在我永安宫,还有一两日宿在他自己的兴德殿,剩下那一日半日的也就偶尔去皇后或是四妃宫里坐坐,阖宫的妃嫔守了活寡一般,熊熊妒火一直烧到了太后宫里,气得太后把她那最珍爱的玉如意都给砸了。

皇上一下朝就紧赶慢赶着去太后宫里请罪了,这才没法来我这儿折腾。

我一听,心里顿时乐了,这小人皇上终是有人收拾他了。

小夏子退下后,我美滋滋地抱着珏儿自在随意地吃了一顿好饭,睡了个好觉。

据说那日太后生了好大的气,斥退了左右,殿外的宫人只闻内里不断有争执之声,皇上出来的时候,脸上阴沉得快要结上一层冰了。

自打那日起,皇上便再没来我的永安宫,从皇后宫里开始,宫里各处的嫔妃流水一样挨个盼得了她们日思夜想的皇恩雨露。

可这皇恩显然和她们期盼的有些差距,月余下来,皇上脸上冰冻三尺的寒意让后宫妃嫔个个活得战战兢兢,路上行走的宫女太监大气都不敢喘,虽是阳春三月,整个皇宫却低沉得如数九寒冬。

但在这数九寒冬里唯有那么一处桃花源,便是我的永安宫。

皇上不来永安宫,我带着一岁半的珏儿在永安宫里活得可谓风生水起,今儿扎个宫灯,明儿绑个秋千,把永安宫彻底闹了个底朝天。

可我却忘了乐极易生悲的道理,在我乐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太后宫里传来了懿旨。

十三

午后酣畅淋漓地落了一场雨,太后宫里点着袅袅檀香,我怀着万分忐忑的心迈入殿内。

太后挥了挥手清退了左右,我一看这架势终于开始反思自己这些日子是否太过肆意,太后莫不是要动私刑?

太后的面容在檀香轻雾中隐隐看不真切,只是她久久不语实让我坐立难安,想起翠心再三叮嘱我要沉住气,我便使劲耐着性子等太后开口。

可这沉默是否也太过长久了?

「鸿嘉三十六年,哀家十八岁,几经波折终于如愿嫁给了那个扬鞭策马逗我顽笑的少年郎,甫一入府便是专房之宠。」

太后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在檀香中缓缓飘荡,显得些许不真实。

我一时愣住,太后今日怎地不教训我反而和我谈起陈年旧事了?

「鸿嘉三十八年,五王夺嫡何其惨烈,先皇被人构陷幽禁太子府,哀家也失去了腹中已有三月的孩儿,先皇一夜之间性情大变,自此鲜少言语,唯有对着哀家才肯倾诉一二,那个冬天太过灰暗凄寒,哀家至今难忘。」

「鸿嘉四十二年,哀家诞下了皇帝,先皇眸中难得有了一抹喜色。」

「鸿嘉四十三年,先皇韬光养晦五年,终于登上了至尊之位,那日先皇拉着哀家的手道一切皆过去了,从此便是柳暗花明。」

「然而帝王之路何其艰难,身不由己的事情何其寻常。为了江山稳固,他不得不立了韩皇后,不得不立了先太子,又不得不将我们母子掩在身后,尽力做好他们口中的明君。」

「可是他们终究连那最后一点安宁都不愿给哀家,韩齐两家联姻,朝堂之上妄想只手撑天。如此退无可退,哀家与先皇用了四年,终是扶皇帝登上帝位。」

太后用平淡而轻缓的语气将往日那些明争暗斗轻巧掩过。

我咽了咽口水,齐家以前确实有些招摇了。

「哀家盛宠几十年与先皇恩爱两不疑,却忘了他的儿子自然是像他的,情之既起必是一往而深,纵使哀家不喜你那被娇纵坏了的性子,也憎恶你们齐家曾经明枪暗箭地针对皇帝,但是哀家更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如他父皇那般怅怅不乐地走完他的帝王之路,他既钟情你,哀家便与他共担这前朝后宫的风风雨雨便是了。」

我终于看清了太后略带憔悴的面容,却听不明白太后最后那一席话是何意思。

钟情于我?

太后看着我一脸茫然不知所谓,忍不住扶额叹息,

「哀家这是做了什么孽,自己的儿子竟是喜欢上一个傻子。」

我顿时倍感委屈,太后怎么骂人呢。我如何就成了傻子,这不是冤枉死我了吗,那个狗头皇上明明说过要报复我,并不喜欢我,如今太后执意说他钟情于我,我怎能不疑惑。

「哀家知道他素日里与你多有口舌之争,因他喜欢上一个本不该喜欢的姑娘,他更怕戳破了这层心事,那个他本不该喜欢的姑娘并不喜欢他啊。」

太后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的脸「唰」地红到了耳尖。

「禀太后,皇上驾到。」

殿外太后贴身的佳姑姑通传的声音遥遥传入殿内。

「瞧瞧,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便担心成这样,这么快便赶到哀家这儿来了。」

太后轻笑了一声,我便循声望向匆匆踏门而入的皇上。

斜阳暖光中,那一袭庄重的黄龙玄底龙袍反而显得柔和而温暖,他虽面色清冷,可难掩眸中的急色,他朝我走来,风姿俊逸气质不凡。

是了,打我第一次见他,我的皇上便这般好看呢。

皇上把我从太后宫里捞出来后,一路上脸色颇为严肃。

一是太后并不肯告诉他召我来所为何事,惹他一肚子的疑惑;二是我没皮没脸地一路望着他笑得莫名其妙,他若再不严肃些,总觉得我像是调戏良家妇男的泼皮无赖。

这得赖我,我实在压不住内心喷薄而出的欢喜。

这个面冷心热脸皮薄的皇上,果然是喜欢我的!

可我并未能乐呵多久,一推开永安宫的宫门,满院飘着的丝绸风筝,四处绑着的秋千花束,檐下挂着的大红灯笼,还有院中一个华丽的走马灯转来转去十分扎眼,这一片繁花似锦看上去比过年还要热闹欢腾几分,皇上的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朕不在的这些时日,你倒是过得很自在啊。」

我一看这可不就拐着弯说我心里没他,不大乐意了嘛。

太后果然诚不我欺,我心里暗暗搓掌。

但他这就误会了,我纵使心里眼里脑里满都是他,该乐呵的我也得乐呵啊。

「这,这都是珏儿,他想您想得整日哭啼啼的,嫔妾只能多花些心思哄哄他,您来了,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自然用不上了。」

我一边当机立断一股脑儿把错全堆到珏儿头上,一边十分不屑且嫌弃地踢了踢院中的走马灯以示我的赤诚之心。

在我皇上面前,再漂亮的灯都得黯然失色!

「是吗?」

皇上眼风迅速扫到珏儿,却见那个胖乎乎的小娃娃此刻掰着半块太师糕吃得津津有味,他那月余未见的父皇在他心里显然不如那糕上的一粒芝麻来得香甜。

怪我,都怪我,怪我没能居安思危提前教好他见着父皇怎么泪汪汪地扮相思。

我眼见着皇上脸上倒不再是青白交替,而是五颜六色好不精彩,使劲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解救我的珏儿。

有了!

我二话不说拉着皇上就往内室而去。

「你做什么!」皇上被我拉得踉踉跄跄地进了屋,已有三分恼意。

「儿子不好,咱们生个女儿啊!」

我脆生生地应道。

十四

但我的狗头皇上虽然生得好看,可脾气实在说不上好。

我已然十分努力地想给他生个女儿,但是女儿也不是随便便能得的,种个冬瓜还得等一轮春秋呢。

然而皇上丝毫不顾我的据理力争,第二日一大早便着人将我院中那些「杂七杂八」的物什收拾了个一干二净。

「这,这个不许碰。」

我看着自己最爱的飞燕纸鸢被那小太监拿着要走,顿时一阵肝儿疼。

背手而立的皇上转头示意了一下那个被我眼神吓得不敢动弹的小太监,小太监当机立断毫不留情地夺了纸鸢去。

「生活一定要这般艰难吗?」

我真的真的要生气了,已作出了威胁的语气。

「这后宫生活确实艰难啊。」

皇上「啧啧」了两声,极其不要脸地凑到了我面前点了点头。

这是喜欢我吗?我一刹那的怀疑,哪有人非得夺所爱之人的所爱呢?

我努力克制自己想要挥出一拳的惯性,我怕一拳挥过去我齐家老小又要浩浩荡荡奔向苦寒之地。

「有陛下在,不难。」

我想起太后的叮嘱,要反其道而行,便在他凑过来的脸上「啵」地亲了一口,更是拿出哄珏儿的语气柔声细语道。

皇上身体一怔,眼神一阵错乱,环视了一周屏气不语的宫人,缓过神儿后三步两步地踏出了门,

「给她留下那个纸鸢!」

太后不愧是做了几十年宠妃的人,这轻巧一吻竟真的比一个巴掌一个拳头还管用。

我激动地捧着我的纸鸢看向翠心莲蕊,却见她们一个个呆若木鸡地望向我,眼中一片难以置信。

是的,你们的主子我成长了,我故作深沉地拎着纸鸢走回屋内,深藏功与名。

昨夜太累,我可得补个回笼觉。

皇上重又勤快地宿在了永安宫,月余笼罩在后宫的阴霾也在皇上的和颜悦色里消散干净,宫人走在路上的脚步又轻快了起来。我身上担着孕育小公主的使命难免又显得恩宠太过,但后宫嫔妃却也鲜少去太后宫里埋怨哭诉了。

新建四年秋末冬初,天高气爽万里无云,家中传来喜讯,我二姐姐嫁给了京中望族杨家三郎,一时轰动京城。

杨家世代簪缨,与我齐家也曾交好,可如今我齐家不比以往,他们仍肯结亲,却是难能可贵。

我看着手中的信,心里却也生出一丝疑惑。

「那杨家二郎可娶亲了?」

「回昭仪,奴才听说好像还没有呢。」

送信的小太监思索了片刻,认真回道。

「还没有?他那三弟都娶上我二姐了,他怎么还没娶亲。」

我倒是略感惊讶,未待多想,一声清冷的声音蓦然从背后响起,我一转头便看到皇上踏门而入,

「你很关心杨二郎的亲事?」

皇上甩手坐下,满面寒霜。

「翠心啊,今儿个午膳吃什么啊?」

我看皇上的眼里似有杀意,来者不善啊,我撩起裙子就想往小厨房跑。

「跑什么,做贼心虚吗?」

皇上「唰」地迅速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逮住了我。

「冤枉!」

我见挣脱不了忙忙告饶。

我当真是随口一问,纵使从前父亲曾有意将我许给那杨二郎,我也不过只见了他一回,话都未曾说过三句。但我是何等聪明伶俐,瞄了眼皇上的神色我便知道他对我那未成的亲事一清二楚,我说不过他,又打不过他,可不得先躲上一躲吗。

没成想,没躲成反倒偷鸡不成蚀把米。

那日午膳,我只能啃着白水青菜,幽怨地看着皇上大快朵颐。

那狗头皇上以往吃饭那般温文尔雅,今日却是吃一道菜砸吧一下嘴,我扒拉着自己碗里那寡淡无味的小青菜欲哭无泪。

但皇上的醋意未能持续多久,初冬的第一场雪带来了我再次有孕的消息。

十五

新建五年,皇上登基以来第一次决定去行宫避暑。

皇上坚持认为,我肚子里的小娃娃,他未来的小公主是受不了一丁点儿暑热的,即使隔着我的肚皮。

不知是行宫里花红柳绿的环境好,还是女儿向来更乖巧些,我如今捧着五个多月的大肚子依旧生龙活虎,跟着行宫里一个嬷嬷,哪里新奇就往哪里去,越看越觉得行宫好。

那条长长的流川,清凉凉的河水缓缓流过整个行宫,那高高的触云阁,爬上去可以俯瞰整个京城的好风光,那大片的荷花池,粉白的骨朵亭亭玉立地摇晃在翠绿的莲叶中,池中那群红鲤鱼生生被我喂胖了一圈儿。

我仗着肚子里的小公主作威作福,皇上也只得由着我闹腾。

不知是行宫太合我的意,还是太合我那未出世小公主的意,我看着自己的大肚皮狠狠反省了一下自己最近的饭量,这个小公主不会是个小胖子吧?

然而皇上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女儿是不是会太胖,反而把流水的好菜往我的屋里送,道道色香味俱全,连那蒜头萝卜都雕成花儿一样,皇上这般用心,好似生怕我吃不饱饿着肚里的小娃娃一样。

而对美食,我向来来者不拒,何况我的胃口的确相当好。

可我看着云淡风轻的皇上,心里越发狐疑,这小人皇上最近会不会殷勤太过?

我决定刻意减少自己的饭量,连续三天憋着只吃三口饭后,皇上终于皱起了眉头。

「可是不舒服?」

「女儿觉得太胖了,不好。」

我眯着眼睛细细打量皇上的表情,想看破这个小人皇帝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怎会?这吃得并不多啊。」

皇上俯身摸了摸我的肚子,眼中皆是关切。

「这可比珏儿当年吃的多太多了,她昨儿告诉我,不许吃了。」

我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却觉得似有不妥,我肚里怀的又不是个妖精,怎的就会说话了。

「那个,托梦,托梦说的。」

我连忙找补,心里吁了口气,自古都有胎梦之说,总不算胡扯吧,亏得我机智。

皇上却是似笑非笑地望着我道:

「托梦?可梦到是哪个托的梦吗?」

「哪个?就这个啊……」

我疑惑,指着自己的肚子,却看着皇上已经转身坐在桌旁扬着嘴角凝眸看着我。

「这里面,两个?」

我吞了吞口水,不会吧。

「吾妻甚是有本事,虽能梦到其中一个女儿不喜太胖,焉知另一个不喜欢呢,自然还是要多吃些。」

皇上亲自夹了一块八宝鱼放在我碗中,眼中星河璀璨。

我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怀着双生子,而那狗头皇上却瞒了我六个月。

「朕怕你知道心下忧虑,自然不知道更好。」

那个小人皇上毫无悔过态度,还觉得自己甚是贴心。

忧虑?

我有何可忧虑的,我自己怀了数月却不知一个窝里孵了两个崽,这显得我这个亲娘多么昏庸糊涂!

我怒视着皇上,准备认认真真生他三天的气。

可是我又想想自己将要生下两个娃娃,内心确实生出一片惶恐。

我琢磨着当年生珏儿那个小娃娃的时候有多痛,两个珏儿一样的娃娃就是两倍的痛。内心不由得一阵颤栗。

那个狗头皇上,既然打算瞒下,怎的半途又告诉了我呢!

我气上加气,越发想发作。

「行宫好,规矩少,朕会在你生产之日召你母亲陪你,不要怕。」

皇上将我拥在怀里,竭尽温柔地对我说。

我愣愣地窝在皇上怀里,心头升腾起点点的暖意。

是啊,行宫里各处的好都比不得这点好。

自此我突然对那两个小女儿生出了无限期待,那该是怎样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呢?

新建五年盛夏,在一片蝉声阵阵里,我握着母亲的手终于平安诞下了两个健康孩儿。

在满屋的恭贺声里,我与皇上相顾无言,毫无准备地迎来了我朝的皇二子和皇三子。

这两个厚着脸皮白白受了数月宠爱的兄弟,皇上给他们起名一个为承冀,一个为承毅。

十六

回宫之后,我的永安宫越发热闹起来。

冀儿和毅儿一个赛一个的能吵能哭,数个乳母来回哄都赶不上他们此起彼伏的哭闹声,我揉着太阳穴想起珏儿当时何等乖巧可爱,万分怀疑这两个混世魔王怎会是和珏儿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可是珏儿却十分喜爱这两个小娃娃,虽然他自己还是半大的小娃娃,但看到弟弟们哭的时候,非但不厌烦还跟着乳母一同用自己的小手轻轻拍打安抚,等他们不闹了,再小心翼翼地拭去他们脸颊上挂着的泪珠,我看着珏儿一汪清水似的眸子,觉得自己生下了个活菩萨。

有儿如此,添两个魔王我也认了。

「昭仪,药好了。」翠心小心翼翼地捧着药碗递给我。

我看着那深褐色的苦药内心全是拒绝,喝了半碗便丢到了一旁。

短短两个月,我把自己二十年未喝的药全都喝够了,真的一滴都喝不下去。

我自小身体康健,不说能揽九天月捉五洋鳖,但好歹翻得了墙揭得了瓦,可如今我却被生生逼出了弱柳扶风之姿,每日恹恹地捏着鼻子要喝三碗药,而这些全是拜那小人皇帝所赐。

要不是他非要女儿,我也不会怀上孩子,我要没有怀上孩子,我就不会生下两个小魔王还顺带着殃及了自己的身子,太医苦口婆心地再三嘱托万不能大意,要每天三碗药不能停,饮食也有诸多忌口,连每日的晨起入眠的时间都要注意,如此养个一两年才能恢复我昔日风姿,我每听一句头就大一分,听到最后我头大到身体都支撑不住了,怎的我好好的女儿没捞到,还差点儿把自己赔进去,还这个不准吃那个不准喝,我亏死了!

我幽怨地盯着战战兢兢直冒冷汗的太医,心里却更担忧要是皇上还想要女儿怎么办,那我可真就得把自己赔进去了。

但所幸皇上对女儿的执念想来不过是一时的新鲜,双生子诞下之后,他每日总会过来逗逗孩子,虽然往往总是惹一身的哭闹气,但却再没提过想要女儿的事情。

我真是大大地吁了口气。

然而我这口气还没吁到底,我的心又重新提到了嗓子眼上。

新建五年冬,家中来信,父亲病危。

我手抖得都拿不稳那薄薄一张纸,怎会?怎会?

三月前,母亲还在行宫陪我待产,她从没说过父亲身体有恙啊!

「不会的,不会的,这信确实是齐府送来的吗?是城南千福巷望梨园旁的齐府吗?」我努力克制着自己颤抖的手,却掩盖不住话语里的颤栗。

「回昭仪,确是齐府小厮送来的。」小太监不知为何我脸色突然毫无血色,忙忙跪下答道。

父亲回京不过两年,五年里我只得见他了一回,我才二十岁啊,我的父亲怎么会突然地病危,怎么会!

可我的心却猛地一沉,我二十岁了,那父亲如今已六十余岁了,六十余岁,他不知不觉已经是一个老人了。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不知道空白了多久,待到恢复了一丝清明,看到翠心和莲蕊脸都吓白了,生怕我眼前一黑倒了过去,我缓过神后立马踉踉跄跄要跑向兴德殿,我要找皇上,我要马上找到皇上。

可我却在门口遇到了匆匆而来的皇上。

他知道了。

他虽知道了,却还是被我灰白的脸色吓了一跳,急急将我带回了屋内。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整个人都在哆嗦,我要回去,我要回齐府,我的父亲给了我所有的包容和疼爱,他给了她小女儿所有一切他能给的,他临终之时我不能不在他身边。

皇上只是将我扶起,唤了太医去齐府,也吩咐了人每一个时辰回禀一次,之后他只是抓着我的手看着我,沉默着。

我全身突然没了一丝力气,我忘了,我是皇帝的嫔妃,宫门深深,一入宫门便生生世世要锁在这座皇宫里的,我怎么可能还能回的去?

我回不去了。

我只能待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只能听着回禀的人的只言片语,只能等着最后那必然的结果。

天色逐渐灰暗,我心如死灰。

「日后要按时吃药,不能一次只喝半碗。」久久沉默的皇上突然开口,脸色平淡语气却带着无奈。

我茫然地抬头看着他,我的父亲要死了我的心都要碎了,他还管我是不是喝半碗药?

「也不能背着太医偷偷吃辣鸡翅,要谨遵医嘱养好自己的身子,」皇上对我看疯子一样的眼神视若无睹,依旧自顾自缓缓地说,「还有,不能瞎琢磨给冀儿和毅儿穿女装。」

他竟然知道,我有些震惊。

我确实想过悄摸摸地给那两个小魔王套上女娃娃衣服,不过是为了给他过一过女儿瘾,并不是为了我自己,可我只是从制衣局拿了些布料尚未开工,他怎么便知道了?

「只有三个时辰,」皇上突然转向我,「三个时辰之后,必须回宫。」

我愣住,片刻之后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噌」地一声迅速起身,却被他一把拽着了胳膊,「换身寻常宫女的衣服。」

齐昭仪家父病危,昭仪心急如焚,特遣两位贴身宫女前往齐府探望问询。

夜色深沉,没人特别注意那两个寻常宫女长得什么模样,她们上了出宫的马车,驶向了齐府。

十七

伴着夜色,坐了约摸半个时辰的马车的我双腿发僵,可我顾不得缓解双腿的不适,寒风里搀着莲蕊急切地敲开了齐府的大门。

齐府早不是昔日的相府,纵使夜深看不清楚我也依旧能感受到落魄的萧瑟感,府里的零丁几个下人对我突然出现并不讶异,不知是不是由于皇上事先已经安排过,我来不及多想便慌忙向父亲的房间跑去。

外堂挤了数人,莲蕊便也留在了外堂,而我匆匆掠过他们冲进了内室,一眼便看到榻上的人,可我的身体却不由一滞,这个满头枯发羸弱不堪的人是我的父亲吗?

我浑身的血液似是都凝固了,双腿僵硬直直站在榻前一丈远处,怎么都挪不动步子。

我齐家一脉出过三位宰辅七位将军,我的父亲齐泓也是文武双全人中翘楚,誉满京城门徒无数,德高望重贵极人臣啊,两年前他虽然一身布衣两鬓白霜,可仔细打量依旧看得到昔年的风采,可如今,我却一点也认不出来了。

京城的两年难道比那流放之地的三年更折磨人吗?

母亲看到我颤颤巍巍地想要叩拜,却被我扑在怀里只能抹着眼泪默默拉起我的手引到父亲床前,示意其他人皆不必拜了,父亲的脸色泛着青白,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中喃喃唤着什么。

父亲,是我,是我,我是阿音,我不是皇宫里的昭仪,我是齐府的小女儿阿音,我回家了,我轻而又轻地靠近父亲,连呼吸都放得小心翼翼,我太害怕了,我太害怕我稍稍用力呼吸就会惊扰到父亲,而我的父亲明显已经经不起一丝一毫的叨扰和冲击了。

「父亲现在神志不清,偶尔清明片刻,也是想见你。」二姐带着哽咽的声音轻轻从耳畔传来,我怔忡间抬头看到五年未见的二姐,昔年风华少女如今嫁为人妇,可是眼中的疼惜和温柔却一丝一毫也没有改变。

我环着二姐的腰,将头藏在二姐怀中低低啜泣,我的周围是我日思夜想的家人,本该是多么圆满而甜蜜的时刻,可是我们的父亲却处在弥留之际。

「小妹,不要哭了。」压抑着哭了许久,一个淡淡的声音让我猛然抬头,我从泪眼中模糊辨认着二哥的模样,却只能看到他清俊的面容下难掩身形的萧索。

二哥,二哥,我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我一直不愿去细想二哥,不去想他的曾经,不去想他的处境,不去想他的未来,不去想他心中的苦涩。

因为一想起来,内心就是无法停歇的绞痛。

我们齐家之所以当时要卷入夺嫡斗争中,都是因为我们齐家当年真的太过耀眼了,耀眼到我们都理所应当地认为日后的九五至尊,即使不是齐家的人也应当流有一半齐家的血,有我齐家血脉,那是天家的荣幸,是天下的荣耀。

这份狂妄埋藏于我齐家百年的光辉族史之中,爆发于我二哥齐远的盛世才名之下,齐远,是齐家耀眼的光芒里最为璀璨的明珠。

我二哥齐远,武艺精绝,但才名却远盛武艺。

三岁入学堂五岁可作诗,十岁时已经一文千金难求,十二岁名满天下,与当时的杨家二郎并称「绝世双才」,十四岁甫一入仕朝堂激辩便羞煞一众鸿儒,时年才八岁的我虽然懵懵懂懂,却已深知我齐家二哥齐远才华绝伦,光焰万丈,无人能掩其锋芒。

十六岁,我二哥娶了亲,十里红妆迎新嫂入门,翩翩少年郎意气风发,皎皎新嫁娘绝代风华,实实在在激扬起了满城艳羡的目光,佳偶天成,茶楼里的说书人经年累月地传颂这段世间罕有的爱情佳话。

烈火烹油繁花似锦,二十一岁之前,二哥是一颗纤尘不染的明珠,光华夺目举世无双。

可在太后的话头里,我才知道正是二哥的娶亲才在先皇的心头埋下了一根刺,因为二哥娶的是韩皇后的母家韩太师的女儿韩江月,齐韩联姻,这原以为的天作之合却埋下了齐府未来倾塌的缘由,此后长姐嫁太子,不过是花好月圆之下盛极必衰的又一假象罢了。

可我终究是在齐府是看着二嫂和二哥如何耳鬓厮磨琴瑟调和的,纵使两家联姻或有朝堂裨益,可二哥二嫂却是真心相爱,那茶楼说书先生貌似夸张的恩爱之语,在我看来实不足万一,二哥二嫂不是父亲母亲那样平和恬淡,也不是大哥大嫂那样相敬如宾,他们连偶尔瞥见一眼对方的时候,眸中都是抹不开的爱恋,纯粹而热烈,深入灵魂刻入骨髓。

但景德十七年,二哥二十一岁,先皇生前处理的最后一桩大案是韩家谋逆犯上齐家构陷宁王,结果韩家满门抄斩,二嫂随之自尽,齐家流放苦地,太子废为蓟王贬往蓟州。

二嫂身死,二哥像是抽走了魂魄一般,眼中再无一丝生气。

但齐家尤存,高堂尚在,二哥不能也无法与二嫂生死与共。可二哥眼中也再没有神采,他不再提笔不再写文,更遑论日后再出入庙堂,所以昔年北境战乱我尚能期待大哥归朝,我诞育皇子有功尚能期待齐家回京,但无论未来还会有多少机遇多少可能,二哥都没有重放光采的那一天了,二哥如今已有二十六岁,但二哥的生命已经终止在二十一岁那年,再也没有将来了。

昔日无双明珠被彻彻底底敲碎,零落在尘泥里再也寻觅不到一丝光芒。

「二哥。」我紧紧抓住二哥的手像是抓着湍急的河流中的一块意欲飘走的浮木。没有魂魄没有生气都没有关系,二哥他起码还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唤我小妹,他的手掌粗糙但掌心是有温度的,他是自小教习我读书认字的二哥,是见我顽劣不思学习却依旧宠溺而耐心地反复教导我的二哥啊。

二哥沉默着任由我抓着他,缓缓举起另一只手微微揉了揉我的脑袋,眸中不变的枯槁难得流露出一点点的温情。

我觉得自己的心疼到要死掉了。

更让我绝望的是,时间缓缓而过,一个多时辰过去了,父亲却依旧半梦半醒、迷迷糊糊,我内心也越来越焦灼。父亲心里一直念着我,他不可以不看一看他的小女儿,但皇上只允我三个时辰,来往齐府皇宫就要一个时辰,我绝不能无限期地等下去,若是耽搁了时间天光大亮被人发觉,不知要给永安宫和齐府招来多少是非,永安宫我可以不在乎,可是齐府不能再经受风雨了。

「太医,太医?」在余下不足一个时辰的时候我真的慌了,父亲的气息越来越弱,他嘴中的呓语也一声比一声模糊,太医呢?那些苦涩的药呢?拿给父亲啊,为什么现在什么都不做了?

「昭仪,再等一等吧,老大人,就快醒了。」被我唤进来的太医无悲无喜地叩头回道。

什么叫再等一等?什么叫就快?我手指握着拳手心里都已经掐出了血。

突然之间呢喃不断的父亲猛然安静了下来,让我的心瞬间一沉,忙抛开太医去看父亲,太医叩了叩头退到了外室,而内室的人呼吸皆是一滞。

我手抖得厉害,心中骇极,可意料之外的是父亲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眸中血丝密布却依旧可窥得一丝清明,「小阿音?」

「父亲,父亲,是我,是阿音。」我慌张地掩过眼底的哀恸,跪在了父亲的床头。

父亲微微举起枯瘦的手艰难地要坐起,母亲忙轻轻扶住父亲靠在了床边,父亲闭着眼喘着气,缓了良久。

「阿音你啊,从小顽劣,不服管教。」父亲面色憔悴,却是看着我缓缓说道。

我一愣,没想到父亲的第一句话竟是训斥我,内心突然多了一分焦灼。

可父亲眼中却带着遥远的追忆和柔软温和的疼爱,似乎并不打算责骂我。

「所以为父就想,你长大了就嫁给那杨家二郎,杨家世代书香,不善武艺,且那二郎也喜……」父亲似是想到了什么停顿了片刻,喘了口气转而继续道,「若,若起争执,那二郎可是打不过你的。」

父亲语气中竟然带着一丝欢喜,嘴角忍不住勾了勾。

我胡乱地擦着满面的泪泽忍不住随着父亲一起勾了勾嘴角,我没想到父亲会突然说起那档未成的亲事,更没想到父亲想订那门亲原是算计着杨二郎好欺负,好让我张狂任性地过一辈子。

父亲说完这段话缓缓沉气良久,父亲不语,我却依旧看出他眼中渐渐蒙上的黯然。

我知道父亲虽盼我自由自在一生,但我却入了一个最不可能得自在的地方,他心疼我,是因为知道我不是长姐,我没有长姐那般倾城的绝色和过人的才学,也不如长姐那般明晓权谋算计懂得争夺君心,更没有长姐那样势要嫁给人上人的志向和魄力,我打小被娇惯被纵容,崇敬沙场英雄却只会半吊子武艺,向往江湖道义却养了一身的倔脾气,唯一可看的也不过是一副遗传自齐家的好皮囊。

我明白父亲的遗憾,也懂得他的痛悔,适合周旋于后宫的人落寞地迁往蓟州小院,而适合简单生活的人却被束缚在巍巍高墙之中。

可这又怪得了谁,齐家的悲哀,本就是人事无常的现实。

我轻而又轻地偎在床头道,「父亲不要担心,就算女儿在宫里也一样没人敢欺负女儿的,皇上的三个儿子,也是父亲的三个小外孙,冀儿和毅儿已经三个月了,珏儿也快两岁了,都是女儿凭一己之力生下的,女儿是不是很厉害?」我轻言软语柔声地撒娇,「父亲你看,他们都是小皇子,我们齐家还是做到了优化皇家血脉的。」

「胡说八道。」父亲呵斥着我但眼中并无责备之意,而是深深叹了口气,「为父自视甚高,可终难敌君王在上,让齐家门楣蒙尘,是为父的过错。」

「父亲。」二哥二姐同我皆是一怔。

父亲微微摆了摆手示意我们不必多话,看着二哥二姐道「前车之鉴后车之覆,为父想叮嘱你们的话皆已经说过了,未能相见的也已修书……」父亲强烈地咳嗽了起来,好不容易稳住了心气抬首对着我道,「唯有阿音,为父已经无能为力,齐家已经无法给你足够的支撑,日后所受委屈……」

「父亲,」我泪眼模糊地握住了父亲冰凉而枯瘦的手打断了他,「父亲莫要这般说,父亲从小教导女儿的话,女儿都记在心上,父亲的这些话和齐家的未来就是女儿的支撑,日后受了委屈也会想起父亲曾对女儿的教诲,心里也就不委屈了,是女儿不孝,不仅打小给父亲惹事,到如今还要害得父亲心中难安。」

我若和长姐一般明晓世事,也不会害得父亲直到此刻还依旧放心不下我。

「阿音,你长大了。」父亲宽和地一笑,脸色难得多了几分生气,说起话也不似刚刚那般艰难,「齐家如今确实难以成为你的靠山,但是当年齐韩两家联手何等威势,可又保得韩皇后一分了吗?」

我突然有些愣住。

「如今的陛下和先皇一样,都是拿得起主意的人。」父亲的说得十分缓慢而清晰,「为父宽慰的是,陛下他有心维护你,为父虽然也看不明白这心意缘何而起,但是那三个孩子却说明这份心意并不假,而陛下竟肯破例让你漏夜而来,那说明这心意足以保你在后宫无虞,为父,放心你。」

「所以小阿音,你也不用怕。」

我泪眼婆娑,父亲的话一字一句仿佛打在了我的心头,父亲原来什么都明白,他知道我其实害怕后宫的风刀霜剑,他也知道我不懂皇上为何对我这般恩宠,他知道我害怕这份恩宠会不明不白地来也会不明不白地消失,他知道我害怕自己一不小心付出的真心会让自己万劫不复,但父亲让我不要怕,我便不觉得畏惧了,死亡如何,深宫如何,怕是最无用的情绪。

「阿音明白了,阿音不畏不惧。」

父亲垂了垂眸,不过说了少顷的话他却好似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此时半靠在母亲怀里微微气喘,父亲拍了拍我的手后,将自己的手伸向了母亲,嗓音沙哑却分外柔和,

「好了,你们都出去吧,阮阮,你同我最后说说话。」

阮阮是母亲的小字,父亲从未在我们面前这般称呼过母亲。

母亲浑身微不可察地颤栗了一下,却稳稳地握住了父亲伸过来的手,神情柔美仿佛依旧是从前的二八少女等待着心上人的一句情话,「好,阮阮陪着泓郎。」

我与兄姐皆退出守在外堂,莲蕊见我出来忙忙过来搀我轻声道,「昭仪,时候不早了。」

「再等一等。」我扶住了莲蕊胳膊可手却依旧颤抖个不停,突然就想起了太医先前的话,再等一等,快醒了,太医说得无悲无喜,而我现下说起再等一等却字字扎心,心痛难忍,再等一等,我的父亲便会永远离开我了,再也醒不来了,再也不会唤我「小阿音」了,我就要失去世上最疼爱我的人了,但我不能躲避不能害怕,我答应过父亲无畏无惧,我已经无法在灵柩前送别父亲,便只能在今夜尽孝。

不到半刻钟,太医匆匆入内,便传来「节哀」的声音,我跪在门口深深叩了五下头,泪水打湿了阶前,翠心半扶半拽地将我拉了起来,匆匆上了马车,车夫扬鞭而起急急往宫中赶,我看着东方已经微微泛白,便知道时辰已经不早了。

「务必在辰时之前赶回宫内!」莲蕊吩咐着车夫,面色紧张。

十八

车夫赶车赶得极快,我耳边风声呼啸不止,我自从诞下双生子本就体虚,此时一日未进食,又兼失去至亲的悲痛,我的脸上逐渐失去血色,莲蕊仔细将白狐大氅盖在我身上,一时看看我一时又看着车帘,眼中逐渐染上忧色。

「车夫……」莲蕊感受到我扶着她的手已经凉如薄冰,终于走近车帘想要唤停马车让我缓缓。

「莲蕊,不用。」我示意莲蕊不必唤车夫,与我此刻身体相比回宫更要紧,否则天光一亮,想不惹人注意悄无声息地回永安宫怕是不易。

莲蕊脸色却是愈发焦虑,只能紧紧护着我,挡着从车帘外渗进来的寒意。

我看着莲蕊像照看一只脆弱的鹌鹑一样护着我一时又是感动又是好笑,我虽然身体状况不如意,但也不至于这点颠簸也受不了。

我探身想唤莲蕊过来坐一些,可「嗖」地一声一支白羽箭刺破车帘堪堪划过我的脸扎进了车壁。

什么玩意?

我一时吓得呆若木鸡。

莲蕊愣了片刻,一下将我扑倒在地,毫不犹豫地冲着车夫喊「啊!车夫!车夫!再快一些!」

我才恍然原来莲蕊一直犹豫的不是要叫停马车而是想再快些赶车,她护在我身前也不是怕我着了寒而是怕会有暗箭伤人。

伴随着莲蕊的惊喊的是无数箭矢离弦的唰唰声,可是再没一支箭飞入车内,外面是无数刀剑阻挡箭枝的声音,我被莲蕊护在身下,耳边尽是错乱骇人的刀剑声。

莲蕊面色苍白,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害怕,身体还微微有些发抖。

「莲蕊……」我看着这个伴了我五年的娇弱宫女,她那样害怕却依旧死死护着我。

「昭,昭仪,别怕,快了,快到宫门口了,」马车依旧疾驰着,莲蕊的声音抖个不停,「皇上说,说会有暗、暗卫保护昭仪。」

「他同你说了会有危险?」我轻轻问。

「皇上说,若回去晚了会被人,被有心人察觉,所以让奴婢一定,一定要让昭仪准时回宫,」莲蕊看着我,眼里闪着泪花,「奴、奴婢誓死保护好昭仪!」

「胡扯,我打小学武,打遍千福巷无人能敌,还是千福帮的帮主,见过的大阵仗多了去,哪用你保护。」我攥着莲蕊的手,将她从我身上拉下与我一同掩在门帘之后,「况且这箭射得一点儿也不准。」

我话音刚落,只听一声马匹的痛苦嘶鸣,马车开始剧烈地左右摇晃,正要翻车之际又是马匹一声凄厉的嘶鸣,而后「扑通」沉闷的一响后,马车稳稳地停住了。

我余惊未平,心口剧烈地跳动,渐渐地外面的刀剑声也消失了。

「出来。」忽然一声熟悉的声音自马车外传入车内,那声音不大,入耳却如雷鸣,我一动不动,觉得自己定是幻听了。

「快出来!」那声音明显多了几分的不耐,听着却真实多了,紧接着车帘被扯开,入眼便是一张俊逸非凡的脸,他一袭贴身玄衣,长发紧紧束起,蹙着眉,眸中有些恼火,却依旧把手伸向了我。

「吓傻了?」他看我怔怔不语,语气稍微放缓了些,「不是千福帮帮主吗?」

我一下拥进了他怀里,怀抱是温暖的,身上染了一丝血腥气,这一切是真的,真的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突然从天而降来到我的马车前?

哦,他的武艺的确很好。

可是他怎么能在这里?

「承元止,真的是你啊。」我把脑袋闷在他怀里低低地叫着。

「你敢直呼朕的名讳!」皇上一只手捂着我的眼睛,一只手揽过我的腰将我抱下了马车,言语中虽带了三分怒气,动作却是小心翼翼。

是啊,皇上名讳怎么能轻易这般说出口,可是皇上又怎么能在黑夜之中一身夜行衣在立宫门外,额上还沾着打斗后的薄汗,带着几分怒气揽着一个妃子的腰呢?

所以你不是皇上,你是承元止,是我的夫君,才会在夜间搂着他惊魂未定的妻子。

「为什么捂着我的眼?」我伸手想扒开他覆在我眼上的手,可我还没能掰开却听到一声「啊」的尖叫,紧接着就是声「扑通」的沉闷响声。

莲蕊!

「皇上,她吓晕了。」一个低沉的声音略带尴尬地禀报。

咦?我怎么觉得这声音也有三分耳熟,可还没待我细想,皇上就凑在我耳边道,「朕怕你看到这马血流了一地也这么一晕,要是一晕不起,朕那三个孩儿可就没亲娘了。」

话语中的嘲讽真是没有丝毫掩饰,什么承元止,什么夫君,他还是那个狗头皇上,呸。

皇上策马一路带我左拐右转地绕道安福门才算入了宫,进了宫我便坐上了一个宫内早已安置好的马车,我在马上的时候颠得七晕八素,一坐上马车我便觉得浑身酸痛,实在累极,便索性窝在皇上怀里打算先小憩一会儿。

「你还有功了?」皇上看我毫不客气地就将他当了软枕,脸色白了一白却也没推开我。

「皇上,阿音没有父亲了。」我闭上了眼,沉默了良久,声音轻而又轻。

这宫里可真安静,马车缓缓地走在宫道上,除了哒哒的蹄声,连风声都是细小而轻微的。

「哼。」皇上低低地哼了一声身体僵了一僵。

我突然想起齐家曾经作为太子党的时候对宁王党毫不留情的打击,我父亲更是上了不少弹劾宁王党的奏折,我父亲亡故了,这宫里除了我怕是没有一个会感到悲伤的,我身上的疲惫顿时减了三分,缓缓地起身欲离开皇上的怀抱,于他而言,这其实更是一件无关悲伤的事情了。

皇上却伸手揽住了我的肩按回了他的怀里,「朕会封齐沧定北将军,宣他回来奔丧,承继齐府,齐府虽不再是相府,但也是将军府,丧事不会简陋。」

我瞪看着皇上眼睛眨都不眨,齐家自从被贬往苦地,虽得恩赦回京居于旧邸,但依旧是平民家院,丧事不能大办也无法大办,但是将军府却不一样,将军家君逝世,是可得以厚葬的。

为什么?

我丝毫没从皇上脸上看到一丁半点的悲痛,他绝不可能因为感念我父亲才这般安排,狗头皇上那么记仇,他也绝不可能是大人不记小人过想彰显他的宽广的胸怀才这么做,他面无表情地说着,心里怕是不大情愿的,可他依旧这么说了,为什么?

「他是你的父亲。」

皇上惜字如金依旧面无表情地说着,算是回应我困惑不已的表情。

「承元止你好样的,我身体好了就给你生女儿。」我死死搂着皇上的腰,嗅到了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味,顿时感觉这奇奇怪怪的香味儿也变得甜丝丝的。

「你又直呼朕的名讳!」

皇上怒气冲冲地吼着,安静的后宫窄巷里久久回荡着他的余音。

十九

新建六年在大雪中如期而至,回宫之后,我虽有些后怕,却总觉得那日禀报皇上说莲蕊吓晕了的声音莫名熟悉,心中疑惑久久不解直挠得我心肺难受,问了莲蕊数次她却只记得一地的血,想问问皇上,皇上一个眼神望向我,我便问不出口了。

无法,此番实在是欠了这个小心眼的皇上一个大人情。

以前在千福巷,倘若有人暗害我千福帮人,还害得本帮主差点交代了小命,就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也得逮出来揍上一顿,以报这一箭之仇,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虽不如长姐那般腹有诗书,但书里的精髓我都好生记得,且认认真真地履行着,直到我入了宫。

入了宫,处处是繁琐的规矩,左一条右一条地束缚住了手脚。

甚烦!

譬如此次,乃是惠妃得知我漏夜出宫回府,才暗通太监和守卫,买了坊间杀手匆匆谋划,打算在暗夜之时宫墙之外悄无声息地了结我。

莲蕊传完皇上的话,我实难以相信,我与惠妃甚少来往,只知道惠妃与我乃是同年入宫,皇上似乎很是看重喜欢她,甫一入宫就直接封了妃,才情容貌皆是上乘,颇有几分倾城美人的风采,是以每每宫中若有欢宴,我总忍不住多看一两眼惠妃,若说有什么龃龉,便是有一次她被我看恼了,非得剜了我的眼不可,彼时我入宫不足一年,还是皇上挖苦我说我那眼剜与不剜都一样,瞧着死水一般看不清楚人的,惹得我怒气冲冲却又发作不得,才算息了她心头之火,从那以后我便知道惠妃不喜被人看,我就再也不看她了,她如何就想要了我的小命呢?

是以我撩起裙子就想要跑到祥福宫找惠妃算账,门槛还没迈出去,就被翠心莲蕊死命抱着大腿大喊「昭仪冷静!」,可怜我身子尚虚腿上无力,硬生生地被两个小丫头又拽回了屋里。

「昭仪,惠妃乃正一品皇妃,位份尊贵。」

我还是正二品昭仪呢,她就能随意找人杀了我,凭什么我不能出口气,我不服!

「昭仪如今已有三个小殿下,行事切要三思,不可落人口实啊。」

有仇不报非君子,是得给那三个小的好好树立榜样!

「昭仪,您身子弱,打不过惠妃,会吃亏的。」

弱虽弱了些,只要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不信出不了这口恶气!

「昭仪,您可还记得定北将军回京之后,领职于骠骑大将军李巍麾下。」

我的气势顿时弱了下去,李巍,乃是惠妃的父亲,惠妃的父亲管着我的哥哥。我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我自己倒也罢了,若不慎连累哥哥,怎么对得起齐家?

万没想到,我的思绪还没收回来,皇上身边的小夏子就传旨意晓谕六宫,惠妃御前失仪,褫夺惠妃妃位和封号,降为李宝林。

惠妃从正一品皇妃直接降为了正六品的宝林?御前失仪?这得失多大的仪啊!

「昭仪,想必是皇上知道昭仪秘密出宫之事不宜张扬,只得寻了别的由头发落了李宝林。」翠心见我面露不解,笑着道,「皇上心疼昭仪呢。」

承元止这般好心?他今日来永安宫,我给他拜三拜。

可是皇上足足五日未曾到永安宫来,因为皇上重处了惠妃,其父李巍携了几位亲将上了数封奏折,言语中可谓十分不满。

不满到我尚未等到皇上,便先听到了好些风言风语,可皇上历经两王夺嫡,这些闲言碎语处理起来极其利索,不费多少功夫前朝后宫又是一派祥和安宁了。

不知皇上怎么同李巍交代的,只知道那日李巍进崇德殿时还怨气冲天,走的时候却是感激涕零。

真是神了。

是以第六日我见着皇上气定神闲地迈入我永安宫的时候,忍不住细细打量皇上的头顶,想看看承元止的头顶上是不是冒着仙气。

「觉得自己配不上朕?」皇上好整以暇地坐在下,端起茶来慢慢饮着,神色颇为自得。

我立马收回自己过于热忱的目光,心中暗悔,真是一不小心又丢了我齐家的脸。

惠妃既然已被惩处,我便早把她那日刺杀我之事放下了,可那晚莫名熟悉的声音越发激得我心痒难耐,到底是谁呢?我为何总觉得耳熟却又总是想不起是谁?痒了五天今日终于可以知晓答案了,我便急不可耐道,「皇上可知那日扶莲蕊的人是谁?」

皇上眸中闪过一丝隐晦,沉默了许久,待我还想问一遍的时候,便开始大倒苦水,从前朝李巍如何咄咄逼人到后宫诸妃如何乱嚼舌根,皇上舌灿莲花,细细数来他为我遮掩出宫之事所受的千般委屈,直把我说得面红耳赤羞愧不已。

此后我若再想问,皇上便甩出那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眼神,直逼得我觉得如若再开口提一句那夜之事,再问一句那夜之人,简直就是良心狗肺禽兽不如。

我从前却不知承元止除了冷面小气,还能有这般让人开不了口的本事。

可到底为什么呢?我抱着一团疑惑,却也不得不作罢。

何况失去至亲的伤痛一日比一日清晰,父亲去世,身为女儿我理应食斋三月着素半年,但身为宫嫔是万万不能着素的,唯一能做到的只剩下食素一项。

我生平最厌烦吃素,可如今每日三餐皆是青菜萝卜、清汤寡水,我却并未觉得难以下咽,就连例行一日三碗的苦药我也痛快地喝了个干净。

原来心头的苦是可以掩盖口腹的不满的。

可是皇上看着我食素一个半月之中,一句牢骚也没发,一下眉头都没皱,凝眸打量了我许久,沉思片刻,最后召来了素日照看我的太医,他觉得我莫不是悲恸之下失去了味觉。

太医把脉探舌再三地保证并无不妥后他才放下了心,可他看着我一张脸依然皱得跟个苦瓜似的,不觉伸手探了探我的脑门,「到底是不是不舒服?」

「是不舒服,心里跟泼了辣椒水似的,」我捧着翠心递过来的暖炉瓮声瓮气地回着,皇上的手掌温热,暖暖地覆盖在我额间摩挲了两下便放下了。

「心里难受?」他看着我脸色寡淡,不欲搭理他,微微皱了皱眉,犹豫片刻还是低声对着小夏子道,「唤伽义来永安宫。」

伽义?伽义是谁?新的太医?又要新开那些苦的要死的药?我就算心中悲苦暂时可以不计较吃苦嚼蜡,但不代表可以毫无节制地随便灌药吧,我是太医院的药坛子吗?

「嫔妾不见什么伽义!」我拿眼神威胁着小夏子,你若敢带回个挂着药箱子的太医试试。

「不是太医。」皇上甩了甩衣袖,撩起衣衫坐到了我对面,示意小夏子速去,小夏子一溜烟儿便跑了个没影,「伽义是羽林卫总兵。」

「羽林卫?」我看着皇上,皇上脸色不明,看着我的眼中有些异样。

羽林卫直属圣上,与其说是将士不如说是暗卫,身担保护皇上的责任,所以皆是武功高强之人,总兵之位总领羽林卫,更是皇上心腹,官阶虽不大但地位并不低。

我却十分狐疑,我心中难受郁闷难解,皇上找个羽林卫做什么?

二十

「齐奴儿?」我盯着眼前颇为熟悉的面孔,心中震惊难以言表,纵使他玄衣皂靴,长发束冠,面容棱角分明不复从前那般呆头呆脑,亦退去了昔日的粗莽蛮憨之气,但我依然一眼便认了出来,一下便叫出了他的名字,甚至还约莫能从他的眉眼中辨别出几分昔年的率真来。

那个武艺高超却一身憨气,力大无群却心思爽直,深得我心的千福帮股肱成员齐奴儿,我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可皇上明明唤来的是一个名叫伽义的羽林卫啊。

「臣,羽林卫总兵……伽义,叩见皇上,叩见昭仪。」声音举止皆是一板一眼,只是说到最后音量不自觉地低了下去,脸上还略带了些心虚。

声音低沉,一字一句我听得十分清楚,这,分明就是那夜帮扶莲蕊的声音!

我猛地站起身,头晕目眩,心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说怎么觉得那声音有几分熟悉呢,六年过去了,齐奴儿的声音不复年少时的清脆,变得低沉了很多,可却依旧保有几分昔年的音色,语调依旧那般没有起伏,显得心思简单直白,没有一点儿弯弯绕绕。

简单直白,没有弯弯绕绕,我在内心狠狠鄙视了一番自己,这些词儿用在我自个儿身上才叫一个恰如其分。他简单直白,简单到从无家可归的寻常家奴一跃成为皇上身边最得信赖的羽林卫总兵?

「伽义?」我怒气冲冲,昔年往事一一涌来,叉腰绕着齐奴儿上下打量着他,齐奴儿低着头脸红到耳朵尖儿,「你不是说你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吗?」

「回昭仪,臣是无父无母无名无姓,是皇上在臣六岁时赐名伽义……」齐奴儿依旧跪着不敢抬头,说话的时候略带了几分嗫嚅和迟疑。

我猛然转头盯着皇上,那狗头皇上何等定力,话说到这儿了脸色都未变一分,气定神闲地端着茶仿佛置身事外似的。

「六,六岁赐的名?」我惊得语无伦次,我千福帮以一当十的大将齐奴儿六岁就蒙皇上赐名,可我遇见他时他已经十一岁了啊,难道,心中猜想让我难以置信,「你一直都是皇上的人?」

齐奴儿自打一开始便是昔日宁王的人?!

「虽是朕的人,但你心有疑惑想见他,朕还是唤他来了不是。」皇上眼神满是无辜,顾左右而言他,语气里还有几分大义凛然,「你若嫌他昔日有所隐瞒,要打要骂,朕绝不护短。」

我一时哑口无言。

他有所隐瞒?难道不是因为你他才来到我千福帮,才有所隐瞒吗?你这个狗头皇上,倒是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你当年放了个小奸细在我身边是何居心!

齐奴儿六岁,便是我的五岁,那就是景德七年,那一年登基数年的先皇在犹豫了许久之后,终于立了皇二子为太子,同时恩准皇六子承元止出宫建府,加封为王,封号为宁,而宁王当时只有八岁。

我撂下一旁的齐奴儿不管,只是一味地瞅着皇上生气,心里恨恨地腹诽却又不敢宣之于口,若论心计,我哪儿比得过八岁就封王建府的宁王殿下啊,是以憋得脸通红,和旁边的齐奴儿活脱脱凑成了一对炸红了的虾。

「可不要冤枉了朕,可不是朕要放他在你身边,」那狗头皇上向来看我的心思看得极准,我杏眼圆睁地盯着他一句话没说,他就知道我心里指定想给他一巴掌却又不太敢下手,可他眼中含笑说了句直中要害的话,「当年是你坚持要留着他的,朕才忍痛割爱,那些年伽义顾着陪你玩闹,朕的安全都没有保障。」

皇上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可我却无从反驳,毕竟皇上的话字字见血直中要害,所说皆是事实。

可不就是我千磨万磨央求着齐奴儿入我千福帮的吗!

此事说来话长,我第一次遇见齐奴儿是景德十二年,彼时父母觉得我已然教诲无望,于书文女工琴棋书画上也不再强求,也放弃了把我框在家中的努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我闹去,是以那些时日我频频溜出齐府,短短几日集聚了数个黄口小儿,在东市边的土地庙里创立了千福帮,打算在京中好好闯荡一番。

昨日揍了东市街上乱咬人的大黑狗,今日拔了乱打人的菜贩刘的萝卜秧,初时父亲还担心我一个小女儿整日街头巷尾地闹腾或是惹上麻烦被人欺负,待一日日发现我跟着长兄的武师傅学了点拳脚功夫,别的或许谈不上,逃跑开溜却十分了得,遂也就渐渐放下心来,只一心盼望着四周街坊千万别认出这剽悍的小丫头是齐家幺女齐音就好。

天有不测风云,那日我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鹅黄色对襟小裙,轻柔的飘带随风摇曳,我虽觉得好看却也嫌碍事,但溜出府后依旧十分小心不敢弄脏了裙角衣衫,怕母亲见了要伤心。可偏偏不巧,那日我携四五个千福帮成员还未来得及走到东市,就在东市旁的顺义巷上碰到了一个不知打哪家冒出来的泼皮无赖,带着一个小厮,扯着一个姑娘的衣襟动手动脚,那姑娘吓得不敢喊不敢动,只是哭得梨花带雨。

光天化日天子脚下,欺辱民女?我脑子里瞬间想起了无数江湖话本子里英雄救美的场景。

可惜,我忘了自己不过四尺高的小丫头,更忘了天子脚下敢欺辱民女的一般都不是善茬。

「放开那个姑娘!」我大声高喊,气势如虹,但声音却显得有些稚嫩。

瑕不掩瑜吧,我当时这么安慰自己。

「哪来的小丫头,管什么闲事。」那流里流气的无赖顿时停住了手,打眼看过来时,眼睛突然眯了眯,「小虽小了些,倒是个十足十的美人坯子。」

我吞了吞口水心下不觉有些畏惧,看着那个高我许多的无赖带着同样高我许多的小厮撇开了那个姑娘,一步步向我走来。

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那姑娘都跑远了,我还是溜了吧。我用眼神打了个暗示给周围的同伴,打算施展脚下功夫走为上计。

然而,我还没能跑两步就踩到袖子上垂下的飘带狠狠摔了个嘴啃泥,春衫料薄,膝上手心顿时擦破一层皮,渗出星星点点的血,我顾不得疼爬起来就想接着跑,胳膊却被钳住了。

「跑得倒快。」那无赖捏着我的胳膊,上下打量着我,眼中不怀好意,「看着柔柔弱弱嫩得掐得出水,倒是很能忍得了疼。」

「放开本帮主。」我努力回想武师傅教的本事抬腿就往上踢,那无赖的鼻子顿时见了红。

「奶奶的,想死!」话音之下那无赖手上施力,我疼得浑身直抖,还是硬撑着不掉眼泪怒视着他,那无赖恶狠狠地骂,「京城上下没几个敢惹老子,我韩大爷倒想瞧瞧,你个丫头有几个胆子敢……」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就被一脚踢出了老远,我摔倒在地,呆愣地看着不知何处冒出来的一个青衣少年,身手极其利索狠厉地将那无赖连带着那个小厮打得鼻青脸肿,踉跄而逃。

天降神兵?我激动地爬起来拍了拍衣裳上的尘土,一瘸一拐地跑到少年身旁兴奋得眼神晶晶亮。可那个身形瘦削的少年任我左右追问,却是木讷地看着我,只说是流浪的家奴,没有名字,路过而已,时不时摸摸后脑勺,眼神往我身后飘忽。

我转头看过去,身后却是空无一人的顺义巷。

我拔下头上的东珠小钗,褪下腕上的翡翠环,拿下脖子上挂的平安锁,一股脑儿全塞在了那个呆呆的少年手中,「你没有家,这些给你换银子住客栈,你加入千福帮好不好,以后我给你银子,许多许多的银子哦。」

少年眼神飘忽,摇摇头。

「那我给你买吃的?城南纪家小铺的糖葫芦又圆又大,西市肖婆婆的桂花糕儿软糯香甜,还有回坊斋的酱鸡翅入口即化,好不好?」

少年眼神飘忽,摇摇头。

「那衣服呢?你的衣服刚刚打得都皱了,延福布庄的流云风青可好看了,我长兄就穿那个,他的武艺和你一样好……嗯,还是要多好一点点,我给你买怎么样?」

少年眼神飘忽,摇摇头。

我有些丧气,怎么和话本子里说的豪气英雄不一样,「你真的不想加入千福帮吗?你那么好的身手,不想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吗?一直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无主家奴吗?委委屈屈过一辈子吗?没想过更高的志向吗?」

那少年被我反问得有些懵,懵过之后眼神又开始飘忽起来,良久之后终于点了点头讷讷地说,「好。」。

「真的!」我激动地望着呆头呆脑的少年,「那,那你以后就叫齐奴儿吧。」

虽本是家奴出生,但是跟了我齐家的姓,日后必定出人头地扬名立万的。

之后我若再溜出府去,总会带着齐奴儿,他整日呆呆的不爱说话却极会打架的再招惹了什么地痞流氓无赖,我就不用脚下生风逃之夭夭了。府里府外我越发招摇而娇纵,最后满京城上下都知道,齐家那个小女儿长得虽好却实在不好惹,实实在在让我家父亲头疼了许久。当然齐奴儿跟着我之后吃穿倒是不愁,虽然如今看来,那些飞奔闹腾在京城大街小巷的日子里实在算不算更高的志向。

直到齐家蒙难,我便再也未没见过他。

我收回思绪,今时今日我突然明白了那日齐奴儿为何眼神总是飘忽不定,诚然那天皇上也是在顺义巷的,只是没有明面上出现罢了,齐奴儿为仆,做决定自然要看主子的眼色行事。我说皇上怎么会知道我编排宁王的小曲儿呢,定是齐奴儿学给他的。齐奴儿已经是皇上的人却谎称无主家奴,皇上把齐奴儿放到我身边为了什么?为了我在城楼上打了他,为了与太子夺嫡,所以要利用我监视齐家人算计太子吗?

我顿时一阵心寒。

「朕可没有那么小人。」皇上看着我低头深思面色沉郁,起身敲了一下我的额头,我捂住额头心中暗恨,怎么回事,怎么每回心思都能被他看透。

「怎么没有小人,你就是因为二哥哥娶了韩家嫂嫂,还因为我在城楼上打了你,你才故意让齐奴儿扯谎,我那时可才十岁……」

皇上眸眼深深地望着我,我猛然停住了话头。

我才十岁?

景德十二年春,我十岁,彼时二哥尚未对韩家嫡女韩江月一见倾心,韩齐两家也没有什么深交,那是在数月之后的冬日,二哥无意间看到雪中一袭红色凫靥裘的韩家女,惊艳绝色恍惚从诗中走来,而韩江月也倾慕齐远才名已久,门当户对又彼此爱慕,两家数日之后便定下了婚约迎娶新娘。而我遇见乔奴儿的初春,那时候朝中依然风平浪静,太子依然是太子,宁王依旧是宁王,没有你死我活的勾心斗角也没有针锋相对的朝中倾轧,那时候按照太后的说法,先皇依旧只是期盼着宁王可以安宁顺遂地富贵一生罢了。

而我自以为城墙之上的初遇,更是远在一年半之后长姐的及笄礼之日,而其实对皇上来说,那日也并不是与我的初遇。

我怔怔地望着皇上,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

「可想明白了?」皇上戏谑地看着我埋头深思,手上转着珠子看得颇有趣味。

好像有点儿明白,又好像不太明白。

难道皇上那时真的是无意中撞见了我瞎逞英雄反被人欺辱,他一时好心才让齐奴儿出手相助?然后又一时好心让齐奴儿答应入了我千福帮?然后一而再再而三的一时好心让齐奴儿陪我满京城地胡闹?而我不识好人心冒冒失失地,还在城墙上打了他,太子党同宁王党斗得如火如荼,我更是在街头巷尾不遗余力地浑说编排他,他依旧忍得下气让齐奴儿在我出府之后护我周全吗?

他为了什么呢?我突然觉得,或许从一开始,我便看错了宁王。

只因为当时齐家与韩家姻亲之下羁绊已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心里偏向齐家自然也就向着韩家,因着二嫂嫂才貌双全,就自然而然地选择忽略韩家嫡长子韩江黎是一个在尾巷里轻薄民女的无赖,因着长姐太子妃身份尊贵人人敬重,就自然而然地选择原谅太子软弱无能东宫佳丽成群。

于我而言,韩家见太子登基无望举而谋逆以至满门抄斩,齐家因为从前构陷宁王也尽数流放,我以罪女身份入宫,同皇上的确隔着旧恨家仇,可细细想来,这些冤仇本是我齐家对他不起,他也确实该气该恼该怒,可他依旧封我为才人,并未让我为奴为婢,让我居于永安宫,虽然看上去偏远冷清,却实在是个远离后宫诸多纷扰之地,若以我素来娇惯的性子,住在妃嫔之中只怕又是一番鸡飞狗跳难以收拾。

细细想来,他对我,实在是认识得十分清楚明白,也安排得十分妥帖周全。

如此了解我脾性,又怎会是初初城墙那一面会有的?如此妥帖的安排,又怎么会是因为记恨我才实施的报复?

太后说,皇上喜欢上了一个本不该喜欢的姑娘。

初时我以为,或许是在入宫的一两年之后,在我诞下珏儿之后,长久的相处中他怜我身世,又掺杂着珏儿的情分,久而久之才积聚出一丝情意来。

而今看来,或许,或许他的心思起得更早些,心中的情意也更深些。

我突然感到莫名的局促,不会吧,若真以他初见我之时算起,我那时才十岁啊,他,也不过才十二岁啊……

「皇上,你,你不会觉得我那时太小吗?」我红着脸望着皇上,心跳得极快。

皇上没想到我思前想后了这么久,一时瞅瞅齐奴儿一时看看他,最后竟然含羞带怯地问出了这么个问题,千年不改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也禁不住地动山摇了一下。

「朕说过那时就喜欢你吗,不过觉得有趣罢了。」皇上瞥开脸,耳尖微红。

没有?我一时愣住,脸上愈发红透,丢人,丢人啊,谁会喜欢十岁的小丫头啊。

「是两三个月之后,才喜欢的。」皇上踱步到齐奴儿面前,示意头快埋进地里的齐奴儿起身,皇上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只是语气听上去略显沙哑,「你很不同,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飞扬而率性,天不怕地不怕,不似皇家人不苟訾,不苟笑。」

我的脸真是又红又烫,那可不还是十岁吗?

「行了,朕就是在你十岁的时候就动了心,你就偷着得意吧,别整日说心里泼了辣椒水似的惹朕心烦。」皇上示意齐奴儿退下,齐奴儿退得飞快,颇有我当年之风,皇上转身看我,眸中灼灼,似有几分恼意几分情意。

「没有,没有得意,没有得意。」我忙上前牵着皇上的手,可抬头看他时嘴角依旧忍不住上扬,十岁哎,我十岁就能让皇上情根深种?我果然是齐家的人,就是如此非同凡响!

「自是不比你,千般万般的好才赚得你心头那丁点位置,着实辛苦。」皇上看我笑得毫无掩饰,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丁点位置?若是只有丁点位置,我何至于如此喜悦心动?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承元止,承元止,承元止……」我拥进皇上的怀里揽着他的腰撒娇地唤着他的名字,暖暖的龙涎香的味道让我从未有过的心安。

翠心莲蕊率一众宫女太监早已经默默退出了殿外。

「你又……」皇上似要生气,话说了一半又停下了,抬手拥着我,下巴轻轻抵着我的脑袋,语气有些无奈又溢出些宠溺,「好吧,喜欢就叫吧……」

二十一

新建六年的春来得比往年迟了许多,永絮池旁的柳叶儿在融融暖风里抽芽的时候已经是四月底了,我的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好起来,随着我的精神越发的好,皇上也越发显而易见地后悔,后悔之前为宽我的心,把齐奴儿,也就是伽义拎到了我面前。

我自从逮到了这个从前的「小叛徒」,一直锲而不舍暗戳戳地从各个方面努力策反这个武功高强脑袋呆愣的羽林卫总兵,打算重新把齐奴儿收回麾下。

如此做自然是因为我还是十分小心眼的,一是一,二是二,我虽对承元止早对我心生爱慕的事情颇为欢喜,但他顺势让齐奴儿当了我身边的小奸细和传话筒也是确有其事,我这是要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的。

但我忘了我最擅长的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先前遣人往伽义屋里堆了数十叠玄衣外袍,后又着人摆了满屋的刀枪剑戟,如今一筐一筐的李子又塞了羽林府满满一院子。」这日皇上在午后的暖阳里,往我永安宫的椅上一坐,顺手就将我揽入怀里,「倒是锲而不舍啊。」

「皇上谬赞。」我坦然地点点头,行事自然要有的放矢,既然要拉拢齐奴儿自然要投其所好,齐奴儿好玄衣喜刀剑爱吃李子,我坚信这一招一式都直中靶心,我心里颇自豪。

「不过就是明目张胆地拉拢朕的羽林卫总兵嘛,朕不介意。」皇上今日似乎心情格外愉悦,把玩着我的手指,眼中有细细碎碎的柔光,「别的也罢了,今日遣人几乎摘光了汇璃苑里的山李了,辛苦阿音了。」

「臣妾看那汇璃苑的李子年年空挂枝头,没人爱吃,就物尽其用了,皇上不介意就好。」我看今日皇上不似往日见我送衣服送刀剑时木着脸一副气不打一出来的模样,反而倒真的显出几分轻松惬意来。

莫不是已经被我气傻了?

「朕是不介意,」皇上搂着我腰的手莫名重了三分,眼中却莫名多了几分不怀好意,「而且朕看你这么喜欢伽义,估计很快心想事成,他估计不日就能拨到你宫里来了。」

这神情,像极猎手看那入了圈套的鹿,胜券在握却不动声色。

我顿觉不妙,挣扎着想从皇上怀里起来,却硬生生被他钳制住腰身动弹不得,「皇上,臣妾宫里不缺护卫……」我越说越没底气,皇上定是又动了什么我看不出来的小人之心。

「这可与朕无关,」皇上轻而易举地看出了我又在腹诽他,凑近了我耳边,「母后看你如此用心,估计觉得永安宫里缺了个管事的太监,自会成全你。」

「什么!」我「唰」地一声站起,惊得莲蕊捧着茶杯抖了三抖。

「太后,太后要把齐奴儿……太监了,为什么?」我脸色一白,我宫里何曾缺什么太监,齐奴儿何时惹得太后如此盛怒了?

「哦,阿音有所不知,母后极爱那细碎洁白的李花,那汇璃苑里的李树啊,是当年父皇同母后亲植,」皇上悠悠然站起,低头含笑,「那些山李啊,母后年年不摘,只是不忍而已。」

「没人告诉我啊。」我目瞪口呆,觉得心都快要停跳了,虽说太后碍着皇上不再难为我,但是心中也不是毫无芥蒂,但自从双生子诞下之后,我时不时抱着两个奶娃娃去成德宫请安,太后见我一日比一日和颜悦色,此番,怕是要一棍子打回原形了。

「朕继位后,母后为防睹物思人徒增感伤,甚少踏足璃汇苑了,只是嘱咐人悉心养着那满苑的李树,往事久远,阿音自然不知。」皇上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了那满苑的山李,估计这会儿消息应该传到母后宫里了。」

「皇、皇上。」我拽着皇上的衣角,脑中一片空白,我顾不得自己处境如何糟糕了,齐奴儿要是因为我断子绝孙了,我肠子一定要悔青,这辈子估计内疚得睡不了一个安稳觉了。

「阿音放心,朕绝不夺人所爱,这就另提一人做羽林卫总兵。」皇上说着就往门外走。

「皇上救命。」我从背后死死抱住皇上的腰,这阖宫上下能解太后怒气的除了皇上就是那三个小娃娃了,我立马选择了投靠皇上,毕竟那三个小娃娃一个刚刚开始识字另两个只知道吐口水。

「不过,若是母后知道是朕授意恩赏近臣,自是不会为难伽义了。」皇上身形不动,眼风扫向我,像是抛下鱼饵故意等着什么上钩似的。

嗯?我立马会意,将皇上的腰环得更紧了,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嘛,我懂!我立马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就是那个愿者。

「谢皇上隆恩!」我立马嘴甜如蜜,入宫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终于有所长进。

「可是平白无故的,朕为何帮你。」皇上语气突然为难起来,气势反而越发从容不迫了,看着我一副你懂得的小人模样。

呸,小人,我岂是那等谄媚奉承之人。

「因为皇上深明大义。」我立马回到,不带丝毫犹疑,声音朗朗另带着崇敬的目光望向皇上的后脑勺。

皇上长身玉立,并未回应。

「因为皇上仗义执言。」我觑着皇上的神色,慢慢从背后挪到皇上身前,极为乖巧地蹭进皇上怀里,话音更加坚定。

皇上面无表情。

「因为皇上匡扶正义?」我言语不觉有些犹疑,双手摩挲着皇上的玄金龙袍,有了些些焦灼,夸到此等程度还不行吗?

皇上脸色一沉。

「因为皇上……舍生取义……视死如归?」我小声嗫嚅着,若是还不行,我可真要江郎才尽了。

皇上眼中开始冒火,我此时此刻才终于顿悟何谓书到用时方恨少,心中暗恨一定要让三个小娃娃努力读书,不能让吃他们娘亲这般的亏,心中依旧绞尽脑针地苦思冥想该怎么盛赞皇上这等光辉伟大的行为。

不知从前那些小曲儿还顶不顶用?

「皇上啊……」我刚刚要起势,皇上突然抬起我的下巴,颇有些气恼地盯着我,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我幼时倒是十分熟悉。这气势,莫不是皇上还想当我的爹不成?

「因为朕要你送朕样东西。」皇上另一只手利落地掰开我不断揉搓他龙袍的手,干脆地打断了我想要唱曲的想法。

「啊?」我有些迷茫,皇上这是想和我做买卖吗,「送什么东西啊?」

「你自己想。」皇上倒是真像恼怒了似的,甩甩手一脸寒冰地就离开了永安宫。

我自己想?

我立马将莲蕊翠心拉回房内,三个人开始苦思冥想皇上最近可是短了什么缺了什么,值当冲一个昭仪厚颜索要物什。

眼看着从晌午想到日落西山,依旧没能找出什么眉目来。

「皇上喜何种器玩吗?」莲蕊最近为了我拉拢齐奴儿之事跑上跑下,颇有些心得。

我摇摇头,皇上天下之主,金银珠宝机巧器玩应是不缺的吧?

「吃食?」莲蕊望着自己摘了一上午山李的手,眼中颇有些心有余悸。

我爱怜地摸了摸莲蕊的手以示安慰,皇上想吃啥御膳房就能做出啥,况且他又不是我,他于吃食上应该没什么癖好吧?

「对了,奴婢听说,李宝林当年做惠妃时,时时为皇上弹琴吹笛。」翠心听了良久,决定从后宫嫔妃处着手,「偶尔还跳跳舞。」

「正是呢,除了李宝林,奴婢还听说宜华宫的贤妃娘娘最爱给皇上绣香囊、剑穗、手巾,汗帕这些小物件,而怀庆殿的姜充容则是爱缝制中衣,据说每月都要缝满三件才罢休,皇上万寿还要额外多一件。」莲蕊收到启发后,顿时来了精神,后宫诸事顿时如数家珍,「品仪殿的郭美人和郑美人爱给皇上写诗写词,揽月阁的林才人则是喜欢写长篇论赋呈交皇上,就连凤仪宫的皇后娘娘也……」

莲蕊看着我,突然哑了声。哼,终于发现我如刀似剑的眼风了吗。

「昭仪、昭仪不必和她们一样,昭仪有她们比不上的好处呢……」翠心看着莲蕊局促地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地安慰着我,却不说那比不上的好处具体是什么,分明就是诓我!我绞着手,心中莫名酸溜溜。

又是绣香囊又是缝中衣,又是能写诗又是能做赋,我倒是没想到商议着商议着,倒是尽显出承元止后宫才人辈出,各个娴静雅致德才兼备。

「咳,皇后娘娘也怎么样?」我压着心中的失落,示意莲蕊继续说,我只知皇后娘娘宫里的逍遥炙是宫中一绝,是以日日晨起请安赖着不走就是想多吃两口逍遥炙,倒忘记了作为九州皇后,必有过人的德才。

「也没什么,就是,就是时不时呈几篇自作的棋谱棋论罢了……」莲蕊眼圈儿都红了,恨不得时光流转一个字也不说。

「下棋有什么意思。」我小声嘟囔着。

「可不管其他主子娘娘有什么,咱们昭仪可是诞下了三个皇子,这份功劳可是其他嫔妃比不上的。」翠心憋了半天,终于想出了我那她们比不上的好处是什么了,显而易见地吁了口气。

诞下皇子?

「我的长处……就是生孩子?」我思索了片刻,似乎觉得颇有些道理。

「不不不。」莲蕊和翠心的头摇得像冀儿毅儿的拨浪鼓。

「莫不是承元止看我身体好得七七八八,想让我自荐枕席?」我又思索了片刻,豁然地看着莲蕊和翠心。

「不不不……」莲蕊和翠心红了脸头摇得像拨浪鼓。

「皇上这般矜持了?」我真是没有想到,皇上可是次次主动,如今我自己突然掌握了主动权反而有些跃跃欲试,全然忘记了刚刚后宫各位德才兼备的嫔妃给自己带来的冲击,斗志昂扬地起身,「莲蕊翠心,我争取给咱们永安宫再添个皇子!」

莲蕊翠心面面相觑,「昭仪,真是胸宽似海……」

二十二

我胸宽似海的结果就是,一夜的功夫,宫里已传遍了永安宫齐昭仪千里迢迢奔赴兴德殿自荐枕席,却被皇上无情拒绝,惨烈非常,彻底丢尽了正二品昭仪的脸面。

「昭仪,听说大皇子今儿要上书房了,您不瞧瞧儿去?不知大皇子小小人儿怎么耐得住坐两个时辰呢。」

我捂着被子蒙着头躲在床上岿然不动,不可能出去的。我甚少出永安宫去兴德殿,谁知好不容易大张旗鼓地跑了一趟兴德殿,还没扑倒承元止,他知晓了我的来意后就黑着一张脸不由分说将我重新扔回轿子里送回了永安宫。

阖宫上下全都知道了!全都知道了!士可杀不可辱!

「昭仪,二皇子和三皇子来给您请安了,您不抱抱他们?瞧瞧,二皇子又要吃手指了,您不管管?」翠心抱着不断挣扎的冀儿,冀儿一脚一脚踢到我的锦被上,咿咿呀呀的叫着。

我咬咬牙忍着想掀被看冀儿吃手指的冲动,依旧死死按住被角,任是大罗神仙天王老子吃手指我也不管了,就是不出去!

「昭仪,您觊觎已久的姜充容的玄耳波斯猫诞下一窝小猫崽儿,您不讨要一只吗?」

讨厌!姜充容的猫有孕我巴巴地送了两个月的小咸鱼了,早不生晚不生偏偏挑好了日子今天生,这明明就是姜充容和她的猫蓄谋已久,诓了我的小鱼干还打定主意不给我小猫崽!

「昭仪,今儿天气真好,院里的九色锦鲤还等着您去撒食呢,您不去了吗?」

怎么办?我好容易从咏絮池里千挑万选捞出来的大鲤鱼啊,我还想将它喂结实了送它跳龙门呢,龙门都在院子里搭好了,若是今天没能喂食会不会影响它日后跳不上龙门?呜呜呜人家好想要看鲤鱼跳龙门啊。

「昭仪,听说驯兽园的翠羽鹦鹉学会了说人话,您不想听听说了什么吗?」

什么!那傻鹦鹉除了会啄人终于学会说话了吗?我上次想听它说个话结果现下手上被它啄的疤还没好全呢,大仇还没报它竟然背着我就悄悄就学会说话了吗,那我还要不要姜充容的小猫呢?

翠心莲蕊一个上午来来回回在我裹成的球状的被子前絮絮叨叨地引诱我下榻,直至晌午将至,我却十分有出息,纵使百爪挠心自始至终也没从锦被中露出半个脑袋。

我正默默赞叹自己如铁的心志时,肚子却十分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了两声。

「昭仪,新做的九珍酱凤翅要不要起来尝一尝?」莲蕊听到后,迅速端着一盘热腾腾的鸡翅凑了过来,翠心捏着玉骨扇一个劲儿地将香气往床榻上扇。

太卑鄙了,这两个丫头被我纵得越发没有底线了,我听着呼哧呼哧扇扇子的声音,九珍酱翅的香气扑鼻而来,「你们这是舞弊!」我瓮声瓮气地在锦被中抗议,但是肚子叫得更响了,好饿啊……我磨磨唧唧地试探性地伸出一只脚。

「皇上万安!」

我「嗖」地将伸出的脚又藏进了被子里,哼,才不要见承元止那个狗头皇上呢!

「都下去吧。」承元止淡淡地吩咐了一声,四下里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后慢慢安静了下来,但是酱鸡翅的香味儿还飘飘悠悠地直往我鼻尖儿里钻。

「朕下朝后皇后就来兴德殿,说你今儿个没去请安,是不是朕允准了的。」皇上撩了撩衣摆坐在了我的榻边,我赌气地同被子往榻里一块儿挪了挪,才想起了今日为何总觉得嘴中无味,原是早上醒来梳洗过后,听到谣言传遍六宫一时羞恼躲进被褥里,忘记了去凤仪宫请安,没能吃上凤仪宫的逍遥炙。

「在生朕的气?」皇上见我不出声,声音依旧淡淡的,却是多了一分试探关切的意味。

哼,才不要和你说话,我弓起身子又往榻里挪了挪。

「朕今日想了想,才明白昨夜原是你要送给朕的……」皇上顿了顿,难得把话说得这般轻柔,「倒是比朕原本想要的贵重许多。」

什么意思?原本想要的?他原本不预备着要我吗?

我的耳朵顿时烧了起来,不会是我一厢情愿自作聪明吧?我顿觉羞愤难当,刚打算再往榻里挪挪,就感受到一只手按住了我裹着被子挪动的「大球」,「别挪腾了,再挪撞墙了。」

「你的身体如今还不能……」皇上的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我的锦被,声音又轻又柔,「太医屡次叮嘱了,并非朕不愿意,朕怎么会不愿意?朕怕自己伤了你。」

我的心又酸又疼,又委屈又甜丝丝的,脸颊捂在被子里估计已经红透了,「那,那皇上原本想要臣妾送什么的?」

「朕也没想到什么具体的东西,只是看着你花了那么多心思拉拢朕的羽林卫,想让你也费费心思拉拢朕。」皇上柔和的声音一下下跳进我的耳朵里,催得我的脸颊越发的烫,转而皇上语气添了三分笑意道,「不过你对朕的心思倒也很直接。」

「皇上有李宝林绣的香囊,姜充容缝的里衣,郭美人的诗,林才人的赋,皇后娘娘的棋论棋谱,哪里需要臣妾再花心思……」我红着脸倒豆子一般在被子里嗫嚅着,说完才觉得这话倒是显得酸溜溜的,没想到我竟然将那日莲蕊的话听到了心里,我原以为自己不在乎的。

皇上沉默了良久,我心下微微一紧,莫不是生气了?耐不住好奇将脑袋露出了被子,却对上了皇上含笑玩味的双眸,面上得意之色难掩,「你吃醋了?」

我刚想缩回脑袋,却被皇上眼疾手快地掀了被子一道滚进了被子中,「这么久了,终于也能醋一醋你。」

「臣妾没有,臣妾是羡慕,臣妾也想有人给臣妾做香囊做里衣,给臣妾吟诗作赋,可姜充容的猫都避着臣妾,臣妾是羡慕皇上能得她们青眼。」我双手慌张地抵在皇上的胸口,感受到皇上心扑通扑通,跳得倒比我还快似的。

「你虽喜欢朕却不在意,要不朕把东西都送到你的永安宫里吧。」皇上伸手就搂着我的腰,呼吸喷在我的耳边脖颈,直挠得我心中痒痒,「只是承了朕的情,日后你的心思都要放在朕的身上。」

真是小气,还在计较我送伽义那些七七八八的东西,我心中腹诽,不知道那些言官大臣怎么都说当今陛下宽宏仁德的,明明就是锱铢必较,十分小气。

「答不答应?」皇上搂着我腰间的手重了几分,我渐觉被中燥热,想要掀开锦被,却被皇上一把按住了手。

「香囊、手帕、汗巾、里衣、辞赋,都是我的吗?」我抬眼看着皇上,被子里头黑洞洞的,可我却分明觉得有两道灼灼的目光,烫得我话都说不顺溜了。

「嗯,你的。」皇上于暗中靠近了我脸,缓缓啄着我的唇直至唇齿交缠,喉间依旧传来低沉的蛊惑声,「答应吗?」

「嗯。」我低声应着,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承元止今日倒是想要把我生吃了一般,可我身体抵在墙上,逃也没处逃。

「哗」地一声,皇上掀起了被子,放开了对我的桎梏,下了床榻,我顿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春寒料峭,不要再惹上寒疾,以后再有脾气也不可任性不吃饭,要将养好身子。」皇上眼中欲色未褪,将锦被为我仔细掖好,声音略显沙哑含糊,「你若还觉得羞恼,朕便传谕给皇后,这几日你就待在永安宫,不必见她们。」

我气喘吁吁的,还没缓过来,也没能听清楚皇上说的什么,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朕还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去处理,让宫人伺候你午膳吧。」皇上面色如初后,就唤了宫人进来,春风得意地就踏出了永安宫。

不多时,我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饭呢,便有宫人将一对对崭新如初的香囊剑穗,一叠叠针线细密整齐的中衣,一沓沓原封未动的诗词歌赋流水似的送进了永安宫,送着送着,屋里便既有焦尾古琴又有白玉棋盘,既有强弓硬弩又有雕龙宝剑,直到送来一扇五光十色的大屏风的时候,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是哪个嫔妃闲的给皇上绣了这么大一扇屏风?莲蕊当时怎么没跟我说过??

傍晚之时又有圣旨晓谕六宫,之后凡有嫔妃进献皇上之物,皆送往永安宫即可。

「昭仪,咱们永安宫放得下吗?」莲蕊看着宫人进进出出了一下午,听完旨意看着我,眼中满是绝望,后妃对皇上泼天的热情永安宫怕是承受不起啊。

「昭仪,咱们永安宫用得着吗?」翠心皱着眉展开一件件男子中衣,翻了几页厚厚一本棋谱,拉了拉怎么都拉不动的强弓,看着我欲哭无泪。

我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我就说承元止能安什么好心。

「说不定……能用上呢……」我心虚地踢了踢大屏风,心中道听天由命吧。

可没想到,它们却真的派上了用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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