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栏的话
生、老、病、死,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留下医生的印迹,他们为你减轻疾病带来的痛苦,帮你回归健康的生活。
行医几十年,感悟万万千。走过漫漫从医路,医生最想道出的心声是什么?
10月起,《生命时报》新增“名家谈医”版,为全国有影响力、在各领域有突出成就的医生搭建一个畅所欲言的平台,听他们谈医德、医术、医患、医改、医风。
《生命时报》第1264期头版刊发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华医学会妇产科学分会主任委员郎景和撰写的《用伟大的爱去做些小事》,畅谈他对医学人文的研究和思考。
撰文专家
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华医学会妇产科学分会主任委员 郎景和
1940年,我出生在长白山下、图们江畔。由于父亲希望我成为一个温良恭俭、宽柔简廉的人,就取名“景和”,或可“春和景明,波澜不惊”。1964年,我从白求恩医科大学毕业,很幸运地被北京协和医院林巧稚大夫选中,成为一名妇产科医生,如今已行医54年了。
近些年来,医学技术发展很快,推动了临床诊疗的进步,但问题也接踵而至:医生追求技术至上、医疗缺乏人文关怀、医患关系每况愈下……导致这些问题的症结在哪?出路又在何方呢?
我认为,探讨医学本源和医疗使命的“医学人文”或许能为我们提供答案。
和疾病的斗争永无止境
需要明确的是,医学存在难以克服的局限性和风险性。先来说说医学的局限性。很多人认为,如今科学技术迅速发展,医学进步理应突飞猛进。事实上,医学总是相对落后的。
一方面,医学的进步往往依赖于化学、物理学、生物学、工艺学等其他学科的发展。比如物理学家伦琴如果没发现X线,就不会有后来医学上的放射检查。可见,医学总是在其他科学的前拉后推下“爬行”。另一方面,医学研究的是人类自身,不能随便拆卸和取材,或进行这样那样的试验,存在的未知很多。因此,医学发展到现在,我们对人体和生命的认识依然有限,并不是“什么都知道”,而是只知道一小部分。认识的提高往往需要漫长的过程。
举个例子,1949年,葡萄牙人莫尼斯凭借发现“前脑叶白质切除术”对特定重性精神病患者有治疗效果,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一段时间内,很多人接受了这一手术,却出现严重并发症,后来该疗法就被取缔了。
关注医学信息的朋友可能知道,科学研究总是前后矛盾,比如一会说基因治疗好,一会又说它有问题;一会说干细胞疗法不得了,一会又说缺乏依据。
正如美国哲学家理查德•罗蒂所说:“真理不过是我们关于‘什么是真的’的共识,这不过是一种社会和历史状态,而并非科学和客观的准确性。”随着认识的深入,即使是我们已广泛应用的疗法,在不久的将来也许也会被推翻。
客观来说,目前大概只有1/3的病能治好,有1/3虽然治不好但有方法减轻痛苦,还有1/3的病医生也束手无策。1/3的病能治好,只能说明人类取得了暂时性胜利,因为疾病总是伺机反扑,或“提升水平”,把人类推入下一个陷阱。
你看,1981年出现了艾滋病毒,2003年SARS病毒(可引起非典型肺炎)暴发,2009年甲型H1N1流感蔓延,2014年埃博拉病毒大规模流行……病毒不断翻新变异,人类不能完全征服它们,我们和疾病的斗争也就永无止境。
再来说说医学的风险性。
一天,我们科的一位医生兴高采烈地对我说:“郎大夫,我已经做了十几例卵巢癌手术了,输尿管一个都没伤过。”我说:“那很好!但也许是你做的还不够多。如果做一百例,且遇到更复杂的情况,还能如此吗?”我这么说,不是给年轻人泼冷水,而是让他牢记:医学永远面临很大的风险,不能掉以轻心。
医学风险体现在很多方面。诊断时有误诊风险;用药时面临毒副作用的风险;做手术时,麻醉、出血、损伤、感染等都是风险。
风险是否发生,和患者的病情复杂程度有关,和医生的素质、技术、责任心有关,也和医院的条件、管理有关。即使全部风险因素都被控制,一名医生从不犯错也是不可能的。
实验可以失败,可以重来。而医生犯错的结果发生在病人身上就很可怕了,这就让我们时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医学的本源不仅是治愈
了解医学的这两个特点,对我们有什么指导意义呢?我们从患者和医生两方面来看。
对患者来说,了解医学的局限性和风险性,就能理解医生在面对某些疾病和风险时,其实和患者一样无可奈何。
经常看到患者家属抱怨:“我们明明是走着来医院的,怎么能躺着出去?一定是医院和医生有问题,你们误诊误治!”在讣告上,最常见的说法是“某人因病医治无效病逝”。为什么要强调“医治无效”呢?每个人都会生病和死亡,难道最终都要怪“医学的无能”吗?
医生对疾病的诊治往往不能完全到位,病人需要理解这点。期待医生什么病都能治好,期待他们从不犯错,是不现实的。
另外,患者了解了医学的局限性和风险性,就不会轻信医学骗局和“包治百病”。
几年前,一个医疗器械厂家的工作人员找到我,推销他们的机器。他说,这个机器小到冻伤大到艾滋病都能治好。当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后来,我奉劝这名工作人员:“以后推销时,千万不要说‘什么都能治’,如果这么说,大概是什么都不能治;也千万别说‘没有任何副作用’,若是这么说,大概是什么作用都没有。”大家也要记住这点!
对医生来说,了解了医学的局限性和风险性,除了鞭策自己努力钻研业务、提高技术、改善服务、减少犯错之外,更应明白医学的本源不仅仅是治愈。
正如美国医生特鲁多所言,医学“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医生的注意力不能只集中在疾病本身,因为我们能做的十分有限;而是要集中到患者体验上,去关切和爱护。
也正是因此,我认为,医学不是单纯的自然科学,而是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结合学科。
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特蕾莎修女曾说:我们常常无法做伟大的事,但我们可以用伟大的爱心去做些小事。医学和医生的力量其实十分渺小。我想,“用伟大的爱去做些小事”也应成为医生每日工作的出发点。
单纯依赖检验报告是危险的
光导纤维工艺让光亮和视觉几乎可达到身体的每个角落;电子计算机技术使影像检查清晰剔透;生化、免疫等检查能帮我们及时捕捉疾病的踪迹……科学技术延伸增强了医生的感官能力。
也正因此,做诊断时,经典的视、触、叩、听,似乎成了操练场上的“一二一”,令年轻医生觉得乏味生厌。
然而,患者是有思想、感情及不同家庭、社会背景的人。一名患者入院后,经过多项繁琐的检查与化验,很多时候,他会感觉医院像个维修厂,而自己是个零件破损的机器,躺在一条冰冷的流水线上。这是不对的,患者理应得到温暖的人文关怀。
其实,疾病诊疗中,再高级的检查仪器在面对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时,能力都很有限。比如,疼痛就很难测量,它是一种感觉,一种因人的敏感性、耐受性而异的反应。如果忽视病人的心理感受,再好的药物也可能难以奏效。
此外,现代技术带来便利的同时也有弊端,一些检查本身就会导致损害,一些药物可能引起新的疾病。
总之,如果医生只注重检查,可能只见病,不见人;如果病人只相信仪器,可能只见药,不见医。医学不是数字的传递和冷血的判断,医生也不是维修机器的工程师。
只会开检查和处方,不愿接受患者咨询,不会做解释工作的医生,只能算“半个医生”。
仪器、实验室不该成为隔离医生和病人的一堵墙,这有悖于医学的宗旨,是当代医学的危机。
我的老师林巧稚大夫在世时经常告诫我们,医生要永远走到病人床前去,做面对面的工作,单纯地或仅仅依赖于检验报告做医生是危险的。
她自己就是这么做的。林大夫没有结婚成家,医院和病房就是她的家。她的办公室就在产房对面,产妇一声不寻常的呻吟,她都能敏感地听出来。外出开会回来,她首先去看的是病人。
她还有个家,在北京东单的一个小楼上,与其说这是家,不如说是她暂时逗留歇息的地方。在这个家里,一部电话始终连着妇产科,几十年来,一直牵动着林大夫的心。
林大夫喜欢别人向她请示商讨问题,厌恶自以为是。电话打过去,她从不厌烦和敷衍,总是仔细询问,给予具体指教,有时觉得情况不够清楚,便撂下电话赶到医院面对面沟通,无论盛暑严冬或深更半夜。她还喜欢你把处理结果告诉她,否则她会一夜睡不好。我们有值班也有休息,可林大夫却是“一辈子的值班医生”,从未离开病人和临床。
医生愿意采用新的技术这当然没有问题,我也无意呼吁医生“返璞归真”,只是希望大家正视自己的病人。
前不久,一位从外地来的病人找到我,拿着一口袋的检查报告,其中不乏磁共振、PET-CT等昂贵的检查。我一看只是普通的子宫肌瘤而已,简单一查就清楚的事,让病人白着了多少急,白花了多少钱?
因此,即使在这个讲循证医学的时代,我仍想强调临床经验的重要性。
我们常说,教科书中关于疾病的典型症状,可能最不典型,因为同一个病发生在不同人身上可以千变万化。而有经验的医生可以从一瞥一嗅中做出准确得令人惊奇的判断,这离不开与病人面对面的观察和交流。
一个医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轻视临床一线的实践。
100年前,现代医学之父威廉•奥斯勒预言:现代医学实践的弊端是,历史洞察的贫乏,科学与人文的断裂,以及技术进步与人道主义的疏离。令人遗憾的是,100年过去了,这三大难题不仅没有解决,而是愈演愈烈!这将严重影响医学的发展、医生的成长和医疗的改革。频发的医患冲突、升级的医患矛盾,就是一个典型的表现。
医患关系是个“活结”
过去也有过激的患者,报复给自己看病的医生护士。但现在,一位年轻大夫被患者砍伤后身亡,传到网上竟有一些网民为凶手叫好,可见医患关系的恶化。在面对疾病时,医生和患者本该站在一条战线,如今却发展成这个局面,实在让人悲哀和郁闷。
综合来看,医患矛盾和伤医事件的起因,往往是患者对医学、医疗、医生缺乏了解,期望和结果落差大,医生和病人交流不够,以及医疗费用贵、医院服务差等问题。
随着医疗改革的深入,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逐渐得到缓解,可是如果患者仍对医学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医生没有站在患者立场改善服务态度,即使有一天看病不难了、价格也不贵了,医患矛盾还是得不到根本上的解决。
我认为,医患关系是个“活结”,解开的方法是了解、理解和谅解。
作为患者,要了解医学的局限性,不要以为只要到医院来,什么病都能治好;要理解诊疗存在的风险,和医生共同商讨,选择一个适合自己的治疗方案;要谅解医生的困惑和无力,医学的窘境和无奈。
作为医生,我们更应从自我做起。我常对年轻大夫说,你会遇见各种难治的病,也会遇见各种难处的病人。没关系的!只要心平气和、泰然处之、以诚相待,我们就可以和病人处得很好。
了解患者的痛苦
一些医生对患者的感性认识缺位,既不了解他们的病痛,也不理会就医过程中的烦和难。我是一名妇产科男大夫,我不会得任何妇产科疾病,但作为妇产科专家,我通过不断学习和长期实践,非常了解女性患者如何难受。
每年有多少患者千里迢迢地从外地来北京协和医院看病,初来乍到,他们可能连怎么挂号、找哪位大夫看病都不知道,心中的焦虑和无助又能和谁说?
医生给患者开出的第一张处方应该是关爱,一启齿、一举手、一投足都应表达对病人的负责。
诊疗过程中,医生要多些悉心体察和感情交流,善于倾听和解释;在患者做手术的前一天,医生去看望,进手术室之前,医生还要去看,这样一来,患者心里就会很有依靠感,觉得安宁。
当患者觉得自己被接受和了解,便会更加信任、配合医生。
理解患者的要求
医学有专业性,患者不懂非常正常。在面对患者提问时,医生有义务和责任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解释明白。但现实是,一些医生表现得很不耐烦,在选择诊疗方案时习惯自作主张,忽视了病人关切的需求。
举例来说,在妇产科领域,一些疾病的治疗往往考虑切除子宫,但患者若是一位年轻女性,子宫切除可能让她丧失很多,不仅是生育能力,或许还有尊严。作为医生,我们为什么不替人家考虑更多呢?
诊治过程中,医生在遵循医疗原则的同时,也应倾听患者的想法,解除他们的顾虑,因为医治患者医的不只是生理疾病,还要考虑他的心理状态。
医患经过充分交流,选择医生最有把握、患者和家属最情愿的方式治疗,才是最明智的。
谅解患者的抱怨
即使做到上述两点,医患矛盾或许也不会完全避免。面对患者的意见时,佛家有句话或许是座“灯塔”:示他人以善意、关怀和尊重,尽管不是每次都得到回报,但我们内心的幸福感和满足感会与日俱增。
这样一看,做医生真是太不容易了!
是的,一名优秀的医生,不仅要努力提高专业技术,还要学习更多:文学可以弥补人生经历之不足,增加对人与社会的体察和理解;艺术可以激发人的想象,给人以心境的和谐与美的熏陶;伦理和法律是各种关系、语言和行为的界定。
医生还要始终保持敬畏之心。
敬畏生命,生命属于每个人,只有一次,弥足珍贵;敬畏患者,他们把生命交给我们,患者是医生真正的老师;敬畏医学,医学是未知数最多的浩海,是庄严神圣的事业;敬畏自然,自然不是神灵,是规律和法则,要去探索、认识和遵循。十年磨一剑,百岁难成仙,寻寻觅觅一辈子或许还不能“得道”。以上是我从医几十年在医学人文上的思考和感悟,与您分享。
本报记者李迪整理 本期编辑:徐文婷 王晓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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