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生于1920年农历9月,当年是一个闰年,农历庚申年,猴年,同时也是民国九年。
父亲出生于江苏海安与姜堰交界的双楼乡(原双楼公社),现合并于曲塘镇。连同大姑妈、小姑妈和二叔,他们一共兄妹四人。
在父亲10岁的时候,爷爷抱病离世,奶奶带着四个孩子,与穷困潦倒苦苦抗争。奶奶顽强活到83岁,辞世于1976年,大姑妈活到94岁,小姑妈和二叔接近80岁。
父亲也算是个手艺人。爷爷在世的时候起,他就跟在一个叔爷爷后面学着“画菩萨”、“扎纸扎”;“农业社”初期的时候开过豆腐店磨过豆腐;农业学大寨的时候,为生产队装运货物行过大船;还和我妈两人共“驾”一船,为生产队罱(lǎn)过河泥。
到了80年代后期,父亲基本上又重新操起了“画菩萨”、“扎纸扎”的旧业,一直持续到98岁之后。
说起父亲的“画菩萨”、“扎纸扎”,在方圆几十里范围内也算是“大师级”的水平,菩萨画得佛气活现,纸扎扎得工整稳固,有的人家甚至能为请到父亲到他家扎纸扎而倍感自豪。
说起画菩萨,父亲最感觉骄傲的一件事是,当他才十几岁的时候,就去过离家三四十里路远的县城,到著名爱国人士韩紫石的家,给韩家画“中堂”菩萨,菩萨画成吃饭的时候,韩省长为表示对画菩萨艺人的感谢之意,还特地让他座上了“大位子”。每每说起这段经历的时候,父亲总会流露出一种快乐与自豪。
虽然父亲的菩萨画得好、纸扎扎得好,但是却是个目不识丁之人,凭借着对字形的观察和记忆,他对着字写字,写得有板有眼,就连那菩萨两边的对联,也是他自己先用毛笔蘸着从房后的ke(音)树上割开个口子流出的树汁写成,再用带有金粉的贴纸拓印上去的,与那传神的菩萨像搭配默契对接无缝,这“拿手活儿”在周围“画界”也是堪称一绝。
其实,父亲在政治上也曾经辉煌过。那是在土改和人民公社时期,父亲还当上了大队的干部,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村里帮助做工作,但是由于家里的孩子太多忙不过来,那时做干部又是基本无报酬,还是我妈跑到大队支书面前苦苦哀求,才让父亲“辞”了干部、退了党。
父亲生养有我们兄妹4男4女,其中有一男一女在10岁前夭折,其他3男3女正常成年成家。
我在兄妹们中排行老五,上有两哥、两姐,下有妹妹。我们兄妹虽没有成就什么惊动天地的伟业,但却都是安分的守法公民。
顺着父母这条枝干,我们兄妹6人先后成家生子,子又生孙孙又生子,一个大家族光就因为血脉相承的就有四十来人,共享过让许多家庭垂涎三尺的五世同堂。
虽然父亲一生慈悲大义,最终还是抛弃我们,作古于2021年元月5日。
他走在一个清爽的早晨,追随着一缕云烟走得悄无声息;他走上了一趟不归的西路,却用脚步敲打着我们心中的丰碑。
这样说来,按照实龄算他是整整100岁;按照虚龄算他是101岁;按照“毛”的算法他又该是102岁;不管如何计算,他总是一位百岁老人、我们的百岁父亲。
作为我这个辈分的人操办过的重大活动中,父亲的百岁庆典应该是最为隆重和喜庆的一次。
那是公元2019年10月1日,农历9月初三,国庆节,父亲生日,国庆长假,好事赶上了好日子,好日子里办好事。
生日当天,北京天安门广场大阅兵,我们家搭台唱大戏,亲人团聚朋友道喜,济济一堂摆上了几十桌,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比年轻人的大婚还要喜庆。父亲沾沾自喜地说,“县上来了干部,公社也来了干部,现在的公家(指政府)真晓得关心我。”
有朋友开玩笑说到,“你们家张老头儿真的不简单,过个生日都弄成了举国同庆!”
去年父亲101岁生日也是老人家最后一次生日的时候,我们安排得比较“低调”,因为不是假期间,只能是兄妹全家及其子女为老人祝寿。
父亲走了,他走得似乎急切,但又走得符合逻辑,一切都在预见中,一切都是走完了该走的程序。
细数起来,父亲几乎没有留给我们什么物质财富,但是带来的、留下的精神财富会让我们享之不完用之不尽。
吃苦耐劳父亲在家是长子,爷爷早逝时小姑妈6岁、二叔才3岁,他自然就成了家庭中的支柱和精神领袖。
早年我们知道他名字的时候叫做张桂勤,兴许是他的命运注定了,他的一生就要与勤劳吃苦扯不断联系。他所从事的行当,无论是画菩萨、扎纸扎还是磨豆腐、行大船,无一不是极为吃苦的工种。我们本地就有“要得苦,行船、打铁、磨豆腐”的谚语,足见父亲的命运就该勤得人之勤、吃得苦中苦。
可以设想,要是不吃苦,兄妹们怎么长大成家,要是不吃苦,子女们怎么成人成家,要是不吃苦,那个年代的奶奶怎么能支撑到83岁?
父亲自己也曾调侃过,瞎子给算过命,他天生就是一个捱杲(aigao,方言,吃苦的意思)的命,就像做戏的猴子一样不能趴在戏箱子上享福,只能不停地做、不停地让人耍玩。
只是到了在生产队干活儿记工分的时候,记账的人也会经常将他名字写成张桂琴或张桂芹;后来80年代后期办理身份证的时候,不知是谁给他落笔为张桂芹。
菩萨心肠父亲的菩萨心肠既和奶奶的慈眉善眼相关,也可能与他的画菩萨经历有关。
1940年10月,黄逸峰、李俊民等在海安曲塘组建了一支特殊的联合抗日队伍,简称“联抗”,联抗部队活跃在曲(塘)北、海(安)北以及整个兴(化)南、泰(州)北和东台西部水网地区,英勇抗日战功赫赫。
1942年秋,父亲老家的河北(当地的大河以北)地区爆发一场战斗,战斗中一位姓华的指导员壮烈牺牲。牺牲之后,因为害怕敌人的报复,无人敢为华指导员收尸。当时也才二十出头的父亲知道了此事,自己出去借钱买了口棺材,喊上另外几个农民,赶在深夜偷偷地将华指导员装棺入殓,掩埋于一处荒地里。
后来有人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父亲并没有多少豪言壮语,只是淡淡地说,“华指导员是个好人,打死了好多鬼子”。
这件事是否与父亲后来在大队做干部并入党存在关联,现在已经无法考证了。
我们记忆当中,父亲经济条件最好的阶段就是从1978年初我读师范学校之后开始。那时候,我的哥哥、姐姐全部成家,我的下面就剩下一个上初中的妹妹,比较而言,父亲的经济负担减轻了很多,加之老手艺继续在做,这样“一减、一加”的效果叠加,父亲感觉比过去富裕多了。
我们那一届是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一届,后来,包括第一次高考未能录取而继续复习、复考和考取大学的人很多,这当中也包括我们家亲戚朋友的孩子,还包括和我一起上过学、复过习的“鬼”朋友们。在这些孩子考取和上大学放假的时候,父亲都会少则几十块、多则一二百块的塞给他们,还会夹带一两句“勉励”的话。
听周边邻居讲,就是之前很困难的时候,父亲要是知道了谁家有个急难,也会给予一些接济。为此,有人还送给过父亲一句歇后语,叫做“张桂芹救穷人——讨饭养花子”。
穷则思变家庭贫寒,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弟弟和妹妹,父亲的家庭生活艰难可想而知。
没办法,穷则变、变则通。为了养大孩子,父亲没有少动脑筋。
60年代初,他教给我大哥、二哥学会脱土坯挣钱,安排大哥、二哥去江西“淘金”,安排大哥学篾匠,安排二哥在家养羊、养鸭,还将大姐送到曲塘纸坊里当童工去染纸。
等我出生两三岁的时候,父亲竟然将男女双胞胎的二姐送给人家抱养,后来因为二姐不断偷偷跑回家才不了了之。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父亲还有了将我出继给别人家的“动议”,后来因为生活的渐渐转好和时代原因才无奈地让计划搁浅。
本分逸当父亲没读过书,是一个道地的农民,所以我们家没有什么成文的家训。但是,几十年的成长过程中,“要逸当”这三个字却深深注入了我们的骨髓。
“逸当(yìdāng)”一词,在我们老家乃至周边很大一块地区,都是口口相传通俗易懂的说法。对于稳重、靠谱、安分的人,常常说成——这个人很逸当;相反,则常常说成——这个人不逸当。
在我十二三岁时候的一个初夏,早上的时候,二哥给了我一大把的干炒蚕豆。到中午回家的时候,袋子里还有几颗,在我拿出来吃的时候,被父亲看到了。他很清楚,这几天家里并没有炒豆子,哪来的干蚕豆呢?
其实那是头一天晚上,二哥到生产队场 “打更”,就是三个人在 “更棚”睡一夜,为生产队站岗,还能记2分工。几个“打更人”趁着夜色,掀开生产队蚕豆堆子的草苫(shān)子,“拿”走几斤,去了一户人家炒熟了吃。
父亲知道了缘由,大声呵斥着我二哥:“这就是偷公家的杲昃(gǎo zī,指东西),我们家从来不偷人家的杲昃; 我不晓得说过多少次,要逸当!”见父亲大怒,二哥和我们都不敢作声,直至后来,在母亲、姐姐的劝解下,风波才算平息。
1978年的春天,那天气很暖和,似乎人们的心情也比之前爽朗了许多——我要出去上师范了。正式出门的时候,父亲对我的交代比过去多得多了,什么你是“公家人”了,吃“公家饭”了,等等,不过,重点还是在强调——“要逸当”。
正是因为父亲不断地用“要逸当”在敲打我们的耳朵,父母这根主线上延续下来的从第一代一直到第五代的五六十人中,有的做老板,有的当公务员,有的做老师,有的干个体,几十年过来,竟然没有一个人触碰过国家法律和党纪政纪。
讲究信用我小的时候,经常会听到父亲跟母亲说,某某某借钱的事说好了,过两天你去拿;还说,“我对他说了,别担心,我家猪圈还有只(头)小卡猪(半大的猪)”。他的意思是说,我们家有希望、有实力,让借钱人放下后顾之忧。
当然,父亲借下的钱应该是都如期归还了。反过来说,后来父亲经济状况好转的时候,没有人来家要过钱,也没有人冲着我们有工作拿工资的子女们讨过债,这就是证明。
在解放前后,父亲帮助我们后来相邻生产队的吴姓人家种过地,说白了就是帮人家种地,打了粮食归自己,但需付给人家300元的钱。
那时候,父亲穷,一拖就是几十年,但是人家也从来不提这件事,直到80年代初,稍微能够转过身,父亲义无反顾地将早年欠下的300元钱如数偿还。虽说没有加上该给的利息,但是吴姓人家感受到了父亲的陈债不忘言而有信,逢人便说逢人便夸,这件事在客观上也为父亲和我们儿女赢得了脸面和光彩。
( 创作于2021年6月)
未完,欢迎阅看《父亲是怎么活上100岁的?》(下)
原地址:https://www.chinesefood8.com/25397.html版权声明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站立场。
本文系作者授权发表,未经许可,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