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71年，长安城风雨飘摇。

一位已过花信年华的女子，双手被绑在身后，不得动弹，只有被风吹乱的头发，在空中狂舞。

在这即将被问斩的时刻，往事纷纷浮上心头，而女子却早已心如止水。

这女子便是唐代四大女诗人之一的鱼玄机，这一年，她才27岁。

对于鱼玄机的才华，施蛰存曾这样评价：她的诗功力在薛涛之上，与李冶不相上下。

但在市井坊间，人们更乐于从她的诗词中，窥探其苦难的爱情。

鱼玄机本是吟诗的飞鸟，却羁绊于凡尘里。

孰不知，在这尘世里，若执念太深，终将是悲剧。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公元844年，甲子年。

这一年，长安落魄书生鱼氏喜得千金，据说甲子年出生的孩子资性英敏,有进取心，所以他给爱女取名幼薇，期盼女儿像幼小的蔷薇一样生机勃勃。

尽管家境窘迫，鱼氏依然竭尽全力送女儿进学堂学习。

鱼氏苦读多年，未曾考中功名，着实少了些读书天赋。不曾想女儿却聪颖好学，小小年纪便识字吟诗，被人唤作女诗童。

幼薇十岁时，父亲病逝，无奈之下，她只好辍学，随母亲返回长安城。

为了养家糊口，母亲在青楼寻了一份洗衣的活计。

烟花柳巷之地，除了胭脂粉，还有才子诗。

大名鼎鼎的温庭筠，也是这里的常客，他听说了鱼幼微的故事后，久久不能放下，于是便寻了过来。

眼前这个女孩，已至他胸口高，柔弱中透着灵秀之气，还未开口，已让人难忘。

两人站在江边，一阵微风吹过，柳枝轻拂脸庞，温庭筠脱口而出：“不如以‘江边柳’为题，作诗一首，如何？”

温庭筠的才华无人不知，此次亲自来寻，这让鱼幼微既感动又悲伤。

感动的是自己苦学多年，终于有机会向一流才子展示；悲伤的是自己虽有天赋，却无法继续求学。

只见她略微沉思，脱口吟道：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鱼幼微在片刻间，便把眼前秋景和自己的不幸，借诗表达出来，她遣词造句的才华着实让人惊叹，于是温庭筠当即决定，要亲自辅导这个女孩，不能荒了她的才气。

得到大师真传的鱼幼薇，十分珍惜这难得的机遇。

平时除了勤学苦练外，她还随温庭筠探访朋友、参加宴会，随着眼界的开拓，所做诗词，已不再拘于青春呓语。

转眼间，鱼幼微已十四岁，她天赋过人、文采斐然，但奈何是女儿身，无法参加科举。

又是一年放榜之日，新科及第的进士纷纷在崇真观南楼题名，这一天鱼幼微恰巧路过，看到人潮涌动，感慨之下，她挥笔写下：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唐才子传》这样评价鱼幼微：“性聪慧，好读书，尤工韵调，情致繁缛。”

成功的人大多勤奋又自律，谦虚又上进，盛名之下的鱼幼微，也不外如是。

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路尘

罗衣缥缈的鱼幼微，转眼已至豆蔻年华。

失去父亲后，温庭筠是陪伴她时间最长的异性。他带着鱼幼微，所见之人，多是同时期的杰出龙凤，所入场所，也是文雅之地。

情窦初开的鱼幼微，对爱情有了最初的向往：她爱慕的人，一定也要满腹经纶、儒雅有趣！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一想起温庭筠，她便眉梢带笑，没想到，她对温庭筠的这份情，早已深沉到覆水难收。

后来温庭筠赴他乡为官，鱼幼薇做《早秋》表白心声：

嫩菊含新彩，远山闲夕烟。凉风惊绿树，清韵入朱弦。

思妇机中锦，征人塞外天。雁飞鱼在水，书信若为传。

面对这首情意满满的诗，温庭筠怎能不明白：这个美丽的女子是在向他示爱啊！

一向恃才不羁、刚正不阿的温庭筠，第一次感到了怯懦和自卑。这一年，鱼玄机才十几岁，而他温庭筠已46岁了。

面对比自己儿子还要小几岁的女子，他不回应，也不主动，或许这已是他极力克制感情之后的体面了。

然而，对于这少女怀春的心思，作为“花间派”鼻祖的温庭筠恐怕比谁都懂。

他懂鱼幼薇的“入骨相思”“宿妆惆怅”，也把鱼幼薇的心思写成词，填进婉转的曲调里，但这依然无法圆鱼幼薇的鸳鸯梦。

温庭筠曾劝她另付春心，然而见识过那么多才子的鱼幼微，却对那些世俗之人无法动心。

温庭筠心疼她的一厢情愿，三思之后，他决定亲自做媒，引荐当年状元李亿与鱼幼薇相识。

李亿，字子安。作为温庭筠的挚友，李亿的才华也是出类拔萃的。他和鱼幼微以诗会友，作词为乐，两个年轻人很快互生情愫。

然而，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李亿已娶名门之女裴氏。裴氏几百年来家族兴旺，势力极为强大。状元郎瞒妻立妾的事情，很快便传遍京城。

纵然鱼幼微甘愿做一辈子小妾，但这段姻缘终以裴氏不容她，而闹得沸沸扬扬。不久，李亿赴家乡江陵为官，彻底离开了她。

这个结局，鱼幼微早已料到。只是真正离别时，想起曾经锲而不舍、却依然无果的感情，重蹈覆辙的悲伤压上心头。

她看到卖花人降价处理牡丹，却还是无人问津，又想到自己，不禁悲从中来，写下《卖残牡丹》：

临风兴叹落花频，芳意潜消又一春。

应为价高人不问，却缘香甚蝶难亲。

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路尘。

及至移根上林苑，王孙方恨买无因。

真正的爱情，是在合适的时间，遇上对的人，是丰盈的自我遇上有趣的灵魂。

而困于爱情的鱼幼微，却在感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她不明白，盲目的执着是换不到真正的爱情的。

自我感动的假象，不过是自我沉沦的悲哀。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李亿离开后，鱼幼微期盼过，绝望过，甚至前往江陵去寻找他。

她说自己只是去游玩，可这时期大量的诗作，出卖了她的心。

她写《春情寄子安》《江陵愁望寄子安》《隔汉江寄子安》……子安子安，想的念的全是子安。

她想他：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她想他：书信茫茫何处问，持竿尽日碧江空。

她想他：山路欹斜石磴危，不愁行苦苦相思。

身陷爱情的人啊，看山看水都是思念，风花雪月全是浪漫，只是这双人行的浪漫，落在一个人心头，便是无尽的落寞。

红尘万丈，不过是想要执一双手，靠一副肩，爱一颗心，白头偕老，却难遂人愿。

对于抓不住的爱情，她第一次，想放手了。

公元863年，鱼幼薇在昭仪节度府寻得一份职务。

但她自由惯了，不过三年，便挥袖离开。

她想寻一方净土，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于是来到了位于长安城东的咸宜观。

她试图与过往一刀两断，想和自己再也不见。于是她选择了出家，改名“玄机”。

进了道观，终日与青灯为伴，灯下，是无尽的寂寞。历经过繁华，这份清苦似乎难以忍受。

女诗人入道观改名的事情很快传遍了长安城。人在盛名之时，往往会被绚烂的追捧迷惑，鱼玄机渐渐被前来寻她作乐的贵公子迷了双眼。

耐不住寂寞的她，每日与贵公子们对酒当歌，鸣琴赋诗，潇洒至极。

她甚至还在道观外墙贴出“鱼玄机诗文候教”几个大字，此后，前来道观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鱼玄机喜欢这热闹的场面，那些能够与她对诗作词的，和她心意相通的人，会被她邀请进道观。

这其中有位叫陈韪的乐师对鱼玄机十分迷恋。陈韪通乐律，懂诗词，技艺虽不算出众，但小有才华，为人谦和，温润如玉。

面对陈匙温柔的示爱，鱼玄机沉沦了。她与陈匙幽会、郊游踏青，宛若恋人。

甜蜜之时，鱼玄机忘记了她入道观的初衷，忘记了爱情曾给她刻骨铭心的痛。

陈匙对她那样好，是前两个男人都未曾给过的好。

她深信这是一段蒹葭情深的爱情，她又一次毫无保留的交出了自己。

她不知，这可怕的错觉，正在将她推向万丈深渊。

有一天，她怀疑侍女绿翘与陈匙有染，拷问之下，绿翘竟说“练师欲求三清长生之道，而未能忘解佩荐枕之欢”，言外之意是嘲讽她整日说着要清心求道，却难断红尘情事。

鱼玄机一时恼羞成怒，所有的委屈愤懑涌上心头，竟命人将绿翘打死了。

“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 如果说遁入道门时，她还有留恋，踏入狱门时，她已经放下。

只是这份释然，来得太晚太晚了。

吃了人命官司的鱼玄机，无论是爱情，还是自由，均到此为止。

她对爱的执着，那样炽热，那样浓烈，即使知道错付了人，依然如飞蛾扑火。

《名媛诗归》如此评价鱼玄机：

绝句如此奥思，非真正有才情人，未能刻划得出，即刻划得出，而音响不能爽亮……此其道在浅深隐显之间，尤须待有秀气耳。

鱼玄机把得不到的爱恋，碰不到的爱人，写进字里行间，字字见血，那诗词都挂着泪似的灵动，让人心动，亦让人心痛。

腹有诗书的她，本可以像飞鸟一样洒脱，却执着于追求才华，执念于错付的爱情，画地为牢，困顿一生。

人生苦短，该放手时需放手，切不可执念太深，酿成悲剧。

作者 | 晓山明，拂晓语轻梦，素履踏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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