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俑

素材源自《郭公案》

01

清朝某年，广东惠来县有个艄公，名叫高寿，驾船专做海上生意，既载客人，也载货物。

一天，他照例驾船出海，搭了一个名叫武元名的客人。

这位客人来自徽州黟县，去广州府买白藤、沉香。

这人带了一皮箱银子，重达八百多两，是家人帮他抬来的，家人送到船上，就回去了。

那天不知怎么回事，高寿的生意特别差，只有武元名一个客人，加上他本人，整条船上，仅有他们两人。

高寿见了那些银子，早就起了歹心，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因为客人怕人暗算，总是呆在舱内，从不出来。

几天后，广州就要到了。

当时是一个晚上，月明如昼，水天一色，高寿见上下无船往来，觉得是下手的好时机，便决定下手，不然到了广州，就没机会了。

怎样才能得逞呢？

他灵机一动，大惊小怪地叫道，武客人快出来看啊，这里有条大鱼，这条鱼有两个头，真是太奇怪了！

两个头的鱼？

这可很新鲜，武元名一时忘了防备，不由自主地把头伸出舱外，早有准备的高寿来到舱内，把武元名的头向后一托，武元名前轻后重，站立不稳，一下子跌入水中。

可怜万里孤身客，就这样化作茫茫海底尘！

02

谋了武元名的银子，高寿架船来到惠来，把船卖了。

他挑着谋来的银子，来到长平村，先是买了一座小房子，弄了些地来种。

一年后，他才用那些银子，娶了个姓李的老婆。

又过了一年，他们有了个儿子，聪明伶俐，活泼可爱。

直到那时，他才开始大胆地使用那些不义之财，又是买田买地，又是修造大屋，仅修建的房子，就花了数百两银子。

又过了几年，儿子七岁了，高寿送他去读书，先生给他起名高达。

这个聪明的孩子，自从师以后，每天都有进步，小小年纪，竟有儒者气象。

十三岁时，高达顺利考入惠来县学，高寿给他娶了个姓王的媳妇。

自从谋了客人的银子，高寿虽然逐渐成了巨富，心中却时时不安，媳妇娶到家那一年，这种不安更加强烈，他便想请和尚做几天功课，超度被害者的亡灵。

想到这里，他对老婆李氏说，我过去在海上行船，有一天遭遇大风，船翻了，溺死了不少客人，如今想起来就觉得对不起他们，我想请几个和尚来做几天法事，超度超度他们，也显得我一片好心。

李氏自然同意，便开始准备素斋，高寿随后到北慈寺，请来万大、惠汪、如海等几个和尚，到家来做三天三夜功德。

高寿做梦也没想到，他做这场功德，本为超度武元名，没想到武元名就在他家里，他的儿子高达，就是恨气未散的武元名投生的！

那时的高达已经十八岁，一向性格温存，孝顺父母，然而，这场法事做完，他就鬼使神差地变了，暗中去铁匠铺打了一把尖刀，藏在身上。

03

高达打造尖刀的目的，是想杀了高寿。

他多次趁与父母说话的机会，悄悄掏出刀来，突然举刀，但都被母亲看见，大喝一声你想干啥，才没有成功。

从此以后，他天天寻找这样的机会，高寿不得不随时提防。

一天，高寿对李氏说，达儿也不知害了什么心癫，竟然想杀我，这特么到底咋个回事？

李氏说，待他从学校回来，我问问他咋个了，好叫医生给他治治，不要时间长了，真的成了疯子。

晚上，高达从学校回来，李氏把他叫到身边问道，你不疯也不癫，为何持刀杀父，你到底咋个了？

高达说，不会吧，儿子在学校读书，好歹也是个知书达理之人，怎么会干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

话音刚落，他就又把刀拔出来，口口声声要杀老贼，边说边去找父亲，母亲急忙来拦他，他才放弃寻找，到学校去了。

看他那个样子，仿佛他的行为，已经被另一个人控制，而他自己浑然不觉。

高寿对李氏说，明天我就去他们学校，告诉他师父，叫他师父惩治他一哈，李氏说，那你明天一早就去。

次日一早，高寿穿了礼服，径直来到学校，对邹教官说，小儿高达不晓得啥原因，常带一把尖刀在身上，不时掏出来吓我一哈，要杀我，麻烦老师训诲他一哈，邹教官叫他放心，他会帮他说的。

高寿走后，邹教官把高达叫来，对他说，诗曰，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自古在家尽孝，在国尽忠，你为什么身佩尖刀，天天想杀父亲，你晓不晓得这是逆天大罪？

高达一如既往地很吃惊，老师这话从何说起啊，学生读书知礼，过去瞽瞍（舜的父亲）总想害舜，舜都逆来顺受，学生虽然没有舜那么伟大，但也不至于持刀杀父啊，大概父亲年老糊涂，师父不要认真。

邹师父点点头说，我也觉得你不是那种人，干不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04

回家后，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高达和父母，依然一团和气。

可是没几天，他再次拿了刀，要来杀父亲，还把他爹逼到了墙角，高寿无路可逃，大喊李氏救命，李氏一来，高达就走了。

一天，高寿去看田水，从学校回来的高达看到了，持刀追了他两三里地，口口声声说，不杀死老贼，誓不罢休。

高寿拼命往家跑，跑到李氏面前，埋怨她说，你养了个好儿子，今天在路上，如果不是跑得快，老子就成了你儿子刀下鬼了！

接着大骂，这种畜生，老子不要他了，明天就写状子，到府上去告他，让官府判他龟儿子死刑！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高寿真的来到府中，写了状子，来到郭爷处告儿子：

告状人高寿，系惠来县四都民。告为逆子杀父事。贫事家业，生子高达，年历一十八岁，附名县学。不料心非癫痫，每每持刀赶杀，作此凶残。似此忤逆不孝，不认一本天亲 ，明理而敢为悖礼，至亲而忍于戕亲。乞台斧断，诛此凶人，庶不罹于利刃。望光哀告。

郭爷接了状子，仔细看了一遍，对高寿说，世上竟有持刀杀父、大逆不道的不孝之子？

你儿子可是县学秀才，不是愚昧之辈啊，想必定是你做了啥事伤透了他的心，他才敢如此无礼。

高寿苦着脸说，冤枉啊郭爷，小的只有这个独子，从小供他读书，十六岁时又给他娶了老婆，对他够意思了吧。

哪想到他竟然不认亲父，刀不离身，遇到我就追杀，望爷爷代小的惩治这个不孝之子，小的感激不尽。

郭爷录了高寿的口供，随后派皂隶去把高达拘来。

05

高达带到，郭爷问他知不知道死到临头了，高达又是一脸懵——老爷何出此言？

郭爷说，你为人子，又是个秀才，为何不思尽孝，反而持刀杀父，该当何罪？

高达当即提出口头反诉：

诉状生员高达，系惠来县学。诉为剖冤事。达名仕籍，幼习圣贤，稔知忠孝，朝夕事奉二亲，罔敢一毫有缺。祸因父请山僧 ，超度海魂三日。事散陡心昏惑，持刀逐父，如在梦中 。一时醒来，悔死无及。父怒送台，甘心认死。乞爷推情，死生感激。上诉。

特么这父子俩，可真是一对奇葩！

郭爷派人把高寿叫来对质，高寿见了儿子就骂，虎狼尚且不食亲呢，你这个混账东西，竟然每时每刻都想把老子杀了，是何道理？

到底为何要杀父亲，郭爷也叫高达从实招来。

高达还是不承认，他说，即使是愚昧之人，也懂父母之恩，何况小的多少读过几天圣贤书，怎么会不知天伦而妄行不义呢？

纯粹是父亲老糊涂了，怀疑小的不孝，才出现了这种情况，既然这样，就请老爷重打小的几十大板，把小的打个半死，以让老父心安。

郭爷心想，听这小子的言语，哪里像个不孝之子，高寿告他不孝，难道他真的老糊涂了？

想到这里，郭爷把高达叫过来说，我本不该责打你，但看在你父亲份上，权且打你十板，消消你父亲的气。

说完叫皂隶取棍来，打了高达十大板，然后叫他回去。

高达谢了郭爷训诲之恩，起身正要离开，又冷不防将父亲扭住，嘴里叫道，快取刀把这老贼杀了！

郭爷见事不妙，赶紧大喝一声，高达怔了一下，放了高寿，茫然地看着郭爷。

郭爷明白了，这一定是前世有冤仇，命令将他父、子各监一处。

06

当天晚上，郭爷辗转难眠，想了一夜，仿佛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子杀父者虽有，但还没有听说过秀才这种明理之人，平白无故杀父的，今天高达追杀高寿之事，其中必有蹊跷，待我明天去叩问城隍，定会弄个水落石出。

天一亮他就起床，到城隍殿行香去了，祷告时把高达杀父之事，详细告诉城隍。

然后他在庙里住下，一连住了三天，可是神灵并未显灵。

第三天五更时分，郭爷趴在案上假寐，隐隐约约听到耳边有人说话，告诉他说，若想弄清子杀父来龙去脉，去问高寿双头鱼之事就行了。

郭爷醒来，立即坐轿回府，在府堂坐下，叫人把高寿取来。

皂隶很快把高寿取来，郭爷开口就骂，你这个欺心的奴才，你说高达是你儿子，放屁，他分明是你冤家，他今天杀你，是因为双头鱼之事，你给我老实交代，不然大刑伺候！

高寿一听双头鱼三字，以为郭爷什么都知道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下，磕头如捣蒜。

高寿边磕边说，郭爷饶命，小的不该在二十年前，在海上行船的时候，害死徽州客人武元名，骗他出来看双头鱼，把他推落水中，谋了他八百两银子…

又交代说，他用那些银子，又是买田造屋，又是娶妻生子，上月请和尚在家做了三天三夜水陆道场，超度武元名，没想到刚超度完，儿子就要杀他。

郭爷说，高达乃武元名前身，你害死他前身，如今就该抵他的命！

说完叫人取来高达，对他说，你不是做梦都想杀你父亲吗，今天我把你父亲问个死罪，你觉得怎么样？

高达说，老爷问了父亲死罪，小的平日忿恨，便觉顿消。

郭爷便把高寿上了长板，收入监牢，然后吩咐高达，回去后好好侍奉母亲，牢里那个，好歹也是生你之父，他在牢里的饮食，你不要断，高达答应一声，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