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从那座情感已经干涸的婚姻围城里走出来,赵君红又后悔了。在对待离婚这件事的心态上,她和我大哥迥然不同,她是被动的,我大哥是主动的,因为我大哥已心有所属。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他们都是奔四的人了,若想重组家庭,男人比女人更便捷更无所畏惧勇往直前。
离婚两个月后,赵君红才知道我大哥和罗小蓉的事情。一天下午,赵君红下班后匆匆往家赶,无意间看到马路对面的我大哥搂着一个姑娘的纤纤细腰,边走边聊,兴起时有爽朗的笑声碾碎马路的嘈杂传过来。姑娘怀里抱着一个女孩儿,七八个月大小,长得清纯。从他们那腻歪歪的柔情来看,她判断那是我大哥新交的女朋友。那个小孩儿呢?是他和她的孩子?不可能吧?如果是,那在还没离婚之前他就劈腿了。想到这里,赵君红的心里就像吞吃了一颗半青不熟的苦杏一样,又酸又涩。
赵君红多方打听了解到,那姑娘叫罗小蓉,和我大哥认识是在三年前。那次,我大哥去东北的哈尔滨出差,在北京上火车时,与利用暑假去哈尔滨旅游的罗小蓉在同一排座位上。当时,罗小蓉在读大三。罗小蓉家在四川攀枝花,属单亲家庭,父亲在她五岁时因车祸罹难,母亲独自将她抚养长大。也不知道我大哥使了什么魔力,还是这个刚满二十一岁的姑娘有恋父情结,竟然对他一见钟情,两人在车上便聊得火热。车到哈尔滨,走出车站,两人已如胶似漆。在宾馆登记住宿时,我大哥只登记了一个房间,问:“可以吗?”罗小蓉并不反对,只幽幽一笑,算是默认了他的野心。就这样,在认识不到二十个小时的时间里,罗小蓉便心甘情愿将自己交给了这个已经奔四的陌生中年男人了。
此后,我大哥最乐意去出差的地方便是成都,只要有去成都的差事或去成都周边城市的差事,他都抢着要去,可以有机会和在成都读大学的罗小蓉会面。一开始,在我大哥这边只是逢场作戏,做梦都不会去想能修成爱情之果。年龄的差距是一条巨大的鸿沟,没法逾越,他也没有胆量和勇气逾越。然而在罗小蓉那边则是爱得死心塌地,爱得勇往直前,爱得义无反顾。
罗小蓉的母亲得知女儿这种变异的爱情后表示坚决反对,骂她:“你小时候没得脑膜炎啊,真是鬼迷心窍!”甚至声言要到法院同女儿断绝亲女关系。亲戚朋友对罗小蓉的行为也感到不可理解,说她是吃错了药,脑子里装的不是可以思维的脑浆,而是喂猪的潲水。对母亲和亲朋好友的反对和非议,罗小蓉却不管不顾,我行我素,犹如听见鸣鼓进军的勇士,昂首挺胸,奋勇向前。
她在微我大哥的信中写道:“亲爱的,你知道吗?亲人的冷眼和世俗的偏见正在压迫着我,我的爱情正在遭到传统道德的谴责。我心中有着难言的苦衷,眼泪无法克制地伴随着内心的痛苦流淌,让我沉沦在无边的苦海之中,但为了得到真正的爱情和幸福,我要冲击逆流,自己主宰命运。我追求的是自己心目中真正的感情、共同的向往和同心的爱,而不是父母所要求的他们心满意足的门当户对、金钱名利。我只知道爱你,爱你就够了,其他一切我都无所求!”
罗小蓉敢作敢为。大学毕业后她放弃在成都谋职的机会,背起行囊直杀宜昌,应聘进入一家银行。一切安顿妥帖之后,她才打电话告诉我大哥,惊得他半晌没能说出话来。为了证实自己对爱情的忠诚,她竟然义无反顾地为我大哥生下了一个女孩。她给孩子取名萧彬彬,取哈尔滨“滨”字的谐音,以纪念他们在哈尔滨度过的那个刻骨铭心之夜。
起初,我大哥对罗小蓉要生下孩子的决定是持反对意见的,说:“我们的爱情不可能修成正果,那样的话,就会误你一辈子。”罗小蓉的回答很简单,铿锵有力:“心甘情愿!”又说:“我不会破坏你的家庭,逼你离婚。一切随缘。”我大哥的泪腺被捅破了,清泉脸上流,稀里哗啦满脸都是。
赵君红如梦方醒,难怪他这次答应离婚那么爽快,那么坚决,原来是早已备好了晚餐,只等下箸了。她觉得自己上了我大哥的当,钻入了他布下的圈套,在心里恨恨地骂道,预谋!让赵君红感到不能理解的是,像罗小蓉这样一个既年轻漂亮又有知识文化的当代大学毕业生,怎么会爱上我大哥这个年龄大她整整十六岁,且生活在小城市的“三无”(无权、无钱、无文凭)男人的。她不能理解当代女孩儿的思想,不知道那是变异的爱情还是爱情的变异,还是丘比特喝醉酒了乱放响箭?
世俗一旦形成,很难改变。看见我大哥和罗小蓉亲密地相拥着在大街上闲步,赵君红心里是又妒又恨。人的心态就是这样,握在手里的东西并不珍惜,失去后才觉弥足珍贵。她心有不甘,不能让我大哥活得那般滋润惬意,决计要在他背后阴柔地捅上一刀。
赵君红打电话把罗小蓉约出来,说要同她谈谈我大哥的事。
两人走进“香茗茶巴”,选择最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要了一壶“五峰毛尖”香茶。虽是正午,温暖的阳光被叶绿色的窗帘残忍地阻隔在外面,过滤后的房内只剩下轻盈缥缈的让人无端遐想的暗光。茶吧里的人的面容,无论男女,就像从染缸里捞出来一样,一脸菜色。室内幽暗,赵君红等了好几分钟才看清对方的脸。四目对视片刻,罗小蓉的年轻漂亮和青春活力,让赵君红自叹弗如。岁月的冰刀一点点割走了她曾经引以为自豪的姣好的面容,留下的是渐渐丰满的抬头纹和鱼尾纹,因而她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自称是赵君红的表姐。
罗小蓉咧嘴一笑,笑得自信、轻盈还有轻视,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是赵君红,萧廷睿的前妻,何以要冒充别人呢?看来你缺少自信!”
谎言被人家戳破,赵君红有些尴尬。她猜不出罗小蓉是怎么识别自己的身份的,愣怔了好一大会儿,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香茶,借以掩饰自己的窘态。罗小蓉将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双手环抱胸前,左腿架到右腿上,摆了一个优美的二郎腿造型,脚上的奶白色高跟皮鞋像鸡啄米一样在空中来回晃荡,静待对方回话。
沉默良久,赵君红不甘服输地说:“都有过年轻的时候。在你这个年龄,我也是意气风发。当你到我这个年龄的时候,但愿还能有如此自信!”
罗小蓉的鞋尖又啄了几次米,轻描淡写地说:“十几年以后的事我现在无法预测,但我敢肯定,决不会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中。”
“你认为你很了解萧廷睿?你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就不会再走我的老路?”
罗小蓉停止了鸡啄米,将二郎腿放下,身子往前靠了靠,俯过脸来,神态冷静自若,小巧而好看的嘴唇边浮现出一丝迷人的笑意,低声而神秘地说:“谢谢你为我担忧,不过有些多余。同样的故事演两遍就不好看了。作为萧廷睿的前妻,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但看来你对他的了解还不如我透彻。在我这里他是完全透明的,就像你我面前的茶杯,杯中之物一目了然。他从不对我隐瞒什么,一丁点儿都没有。该了解的我全都了解了,是他主动告诉我的,不该了解的没有必要了解,应给人留点私人空间。两情若是久长时,就不要刨根问底,企图掌控对方的一切。你的婚姻之所以失败,就是控制欲太强,作为女人柔性的东西太少。女人应该如池中之水,男人一头扎进去划破的裂痕和荡起的涟漪眨眼睛便被弥合了。我可以很自信地说,除了我,萧廷睿不会再找别的女人。他没向我作任何保证,我也不需要他保证。除非我负他,他绝对不会负我。”
赵君红的思维顿时凌乱了。无语,她真的无语。此刻,赵君红意识到在与我大哥的情感上,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从结婚到离婚,自己相守十几年的只是对方的身体,而从未进入到对方的灵魂。她无力地将身子仰靠到靠背椅上,重重地叹息一声,神情虚无地问道:“这么说,你是心甘情愿被他骗,打算跟他厮守一辈子了?”
罗小蓉轻盈地摇摇头,说:“你的话应该纠正一下,他没有骗我,我也没有受骗。我们是真心相爱!你和他之间没有这种真心相爱的体验,刻骨铭心,所以你不会明白。”
“是的,我是真的不明白!论职位,他不过是工厂里的一个销售员,毫无社会地位;论收入,他每月才挣三千多块钱,还有两个老的要养,如何养家糊口?论年龄,他几乎可以做你的父亲,快四十的人,你到底爱他什么呢?用一句通常的话说,你这朵鲜花真的是插在牛粪上了!”说着,赵君红神情茫然而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罗小蓉乐了,呵呵笑了起来。
“我的话很好笑吗?”
罗小蓉笑够了,敛起笑容,说:“不是你的话好笑,而是你这人好笑。我看你就像前朝出土的女人,思想太陈腐。不过,作为有名的妇产科专家,你的医术还是顶呱呱的,令人钦佩。我们的女儿萧彬彬就是你接生的。当时胎位不正,情况危急,你处置果断而且得当,我们母女得以平安,在此再次说一声谢谢。我还有事,先走了。拜拜!”罗小蓉起身离座,一甩黑瀑布般的披肩长发,走出了茶吧。
看着消失在茶巴门外的罗小蓉的背影,赵君红半晌才回过神来,但她怎么也想不起为罗小蓉接生的事。当然,她接生的产妇太多,一天就有十几二十个,不可能记住每个产妇的情况。她忽然想,如果当时就知道罗小蓉是抢走自己男人的女人,还能那般从容地为她接生吗?
又独自坐了很长时间,将杯中的茶喝完,赵君红才走出茶巴。抬头看天,天空碧蓝,明净得似海水一般,但她的心情却没有那么明净。她感觉这阴柔的一刀,没有捅到对方的软肋,而是扎在了坚硬的钢板上,被硬生生弹了回来。
我大哥和赵君红离婚后不久,他向罗小蓉提出去领结婚证,从法律上把关系合法化。罗小蓉不同意。
她说:“给你三个月冷静期,如果在三个月内你想反悔,想和赵君红复婚还来得及。”
我大哥说:“不用设冷静期,我已过了冲动的年龄,和她离婚是历史的必然。”
罗小蓉甩了一下染成橘红的长头发,说:“未婚先孕我已经对不起我妈了,如果再闹个离婚,那不光对不起我妈,也对不起我自己,好歹我户口上‘婚否’一栏里还是‘未婚’,日后想嫁人不会被人说成‘二婚’。”
说这番话的时候,罗小蓉和我大哥那天坐在长江边的护堤上看暮云。太阳操劳一天后成了疲倦的残阳,渐渐地在天际边的山坳里隐去。那些红得似血的暮云铺满了整个西边的天空,形状千奇百怪,变幻莫测,一会似万马奔腾,气势磅礴,一会似百花盛开,辽阔壮美。晚霞映照,波澜不惊的江面被染成了玫红,罗小蓉的头发也被涂抹得更加赤艳,看上去像是一团燃烧的烈焰。
那天他们看暮云至很晚,目送着那些飘忽不定的血色霞光一点点褪色、暗淡,直至最后完全沉没于黑暗之海。他们离开江边时,北斗星已高悬于穹隆之上,神情是依依不舍。
第二天上午,我大哥脑海里还在饶有兴致地回味昨晚江边看到的舒卷暮云,试着分析罗小蓉“冷静期”到底几个意思,忽然就接到罗小蓉的电话。
罗小蓉说:“你赶紧来一趟,我妈要见你。”
我大哥身子一抖,高度紧张地说:“不是不同意见吗?怎么突然要见了?”
罗小蓉怀孕八个月之后,打电话给她母亲,希望她能来照看自己坐月子。她母亲绝情地说:“不来!叫你那死鬼‘干爸’照看。”她母亲听说我大哥比罗小蓉大十六岁,说她找的不是男朋友,而是干爸。
罗小蓉在电话中说:“我不能叫他,他老婆知道后会说我是第三者,插足破坏他人家庭。”
她母亲厌倦地说:“怕人说第三者还当第三者?不叫他就不是第三者了?”
罗小蓉委屈地说:“我不是第三者!你爱来不来,孩子出生后您别指望叫‘家家’。”
天下父母没有不疼爱牵挂自己儿女的。她母亲终归放心不下,一纸申请向单位办理了提前退休,到宜昌陪护罗小蓉生产并帮助带孩子,但一直不肯与我大哥相见。我大哥和赵君红离婚后,她母亲依然不肯松口。
罗小蓉催问:“到底见不见?给个准话。我大哥赶紧说,见!当然要见!‘老佛爷’发懿旨了,奴才哪敢不尊?我现在就去你家。”
“老佛爷”是罗小蓉对她母亲的叫法,说母亲在她的爱情方面过于专权,干预太多。罗小蓉说:“不去我家里,到中心医院来,外科楼。”
我大哥更紧张,舌头打结道:“出、出什么事啦?”
罗小蓉说:“我妈摔了一跤,髋关节破碎了。”
我大哥风一样刮到医院,罗小蓉的母亲已经做完CT检查,半靠半躺在病床上。
罗小蓉介绍说:“妈,他就是我那死鬼‘干爸’。”
罗小蓉的母亲斜着眼看着我大哥,哼哼两声,说:“看上去也没有那么老。”
罗小蓉咧咧嘴,嘟囔着说:“本来嘛,三十几岁,正逢盛年。”
我大哥一副军姿站在那儿,身子笔挺得像电线杆,心里却紧张得像等着挨老师训斥的小学生,怯怯地喊了一声:“阿姨!”
罗小蓉的母亲没理会,收回目光,盯着头上的天花板,说:“我这一住院,彬彬谁带?”
罗小蓉说:“要不,请谭姐帮忙带一段时间!”谭姐是月子中心的月嫂,罗小蓉坐月子时是请她照顾的。
罗小蓉的母亲不同意:“难道他只管生,不管养?天下没有这样做父亲的。”
我大哥还算机敏,赶紧说:“阿姨您如果同意,我把彬彬带回去,让我妈照看一段时间,行不?”
罗小蓉的母亲没吱声,算是默认了。
我大哥长舒了一口气,转过脸问罗小蓉:“阿姨怎么受的伤?”
罗小蓉告诉他,她母亲带萧彬彬在小区里玩耍,一条大狗仿佛从天而降,猛地向她们冲过来。怕狗伤到萧彬彬,罗小蓉的母亲抱起她朝楼道跑去,上楼梯时滑了一跤,臀部磕着坚硬的水泥楼梯,自身的体重和怀里抱着萧彬彬体重的叠加,全部挤压在髋关节部位,造成股骨颈骨折。
罗小蓉抱怨说:“都是狗惹的祸。”
我大哥附和道;“如今狗患已经成了一个很严重的社会问题,电视上经常有狗咬伤人的报道,有关部门该出面管管了。”
罗小蓉说:“如何管?出台了城市养狗规定,遛狗要拴狗绳,狗便便要清理,有的人就不按规矩出牌,怎么办?”
罗小蓉的母亲深沉地说:“应该增加一个新的税种,缴纳养狗税,像烟草税一样,税率定高点,一个月缴个三百五百的,为国家增加点税收,也算他们为社会做了点贡献。”
罗小蓉拍着巴掌说;“高!还是‘老佛爷’看问题精准,不愧是税务干部,一下就抓住了问题的实质。”
她母亲斜她一眼,说;“你也是当妈的人了,还一点儿没正行。”
医生进来对罗小蓉的母亲说:“股骨颈破损严重,得做髋关节置换手术。”
罗小蓉问:“什么是髋关节置换手术?”
医生回答:“简单地说就是将一个仿照人体髋关节结构的人工造髋关节假体插入股骨髓腔内,替代破碎的股骨头或者髋臼,实现股骨的曲伸和运动,就可以进行正常的活动。”
她母亲一听,连连摇头,说:“人又不是机器,还可以换零件哪?想到身上嵌进了一个金属的东西,感觉自己就是人和机器的结合体,太可怕了。不行不行!”
罗小蓉又问:“不换会怎么样?”
医生一脸庄重地说:“以后的生活就只能在轮椅上了。”
这是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结果。生活的质量取决于宽泛的行动自由。以前人们讲长寿,标尺仅仅定在生命的纵向长度上,活了九十岁还是一百岁,哪怕是苟延残喘也算长寿。现在有一种新说法:健康长寿。生命之灯未熄灭之前,少病痛折磨,最最重要的是不能存在功能性障碍,如果吃饭穿衣都要他人伺候,那就是一个活死人,生命的延续毫无意义,活着是残忍,死了是解脱。
罗小蓉的母亲不愿做活死人,同意做一个人和机器的结合体,进行人造髋关节置换手术。
中午,我和爸妈各占一方,围着那个油光水滑陈旧得近似文物的方桌正在吃饭,大哥抱着萧彬彬幽灵一般飘了进来,屹立在桌子边我们才发现。
他脸上写满了喜庆,乐呵呵地张大了嘴,露出两排牛骨头一样白森森的牙齿。三人惊愣片刻,目光齐刷刷挥过去,落在他抱着的孩子身上。
母亲问出了众人的疑问:“这孩子好可爱呀!谁家的?你抱回来做什么?”
大哥夸张地大笑,说:“可爱吧!她叫萧彬彬,我的乖女儿,您的乖孙女。”然后举起孩子的小手指点着,“这是爷爷,这是奶奶,这是姑姑,叫啊!”
孩子不到一岁,还不会叫人,但懂得认人,眼睛忽闪忽闪地瞟着我们,卖萌似的灿然一笑,然后躲猫猫般将脸藏进了我大哥的怀里。动作一气呵成,迷人,诱人,馋人。孩子长得醉人的萌宠,眼睛又大又圆,又黑又亮,笑起来腮边凹出一对圆圆的坑儿,像漩涡,漩进了多少人的喜和爱。
我经不起诱惑,站起来从大哥手里接过孩子,讥讽道:“你变戏法变来的?”
我爸跟着说:“莫不是偷来的吧?那可不行,犯法。”声音有些忧戚、苍凉。
大哥急了:“真是我的孩子,你们咋就不信呢!”
还是我母亲仁慈:“妈相信!说说,怎么回事?孩子的母亲是谁?”
大哥在我坐的椅子上坐下来,端起我未喝完的半碗丝瓜汤,一口灌进喉咙里,喉结蠕动几下,这才讲述了孩子及她母亲的来龙去脉。大哥讲完,喜洋洋的表情又回到脸上。
爸妈和我都没说话,不是不信,而是感觉不太真实,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就像在听一个遥远的与己无关的故事。还是我打破了沉默,说:“都瞒着我们几年了,大哥你隐藏得够深啊,可与余则成有一拼。你不去保密局真是屈才了。”
大哥说:“家里有个孙二娘,能说吗?”
我妈说:“过去的事不提了。孩子都要一岁了,快把那姑娘罗、罗什么来着?”
我说:“罗小蓉。”
“快把罗小蓉娶进门吧!都是父母所养,你已经对不起人家姑娘了。”
我爸严肃地告诫大哥:“廷睿啊,我们一家都是本分人,你可不能再做出对不起罗小蓉的事!”
大哥唯唯诺诺,对父亲说:“不会!不会!”然后看着母亲,请求道:“妈,小蓉的母亲这一住院,彬彬没人带,我和小蓉都要上班,只好麻烦您辛苦一段时间。主要是白天,晚上我就送她去小蓉身边了。”
母亲从我手里接过彬彬,右手食指弯曲成勾,在她的小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彬彬一点也不认生,回应一个山花烂漫的笑。母亲高兴地把彬彬举过头顶,邹文密布的老脸乐成了一朵花,喜滋滋地说:“带!我带!我喜欢这个乖孙女。”
我大哥的“冷静期”满是在萧彬彬满周岁的前一周,罗小蓉的母亲也伤愈出院了。期间,作为准亲家,我爸妈和我去医院看望了罗小蓉的母亲两次,和罗小蓉见了面,双方算是正式确认了这门婚事。之后,他们去领了结婚证。
我父母张罗着要给他们举办一个婚宴,亲戚朋友和他们单位的同事在一起聚一聚,热闹热闹,不求隆重,但求庄重。
罗小蓉淡然道:“形式的东西都是浮云,聚散不定,变幻不期,抱团取暖才是真实的。再说,带个快满周岁的孩子举办婚礼,也庄重不起来。免了吧!一切从简,两家人在一起吃顿饭就行了。”
父母惊愣,真是与众不同。
大哥歉疚地说:“小蓉,委屈你了!”
罗小蓉套用了一句上世纪时代的话,说:“无婚礼不惟婚礼论,重在日后表现。”
大哥举起右手,说:“我发誓……”
罗小蓉的手快速伸过去捂住了他的嘴,捂住了他后面可能说出海枯石烂不变心之类的山盟海誓。
按照罗小蓉的意思,婚礼婚宴都免了,在萧彬彬满周岁的那天晚上,两家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顿晚餐,代替了婚礼婚宴。
罗小蓉很会来事,礼数周到,估计是事先了解了我爸妈饮食的爱好,就餐的时候不停地给我爸斟酒,说:“爸爸,这是低度酒,纯粮食酿造的,不上头。您多喝点,但量您自己掌握,别喝醉了,毕竟上岁数的人了,经不起醉。”又不停地给我妈碗里夹菜,碗里堆成了富士山,说:“妈妈您多吃点,这些都是有营养的绿色蔬菜,无公害,叶绿素、粗纤维、蛋白质高,对老人健康有好处。”
整个晚餐过程中,罗小蓉都在忙着照顾我爸妈,自己吃得很少,还冷落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我不经意间发现,她母亲眼里流露出一丝酸酸的醋意。
我感觉和罗小蓉很投缘,开玩笑说:“从家庭关系方面论,你嫁给了我大哥,我应该叫你大嫂,而从年龄结构方面论,你比我小,应该叫我姐。”
罗小蓉积极响应:“那感情好!有兄弟姐妹的人体会不到独生子女的孤独感。多一个姐姐疼爱,我求之不得。”
我呵呵笑着:“说,就这么定了,我认下你这个妹妹。”
我爸担心我们弄假成真,一脸严肃地赶紧阻拦:“不行,大嫂就是大嫂,不能坏了规矩。”
罗小蓉笑着说:“我们闹着玩呢。”她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问我,“爸爸姓萧,妈妈姓杨,你怎么姓罗?和我一个姓?”
我是小时候过继给姨妈了的,随姨父姓,有一段心酸史,解释太费口舌,我哈哈大笑,煞有介事地说:“我不是爸妈亲生的,是他们从邻村一个叫罗家油坊的地方捡回来的。”
我爸眼一瞪:“胡说!衣可以乱穿,话不能乱说。你这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
罗小蓉的表现让我爸妈很受感动,不停地夸她懂事、孝顺、是好儿媳,对她的评价与赵君红相比,不知道要甩好几条街。
我爸“哧溜”完一杯酒后就对罗小蓉的母亲说一遍:“亲家,您养了一个好女儿,我家廷睿能娶到小蓉这样好的媳妇,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当他第四遍重复同样的话时,我终于憋不住了,暗示说:“爸,剩饭热的次数多了就不好吃了。”
我爸没反应过来,教训我说:“剩饭怎么就不好吃了?剩饭也还是饭,我们这个年代的人哪个没吃过剩饭?亲家,您说是不是?”
罗小蓉的母亲笑了笑,迎合道:“对!对!”
我爸言犹未尽,继续说:“你们年轻人哪,一点也不知道珍惜粮食。你小时候读的课文里不是有一句什么诗,叫什么谁知碗里饭,吃来很辛苦?这就忘了?”
我“噗嗤”一下,差点把嘴里的菜喷了出来。除了我妈以外,其他人都乐了,憋不住笑。缓了好一阵子,我将嘴里的菜咽下去,纠正说:“爸,那叫‘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我爸不买账,说:“一个意思,就是辛苦。”
我低声对罗小蓉说:“嫂子,你不能再劝我爸酒了,他已经醉了。”
他们的婚房在紫晶城小区,房子是两年前罗小蓉买的期房,两室两厅,九十七个多平米,三个月前已经装修布置完毕,一直没有入住,搁着通风,散发甲醛。三天前,罗小蓉退了飞鹤花园的租房,带着母亲和女儿一起先搬了过去。晚餐结束后,我大哥理所当然地随罗小蓉去婚房居住,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和爸妈回到了村里也即将拆迁的老旧房子里。
酒后话多。回到家后,我爸还在叨咕个不停:“廷睿有福啊,娶了个好媳妇,还是老话说得好,衣服不合身,该换就得换。”
我妈也说:“这个儿媳妇好,比赵君红强百倍,还养了一个那么招人疼爱的孙女,只是,以后要看彬彬有些难了。”
我说:“有什么难的,您又不上班,有大把的时间,想看就去看呗。”
我妈忧虑地说:“你说得轻巧,离那么远,得倒几趟公交呢!”
想想也是,虽然我爸妈都有老年公交卡,坐车免费,但路上来回倒腾两三个小时,身体也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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