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滦河穿过燕山,流到河北省乐亭县东南入海,离乐亭县城东南大约十八公里处,渤海边上有个大黑坨村。
这是一个能看到壮美风景的村子。站在村东头,能看到碧蓝的海,站在村北边,能眺望高耸入云的碣石山。然而在百年前,这里却也是水患频繁的灾难之地,为了活命,不知有多少乐亭人背井离乡,到关外艰难谋生。
李如珍就是闯关东闯出一条活路的。早年间,他奔到长春万宝山等地经营杂货铺,因为读过书,明事理,他的买卖做得好,小家庭经营得也不错,只是有一条不尽如人意,成家立业后李如珍始终没能生得一子。为了延续他这一支的香火,后来李如珍过继了二弟李如珠的二儿子李任荣为子,再后来,李如珍落叶归根回到了大黑坨村,一心想把继子培养成才,光耀门楣。
命运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有时候它显得特别残忍,并不会因为你有一颗虔诚之心而善待你,让你从容地向前走。
对李如珍一家而言,命运大概就是这样的。
李如珍是个心劲很足,也很善的人。继子李任荣自幼体弱多病,李如珍从不埋怨老天对自家不公,他总是勉励继子要坚强,要利用劳作去强健身体,总是提醒自己要心存善念,多做善事,为子孙积德。
李任荣没有让父亲失望,耕读二事,他一向勤奋、用心。眼见继子争气,李任荣虚岁十七岁那年,李如珍便热热闹闹地为他娶了一门亲,女子是邻村周家文静内秀的姑娘。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李任荣新婚的炕头还没睡热,他就不幸染上了当时的不治之症——肺痨。更糟糕的是,不久大黑坨村发生了一场地震,从睡梦中惊醒的李任荣急忙奔出门外,去东厢房背母亲······天亮之后,灾祸算是避过去了,可李任荣却因为惊吓劳累重重地倒在床上,再没起来,没过多少日子就去世了。
让人心酸的是,此时的李家媳妇周氏已经怀有身孕。
面对晚年丧子的打击,李如珍显得很坚强,他一再跟儿媳妇周氏讲,一定要把身子养好,要让这孩子平安来到这世上。
周氏在丧夫之痛中强撑着,半年后,肚中的孩子终于呱呱坠地。据大黑坨村的老人讲,这孩子降生的这一天,李如珍正在自家的棉花地里干活,一只百灵鸟不知从何处飞来,鸣叫了一阵后,竟飞落到李如珍的头顶上,仿佛把他的满头白发当成了窝巢。
李如珍去捉这只百灵,百灵并不怕他,也不飞走,而是站在他的手心里鸣叫。李如珍看着高兴,便捧着这只百灵回家,刚到家门口,接生婆已冲到他面前报起喜来,大喜呀!老爷子,你添了个孙子!
李如珍听了,觉得老天对李家翻脸无情,终了还是待他不薄,于是两行老泪从眼窝中淌出来。
奇的是,李如珍向屋里奔的时候,那只百灵鸟跟着他,不停地欢喜鸣叫着。李如珍觉得这是大吉大利的好兆头,李家的这个孙子将来必定是个有福有运的人。
给孙子起名字的时候,李如珍对村里的几位老人说,我从棉花地里捡了只百灵鸟,这等于是给我孙子捡了个名字回来。百灵,百龄,活得又长,又机灵,我孙子的小名就叫个“灵头”吧。
村里的老人听了,提醒李如珍,小名太大,太响,不好养活。“灵头,灵头”地叫会把孩子叫傻的,要是叫“憨头”倒会越叫越灵,不如就叫“憨头”好了!
李如珍觉得这是老理,得听。就这样,这个生来就没有父亲的孩子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名字,憨头。
在李如珍心中,憨头是个带福的孩子,他来到李家,李家往后的日子一定有盼头。然后,命运捉弄起人来有时候是那么地让人喘不过气,就在李如珍觉得日子有盼头的时候,一年之内,李家却接连死了两口人,先是憨头的奶奶,后是憨头的娘。
儿子十七八岁就没有了!丈夫十七八岁就死掉了!李任荣的英年早逝对李家一老一少这两个可怜女人的打击太大了,她们都没迈过这道心坎,都在悲痛欲绝中死去了。
有盼头,最后只盼来了孤翁幼子相依为命。对于李家往昔的惨景,自身坎坷的命运,曾经的憨头在他那篇著名的《狱中自述》中有过这样的回忆:
“在襁褓中即失怙恃,既无兄弟,又鲜姊妹,为一垂老之祖父教养成人。”
“为一垂老之祖父教养成人”,这句话中饱含了太多的人间心酸,但更多的还是坚强温情的生命光辉。
也许是心中有个信念,一定要将自己这个“独宝”孙子抚养长大,在随后近二十年的风风雨雨里,李如珍就像一颗倔强的老树,始终挺立在大黑坨村,守护培育着他的孙儿憨头。
李如珍过去是个读书人,心底存着一些诗书。憨头五六岁时,他便在炕头教孙子识字,背《三字经》、《百家姓》。
憨头七岁那年,李如珍特意备下一份厚礼,将憨头送进了大黑坨村西头的谷家私塾。谷家的塾师单子鳌最大的学问是悲天悯人。见到憨头,他对李如珍说,这孩子面相仁厚,眼中有神,是块读书成人的料。
李如珍说,这孩子生来不易,一岁就没了爹娘双亲,如今能在你这里读书识理,总算老天开眼。
单子鳌凝神看了看憨头,对李如珍说,我送这孩子一个学名吧,就叫“耆年”,字“寿昌”,希望他这辈子不再重蹈父母短寿的命运,一生能有一个好前程,平安长寿。
李如珍听了,嘴里念着“耆年”这个名字,不禁留下两行老泪。他拉过憨头,先让憨头给单塾师行礼,接着说,听好了,从今往后你就叫耆年了,这是个好名字,是单塾师为你起的,今后无论走到那里,都不能忘了这份恩情。
在单子鳌的私塾里读书,李耆年不仅肯下功夫,而且渐渐展现出了让人惊叹的眼界和心志。据1987年《文物天地》第二期刊登的《新发现的李大钊9岁墨迹》一文记载,李耆年(李大钊)九岁那年,正值清末戊戌变法。有一天,他在同村一位乡贤家中看到一本书,爱不释手,竟然决定手抄此书。这本书,正是清末著名维新派人士陈炽所译英国经济学家福塞德的《政治经济学提要》,译后书名叫《重译富国策》,此书先存于中国国家博物馆。
在谷家私塾读了三年书,单子鳌深感此子不是池中物,自己不能耽误他的前程,于是找到李如珍说,老朽已经不能胜任耆年的老师,将他往高处送去吧。
李如珍恭敬不如从命,随后便想尽办法将李耆年送进了小黑坨张家专馆就读。小黑坨张家专馆是当地的一所“名校”,是乐亭县数一数二的富户张巩璞为其独子张春迵单独开设的,在张家专馆任教的赵辉斗更是乐亭县的一位名师。此人平生爱好文艺,擅长吟咏,诗词歌赋常有上乘佳作,乐亭进士孙国祯曾赞识他是高洁名士。
赵辉斗不是徒有虚名,自李耆年来到张家专馆读书那天起,他便看出此子可塑,因而吟了一句,好子我为师,不愧人间事。
在李耆年身上,赵辉斗不求回报地倾注了毕生所学,在他的精心栽培下,李耆年很快成了远近闻名的文童。
1902年是举行童试之年,可就在这一年,张巩璞的独子不幸夭折,张家专馆因此停办。此时的赵辉斗已年近古稀,早该回家颐养天年,但为了不误李耆年的功名前程,他义不容辞,不顾年迈,在离开张家专馆后便将李耆年接到家中,单独授课。
此等人间温暖,对李耆年影响至深。
在后来的北大,许多学子也在大钊先生身上深深体会到了此等人间温暖。
得益于这种人间温暖,这一年,李耆年如期走上考场,并且顺利通过了县试。遗憾的是,造化弄人,在随后的府试中,李耆年却因为“污卷”瑕疵不幸落榜了。
未能一举中榜,师徒两人都深感遗憾。当时,童试三年一考,赵辉斗自觉年事已高,再无法与爱徒并肩前行,便将他推荐到乐亭县城北井家坨井侯庄举人宋森荫家开设的宋家学馆,师从当地的另一位名师黄玉堂。
黄玉堂是在北京国子监读过书的“优贡”,不仅学问好,而且身上有燕赵之地的慷慨之气。在学馆里,放下旧书本,黄玉堂时常跟学生们讲时政大势。有一次,黄玉堂讲起了太平天国,听到热血沸腾处,李耆年猛地站起来,大声喊道:“大丈夫要学洪秀全,推翻清朝皇帝!”
黄玉堂听了大惊,他告诫李耆年,耆年啊!你可知道,豪言是要洒热血的。记住,乱世读书人是不能乱讲话的。
但李耆年却说,先生所言,我知道是为学生好,但这不是先生胸中言。
黄玉堂听了,既感佩又心忧地看着他心目中难得的读书种子。
1905年秋天,李耆年再次参加三年一期的童试,这一次他以优异成绩一路过关斩将,顺利地通过了县试、府试。然后就在李耆年准备在院试中大显身手时,神州大地一声惊雷,在中国实行了长达1300多年的科举制寿终正寝了。
对迂腐的读书人来说,他们的仕途前程就此断绝了;而对于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的读书人来说,没有腐朽老路的断绝就没有开天辟地。
然而,开天辟地从来不是大幕一揭那么简单,在大幕揭开前,在黑暗中,在迷茫里,需要无数热血志士去求索,去奋斗,去开启那血火环绕的大门,去点亮那苦难沧桑的灯火。
李耆年就是其中的一员,1905年这一年,他考入了永平府中学堂。
永平府中学堂的前身是创建于清朝乾隆十二年的永平府敬胜书院,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奉诏改为永平府校士馆,后来,因时代变迁改建成一所新式中学。
在这所新式学堂,李耆年是如鱼得水的。他的同学韩湘厅曾回忆当时的李耆年:“受课之余,最喜康梁文字,手把一编,日无暇息。”
更为关键的是,在这所新式学堂里,李耆年结识了一位对他影响至深的朋友。此人名叫蒋卫平,“少有大志,慕班超、马志尼之为人,顾念时艰,慨然以天下先觉为己任······常谈黄梨洲、顾亭林、王船山之诸家学说”,并因爱读谭嗣同《仁学》一书,仰慕谭嗣同的为人而改号“慕谭”。
在与蒋卫平的一次次倾心交谈中,蒋卫平爱国爱民的热忱、誓要献身家国天下的志向以及行侠仗义的情操,深深地感染了李耆年。
这是大侠对志士的影响。
让李耆年感到悲伤,亦感到壮烈的是,自己尚未从永平府中学堂毕业,挚友的影响就浸染到了血脉里。与李耆年相识不久,为了实现心中大志,蒋卫平便转到保定陆军速成中学,学习军事去了;毕业后,为防备俄国侵略,他遍游东北和内蒙古,被誉为“关外大侠”;可惜在后来调查帝俄边界时被俄人逮捕杀害。
李耆年闻讯十分悲痛,先后写下《哭蒋卫平》诗三首,以示悼念。
正是从这时候起,“慨然以天下为己任”的意识在李耆年的内心深深地扎下根来,但由于性格使然,又或者是心中装有更宏大的使命,虽然李耆年对蒋卫平这位学兄很崇拜,对他所走的投笔从戎的道路很羡慕,但他最终没有去投考军事学堂,或者远离家乡,投身军营。
在李耆年看来,国事危迫,急思深研政理,求得挽救民族、振兴国家之良策,以文救国,当是他这样的读书青年该走的正途大道。
1907年秋天,李耆年以优异的成绩从永平府中学堂毕业。根据学堂的规定,他可以直接升入保定直隶高等学堂,学成后进入仕途,但他终究没有走这条世俗的捷径。
李耆年后来回忆说,除开直接升学,当时天津有三所学校在招考:一是北洋军医学堂,一是长芦银行专修所,一是北洋政法学堂。军医非李耆年所喜,故未投考,其他两校,李耆年都报名参加了考试,并且都被录取了。但理财致个人之富,亦殊违李耆年心中夙愿,寻振奋国群之良策,才是他心中大志。就这样,1907年9月,李耆年进入北洋政法学堂,开始了一半是激情一半是忧愤的六年岁月。
使人感到悲伤,亦使人感到苍天有情的是,在李耆年真正踏上光辉大道的时候,暮年用全部心血护佑他的八旬老祖父李如珍故去了。老祖父故去时想必是欣慰含笑的,然而想到李耆年后来的奋斗,义无反顾并且惨烈异常的牺牲,老祖父在九泉之下想必又是难以瞑目、万分心痛的——耆年!耆年!他视为李家血脉的孙儿终究没能平安长寿地渡过一生。
在北洋政法学堂,李耆年在勤奋学习之余,积极投身风云激荡的社会变革洪流之中,接受进步思想的洗礼,积极探索实践。1908年开始的国会请愿活动,是李耆年早年参加的第一次大规模政治活动。无奈,腐朽的清政府谕令不准渎奏,请愿活动困难重重。
1910年12月2日,学界三十余人前往咨议局,与议长商定活动行期。在谈及本次请愿前途渺茫时,在座众人无不痛心疾首,激愤异常。学生金毓黻毅然拔刀断指,鲜血淋漓,震慑人心;学生李德权持刀刺股,血流如注,悲惨激昂。两人忍着断指刺股的剧痛,寻来白纸,眼含热泪,以鲜血奋力疾书“至诚感人”、“请速开国会”等血字,在场众人无不深受感动。
李耆年作为请愿代表,被这番景象深深地震撼了!
更让李耆年感到震撼,对他影响更深的则是他的老师白雅雨。白雅雨是天津政法学堂的地理教员、同盟会在北京的负责人。对自己的这位老师,李耆年非常敬佩,课后经常和同学一起邀请他讲评政治形势、历史典故。
白雅雨对李耆年等人讲,在中国当时的条件下,要变法、维新、立宪,都是不可能的;请求清政府开国会,也无异于“与虎谋皮”,大家应留热血以供后日用。
白雅雨这样讲,自己更是这样做。他是一位真正的革命者,武昌起义爆发后,他以“拿破仑谓英雄字典中无难字”之语鼓动同志发起响应。滦州起义时,他赴汤蹈火,奋勇在前,被任命为北方革命军政府的参谋部部长。滦州起义失败,不幸被捕后,他在敌人面前大义凛然:“吾既为吾主义而来,吾当为吾主义而死。”
在绑缚刑场就义前,刽子手喝令他跪下,他慷慨回答:“此身可裂,此膝不可屈!”然后环顾四周对清兵说:“你们醒醒吧,今天你们做清廷的奴才,明天就要做洋人的牛马。共和大好,清廷腐败,我们要为这个国家奋斗啊!”
刽子手大怒,挥起大刀,先砍断他的双脚,然后砍下了他的头颅。
面对鲜血和屠刀,面对老师壮烈的牺牲,李耆年没有惧怕,更没有退缩。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为了激励自己为中国的前途义无反顾地去抗争,去求索,李耆年愤然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李大钊,字守常”,并为自己书斋起名“筑声剑影楼”。
“筑声”典出战国时燕国义士高渐离在易水河畔,击筑为行刺秦王的荆轲壮行;“剑影”象征壮士荆轲刺杀秦王的剑刃寒光。
而“钊”字,燕之北部曰钊,意为“远也”。
为了心中的家国,不要一生的平安,在北国义无反顾地向远方去。
远方是波澜壮阔的奋斗!
远方是披荆斩棘的求索!
远方也是无怨无悔的牺牲!
1927年4月28日,年仅38岁的李大钊在旧世界的绞刑架下慷慨就义。就义前,李大钊写下了日月可鉴的《狱中自述》,末了他说:
“钊自束发受书,即矢志于再兴民族之事业,虽政治上之方略,与当局有所不同,而于爱护民族之主权,期将国命民生进致于安康之域,自问殊无贰。致今既被逮,惟有直言。倘以此而应重获罪戾,则钊实当负其全责,惟望当局对于此等爱国青年宽大处理,不事株连,则钊感且不尽矣。”
多么伟大的一个人!
多么坚毅的一个人!
多么宽仁的一个人!
他没有辜负自己的名字,没有辜负那个时代!
他更没有辜负那些对他用心良苦的人,没有辜负家乡那个朴素的村庄!
原地址:https://chinesefood8.com/27698.html版权声明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站立场。
本文系作者授权发表,未经许可,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