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母都想给自己孩子起个有文化的名字，起完之后就漏底了，显得自己特别没文化。

我没有特指谁，说得就是所有人。

我常常听说，许多家庭在发现怀孕后一直到小孩子出生，都纠结名字，以至于孩子出生后好长时间，还是无法确定，最后急急忙忙选一个了事。这是多么长的一段时间，就为了两个或者一个字。你们这是有选择困难啊还是有选择困难啊？

我还听说，许多夫妇经常晚上一起翻阅《新华字典》，就为了找几个含义美好的字，拼凑起来做名字。这个江湖人称“查字典派”，该派的特点是大海捞细针、临时抱佛脚。顺便问一句，有没有发现许多不认识的字啊？

我还听说，夫妇起几个名字，或者选择几个字，找算命师傅算，根据什么阴阳五行八卦九宫天干地支，看哪个合适。名字好坏不说，起码养活了一群说起来头头是道、看上去五迷三道、实行起来全凭运道的高级忽悠，不，咨询服务人才。

这些努力都是扯淡。叫什么名字，你们高兴就行，反正小孩子总会不高兴的。说不定以后，我们都只是一个编号。

你说对吧，9527？

二

名字是时代镜子中反射的光。

唐朝前，人们起名字是有出处的，就是“男楚辞，女诗经，文论语，武周易”。不过百姓在兴亡循环中挣扎生活，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了。到了后来嘛，独立即为异端，自由皆是邪说，当然是从众比较安全。所以，全国各种“伟、强、刚、明、军、芳、玲、惠、芬、娟”。

新世纪前后，名字分成几个流派。

一个是琼瑶派后来衍生出小清新派：这一大门派中，女孩的名字缠绵悱恻、美好脆弱；男孩的名字儒雅端正，虚伪善良。

另一个是没文化派：一看就是找了一个含义不错的字，安在自己小孩子头上了。

还有一个是生怕别人记不住派：抓破脑皮想一个最好别人都能记住很少人使用的名字。

相比中国人在名字上下功夫，总想着和别人不一样，外国人（英语国家，其他语种我也听不懂）却觉得如果不叫个“芳、明、刚、强、玲”的常用名（当然每一代都有不同的这些名字，但是总之就那么多，所以你在大街上喊个David或者Michael，回头率肯定很高），就不叫名字。所以他们名字重复率极高，显示了非常单调的生物特征，远远比不上我中华博大精深的大而无用。

他们多次吐槽中国人起的英文名字匪夷所思，例如Bunny, Sunny，Kitty，Apple, Candy之类。我觉得听上去比我还不像正经人。还Candy，怎么不叫Sugar、Honey呢？这些都不是他们认可的常用名。

对他们来说，Jack Ma虽然欠缺了想象力，但是Pony Ma完全像个玩笑。

不过，好在有姓，他们在这方面的创造力堪比我们对于名字的想象力，例如“树丛（Bush）”，“胳膊粗（Armstrong）”，“罩得住（Handleman）”, “小（Little）”, “忘（Forget）”，“输家（Loser）”, “屁股蛋（Butt或者Butts）”，“赚大钱（Moneymaker）”。

从名字上区分他们很困难，但是姓上面的重复比较少。从这些奇葩姓上面也可以看出来，他们祖上也尽是些喜欢逗乐子的苦哈哈们。

日本从100多年前明治时代开始，普通人可以取姓。

据说那个时候的人没啥文化，常常就地取材，或者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给自己的家族找到了许多鬼斧神工的姓，比如，“牛丸”、“牛肠”、“牛尾”——这是潮汕牛肉火锅三件套吗？又比如，“我孙子”、“我妻”；还比如，“四月一日”、“八月一日”；还有“犬养”，等等。

看着这些姓，我经常无言以对、不可描述，并且深深怀疑人类自诩的智慧属性。

“名如其人”这个说法在中国是对的，只是“人”不是指有这个名字的人，而是起名字的这个人，大概率就是父母。父母的背景、地域、教育、文化等决定了他们给孩子起名字的偏好。所以，当你看到一个人的名字的时候，你可以想象其父母的一些人生。从这个意义上，孩子叫什么，暴露的是父母。酸文人、土豪、自恋狂、脑残，统统现原形。

我的原形是粗鄙无文却幻想学富五车的无聊闲散人员。

三

我读四书五经最刻苦的时候，不是少年时候为了考试，不是大学里为了找小姑娘攀谈人生，不是成为一个忙碌愚蠢猥琐的中年以为不惑人生后，而是女儿欢喜还在爱人肚子里的时候。

攻读这些传统经典，是为了早早起好名字，一下子起一堆，想着这就可以一劳永逸，像是流水线上的工人一样，来一个孩子，贴一个名字。

鉴于孩子属于高端定制奢侈品，产量实在无法媲美流水线，我又幻想某日看着一堆名字，悲愤自己的起名才华无处施展。

除了四书五经之外，我还通读了《老子》、《墨子》、《列子》、《庄子》、《世说新语》、《容斋随笔》、《山海经》、《搜神记》（奇怪，为什么起名字要读这两本书？）、《楚辞》、《武经七书》，两个版本的《唐诗三百首》和《宋词三百首》、中华书局版《辛弃疾词选》、《阅微草堂笔记》、《浮生六记》、《人间词话》、《唐传奇》等等。此处省去3千字，不报书名了，我是真读过的。

欢喜出生前，我确认了起名字的8个原则。原则是开源的，欢迎任何人免费使用，我不会申请专利或者收取使用税，现在抄录如下：

1、用双字不用单字。

这是因为单字的重复率太高。当然如果你找个生僻字避免重复，那也行，这就涉及到第二个原则了。

2、不用生僻字。

要不是章太炎这种功底深厚、特立独行的大佬，就不要像他那样把自己的闺女取名，害得没人敢提亲——连名字都读不出来，谈什么人生喜事。

不信你读读这几个人名：章㸚，章叕，章㠭，章㗊。是不是只认识“章”？

3、看上去要简单容易懂，但是有来历，有意义。

4、是两个字连在一起的一个词，或者至少是一句话里对应的两个字，不是两个单字拼凑的。

这个很重要，比单字叠加显得有文化。两个字拼凑的，多来源于查字典派。

5、孩子出生后，名字和孩子看着配。

6、读出来不能有不好的谐音。

7、我和爱人都同意。

8、如果能够和姓配合，组成有意义或者谐音意义的词，加分。

其中第3、4条最难，意味着从古书里找一个好词。第5条可以强词夺理，第6条需要特别注意，第7条可能要经过艰苦卓绝的斗争和妥协，难度系数取决于家庭地位。第8条可遇难求，你要是有个无比普通的姓，那么忘掉此条。

但是这些只是基本原则，还要不能挑战其他俗规。

例如，在我母亲的家乡，名字要忌讳自己的亲戚，连一些本家的都要忌讳，所以有许多字是不能用的。那里不是什么历史门阀，我家也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大家族，就是最卑微的小老百姓，可是避讳这样一种高大上的东西，就这么着存在了很多年。除了带给人们不方便之外，不知道有什么其他任何意义。当初我和爱人都一致同意的一个名字，就因为这样而无法使用。烦躁。

除了努力显得自己有学问的学名，大部分父母都以小名称呼孩子。

有的就很不负责任了，以排行来说话，例如“三儿”。不过独生子女后很少有叫“三儿”的了，按照这个逻辑，许多中国小孩子应该叫“大郎”；放开二胎后，说不定出现一群小名叫“二”的孩子；有的稍微进步些，叠字重复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例如强强、洋洋之类的；有的会特别起个小名，多以可爱为指向，例如豆包、面团之类的，仿佛是点心铺子的新品。

小名还是要有腔调吧，不要伤害到小孩子。

我小学时候的一个女同学，小名“阿丑”。每次她的姥姥还是奶奶去找她，都会在教室门口叫“丑、丑”，小姑娘总是十分羞恼，大家就会哄堂大笑。

很多人忘记了，自己也不过是叫“狗子”、“劈柴”之类。这就是乌鸦站在猪身上——光看见别人黑了，不知道自己也黑。

四

经过每天捧着字典研读经典，我总结了一些名字。有几个我非常得意，觉得如果我小孩叫了这样的名字，那一定是辉煌降世、万众瞩目、风光无限、永垂宇宙。事实证明，这样极端的想象往往带来非一般的打击，而且，这打击往往来自意料不到的角度。

例如，我很得意的一个名字，“赤子”，这个在《尚书》、《老子》、《孟子》里面都有，非常好的意思，我也希望我的孩子一直保持赤子的状态。看上去简单吧，大家都大概知道什么意思，但是未必知道其来历。而且，让我更洋洋自得的一点是，无论男女，都可以叫赤子。

我发现这个名字的时候，觉得这件事情马上就了了，恨不得小孩子马上生下来，然后听着自己的名字，冲我得意地笑。

可是，爱人听了以后，马上就开始呸，说这是什么名字，“赤佬？”

我英年早婚，就是此人的问题；要是中年早逝，就是被这个没文化的给气的。不管怎么解释，她就是认准了一条：听上去像赤佬，不行。不行就不行，难道还难得住我？！

我把想好的名字列了单子，分成男女。当然，女孩名字里面，我也列了例如“道三”、“道四”之类的（来自《论语》），万一爱人哗众取宠、脑子进水，选了这样的名字，我也认了。反正我不怕丢人。

爱人指着其中一个名字说：“这是什么？你什么意思啊？”我一看，是“橘颂”。我说这是《楚辞》里的，很好的。她说听着不正经，哪个男的叫橘颂啊。我想了一下，很佩服她的敏锐。

我的女儿“欢喜”和儿子“自在”，都是小名。有时候我洋洋自得，觉得小名起得很有水准，甚至超过了学名。后来网上搜索，发现经常谈论欢喜自在的，是一大堆学佛的和修炼心灵的人，有些郁闷，好像是我想混入人家一群人中间一样，这绝非本意，纯属巧合。

我们都不是佛教徒，所以仅仅取个字面意思，类似的还有“痛快”、“快活”、“顺当”之类的，谁想用谁用，我就不收起名费了。

五

欢喜和自在的名字是我起的。但是，在许多家庭，未必是父母起名字，来源于各种人。这可能是看每个人在家庭中的经济地位或者文化地位。

我在家里面是没有经济地位的，但是文化地位非常非常高，快到了“高处不胜寒”的程度，反正经常感觉冷，爱人也从来不跟我讲文化。于是，给孩子起名字这种文化事，就落在我的头上。

可就连这种精神文明建设，都有人想抢班夺权。

很早很早很早之前，我还没想着养小孩子的时候，父亲就用表达对于孙辈的愿望的办法来催生：

“生四个，分别叫做刘光、刘宗、刘耀、刘祖，这就是光宗耀祖啊。这四个一起走出去，那才叫。。。。。。”

我心里打了个突：“亲爹啊，你饶了我吧。”他农业文明的玩法，与信息文明并不在一个四维空间里。

这还不算。后来欢喜出生后，岳母说，她早就给欢喜起好名字了，“叫’靓’。你看，跟姓还挺配。”

我心里咬牙切齿：“你给我说清楚，怎么就配了？哪里配了？我们姓’刘’的，除了跟’氓’字比较配，其他都配不成词。”

后来欢喜出生有了名字，父亲没有意见——他早就聋了，欢喜出生前一年中风偏瘫了，失语，写字的机能也受损，再也没有办法清楚表示他的意见了。

说不定，他遗憾没有把自己的心愿加诸在孙辈的头上。要是让他起名字能够换回他说话、走路的能力，我自己改名叫“光耀”都没有问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