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很美
成娜
连续上了两节课了,孙大圣老师依旧在没完没了地念经,念经的内容无非就是后面黑板上的那些古诗,虽然他的声音听上去抑扬顿挫,虽然他讲起课来富有感染力,可是我还是以反感的方式把我的上半身像拧麻花一样扭向了一边,并且在扭的同时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当然我也忘不了用手掌托住我的下巴颏,以免那半扭的身子支撑不住而让我的脑袋耷拉到课桌上。我也不再把目光放在孙大圣老师身上,而是投向了窗外,想寻一下小鸟的影子。孙大圣老师的眼睛还是够毒辣的,我这一扭一叹不要紧,竟然被他尽收眼底。孙大圣老师直接点了我的名,让我起来回答问题。孙大圣老师点名很有意思,他不点大名,专点小名。孙大圣老师叫得出我们班上所有人的小名,所以在我们班上,很多人的大名都被忽略或者忘记了,而唯独那些好听或者难听的小名却清晰地记着。
我木然地站在那儿,要是在平时,我会认认真真地回答他的问题,可是现在,我实在也没听清楚他问的什么。没有办法,我只好用沉默来对抗孙大圣老师的认真,于是我站在那儿半天没出声。就在我想打破沉默用“不会”两个字来打发他时,巧合出现了。我刚把半个“不”字说出口,还没来得及把“会”字拖出来,孙大圣老师那儿沉不住气了,他突然“卟”地一声,用一个很响的屁来回应我。尽管孙大圣老师回应我的方式有点特别,可我还是被他措不及防的回应搞得有些失态。于是我在这种措不及防中哈哈大笑,我光哈哈大笑也就罢了,我还捂起了肚子,直接从站立的姿势笑到趴下,最后竟然溜到了课桌底下。同学们也被我有魔力的笑声感染着,于是也都哈哈大笑起来,几个平时爱捣乱的男同学竟然用拳头碰碰捶起了桌子,原本严肃的课堂秩序便被这无法控制的笑声占据了。
笑到最后,结局就是我被孙大圣老师以破坏课堂秩序为名到教室门外罚站。
我对孙大圣老师让我罚站没有异议,此时我的态度是只要不听他念经比什么都好。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虽然眼睛可以左顾右盼有了更多扫描的东西,可新鲜感过去之后照样感觉无趣。忽然我的脑洞大开,要不就玩一次刺激的,这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啊!我这样逃课是不是可以给自己充分的理由,既能体会早下课早放学的乐趣,又可以免去被其它班的同学看到我在门口罚站的尴尬。于是我就这么轻易地说服了自己,堂而皇之地从孙大圣老师的课上逃走了。当然我逃课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马上要放麦假了,再开学的时候估计孙大圣老师早把我逃课这茬给忘了,也就不会再追究我了。
原以为逃脱了孙大圣老师的魔爪,回到家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玩了,谁知道还有比上课更让人反感的事在等着。
其实昨天晚上母亲就发号施令,说是明天大家都要到地里割麦子,只是我光想着玩了,把这茬给忘了。
一大早在母亲的催促声中,我闭着眼睛坐起来,磨磨蹭蹭地穿上衣服,脸都没来得及洗就被拽着出了门。
等太阳完全跳出了地面,并慢慢地上升着,金色的阳光撒向大地,热浪也就跟着涌了过来。由于平原的地势开阔,麦田也是一片接着一片,一眼望不到边。金色的麦田被金色的阳光这么一映,到处都是金灿灿的,微风吹来,一片片麦浪随风起舞,那阵势既浩大又壮观,简直就是一曲大型的金色圆舞曲。
我看着翻滚的麦浪,竟然忘了割麦子。也不是忘了,只是不想割了,因为每割一下我的手心就跟着痛一下,好像那镰刀不是割在麦子上,而是割在手心上,我的手上起了一个大泡。
由于天气太热,父母的衣服都湿漉漉地贴在脊背上,像淋了一场大雨。即便大汗淋漓,他们也顾不得伸一下腰,依旧把整个人弯成一张弓,像嵌在大地上的音符,一点一点向前挪动。
我跑到母亲身边把手伸给母亲看,就央求母亲让我干点别的。母亲于是让我去捆麦子,捆麦子这个活不用太费力,也不会把手心磨破。
我一听不让割麦子了,心里便乐开了花,确实这割麦子的任务太折磨人了,光弯着腰不说,关键是自己的手太嫩了,拿镰刀的手撑不了啊!捆麦子应该好得多。
虽说捆麦子不如割麦子累,也不会为手心起泡而担心,但捆麦子照样不是个什么好活。
太阳升得老高了,它直绰绰地照着大地,把热量以不可抵挡的方式散布着。割下来的麦子经过太阳毒辣辣地一晒,那麦芒就像锋利的锥子直扎在胳膊上,胳膊上立刻起了一条条的红杠杠,那些红杠杠再被汗水一浸,火辣辣得疼。
我龇牙咧嘴在坐在捆好的麦个子上,并对捆麦子也失去了好感,看来麦收真不是个好活。我忽略怀念起课堂上的美好来,要是不放假,我现在就可以美美地坐在教室里,尽管上课容易走神,并且很多时候也非常讨厌“孙大圣”念紧箍咒,可比起现在受的这份洋罪来,那简直就是天堂啊!麦收真不讨人喜欢,是不是人一长大就要参加麦收啊?
我也忽然怀念起孙大圣老师的慈悲来,“孙大圣”这个外号是我和同学们给起的,虽然大圣老师也孙姓,只不过名字叫“法胜”,法胜与大圣有些谐音,感觉叫大圣比较顺口,于是也就这么叫了。再一个原因就是,孙者必猴,孙猴子有七十二变化,还被人戴了紧箍咒,只是孙大圣老师自己不戴紧箍咒,却动不动给学生戴紧箍咒,一上课就叽里咕噜地念经,一念经就容易让人头疼打瞌睡,他应该是成了佛的孙猴子,所以叫他孙大圣也不为过。我经常被孙大圣老师点名,虽然我回答问题的时候会觉得尴尬,不过比起现在,我宁愿坐在课堂上听孙大圣念紧箍咒,甚至被叫到教室门外罚站,那感觉也比在这里割麦子强得多,这割麦子简直就不是人干的活。
此刻我实在不想干了,忽然又有种想逃离的感觉,就像上次逃课一样逃离这让人浑身难受的麦地。可眼下要是告诉爹娘肯定是通不过的,不如再大胆地尝试一下。我的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要马上实施。于是我趁父母不注意,就猫起腰弓起背,像一个吃了败仗的逃兵,一口气跑到小河边,然后再拐个弯,顺着小路一溜烟跑回了家。
父亲好久没有直腰了,等他汗流浃背地用胳膊擦一下脸上的汗,再环视一下四周,忽然感觉哪儿不对劲,于是冲母亲喊:“丫头哪儿去了?”父亲这么一喊,母亲也直起身来四下打望,这也才注意到我不在麦地里,于是就扯开喉咙喊起来。可喊了半天,也没人回应。父母都着急得没办,赶紧放下镰刀去附近找,可找了半天也没个人影。后来有人告诉父亲,说是看见一个小孩鬼鬼祟祟地顺着小河岸跑了,不知是不是我。
父亲不再割麦子了,赶紧装车,先拉一车麦子回去,看看我是不是回家了。
父亲进门的时候,我正躺在大门道的凉席上摇蒲扇呢。父亲一看就气炸了,二话不说,拿起门后的笤帚疙瘩就追了过来。我一看大事不妙,赶紧爬起来就跑,一边跑一边哭喊。我鬼哭狼嚎地呼叫着,终于把奶奶喊了过来。奶奶夺下父亲手中的笤帚疙瘩先是一顿数落,父亲气哼哼地解释:“这熊孩子不干活也就罢了,还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跑了,知道大人有多担心吗!再说麦收的时候这工夫能耽误得起吗?熊孩子,一点也不让人省心。”
被父亲数落了一顿,我除了委屈还有些不满,我才多大呀!竟然想拿我当大人使唤!我忽然就想立个誓言:长大以后一定要逃出这个鬼地方,千万别到地里割什么麦子。
我被麦收折磨得实在够呛,开学了,我竟然愿意老老实实地坐在教室里,这实在要比抢收麦子舒服得多。这时候我忽然觉得孙大圣老师念起经来其实并不那么难听,我的头也不那么痛了,很多时候我更愿意静下心来学习。
再后来我也不用听孙大圣老师念经了,念经的人已经换了。在换了几茬念经人之后,我竟然觉得孙大圣老师念的经最美,只是这种美就如滚滚长江东逝水,再也回不去了。其实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我曾经千方百计想逃离的竟然是再也寻不回的美好。
对于农村孩子来说,高考是改变命运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有谁家的孩子不希望高考有个好成绩,好脱离这面朝黄土北朝天的生活?我是不希望留在这种地方的,做梦都想离开这片土坷垃。
我的努力没有给予我最好的回报,但也没有令人失望透顶,我还有一所并不心仪的大学可以去上。虽然我不是那么情愿,但相对于那些考不上学的人来说,我已经算是幸运的了。从另一方面说,只要考上了大学,就可以名副其实地逃离这片土地了。
我最终以这种方式离了那片土地,也可以说是一种新的转折。
也许,有些东西只有失去以后才会发现,原来它很美。
在逃离土地许多年后,我忽然对它又有了一种新的情感,那就是对土地的感恩和怀念。特别是麦子成熟的时候,我更愿意看麦浪翻滚的样子,更喜欢看满坡的金黄布满视野的样子。以前我那么讨厌麦收,那么千方百计地想逃离麦收的牢笼,可如今,我感觉一个人要想接地气就应该与土地接近,就应该与粮食接近,我也愿意静下来去俯视脚下这片土地。
现在村子以西的土地每年都会被金黄的麦浪覆盖着,也就满足了我年年能看到麦黄的喜悦。不过听说曾经也有人相中了村西的这大片土地,想要买下来在这儿开厂子,终究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成功。所以目前这片土地仍旧以它原有的形式存在着,在我看来,再没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了。
我家除了西坡那大片的麦地之外,南坡还有一块地,也就几分,父母一般是在那儿种点菜,比如茄子,黄瓜,豆角,西红柿之类。现在人们大都愿意吃自家种的菜,不打农药,不施化肥,称之为绿色无公害。以前曾经有那么多得地,也种菜,也是这么种,可没人给它起这么美的名字。现在我很喜欢到南坡的菜地里转转,帮父母侍弄一下那些瓜菜,有时也把瓜菜成长的样子拍成图片发到微信群里,引来一片点赞,我心里竟然有几分自豪感。
不过很多时候自己是没有空回家帮父母干活的,有时看到父母那渐渐苍老的容颜,心里还是不忍父母再把地种下去,毕竟种地太辛苦了!我也不只一次劝说父母,最好是把地都租出去让别人种。可每次父亲都会执拗地说:“租出去干啥?让我吃闲饭吗!我不会打扑克,不会下棋,人多的地方不想凑,我除了种地什么都不会,我就喜欢种地。再说,现在种地多省事呀,全是机械化,种上后不用怎么操心就能打出粮食来。”母亲也会帮着父亲说话:“你爹舎不得丢下那片地,说穿了是舍不得那一亩地一百多块钱的补贴。现在种庄家,什么税都不用交;种粮食,国家还有补跌的,简直就是白赚啊!再说现在这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还能月月能领点养老钱,这当农民也不似以前了。”
我心里既高兴又惭愧,高兴的是父母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得很快乐,惭愧的是,自己远不如父母对土地的感情深厚。父辈们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家”,他们无愧于土地,无愧于庄稼,真的应该受到世人的尊敬。
土地年年依旧,麦子割了一茬又一茬,但在这片土地上每年总会有新芽冒出来,这些冒出来的新芽,除了庄稼,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那天回家的时候父亲说村里的土地有可能要流转了,因为邻村的已经有的转了出去,说是一亩地一年一千来块钱。现在都是高科技种地了,人家一个人包下上几百亩地,雇佣几个人几部机器就把地给种了,省下不少人力,现在科技发达的真是让人没法猜想。不过在我看来,倒是可惜了那片土地,如果真的流转出去了,以后自家就没地可种了。
父亲在说这些的时候心情有几分沉重,我心里也有种失落感。忽然觉得就像要失去一件珍贵的东西一样,虽然自己从来不曾珍惜,直到有一天这个被忽略的东西要被人从手中夺走,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竟是这么在乎。那曾一直想逃离的地方,曾以为是最厌倦的地方,多年之后才发现,原来竟是自己最爱的一部分。那片生我养我的黄土地,虽然不曾远离,但也没有过多地在上面流下汗水,只是现在看来,再没有比土地更愿意让人亲近的了。我不知道那片土地还能保留多久,只是不管将来怎样流转,我都希望那儿永远是以土地的样子呈现,而不是建什么工厂之类。我更希望看到的永远是金黄的麦浪,新鲜的瓜果,绿色的枝叶,总之它以这样的方式呈现最完美。
随着城镇化的进展,也是为扩大土地的耕种面积,一些村庄正在渐渐消失,曾经的农村一下变成现代化新农村,农民住上了高楼大夏。有的村庄已经开始拆迁了,曾经在地球上存在了几百年的村庄,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样子。但这些消失了村庄的土地将被种上庄稼或者另有它用,总之将以另一种面貌呈现给世人。我所居住的村子离县城比较远,目前还没在拆迁之列,仍旧可以与它相守相依。
其实旧的会去,新的会来,这是事物的规律。当有些东西无法把握的时候,那就随缘吧。
作者简介:成娜,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宁夏文学院第四期研修班学员。在全国报刊杂志发文四百多篇,文章见于《散文选刊》《时代文学》《山东文学》《朔方》《火花》《辽河》《作家天地》等。获《齐鲁文学作品年展2016》散文优秀奖;第九届万松浦新人文学提名奖;滨州市孙子文化奖;邹平市范公文化奖等多种奖项,出版散文集《晴云素影》。
原地址:https://www.chinesefood8.com/30577.html版权声明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站立场。
本文系作者授权发表,未经许可,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