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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宋应麟昏昏沉沉地醒来,却发现自己睁不开眼睛,眼皮上传来阵阵清凉,抚慰着还有些火辣辣的眼球。
他伸手一摸索,才知道双目被包扎起来,里面大概是敷了草药,有清新的药香在鼻端萦绕。
看来是有人救了他,还给他医治眼睛,宋应麟想到这里,心中微微一松,回想起那时,他正在林中寻路,走着走着忽然双眼一阵灼痛,痛得他捂着眼睛满地打滚惨呼,最后痛晕了过去。
只是不知是何人相救,他此时目不能视,心中难免有些忐忑,只能竖起耳朵,捕捉周围的动静。
这时忽听“吱呀”一声门响,有人走了进来,宋应麟茫然地把头转向那个方向,略微拘谨道:“请问是谁?”
那人停了停,才走过来道:“公子莫怕,我是住在这山里的采药人,碰巧遇到了昏迷中的公子,便将你带回来了。”
听到声音,宋应麟才发现进来的是一名女子,嗓音虽有些沙哑,但也算柔和动听。
他感激地抱了抱拳道:“多谢姑娘大恩,在下宋应麟,不知恩人如何称呼?”
女子的气息又靠近了些,汤药的味道也愈加浓烈,她低低道:“我叫忘忧,你把这碗药喝了吧,对你的眼睛有好处。”
宋应麟闻言一惊,忙问道:“忘忧姑娘,我的眼睛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忘忧像是笑了笑,“不用担心,只是一些瘴毒罢了,将毒拔出,你的眼睛便会恢复,不会有损伤的。”
宋应麟这才知道,他进山时误闯了瘴气森林,导致双目中了瘴毒,听忘忧的语气,她对于治好他的眼睛似是胸有成竹,这让宋应麟顿时安心不少。
“敢问姑娘,不知需要多久,我才能重见光明呢?”
忘忧把晾了一会儿的汤药放进宋应麟手中,答道:“少则数日,多则半月。”
宋应麟冷不防手上被塞入一只药碗,下意识地连忙抓紧,结果不小心碰到了忘忧的手,忘忧倏地一下把手缩了回去,不自然道:“你……你喝了药休息会儿,我先出去了。”
说罢不等宋应麟回应,她的脚步声便已经远去,门也被“啪嗒”一声带上了。
宋应麟捧着温热的药碗不知所措,他听出了忘忧声音中的一丝慌张,可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难道就因为碰到了她的手?可他不是故意的啊,而且他总觉得刚才触碰的那一刹那,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大概是女孩子比较害羞吧,他一会儿跟人家道个歉好了,宋应麟想着,将手中的药慢慢喝了。
2
在养伤的日子里,宋应麟慢慢适应了看不见的生活,忘忧把他照顾得很周到,每天还会定时给他换药,只不过她不太爱说话,经常是宋应麟说好几句,她才会回一句。
两个人经过断断续续的交流,宋应麟大概了解到,忘忧自小生活在山中,跟着一位隐居的老药师长大,后来老药师寿终正寝,忘忧便独自生活,以采药、制药为生,除了换取生活必需品,她很少出山。
而他也说出了自己会出现在深山的原因,原来他是私自从家中跑出来的,他所在的宋家是一个世家大族,对于后辈的约束严格,并不允许他们随意出外走动。
宋应麟之所以不惜违背家规,独自一人跑到了这里,只因为他听说这座山里有仙人遗留下来的仙丹,凡人吃了会延年益寿,百病全消。
而他的母亲向来身体不好,并且从他懂事起,母亲便郁郁寡欢,一人住在家中的佛堂里,念经礼佛,不问世事,即便是看到他,也没有几分笑意。
宋应麟是个懂事孝顺的孩子,他一直努力做好每一件事情,让自己变得优秀出众,只为能够让母亲开心一点。
但可惜似乎没什么用,母亲依旧死气沉沉的,一天天走向油尽灯枯,宋应麟心中很难过,他不想失去母亲,于是冲动之下,他循着那个缥缈的传说找来,结果仙丹没找到,还差点搭上一双眼睛。
“仙丹的传说是假的,”忘忧告诉他,“其实是家师在世的时候,能够配置出一种养生的丹药,有补血益气,静心凝神的功效,可以让服用者精神焕发,神采奕奕,犹如脱胎换骨。”
“外界夸大了丹药的作用,以讹传讹,就传成了仙丹,后来家师去世,此药也便绝迹了。”
宋应麟的心情随着忘忧的话大起大落,最后忍不住问道:“不知他老人家可曾将药方教授于姑娘?”
空气中静默了片刻,方听忘忧答道:“未曾。”
宋应麟脸上露出一丝失望,又不死心道:“那还请姑娘告知丹药名称,我去别处寻一寻。”
空气再次静默,就在宋应麟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女子低哑的声音响起:“此种丹药名为——忘忧。”
3
看不见的日子让宋应麟觉得度日如年,不过幸好有忘忧陪在身边,她不喜多言,却是一个合格的听众,宋应麟经常与她说一些家里的事情以及路上的各种见闻,说着说着,不知不觉便将自己的苦闷倾诉出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不喜欢他,据父亲讲,是他出生时难产,母亲大出血差点活不下来,后来侥幸保住性命也伤了身体,因此多少有些记恨所生的孩子。
宋应麟觉得无比的愧疚,对待母亲更加小心翼翼和讨好,但不管他怎么做,母亲始终对他冷冰冰的,还不如父亲的姨娘对他温和。
“我只希望她能够对我笑一笑,哪怕只笑一次,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宋应麟一脸怅惘地说道。
忘忧捣药的声音忽然停止,她温声提醒道:“宋公子,该换药了。”
宋应麟忙乖乖坐好,仰起脸等着,一双手轻轻解开了他系在脑后的纱布,然后一圈一圈地绕开,他感受着忘忧的触碰,微微走神,想起了那天他接药碗时无意中摸到了忘忧的手,如今回想起来,他突然想到哪里不对劲了,按说忘忧的年龄还不大,可她手上皮肤的触感,却不是妙龄女子该有的那种光滑柔嫩,反而有点像粗糙的树皮,不过这山中的岁月清苦,也可能是她操劳过度导致的。
想到这里,宋应麟心中起了几分怜惜,冲口而出道:“忘忧姑娘,不如你随我出山吧,宋家虽不是什么豪门,可给姑娘一个容身之处的能力还是有的。”
忘忧的动作一顿,将随后一层纱布揭开,用沾了温水的布巾为宋应麟清理眼皮上残留的药渣。
“不用了,多谢宋公子的好意。”
宋应麟话一出口,便知道有些唐突,因此被拒绝也是意料之中,他讪讪地闭口,面上发红,可很快他被映入眼中的亮光惊到了,眼睛因为光线的刺激有些酸痛流泪,他竭力睁大双眼,隐隐约约看到一些影子在晃动。
“不要心急,还没有恢复好,再换一次药就差不多了。”忘忧给他清理完眼睛,又将新鲜清凉的药草敷上去,重新用干净的纱布缠好。
宋应麟难掩激动的心情,没有失去过光明的人,不会明白拥有视物的能力是有多珍贵,他再次对忘忧道谢:“忘忧姑娘,您对于我的恩德如同再造,宋应麟无以为报,以后姑娘如有所求,我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对此,忘忧只回以轻轻一笑。
4
最后一次拆除纱布的日子到了,忘忧却不着急动手,而是捣鼓了半天之后,将一根竹竿的一头递到宋应麟手上,嘱咐道:“跟我走。”
宋应麟这段时间一向是听从忘忧的指令,因此也没有多疑,依言握住了竹竿,被牵引着向前走去。
一路上,忘忧除了时不时提醒他注意脚下,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宋应麟心中异样,问道:“忘忧姑娘,咱们这是去哪儿?”
走在前边的忘忧脚步不停,“出山。”
宋应麟脚下骤然一顿,伸手想要摘掉蒙眼的纱布,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已经好多了,只不过忘忧没开口说摘掉,他就忍着没摘。
一只手按在他的胳膊上,阻止了他。
“等我走了,你再取下来吧,”忘忧叹息一声,将一个小包袱放到宋应麟怀中,“这里面有些干粮银两,还有一盒药膏,觉得眼睛不适时,可以涂抹一点缓解,沿着前面那条路一直走,就可以走出去了,我只能送到你这里,珍重。”
宋应麟有点想哭,“可是……可是我还没有看见你的样子,让我看一看再走,好不好?”
“不用了,人生如同浮萍,相聚是缘,离别也是缘,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不必因为母亲的不喜自责,并不是你的错,你说过我有什么要求你都会答应,那么我现在的要求就是,一刻钟之后你再取下纱布出山。”忘忧的声音温柔而不容拒绝。
宋应麟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答应,然后听着那熟悉的脚步越走越远,直到渺不可闻。
他一动不动,直到一刻钟过去,才将眼上的纱布慢慢扯了下来,天光刺眼,他抬手遮了一下,眼中的世界逐渐由模糊到清晰,他终于又能看见了。
宋应麟低头看着忘忧留下的包袱,上面还沾染着她身上独有的药草气味,心里淌过一抹怅然。
他不知道是,在远远的一棵树后面,有一个戴着幕篱、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正静静望着这里,她看到宋应麟失落了一会儿,便踏上了出山的路,身影消失在了拐角。
忘忧松开了攥着衣角的手,亦转身向来路走去,从此以后,她又是一个人了。
“你明明舍不得他走,为什么不留下他呢?”寂静的山林中,蓦然有一个声音自绿树间响起。
忘忧吃了一惊,抬头左右张望,却在头顶的树枝上发现了一角红衣,一个长相灵动的少女正坐在树上,俯身隔着轻纱与她对视。
不等忘忧发问,少女轻盈地一跃而下,笑嘻嘻道:“我叫季无忧,我知道你叫忘忧,看名字就知道咱俩挺有缘的。”
忘忧一阵无语,哪里有这么自来熟的人,再说她并不喜欢与人太过亲近,便戒备地后退一步道:“季姑娘,请问有何贵干?”
季无忧不在意忘忧的冷淡,玩着衣带上的穗子道:“贵干谈不上,只不过是想找你做桩买卖。”
忘忧蹙眉,觉得这个少女全身都透着古怪,随口拒绝道:“抱歉,如果季姑娘也想找‘忘忧丹’,恐怕要失望了,那个丹药方子已经失传了。”
“非也非也,”季无忧摇头晃脑,忽然指了指刚才宋应麟离去的方向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为什么不留下他?”
忘忧被她跳跃性的思维弄得一愣,有些恼怒道:“这个并不关你的事吧?”
孰料季无忧理所当然地点点道:“自然关我的事,如果你希望他留下,我就可以帮你把他留下,这也正是我要与你谈的买卖。”
忘忧被季无忧缠得没脾气,干脆心中一横,将头上的幕篱一把摘下,然后等着看少女眼中的震惊和厌恶,正如以前见过她真面目的人,无一例外都会如此。
只见幕篱取下来之后,露出一张布满层层褶皱的脸,就如同一位活了上百岁的老人,头发眉毛都掉光了,光秃秃的,唯有一双眼睛还算明亮,也被松垮的眼皮遮住了一半。
“这就是为什么,试问谁看到这张脸,还愿意留下来与其为伴,怕是会日日做噩梦吧?”忘忧痛苦地闭了闭眼睛,逃避似的又将幕篱戴上。
5
忘忧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怪物,她还是婴儿的时候,被人丢弃在山里,是她的师父捡到了她,并把她养大。
听师父说,她还是女婴的时候,脸便已经不对劲了,别的孩子都是越长越白嫩,她却是越长越苍老,明明是幼儿的身躯,却长了一张老人的脸,让人看了觉得无比怪异。
师父给她取名“忘忧”,是希望她能够忘却世俗的偏见,活出属于自己的人生。
愿望是美好的,但她一个异类,注定一生无法“忘忧”,师父在时还好,多少可以护着她,等师父不在了,这世界对于她的恶意便毫无保留地袭来,人们都说她是天生不祥之人,她在哪里,便会给哪里带来灾祸。
忘忧受够了人们厌恶的眼神,她选择了远远地躲起来,如非必要,她不想再见到任何人。
宋应麟的闯入纯属意外,如果不是看到他的眼睛受了伤,她也不会大着胆子把他带回住处医治。
大概她也是孤独太久了,所以即便这个少年话很多,有些聒噪,但她一点也没有感到厌烦,反而感到了一种“有人陪伴”的久违喜悦。
可他终究是要走的,与其让他看到自己的真面目吓得跑掉,还不如就此别过,至少在他心中,她只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普通女子。
忘忧隔着幕篱垂下的轻纱,看到季无忧的神色波澜不惊,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就好像刚才看到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张脸。
“你不怕?”忘忧诧异。
季无忧双手在胸前一抱,吊儿郎当道:“嗨,多大点事啊,你如果想拥有一副美貌,跟我做笔交易就行。”
忘忧不信,她师父的医术已经算世上数一数二的了,曾经对于她的这种怪症倾力研究,最终都束手无策,季无忧看上去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哪里会有那么大的本事。
“这样吧,我破个例,让你试一回,你自然就相信啦。”季无忧说着纤手一翻,一枚冰玉雕琢而成的胭脂盒出现在她的掌心。
她轻轻摩挲着盒子上雕琢的纹路,似有些不舍道:“这胭脂可是本店的镇店之宝,名为‘逆光阴’,因原料断绝,如今用一点便少一点,若不是看在你我属实有缘的份上,我轻易不会拿出来的。”
忘忧将信将疑,不过一盒胭脂,难不成还能让人改头换面,逆转光阴?
片刻之后,忘忧对着溪水中的倒影彻底傻了,她难以置信地抚摸着自己如玉般光滑的脸颊,水面上映出一张美丽到陌生的脸庞,不仅是脸,就连头上都长出了浓密的黑发,全身犹如枯树皮的皮肤也变得娇嫩白皙。
一切就像做梦一样,季无忧不过就在她唇上浅浅地抹了一层胭脂,便造就了如此惊人的一个奇迹。
“因为是试用,效果只能维持一个时辰,你确定不要买一盒吗?”季无忧对着忘忧晃了晃手中的胭脂盒。
忘忧心中一紧,一个时辰之后她就会恢复原来那副鬼样子吗?她才不要!
“我买!请问多少钱?”她急切道。
季无忧摇头,“俗世银钱并非我所求,实话与你说吧,其实是你心底的渴望太过强烈,才将我吸引而来,而我要的,便是你由此产生的那一缕至精至纯的愿力。”
“好,我答应!”忘忧不假思索地说道。
这次换季无忧诧异了,“你不问问被我拿走愿力的后果?不怕我害你吗?”
忘忧淡然笑道:“如果季姑娘想要害我,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再说能够拥有正常人的容貌是我毕生心愿,哪怕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也愿意。”
季无忧摇摇头,她还是不太懂世间女子对于容貌的执念,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吗?她曾经对母亲说出过这个困惑,璃若只微微一笑,告诉她,以后经历得多了,自然就会明白了。
6
宋应麟回到家之后,迎接他的是父亲的滔天怒火,因为他的不告而别,弄得宋家不得安宁,宋老夫人只这么一个宝贝孙儿,急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被罚去祠堂跪了一天一夜,还不许吃饭,他本就毒伤初愈,又是长途跋涉回来,待他跪完祠堂,便大病了一场。
此后他的身体似是亏损了元气,总是病恹恹的模样,宋父见状未免后悔,想要表示一下关心,又抹不开面子,便想让宋母多去探望照顾。
按说一位母亲,这种事情根本不用别人提醒,自己早一颗心扑到了孩子身上,事事亲为。
可前边说了,宋母对于宋应麟态度极为冷淡,一向对他不管不问,即便他这次生病,宋母也只是过来例行公事一般瞧了一眼,坐了坐便离开了,徒留下一抹淡淡的佛香——她常年避居于家中佛堂,身上的衣服都浸染了香火的气息。
宋应麟虽已经习惯了母亲对他的忽视,可此时心中还是会感到沮丧,他觉得自己很没用,折腾了一趟也没有找到忘忧丹,更别提改变母亲对他的态度。
他不禁想起了在山中的那一段时日,虽然那时候他看不见,可忘忧的陪伴却像一束温暖的光,照进了他内心的世界,那个总是语气淡然的女子,却仿佛有种特殊的魔力,可以让人的心安然平和,忘记烦恼。
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能见到她,他还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呢,不过他记得她的声音,只要听到,就一定会认出她来。
这天他喝了药,头脑昏沉,便躺在床上小憩,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意识朦胧之间似是听到有人在旁边小声交谈,嘈嘈切切听不太清楚,但当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响起时,宋应麟蓦地睁开了双眼,把床边的人吓了一跳。
“大公子,你……你感觉如何?”床边站着的妇人身段窈窕,风韵犹存,长着一双含情妙目,动作有几分拘谨,目光中却是掩饰不住的关心。
宋应麟愣了愣,认出这名妇人正是父亲的妾室柳姨娘,平时一向与他保持距离,偶尔遇到才会问候一声,却不知为何此时会出现在他的病榻前。
不过没等他回答,他的注意力便被坐在床边的另一个人吸引去了,只见那名女子脸覆轻纱,端坐在一张矮凳上,正全神贯注地为他诊脉,见病人醒来,她轻轻抬眸,眼神平静如水,整个人散发着淡雅飘逸的气息。
“姨娘不必担忧,公子身体没有大碍,只不过之前的药不必喝了,我另开一张方子,静养一段时间便好。”
柳姨娘赶忙道谢,又对宋应麟解释道:“这位许姑娘是城中新来的神医,医术高明,奴婢自作主张请来,还请大公子不要怪罪。”
宋应麟早在女子开口的时候,便强撑起身体,神色激动,他没有听错,确实是忘忧的声音,可他盯着她波澜不惊的眼睛,又产生了一丝犹豫,如果是忘忧,应该早就认出他了,为何没有一点反应?
“柳飞絮,你竟敢私自请医给大公子治病,好大的胆子!”门外骤然响起一声怒喝,两扇木门被人猛地推开,宋母沉着脸,满目寒霜地走了进来。
柳姨娘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夫人赎罪,贱妾不过是看大公子久病难愈,所以才……”
宋母冷笑连连,道:“你的意思是我对大公子的病不尽心,导致他的病情延误,还得劳烦你这位姨娘出去请江湖游医回来救命?”
柳姨娘额上冒出了冷汗,辩解道:“贱妾并无此意,而且许神医并非招摇撞骗之辈,夫人可去打听一下,最近城中好多疑难杂症都是她给治好的。”
宋母锐利的目光一转,瞥了静静站在旁边的许神医一眼,轻蔑道:“一介女子出来抛头露面,想必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出来的,年纪轻轻就胆敢自称神医,太过狂妄,说不准行医是假,别有用心是真!”
许神医闻言抬眸,不卑不亢道:“夫人慎言,小女子靠治病救人为生,行端坐直,夫人无凭无据,便出言中伤,未免失了风范。”
宋母怒意上涌,指着许神医道:“你——”
她忽然看到了对面女子的眼睛,一瞬间竟微微失神,忘记了后面要说的话,脸上也出现了一抹困惑和怔忪。
这时宋应麟终于能够插上话,他咳嗽了几声,气息急促道:“母亲息怒,姨娘也是出于好意,儿子愿意相信这位许神医的医术。”
宋母回过神,听到宋应麟的话,眼神迅速变冷,她收敛了所有表情,恢复到了之前端庄冷漠的状态,拂袖道:“随便你吧,不过柳飞絮犯了家规,罚抄经书三个月,期间不许出自己屋子一步!我们走。”
最后一句话她是对跟在身后的下人们说的,一行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转眼房中又重新安静下来。
7
柳姨娘含泪领罚去了,许神医写好了方子,交给侍候宋应麟的下人,嘱咐了一遍煎药的法子,便起身想要告辞。
宋应麟再也忍耐不住,探起身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角,着急唤道:“忘忧,可是你?”
女子的身影停在原地,半晌幽幽一叹,答道:“是我。”
宋应麟欣喜若狂,又有些委屈,攥紧手中的衣角道:“那你为何不认我?”
忘忧转身,示意宋应麟松手,然后伸手抚了抚被弄皱的布料,重新坐下来,淡淡道:“宋公子,你我不过萍水相逢,并没有多少交情,对于我来说,你只是我上门看诊的一个病人罢了。”
宋应麟苍白的脸颊顿时涨红,口齿笨拙道:“不是的,我,我以为……”
“你上次中了瘴毒,身体一直处于亏损状态,回来又未能及时休养,所以才好得慢,不过没有大问题,照我的方子吃,很快便能见效的。”忘忧打断他的话,将他的病情解释了一遍。
“好的,多谢。”宋应麟只好将满腹话憋回肚子里。
他踌躇片刻,试探问道:“忘忧姑娘,你不是说不想出山吗?为何会来城中行医,可是以后便不会回山里了?”
忘忧的眼神躲闪了一下,“只是……只是突然想出来看看罢了,这边人太多,我不习惯,还是会回去的。”
宋应麟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他偷偷瞧了一眼蒙着面纱的女子,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说道:“那,那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吗?当初你便不让我看,我连你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忘忧想了想,爽快地取下了面纱,并且收了起来,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说道:“以前因为某些原因不愿意将容貌示人,如今倒是作茧自缚了,这面纱不戴也罢。”
宋应麟想象过很多次忘忧的长相,可没有一次能够与她的真实面貌相媲美,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美丽的脸,惊叹之余又升起一丝怪异的熟悉感。
忘忧没有多停留,她答应了宋应麟,过两天会再次上门为他看诊,便在下人的带领下离去。
行至院门口,迎面一人大步走来,忘忧躲闪不及,两人一惊之下后退一步,正好打了个照面。
带路的下人慌忙给对面的中年男子行礼,口称“家主”,忘忧这才知道这人正是宋应麟的父亲,她不动声色地多打量了一眼,默默退到一边。
宋父却神色古怪,盯着忘忧的脸看了一会儿,方沉声问道:“你便是柳姨娘请来的游医?胆子倒是不小,你可知如若误了大公子的病情,宋家定要拿你是问!”
忘忧面无惧色,掷地有声道:“还请宋家主放心,令公子病没好之前,我不会离开此地,万一有个闪失,许忘忧任凭宋家主处置。”
“许忘忧?你姓许?”宋父的脸色忽地一变,目中惊疑不定。
忘忧缓缓抬头道:“家师姓许,我乃孤儿,随师姓。”
宋父身体一晃,定了定神,吩咐身后的管家道:“你去亲自送许姑娘出府,好生安置。”
管家没敢多言,忙上前顶替了之前引路下人的位置,对忘忧恭敬道:“姑娘,请。”
忘忧对着宋父颔首道谢后,脚步从容地随管家出了宋府。
8
忘忧被安排住进一处幽静的宅子里,身边多了几名宋府的护院和下人,不管她做什么都会有人跟着,说是监视也不为过。
她看上去并不在意,进了属于自己的房间之后,摒退了紧跟身后的两名丫鬟,将房门紧紧关闭,那两名丫鬟站在门外对视了一眼,干脆守在了门口,反正人跑不了就行。
忘忧坐下来,疲惫地抚了抚眉心,身边有人笑道:“可有发现?”
季无忧的身影从空气中显形,坐到了忘忧对面,姿态闲适地提起桌上的茶壶倒茶。
忘忧点点头,“经过一番试探,大概只有宋家主知道当年的真相。”
“他认出你了?”
“应该是吧,不然也不会专门派人把我看管起来,”忘忧回想宋父的表现,嘴角露出一抹嘲讽,“如果他的心够狠,说不定等宋应麟病好,就会杀了我灭口。”
“那你为何还一定要去宋家?”季无忧不解道。
忘忧端起一杯茶,看着袅袅升腾的热气,低声道:“因为不甘心,想要看一看自己的生身父母是何人,当初狠心将我抛弃,可曾有一丝丝不忍和悔意……如今看来不过都是妄想。”
还有宋应麟,她怎么也没想到,之所以那个少年能够带给她亲切和温暖,竟是源于血缘的力量,如果没有弄错的话,他是她的弟弟。
他是一个好孩子,也是她去宋家的另一个缘由。
“那你的最终愿望到底是什么?你完成不了,我便拿不到愿力。”季无忧有点发愁,她本以为忘忧变美之后便能完成任务,没想到忘忧的最大执念竟不是容貌,就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忘忧果然还是迷茫摇头,按说她在季无忧的帮助下,不仅恢复了应有的青春美貌,还找到了身世的线索,知道了生父生母是谁,应该了无遗憾了,但心底的那抹不甘,却始终不曾散去。
而在宋府主院里,宋家的家主和主母正爆发了一场罕见的争吵,夫妻两人十几年一直分居,互不干涉,宋母这次竟主动从佛堂跑过来找宋父吵架,着实让人惊奇。
“你跟我说实话,当年那个孩子,真的死了吗?”宋母死死盯着对面的男人,眼神像是死灰中爆发出的一簇火星。
宋父避开妻子的目光,一口咬定道:“那孩子是为不详之物,丢到山中就被狼咬死了,尸骨无存,你不是见到那个残破带血的襁褓了么?”
宋母如同被人在心口的旧伤上又扎了一刀,紧攥着胸口的衣服喘不上气来,她咬牙道:“宋博言,你就是个禽兽,那个可怜的孩子不过是长得与其他婴孩不同,你便狠心将自己的亲生骨肉置之于死地,你该死!”
宋博言试图安抚暴怒的妻子,“婉娘,你冷静点好不好?后来我不是把应麟补偿给你了吗?”
宋母气得直发笑,恨声道:“你还好意思提那个小畜生?可怜我的女儿尸骨未寒,你那私生子便呱呱落地,还被你抱来冒充嫡子,柳飞絮也趁机进了宋家,你们这对奸夫淫妇打得一手的好算盘!若不是我身体受损,无法再孕,只得隐忍多年,否则我早杀了那个小畜生,让你这个断子绝孙!”
饶是宋博言再能忍,也被这刻薄的话语激得恼羞成怒,双目发红道:“程婉,休要欺人太甚!就算那个妖孽侥幸未死,我也不能让她再活在这个世上,否则必将害了宋家!”
程婉,也就是宋母,眼睛一亮,上前薅住丈夫的前襟逼问道:“你承认了?白天你见到那位许姑娘之后,就变现得极为反常,听嬷嬷说她的容貌与我年轻时……极为相像,她就是我的女儿对不对?她没有死,她回来了……”
宋博言一把推开程婉,气咻咻道:“你竟然派人偷窥我,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是疯了吗?”
程婉此时形同疯魔,扑到宋博言身上又抓又打,毫无大家主母形象,口中大喊道:“对,我是疯了,从你把我女儿扔了那一刻起,我就疯了!你把她还给我!”
宋博言招架不住,眼神一厉,就想一巴掌扇下去,可他的手刚扬至半空,便被人用力抓住了。
“爹,住手!”
9
宋应麟不知何时闯了进来,拼尽全力阻止了父亲。
房中吵红了眼的两人俱是一愣,场面出现了短暂的安静,程婉忽然像是失去了全身力气,虚脱地瘫倒在地。
宋应麟本能地想要上前搀扶,可一想起刚才听到的话,又不敢过去,他的心中一片天翻地覆,一直以来的疑问则迎刃而解,怪不得母亲不喜欢他,原来他根本不是母亲生的,他不过是一个鹊巢鸠占的私生子。
而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忘忧有可能是那个被抛弃的孩子,也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等于说这么些年来,是他占据了本该是忘忧的位置。
“爹,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吗?”宋应麟声音颤抖地问道。
宋博言深深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儿子的头道:“麟儿,你不用管那么许多,我说你是宋府的嫡子,你便是,其他的为父会为你处理。”
“怎么处理?再一次杀了你那死而复生的女儿吗?”程婉垂着头,声音缥缈,像是从幽冥传来。
宋博言彻底冷了脸,说道:“你生下妖孽,差点祸害了宋家,我本念着夫妻情意,为保你主母位置才将麟儿顶替在你名下,如今你执迷不悟,行为疯癫,那这位子你不坐也罢。”
空气中突兀地响起一声嗤笑:“好一张颠倒黑白,错乱乾坤的利嘴。”
一名少女自房顶的缺口跃下,不等宋博言反应过来,她的纤手快如闪电般劈来,竟将一个七尺高的中年汉子劈晕了过去。
“我忍你半天了。”季无忧拍了拍手,出了胸中一口恶气。
程婉和宋应麟在一旁双双呆滞,不明白这是哪里冒出来的怪力女侠。
“忘忧,下来吧,我接着你。”季无忧旁若无人地对着屋顶挥挥手。
然后不一会儿,房中又多了一个人,正是忘忧。
程婉在见到忘忧的面容时,呼吸都一窒,难怪她第一眼见到她的眼睛时,就觉得心中悸动,因为那双眼睛和自己太像了。
“孩子……是你吗?”程婉如在梦中,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
忘忧的眼中也闪出了泪光,原来……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厌弃了她,至少她的亲生母亲从未忘记过她,甚至这么多年一直因为失去她备受折磨。
她扶住程婉递过来的双手,轻轻跪倒在母亲面前,哽咽道:“是我,娘……”
程婉被这一声迟来的呼唤彻底破了心防,抱着忘忧嚎啕大哭起来。
母女相逢的场面十分感人,季无忧都有点想自己的娘亲了,宋应麟抱着昏过去的父亲,也怔怔地落泪。
程婉哭着哭着,突然止住,脸上变得一片煞白,她大睁着眼睛,拼命想要看清女儿,可胸口的剧痛却将她的意识向一片空虚黑暗中拉去。
“不好,夫人这是经历了大悲大喜,情绪波动太大,身体承受不住了。”季无忧一眼看出了不对。
忘忧急忙将母亲放平,而此时程婉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她张着嘴,喉咙里嗬嗬作响,目光仍旧不舍地看着女儿。
忘忧毫不犹豫地从怀中取出一颗丹药,喂给母亲服下,然后刺破手指,将鲜血滴入母亲口中,伤口凝结便换地方割,足足得放了一小盅血,奇迹出现了,程婉的脸上重新有了血色,整个人逐渐平稳,竟被从濒死状态拉了回来。
这回连季无忧都惊呆了,她都不知道忘忧还藏着这么一手。
10
整件事要从忘忧出生那一年说起,程婉历经十月怀胎,分娩时又遭遇难产,费尽千辛万苦生下了一名女婴,可她只来得及看了孩子一眼便昏了过去。
都说才出生的孩子皱皱巴巴,丑得像只猴子,可这个孩子有点皱巴得过头,皮肤也并非婴儿的粉嫩,而是粗糙苍老,越看越像行将就木的老者缩小而成,稳婆越打量越心惊,赶紧报告给了宋博言。
宋博言看到这么一个怪模怪样的孩子,不仅没有感到为人父的喜悦,反而心生厌恶,恰好当时有一位姓许的高人来访,称宋府诞下妖孽,若不及时处理,怕是要连累整个宋家败光气运。
宋博言听完之后,不假思索地将女婴交了出去,还给了那位许姓高人一笔银子,只求他将妖孽带走处置,并对外封锁消息,隐瞒了程婉产女的事实。
正好他在外风流时让一名青楼女子有孕,便偷偷将人养在外面,比宋夫人晚了两日生产,生下的是一名男婴,宋博言灵机一动,将男婴抱来,冒充是程婉所生。
她生来丑陋被父亲嫌弃,没几天他抱回外室的儿子,将她顶替
程婉醒来后,发现孩子不对,跟宋博言大闹,宋博言见瞒不过,便将孩子长相异类,是不详之人的事情告诉了她,为了让程婉接受那个私生子,他苦口婆心,并且为了逼程婉死心,派人伪造了一块带血的襁褓碎片,说是孩子被丢进山里,已经被狼吃掉了。
程婉拿着碎片,当场喷出一口血来,自此伤了心脉,加上产后虚弱,落下了病根,她足足卧床了三年才能下地,而这时宋应麟是宋府的嫡子的事情已经板上钉钉,她只能忍气吞声,搬去佛堂,日夜为枉死的女儿诵经祈福。
“其实我师父骗了宋家主,”忘忧淡然开口道,“他是看到了我出生时的异象,便上门将我骗走,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还记得‘忘忧丹’吗?真正的忘忧丹确实有延年益寿,令人忘忧的功效,可它的最重要的一味药引,便是我的血。”
忘忧小的时候并不明白,为什么师父隔一段时间便要取她一碗血,她只觉得放血很痛,然后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会头昏眼花,全身没有力气。
后来长大后,有次师父将忘忧丹卖了大价钱,高兴之下多喝了两杯,失口说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那就是忘忧这种体质的人,其实并非妖孽,相反,她是人瑞,之所以一出生便肉体苍老,是因为她体内的生命精华全浓缩进了血液,取她的血便等同于取她的生命力转赠给他人,也就是说,她生来便该做“药”的。
忘忧知道这个秘密后,她冷静考虑了很久,然后蛰伏了数年才寻到一个时机,亲手杀了师父,让忘忧丹在世上绝了踪迹,她决心不让第二个人知道,因为她不想用自己的生命去给别人延寿。
季无忧的胭脂很神奇,它可以抑制住她的特殊体质,让她如同正常人一般,但前提是她不动用自己的血,可刚才她为了救自己的母亲破了戒,恐怕那胭脂也要失效了。
说话间,忘忧的脸上开始浮现皱纹,头发大把掉落,转眼便从明媚的少女变成了老妇人的模样。
看到宋应麟眼中的吃惊,忘忧笑了笑说道:“这下你知道当初我为何不让你见到我了吧?怕会吓到你。”
宋应麟含泪摇头,“不,你的样子一点也不吓人,你是救了我的人,也是我的……姐姐。”
程婉早忍不住将忘忧抱进了怀中,这是她的孩子,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在她眼中,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宝贝。
季无忧手腕上的珠串开始闪烁,一缕柔和的蓝光从无忧的眉心飘荡而出,钻进了其中的一颗珠子,她恍然,大概忘忧最大的愿望,便是渴望得到家人的爱吧。
至于那个始作俑者宋博言,被她劈了那一下也够他受的,说不准就得长期卧床养病,退位让贤了,不过这都不是她该操心的了,买卖完成,她也要回去找妈妈啦。(原标题:《胭脂Ⅱ:忘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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