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
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
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这是苏轼在黄州时写的一首诗。非常有意思的是,在这首诗的诗题与第一句中,都出现了“东坡”二字。“东坡”,众所周知,是苏轼的号。
自苏轼来到黄州后,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件事,这两件事都是当务之急,一件关乎苏轼一家人的饮食。
因为苏轼经历了人生的巨大转折与起伏之后,来到了黄州的。苏轼来到黄州后,生活陷入困顿,苏轼的黄州好友马正卿及时伸出了援助之手,从郡里为苏轼申请下来一块旧地。这块地在黄州州治黄冈城东。
于是苏轼便带领一家人开垦整治荒地,在地里种上了庄稼,苏轼亲自躬耕其中,这样一来,苏轼一家人的饮食暂时得到了保障。因为这块地位于城东,而且是一块坡地,所以苏轼便以这块地的方位和特点为名,自号“东坡”。
苏轼一有闲暇就到田间地头躬耕劳作,这块地的不远处就是奔流东去的长江。当庄稼喜获丰收,苏轼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为此还饮酒相庆,这首诗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写成的。
刚说了苏轼来到黄州的第一件当务之急,还有一件就是苏轼一家人的居所。关于苏轼在黄州的居所,也是在朋友的帮助下营造的,在这块地的旁边,苏轼和友人合力筑起了一座简陋的居室,并将这座居室取名为“雪堂”。
苏轼还亲自写了“东坡雪堂”四个大字悬挂在门匾上,在黄州雪堂,苏轼一住就是将近五个年头。
黄州是苏轼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地方,不光是因为他在这里度过了将近五年的时光,还因为黄州是苏轼的文学创作的黄金期、高峰期。
苏轼的才华在黄州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他的创作呈现出井喷式发展的状态,不少脍炙人口的诗词文学作品,都是在这一时期孕育而生的。
正所谓笔墨融于山水之间,方有传世文章出世。如《前、后赤壁赋》、《黄州寒食帖》,尤其像《念奴娇·赤壁怀古》《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等蜚声词坛的精品佳作,都是苏轼黄州之作。
苏轼在黄州,有更多的时间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苏轼将自己积极入世的儒家思想与传统哲学思想结合起来,在吸纳佛道思想的过程中,苏轼变得更加成熟、旷达、超然。
在他的身上,形成了独特的人生观,他变得乐观洒脱、随遇而安。可以说,苏轼的黄州之旅是他的人生思想形成的重要阶段。
如果说苏轼的哪一篇作品能体现他的思想的成长的话,他的这首《满庭芳》词作,最能体现苏轼在黄州的真实思想情感。原词如下: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这首词是苏轼即将离开黄州之际,在雪堂与前来为他送行的邻里好友道别时写下的。词前面有一条小序说得非常清楚。
元丰七年四月一日,余将去黄移汝,留别雪堂邻里二三君子,会仲览自江东来别,遂书以遗之。
苏轼·书影题跋像
宋神宗元丰七年四月一日,在黄州生活了将近五年的苏轼,接到一纸量移汝州的任命。所谓量移,指的是被贬谪的大臣,根据情节轻重,就近安置的一种方法。
对于苏轼来说,这次虽是从遥远的黄州调到离都城汴梁较近的汝州,但他仍然没有官复原职,待遇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提高,职位仍然是“不得签书公事”的州团练副使。因此,接到任命后的苏轼,心中并没有太多的惊喜可言。
当苏轼在雪堂前与为他饯别送行的人一一寒暄道别时,他感觉此刻的友情才是最温暖的。苏轼想到在黄州生活的这些年里,有与他朝夕相处的邻里,还有在他困难时帮助过他的好友,他情不自禁地回首起黄州的一桩桩历历在目的往事,点点滴滴的甜蜜涌动在词人心头。
苏轼思绪万千,他又想到了即将要去的汝州,那是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不仅对未来有了展望、规划,但一丝忧虑也划过他的心头。
上片开头三句“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起调非常突兀。苏轼的故乡川蜀,距离黄州遥远,词人翘首西望,思乡之情抑制不住,乡情浓郁感人。这三句非常贴切地表达了词人怀土思归,渴望回到川蜀故里的强烈期盼。
怀土思归是人类共有的情感现象,对家乡的眷念,对乡土的缱绻,对自然的向往,对淳朴生活的追求,是我国古典诗词和传统文化中反复出现的一个主题,也是一个永恒的主题。
这种情感是人类共有的情感,不分东西,不论南北,不管过往,不分古今。当我写到这里时,突然有一首熟悉的旋律出现在我的脑海,那就是理查德·马克斯的《此情可待》:
Wherever you go(无论你在哪里)Whatever you do(无论你在做什么)I will be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我将在这里等候)
理查德·马克斯在一次巡回演出时,由于种种原因,他与妻子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面了,他感到非常郁闷。他的朋友对他说,你郁闷的时候会写出最好的歌曲。
于是,理查德坐在钢琴旁,在思念妻子的爱如潮水的强烈情感支配下,理查德才情凝聚,只用了20分钟就写完了《此情可待》。这首歌一经传唱,成为风靡全球的经典情歌。
苏轼传世书法·《归去来兮辞》
人类共有的情感,总是如此相似。“归去来兮”是苏轼借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的原意,开篇就为全词定下了怀土思归的基调。
这三句中,还包含了一段与东晋陶渊明有关的典故,这个典故在我国传统文化中是很重要的文化自觉。当年陶渊明高唱“归去来兮”时,是归隐的愿望已经得以实现之时的欢畅与得意。
苏轼虽然一心想要效仿陶渊明,想弃官归隐,回到故乡,但他又做不到。因此苏轼吟咏的“归去来兮”,仅仅是表示欲归不得的惆怅而已。
“吾归何处?”看似是在问周围的人,其实是苏轼的自问。这里既有现实中飘零寓居、无处可归的彷徨,更有精神家园无处可觅、无处可栖的感伤。
苏轼晚年将陶渊明诗逐一唱和,这是一个值得人反复回味的事情,这些唱和陶渊明的诗作反映了苏轼对隐逸人生的认同与向往。
对归隐的向往,对家乡的眷恋和思乡,对乡土的缱绻之情贯穿了苏轼一生。从初入仕途开始,一直到杭州、密州、徐州等地工作,无论是仕途上春风得意,还是贬谪黄州、惠州、儋州,回归乡土的愿望始终萦绕在苏轼的心头。
接下来“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二句,苏轼面对时光易逝、岁月流转的无奈,发出了韶华已逝的空悲叹,这更加深了词人仕途失意,思乡愈加浓烈的感情氛围。
苏轼反用曹操《短歌行》中的“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说未来的日子不会很多了,自己却只能像一叶扁舟,漂泊不定,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做不愿做的事情。
苏轼在写这首词的时候,也就是他即将离开黄州的时候,虚岁已近知天命之年,所以他才会写到人生的多一半如同白驹过隙般从指尖划过。在看似旷达的喟叹中,苏轼内心的苍凉感伤之情早已跃然纸上。
“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苏轼在黄州生活了将近五年,农历三年一闰,而苏轼五年之内经历了两个闰年,所以词中写到“再闰”。
这两句写得十分新颖别致,表面上是写黄州的生活,实际上暗含了词人在杭州、湖州的经历:苏轼一家来到黄州已过了两个闰年,自己孩子的口音已变成当地的方言,他曾在杭州、湖州一带任职,孩子们当然会唱吴地的歌谣。
楚语吴歌,这四个字既有时间的跨度,又有空间的转换。苏轼将自己人生足迹与仕途经历以及飘零寓居的生活展现得淋漓尽致,显示了高超的写作技巧与诚挚的思乡情怀。
苏轼《黄州寒食帖》·局部
上片的最后几句,词人笔锋一转,撇开满腔的思乡情结,抒发因在黄州居住五年所产生的对这里的山川人物的深厚情谊。
吴侬软语,这是难忘的亲切的方言。在黄州生活了将近五年的苏轼,早已经熟悉这里的语言习俗,他能用流利的腔调与当地的邻里好友亲切交谈。
鸡豚社酒,独具地方特色的黄州风味美食,让苏轼漂泊的心灵得到慰藉。在黄州,苏轼将自己全身心地融入到黄州的饮食文化圈中。人们口口相传的“东坡肉”这道名菜,据说就是苏轼在黄州期间研发出来的惊艳味蕾的美食。
回归的执著与无处可归的矛盾,使苏轼的心境苍凉而沉重。在难以解脱的苦闷中,苏轼以固有的旷达,为自己寻求人生的答案。
词人再现了送别时的热闹场面,在即将离别之际,邻里父老都携了鸡豚社酒,前来与他共饮,劝慰他好生珍重,劝他终老黄州。
苏轼在黄州,虽然曾经历过现实生活的困境和精神上的苦闷,随着他在黄州生活时日的延续,他接受并融合到了黄州的生活中,他与邻里好友、与黄州山水、与黄州风物逐渐心心相印。
友好的黄州逐渐消弭了苏轼仕途失意的苦闷之情,这种其乐融融的送别场面在伤感中又显现了一丝温馨,在沉重中也透出了一丝喜悦。
苏轼就是如此,他总有一种力量,超越于逆境和悲哀之上,把他乡变成故乡。近五年的黄州生活体验,早已让这里成为他生命里的第二故乡。
黄州的父老乡亲在苏轼这位文坛巨擘来到这里时表现出的热情与尊敬,以及苏轼即将离别黄州之际,他们发自内心的不舍与惜别,苏轼都感受到了,也在这一段真切细致的描写中展露出来了。
这就是词作下片开头几句的内涵,苏轼向邻里好友说自己不得不去汝州。面对邻里好友的一片赤诚之心,苏轼还有什么可说!人生到底为什么,要辗转不停、步履不息呢?
苏轼将仕途沉浮与对黄州的留恋、不舍这两种看似不相干的因素融合在一起,而且对立起来写。这两种看似是极致的情感,在此刻又被黄州这一地理联系起来,这更加突出了词人对黄州的不舍。
对人生漂泊不定的伤感,对人生的思考,使得苏轼内心的“吾归何处”上升到了哲理的层面。这是苏轼对精神家园的层面的考量,也是他对归宿感的探究,这也是苏轼对人生意义和生命价值的探寻。
接下来苏轼说唯盼他年有闲暇时光,再去看秋风洛水荡清波,这就是“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二句所要表达的意思。原来这两句蕴含着一个很有来头的典故:秋风洛水。
这个典故与西晋文学家张翰有关,相传张翰在洛阳做官,见秋风起,想起故乡吴郡的菰莱,莼羹、鲈鱼脍,便弃官而归。苏轼借用典故表达出退隐还乡、怀土思归的愿望。
在雪堂前,在这个重要的分别地点,在这个重要的分别时刻,苏轼反复叮咛邻里好友:朋友们,你们将会顾念我们的情谊,不会去剪雪堂前细柳上柔嫩的枝条;江东的李仲览君,托你传话给江南的父老们,要时时晾晒我所穿的渔蓑。在一遍又一遍地叮咛、传语中,苏轼表达了对将来归隐的殷切期待。
渔蓑,是苏轼在雪堂钓鱼时穿的蓑衣。他嘱咐邻里好友不要折雪堂前细柳枝,恳请邻里时时为他晾晒渔蓑,言外之意显然是:自己有朝一日还要重返黄州,再重温一下这段难忘的生活。词人不明说留恋黄州,而留恋之情早已充溢字里行间。
苏轼虽然对川蜀的故土一往情深,但作者并非一定要回归故乡,词人以坦然的态度,直面不能回乡的现实,以四海为家的情怀化解自己的苦闷。
黄州是苏轼生命的重要驿站,给他留下了太多太多美好的回忆。一旦言别,苏轼岂能不留恋黄州的一山一水,岂能不惦念黄州淳朴的民风,岂能不想念友好的黄州亲朋好友。自古多情伤离别,苏轼与雪堂前的这一番陈词,正是此时此刻发自苏轼内心的最真挚的情感。
黄州是苏轼生命中的重要驿站,苏轼把它作为自己的第二故乡。苏轼乡土情怀的超越了一般的乡愁乡恋,他是想要回到那自然淳朴的邻里好友们居住的地方,回到那恬静的再无世事牵绊的地方。
正是这种通达的态度,使苏轼坦然应对了生活的困境和精神家园的苦闷,达到豁达、乐观的人生境地。词作以“归去来兮”起调,以“传语江南父老”收绾全词,真实反映了苏轼对回归的执著,反映了苏轼人生驿站的情感和人生之旅的精神。
苏轼雕塑像
苏轼用用跳跃的、纵横捭阖的笔法,将过往的事迹、人生的思考和人生的信念、追求融进这首短短的词中,词作因为深刻而丰富的内容呈现出高超的艺术成就。
苏轼的这首词还道出了一个人类情感的永恒主题,那就是归宿感。这首词值得我们一读再读,一遍又一遍地去咀嚼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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