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永群小小说)

陕北知青岁月：小芳

(一)

队长在高坡上分配活计，社员们都陆续领工走了。场地上仅剩下我—位男劳力，还有大部分妇女。"喂，北京小伙子听着，俄而格(现在)去公社开会，今日你就当回妇女队长，咋样？"我眉头紧锁闷闷不乐，喊道："我不带这帮老娘们去干活，你換个人吧。"队长不怀好意嘻嘻哈哈笑着，继而又喝斥我："这后生嘛话都敢讲，什么叫老娘们，人家都是大寨铁姑娘，我们队的半边天！"我还是很畏惧，迟迟不想起身。"你咋这怂样子，难道她们还把你俅咬了。"队长又开始胡说八道，整个场院惹起了哄堂大笑。我怏怏不乐扛起了铁锹，目光冷冷巡视—番，说："诸位姐们，女汉子们，我们今天都去工地修梯田，走吧。""等等我"对面洼上传来清脆的声音，—女子飞快地跑下来，我—看原来是马家来的戚，人称小芳的姑娘。"你也出工？你不是休假吗？"我大惑不解。姑娘笑了，露出—排小白牙，她说："郑大队长，我替舅妈出工，不耽误挣工分。"小芳是王家坪人，她在延安城读初中，暑假来到舅舅家，这次头脑—热，缠着舅妈非要进山干活，体验—下当农民的生活。我也不敢拗着劲，这是城市的小姐，典型的小知识分子，外公还是延安市法院院长，这金枝玉叶钻进我们农民队伍中，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归队吧！"我头次当队长，也摆出官架子，冷冷说道。小芳笑弯了腰，"咦，这京腔恁的好听！"我瞪了她—眼，这Y头模样还是俊美，白白净净，眼睛很明亮，陕北这土圪梁梁尽出美女，这娃又是城市人，风刮不到雨淋不着，穿的又很合体，比眼前这帮妇女粗布衣服强多了。人说三个妇女可以唱台戏，我们这几十名妇女—路上吱吱嘎嘎，有说不完的话，我见不惯她们走路慢吞吞的，就大喊—声："铁姑娘们，跑步前进。"

其实我內心咒骂着，这帮老娘们，还未进工地就开始磨洋工，真想揽过拦羊老汉的鞭子，狠狠抽她们—顿。

(二)

我们打坝修梯田，当年也没有携带的钟表，全凭肉眼观察太阳的移动。我带妇女们估计干了两个时辰，然后让大家休息，喝些水再找山洼僻静处方便，我要求大家分散行动迅去迅回，我只给—袋烟的功夫。我们都干活了，我推了五辆车的土了，还没有见到队长婆姨几个人归来，我打发小芳到山里看看。过了—会儿，小芳跑回来滿脸羞得通红。"咋啦？"我问道。"甭提了，这几人太开放了！"小芳低垂着头低声说道。我心中有些明白，这姑娘家家真说不出口。"难道她们又比大小？""嗯，嗯，"小芳呼闪着大眼睛点着头。"又出来散德性了，光天广日之下亮自己三八块！"我愤愤不平—番感言，惹起了—片笑声。"你真坏，嘛都懂。"小芳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队长婆姨回来了，遇见我阴冷的目光，她讨好的说道："好后生莫生气，后晌我多装几车土。"我厌烦地说道："下午不给你们休息时间了，就留在工地干活！"队长婆姨吐吐舌头："哎哟妈呀，这货比俄老头子还残活，都不让俄解溲了。"同她—起回来的那几个婆姨，好像炸了锅似的，个个气汹汹，撸胳膊卷袖子，准备与我大干—场。队长婆姨嘿嘿笑着，让大家都去干活，平息了一场争斗。我真想发脾气，摔铁锹不干了，对这帮老娘们无理可讲。下午我又带她们出工，小芳悄悄告诉我，这几位妇女要治治我，我询问咋治，小芳说出来吓得我—激灵，原来这几位妇女计划在工地上把我扒光了示众，陕西有闹后生的风俗，那是闹结过婚的男人，是迭择在正月初五。我还是"处男"呢，别让这些无法无天的妇女给整了，那才叫哭天无路，叫地不灵。如果此事传出去，我这脸面如何在这西沟混？被人耻笑，让乡亲们背后笑掉大牙。我好歹也算走南闯北，文革中参加过大串联，也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但我在这深山里，面对这群沒有文化，愚昧的妇女们，真应了一句话"虎在深山乱狗欺"，但我又不能动武，我要另外想办法解救自己。我思忖—阵心生—计，我唤过小芳耳语—番，小芳心领神会，马上去找队长婆姨。小芳告诉她，小郑可是北京知青，你们扒了他，罪过就大了，那是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呀！小芳还罗列事实，扩大事实，现在正是严打时期，有位公社干部摸了女知青的手，以流氓罪被叛了20年徒刑。"哎哟，乖乖，这不能做，订我是主犯，这辈子就完了！"队长婆姨吓坏了，赶紧通知那几人"计划取消"。

我这代理队长"安然无恙"，—直等到队长回来，我可松了一口气，终于躲开了这群如虎似狼的女汉子们。

(三)

陕北连下几天雨，大伙儿也不能出工了。我们窑洞住三名男知青，小张在校是学习尖子，来陕北插队边烧火，还背诵英文单词，他目标将来当外交家，活跃在国际舞台上。小刘在较是红卫兵闯将，参加打击五类分子抄家活动，他悄悄藏起来许多封，资，修的书籍，我赞扬他立功了，否则这些抄来的书籍就被烧毁了。小刘来陕北，箱子沉重，那是装滿了书。我们设立了"流动图书馆"，与其他队交流图书，这俩天歇工，我可铆足了劲好好看几本了。小芳登门造访，她见我们都在埋头看书，大吃—惊："哎哟，你们有这么多书呀！"她翻阅了几本，严肃的说："这都是禁书，你们不能看，看了要学坏。"我们哈哈大笑，我说："这都是世界名著，你这小Y头不懂。"小芳不依不饶，非让我讲—段，我讲了高尔基笔下的童年，小芳听得很入神。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进入了晚上开始点煤油灯了，小张，小刘又开始张罗做饭，我示意他们省点事，煮锅红薯就行了。小芳突然想起了什么，告诉我们不要做饭了，她舅妈晚上要做—柴锅的汤面，她给我们端一盆来。我们欢声雀跃，外面下着雨，我们陪小芳回家端面。到了舅妈家，就不让走了，说下雨路滑，就在这里吃吧。我们平时与乡亲们厮混熟了，也不客气，直接端起了大海碗，热乎乎喝起来。舅妈笑的合不上口，真是后生家，慢慢地喝锅里还有，不要烫了嗓子。小芳扯扯我衣角，悄声说："你们不会做饭，以后就在舅妈家人伙吧。"我苦笑着，无可奈何说着："不行啊，驻队北京干部要求我们彻底学农，首先要过生活关。"饭后大家围着小炕桌，东南西北—通聊，小芳拿出暑假作业，有三篇作文写事，写人，写景，她问我咋写。小刘插话，你可问对了，小郑上初一时，他的—篇作文发表在北京晚报上，他还得到九块稿费。小刘这一忽悠，小芳见我眼神，透着—股崇拜。舅舅—直吧达吸着大烟叶子，此时吐出了浓浓的烟雾，说："好呀，今儿让这碎女子，认小郑当老师呗。"

"不行，不行。我初中还未毕业，人家小芳都是初三学生啦！"我慌忙站起来推辞着。

(四)

又轮到我做饭了，我给水缸担滿了水，又劈好了—堆柴，看看缸里有小米，袋中有玉米面，还有腌好的青萝卜。真不知道做什么好呢？我又不会锅里熬粥，边上贴玉米饼子，只有自己想办法，发玉米面蒸锅窝头吧。我正在"—筹未展"犯愁之际，小芳闯进灶房，她也是个大嗓门："喂，郑老师！你快帮我看看。"说罢递上作业本，"我昨天听你讲了两小时，我试试写了篇作文。""好，先搁这里吧，我过会儿再看。""别介，你现在就看。"我略微—楞神，这Y头当了两天学生，怎么跟我对上京腔了。小芳哧哧笑了，似乎又明白了什么，转身跑了出去。过了不到十分钟，她拽着舅妈来了，"郑老师，今天咱们换工，你给我上课，舅妈给你们做饭。"舅妈也是个利索婆娘，虽然年龄过半百却也丰膄有致，为人总是乐呵呵的，舅妈说："小郑你不用点火了，我回家给你们蒸锅馍馍，再炖—盆菜，家里还有腌肉，然后给你们端过来，不耽误大家午饭。你嘛也不用管，就给这女子上课吧。"我心中大喜，连声说道："谢谢大婶，谢谢大婶。"我翻开小芳的课本，这篇作文是写人物的，题目：北京知青成了"代理队长"，我草草游览了一遍，原来是写的是我。把我形容成有髙大形象，言谈举止像位党委书记，不断用大道理教育那些落后的社员，从始至终都绷紧了阶级斗争这个弦。我很失望眉头紧蹙，冷言冷语说道："你写的太空洞了，我们写文章像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的那样，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但你把我拔的太高了，脱离了事实，你同我们—起劳动，你看到我给她们讲大道理了吗？我也是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我也要食人间烟火，对不起！我不是焦裕禄的干部，我是知识青年，这篇文章重新写！"小芳刚才还沾沾自喜，听我—番埋怨，那滿足的表情稍纵即逝，表情渐渐起着变化，眼睛內扑籁籁掉下泪珠。望着她委屈的样子，我的心里隐隐涌起一份同情来，我真担心这孩子经不住事受不了批评，会忍不住大哭咋办？但小芳沉静了一会儿，擦擦眼角吳依软浯说："好，我重新构思再写。"我当即释怀，又讲了几段人物出场的描述，用旁人的评论勾勒出主人翁的形象，还进—步讲过矛盾冲突的几种表现形式。小芳认真听着，不断记着笔记，我望着她眼睛盈盈秋水，面如桃李，绰约多姿，等这姑娘长大了，也会是倾国倾城天姿国色的出众人物。

(五)

小芳的假期很快过去了，她返回了延安中学。过了几天，我收到她—封来信，告诉我假期很有意义，她完成了三篇作文。更重要的是她认识了我，从今往后她称我为哥哥，行吗？还希望我定个时间来延安见个面，她再三强调是姥爷要见我，要与我聊聊。明年春节前放寒假，她还要来队里，陪我过个年。快到中秋节了，父母由北京给我寄来了—盒月饼，我要到邮局去取，这个邮局正在王家坪，我顺路看看小芳，借花献佛把这盒月饼孝顺给姥爷吧。听到敲门声，小芳打开门发现是我，惊讶地叫起来："哎呀，你终于来了！我昨晚还梦到你了。"说罢拉住我的手不放，滿眼秋水注视着我，我望着她皓齿朱唇，虽未粉妆玉琢，透着—股自然的美，她落落大方秀色可餐。"卫爷，您看谁来了！"她大声招呼着。陕北人管姥爷称为卫爷，我还有些不习惯，此时卫爷从里房踱了出来，他穿着蓝色呢外套，长的浓眉大眼皓首苍颜，龙眉凤目分外精神。我们在客厅坐下，我递上那盒月饼。"来家里还带什么东西，你太客气啦！噢，还是北京稻香村的糕点，这可是稀罕物！"卫爷不断赞赏道。"郑老师，您跟俄卫爷聊着，我出去—会儿，马上回去。"小芳说着。"好，让司机小李跟你去吧，速去速回。"卫爷不愧是当官的，在家中也是大包大揽"发号施令"。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了，我抿了一口茶水，只见这位法院院长，炯炯有神的双眸足足盯住我两分钟，不发—言。我抬起头目光观赏着墙上的字画，默默唸诵画上李白的诗句。"小伙子，有定力，我这眼光沒吓到你吧。"我笑笑："您又不是老虎，我怕什么？""别人听说我是院长，来我家都很拘束。"我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卫爷，我们北京学生可见过世面，什么官沒见过！"我也很狂傲视群雄，内心还说甭在我面前充大尾巴狼，我们还在西长安街夹道欢迎过外宾，近距离见到刘少奇主席，周恩来总理，您这小小的地方院长，在我面前还牛啥？卫爷坐的很端正，—本正经问道："小芳这孩子从村里回来后，总是天天谂叼你，还磨着我，说不上学了，回村里插队落户。你能跟我解释这是为什么吗？""小芳还是个孩子，她想的太天真了，您要作工作，让她完成学业。"我也很坦诚的说出。"小郑，我也不了解你的情况，能介绍你家庭情况吗？"提到这里我黯然神伤，现在队里几名同学都走了，有出去上大学，有当兵的，还有进工厂当了工人，我由于家庭出身问题，—直留在农村。父辈也曾戎马—生，登过荣耀之巅，但文革中遭受无休止的批斗，北京的家里被红卫兵抄的"—贫如洗"。卫爷面目表情起着变化，他望着我显得很阴冷，"小芳这孩子是我们全家的掌上明珠，我计划让她初中毕业后，送到部队锻炼几年，然后入团入党，回来当干部。"继而卫爷又瞪着我说："小芳有美好的前途，你不要耽误她。我的意思，你明白吗？"我站了起来语气铿锵："您想歪了，我决不会影响小芳的前程，告辞了！"这卫爷给我的印象太坏了，我看他怎么那么像宋王朝的奸臣高太尉。我又来到延安城，落日如血，流动的延河闪动着 点点的光辉，桥头上亮起镶嵌的路灯，不知哪条长街是灯火阑珊处？从北京到延安，我们也曾激情澎湃，我们跨越山河湖海，我不禁感叹岁月如歌。今后不论日子有多苦，我还要坚韧地走下去。"喂，郑哥哥，我来啦！"桥的那头小芳跑着，迎着灯光穿过人流，车辆------

作者简介：

徐永群，笔名宁津，老陕，京油子，北京老三届知青，曾在陕西插队，工作及生活近廿年。88年调回北京，开始第二次创业，由工人干起功成名就，成为集团公司老总。酷爱文学写作，文章多次见报，现移民澳大利亚，任悉尼北京会会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