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港农场(江苏生产建设兵团二十一团)
一、 回 乡去年岁末,我和室友武昌回了趟农场。这些年间几次提到要回去看看,终未能成行。此次回乡,也算了却多年一个心愿。我们商定先途经苏州,顺道看望同一连队的苏州知青朋友。当时农场以徐州和苏州知青最多,去的时间也相近。他们早到一个星期,都是新三届学生,比我们小几岁。在乡下时多以徐州知青马首是瞻。
行前在网上定了宾馆,顺便在宾馆附近定了一家酒店,准备宴请苏州朋友。老友相见,欣喜中透着感伤。那时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小姑娘,也都年届六旬,昔时模样,依稀可辨,有的只有在努力追忆中和不断提示下才能相认。时光流逝,如水洗磨山石,刻下道道印痕,在青葱般的少年脸上留下岁月沧桑。
感叹一番之后,来到预定酒店。先见大堂上挂一匾额,上书“知青之家”四个大字,旁边挂有“欢迎知青回家”的条幅,不禁一愣。大堂经理迎了出来询问后得知酒店老板也曾是兵团知青,在江苏建设兵团二师生活多年,回城后颇有志于知青史的工作。大堂经理是三师十七团知青,带我们四处参观。厅堂四周、楼间过道,摆挂着当年知青们使用过的物件,照片证件等等,也有现在聚会时的记叙和合影。各个包间多以××连队命名,很有创意,搞得像个知青展览馆。去时老板不在,回来后听说我们四师二十一团的一些知青在此聚会,特意来敬酒。席间交谈甚欢,叮嘱以后常来。回到宾馆后想想好笑,无意中定个酒席,随便吃个饭,竟也能吃到个“知青之家”去,不能不说是个缘分。
本来准备在苏州逗留一天,无奈苏州朋友十分热情,再三挽留,又多留一日,离苏时已是傍晚。过苏通大桥天已尽黑,车窗外夜色迷离,寒气凝珠。一路凝视窗外,心如潮涌。想四十三年前,亦此时此路,此情此景,所不同者,唯夜更浓,风更寒、人尚少也。昔我来时,翩翩年少。今我归返,垂垂老矣。那时虽有无奈和失落,但终究也充满幻想和憧憬,渴望能开始一个精彩的人生。人世轮回何其无常!四十多年时光,就在这两个如此相似的寒夜中悄然流逝,匆匆只如瞬间。
掘港镇老街
到县城住下后,即去探寻当年的老街。说是街,其实只是一条青石小巷,宽不过两三米,两旁鳞次栉比排列着一些饭铺、日杂店、邮局、旅舍之类。面街处镶着门板,打开即是店面,颇似茅盾笔下林家铺子的模样,也是县城最热闹繁华所在,相当于北京王府井,上海南京路。知青们每进一趟城,这里是第一必到之处,或买些牙膏肥皂等日用品,或去邮局寄东西,买邮票,更多时候是打打牙祭,吃一碗肉面或两只大包。稍奢侈一些,可以点两个菜,要一碗黄酒,坐下来慢慢吃。饭铺格局与咸亨酒店相似,迎面半人高的柜台,木纹坑洼斑驳,透着些苍旧。旁边有一木制方柜,约二尺见方,里面注满热水。将黄酒倒入锡制的钵头,在水里摇晃片刻,待酒温了,倒入一粗瓷黑碗端上来。我后来一直喜欢黄酒,就是从那时学会开始的。茴香豆倒也有,用蚕豆做的,不知与孔乙己吃的是否相同。
如东县城之夜
县城已非昔日模样。高楼林立,街路宽阔,格局虽小点,但也是一座颇为现代化的城市了。走到一座桥上,武昌断定桥下的河还是以前进城时必须经过的那条大河,只是桥已重新扩建。随着城市发展,它已处在闹市中央了。望桥下缓缓流淌的河水,记得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曾说过:人不能两次涉过同一条河流。河水是流动的,变化的,而桥应该是凝固的,稳定的。可是随着社会急速发展,建筑物倒变化无常,而河水却依然静静流淌,无言面对变幻不定的世间。
几经询问,终于找到老街,但仅剩下半条,局促于高楼宽街的夹缝中。巷内幽暗静寂,阒无一人,只有我二人身影和脚步声。两边墙面斑驳,青苔隐隐,颓败而苍凉,原先的喧闹去处早已不可辨,唯有青石路面依旧,似乎诉说往昔的繁华。
掘港镇老街
来到对面改造过的半条街,则甚为时尚,灯红酒绿,霓虹闪亮。虽天色已晚,仍有一小酒馆未打烊。我们要了两三个菜一瓶酒,望窗外夜雾迷离,灯影摇动,河水波光粼粼,不远处那座造型前卫的电影城应该还是老电影院的位置。记得我们三人去看阿尔巴尼亚电影《一个与八个》,去的晚了,只看了半场,散场后心有不甘,从旁边高大铁门上翻了过去,继续看下一场。那时年轻,身手矫健,三米高铁门翻爬如履平地,只是不幸有一人跳下时崴了脚,等坚持看完电影后已无法行走。武昌和我本想把他背回去,刚背出城就明白还有十多里的田间小路要走,我俩实在是不可能完成的。武昌只得四处寻找电话 ,让机务连同学开拖拉机把他拉回去。直到现在我们都想不明白,夜半时分,在那个通讯十分不发达年代,他是如何找到电话的?
当年的县城电影院(如東大會堂)
隔河对岸应该还是那座老浴室,只是门头经过改造,霓虹灯闪烁,十分现代。知青们放假进城一定要去洗澡,于是浴室内水汽蒸腾,人头攒动,如下饺子一般。许多朋友多日不见,格外热情,三连凌兄定要给我搓背,初时十分惬意,后渐觉痛疼难耐,连忙叫停,背上已搓出血来。
小酒馆内只有我二人,慢慢斟酌,唏嘘不已。追忆当年,恍如隔世。不知不觉中一瓶酒已见底矣。
如东县城老电影院原址
次日一大早起来,要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先去烈士陵园。那是县城旁唯一风景处,由城里返回时必绕个弯到此休憩一下。陵园不过亩余,原纪念碑高约四五米,有朱德元帅题词。四周皆植松柏,虽简陋但也幽静肃穆。旁边三间廊房,粉墙黛瓦,是为陈列室。悬挂着如东籍革命先烈遗照。第一位即是吴亚鲁,细看文字,他竟是徐州市的第一位中共市委书记。一九二四年受江苏省委指派,创建中共徐州特区支部,任书记,一九三九年六月壮烈牺牲。一位先烈就这样把家乡和农场连接起来,心中顿觉十分亲切。(现徐州仍有吴亚鲁同志工作生活旧居,在彭城一号内,好像是作为其管委会使用)。
如东革命烈士纪念馆
南通地区其实是有不少红军及抗战时期遗存的,虽不如盐城作为新四军重建军部驻地那样有名气,但我所在连队就有两三位老战士,还跟我说他们曾参加过红军。那时对中共军史了解甚少,没听说过二七年后有共产党人在江苏境内起义或暴动呀,说参加新四军倒还可能。当时如东地区是新四军与日伪顽犬牙交错的游击区,我认为可能是老人糊涂记错了。后多读了些资料,方知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失败后,各地共产党人纷纷举事,江苏的通海如泰地区也有共产党人的几支起义游击武装。一九二九年底,江苏省军委报请上海由周恩来主持的中央军委批准,将其合编命名为红十四军。这是红军序列中由中央正式命名列编在序的唯一一支在江苏境内的军队。只是存续时间很短,一九三零年就在围剿中失败了。后一九三一年,董振堂,赵博生领导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六路军在宁都暴动,中央军委就把十四军番号给了暴动改编后的队伍,隶属红五军团,后随中央红军长征。到陕北后又随西路军远征甘新,最后董振堂战死高台,极为惨烈。西路军三万多人几乎全军覆没,只余数百人由李先念率领沿祁连山突围赴新疆。叶帅晚年还有诗悼念董振堂烈士。这支红十四军名气大,所以中共军史提到红十四军多指这支队伍。江苏通海如泰地区的这支反而少有人知,现在听说如皋新建了红十四军纪念馆,只是未能去看看。
如东烈士陵园
陵园也扩建了,旧碑与陈列室已不存在。新碑高大壮观,仍镌刻朱德题词。面积扩大不少,前面是广场,三面高楼簇拥,新植松柏与古树相间。广场中许多人跳舞锻炼,远无往日之清幽。
以前就听说农场变化很大,多年未与房东联系,只能先到派出所查询。一位年轻警员接待我们,听明来意后十分惊讶感动,又叫出一位稍年长的当地警员一起商量。说是年长,亦不过三十多岁,我们离去时尚未出生。于是他们到场部街上寻找当年老人。不一会儿领进一老者,自称姓丁,原先是七连果木排会计,给我们发过工资。并且明确指认出武昌姓张,年轻时很能“打仗”,(当地老乡管打架叫作“打仗”)。这样一说,众皆大笑,顿觉确认无疑。老丁告诉了房东现住地址。小警员很热情,执意要开警车把我们送去。
掘港农场大路
宽阔的水泥大路两旁,田地荒芜,不见青绿麦苗。听说农场已改作开发区,但沿途只有少数厂房,显然还未形成气候。大路在原六连地界戛然而止,再向西皆是泥土小路。房东家虽搬新址,芦苇草房换作青砖瓦房,但格局仍如既往。四十多年未见,仍一眼相互认出。房东夫妇已七十多岁,苍老许多。堂屋后是灶披间,还是老式灶台,堆满棉花秸秆。邻居们闻讯也都过来寒暄,叙说当年趣事,谈论现今生活状况。他们作为国营农场退休职工,每月有两千元左右工资。土地被征,已无农活可做,孩子们大多出去打工,生活倒也安逸稳定。
问起旧宅,房东说早已拆除。我们坚持要去看看。因为找到旧宅,方能确定当年桃林位置。旧宅原址在一条小河沟的荒滩上。茅舍,竹林,小桥早已化为乌有。回首四望,天低云垂,昔日繁花盎然,璀若云霞的桃林已不复在矣。衰草没径,芦苇摇曳,佇立旷野之中,极目望去,唯有一片荒芜萧索。瑟瑟寒风掠过脸颊,心中怆然不已。上山下乡的大潮将年青的我们带到这块僻远的土地,浪潮退去又携裹着我们离开。旧时桃林曾凝聚多少青春岁月的记忆。欢乐与忧伤,希望与失意,逍遥与劳苦,都随时光逝去。唯留下心底的温馨,似乎还飘荡在这孤寂苍茫的黑土地上------。
荒芜的农田
一路走一路辨认:这是应该是上工时升旗的旗杆,那边好像是食堂的位置。一条河沟应是桃林边界,只是变窄了许多。再往前或许是我代课过的学校。是在追寻青春的印记吗?又或是寻找心灵的慰藉?谁也说不清楚。在这一刻,深刻诠释了“沧海桑田”四个字的全部含义。路上遇到一同劳作过的乡亲,招呼之后大都还能认出。昔日身材高挑的大辫子姑娘,能挑二三百斤胆子的精壮小伙,都已近七十岁,头发花白,岁月在脸上刻下缕缕皱纹。
中午房东置酒相待。四个儿女都在县城及附近工作,也都赶了回来。我们离去时,大女儿才十二三岁,现在已做奶奶,带来小孙子。当时老二上一年级,老三正蹒跚学步,老四尚在襁褓之中,现都儿女满堂。四十年未见,就象迎按远方归来的亲人,亲切而自然。席间说起当年趣事,酒酣耳热,感慨万端。诚如老杜所言:“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只已非“焉知二十载”,而是相隔四十余年,“重上君子堂”了。
一场酒喝到下午,才惜惜辞别。临行谆谆叮嘱:相互走动看望。回程途中,感慨不已,赋诗一首:
寒风依旧夜色浓,身向江海意难平。老河桥头月昏黄,青石巷尾灯朦胧。旧宅已为荒泽地,乡音未改昔日情。把酒细说当年事,沧海桑田付醉中。
掘港农场(江苏建设兵团二十一团)知青住地
二、 农 事在乡间接受再教育的日子里,记忆最深的还是农事。
农事之苦,莫过于“三夏”。所谓“三夏”,即夏收、夏种、夏管。每年约五月下旬始,至六月中旬末,此时小麦成熟,垄间金黄一片,急待开镰收割。天气多变,是与老天爷抢粮食,一场风雨,可能使半年的辛苦劳作化为乌有。稻秧已育成,麦田收割完毕即放水灌田,牵水牛拉犁翻地。每日天尚未明,即下田插秧,至午时,烈日如焚,暑气蒸腾,汗如雨下,腰腿酸疼而至麻木。晚间场部挂起马灯,一排人站在脱粒机后,手持麦把脱粒。浑身上下落满芒刺灰尘,刺痒难耐。至夜深方得休息,睡得两三时辰,又要起床下田了。其间,麦田中套种棉花要整枝,打农药。戴上口罩,束紧袖口裤脚,身背喷雾器,烈日暴晒,汗水湿透衣衫。农药刺鼻,一天下来,熏得头昏眼花。
兵团知青自己建造的宿舍
劳累之中,便生怯意。一夜间与老排长在场院值班,开导我说:“娃呀,三夏是苦些,但一年也就一次,细算下来,人这一辈子至多不过四、五十次。你想多苦些,老天爷还不给你呢。人哪,就是苦一次少一次,苦苦乐乐的就到头了。”话语平常,但意含哲理,让我记忆犹深。以后离开农场,不论做工、上学还是经商,遇到难处时,总会想起这段话。人生总有一道一道的坎要过,咬咬牙总能挺过去。这算是我“接受再教育”的最大收获吧。
另一谈之色变的是上河工。如东地处水网地区,运输或出行多靠行船。武昌、少禄、潘李等人早早就学会撑船,我却愚笨,离去时尚未学会。每年冬季农闲时期,就要开挖河道。其实有些河段可开可不开,规划甚为随意。我曾亲见前年所开河道次年就平掉。主席老人家对“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情有独钟。本意很伟大,但过头就不妥。我对“人定胜天,战天斗地、其乐无穷”之类说法一向很有腹诽,人类应敬畏天命,道法自然,尊重宇宙万物间的客观规律方是正道。记得初到农场时,地广人稀,尚有休耕田亩,当年不种庄稼,只种些紫云英或蚕豆等叶茂植物,来年深翻入土作绿肥。全不似今日动辄农药、化肥,穷尽地力,强夺天命,实为不智之举。
掘港农场大河
上河工,每人一根扁担、一柄锹、一付腊子(音)。扁担以柳木或桑木为好,两头微翘,挑动后上下轻轻颤动。锹头长约一尺余,宽仅三寸,锋利如刀,锹柄亦仅长尺余,上端横嵌一木柄。冲积平原土性粘湿。两锹下去,就切去一尺见方土块。腊子是用手腕粗细的树枝弯成半月 形,另以一根绑于两端成弓状,中间以麻绳结网,轻巧实用。每端各放三四块土,便有二百来斤份量。
河工场面与一千多年前隋炀帝开运河无异。丈量划线后,每人分得三米或五米地段便开工。一层层台阶挖下去,取出的土铺倒在河边,做成河堤。挖下两三米后,就满是积水泥浆,浸透鞋袜,冰寒刺骨、台阶湿滑,只有赤脚穿草鞋方能挑担攀爬上去,亏得房东大嫂给了我两双草鞋。一天下来,肩头先是肿起,再后便会磨破出血。每晚收工,血痂已与衬衣粘连,须用湿水先浸润一会儿,慢慢揭开,稍稍清洗,垫上一块软布,不可用纱布,否则次日挑担,纱线会嵌入伤口肉里。
浸蕴知青汗水的小河
女友曾为我做过这些事:摇曳昏暗的油灯下,轻轻地为我揭开肩头衬衣,温润的水,温润的手,温润地轻抚在肩头,心也随之湿润起来。如那弱弱跳动的小小油灯火苗,忧戚而婉柔。
挑担上肩,须喊起号子,方使得出力。如东的河工号子很有特色,起肩时,发出长长一声喊:“嘿—―”。嗓音高亢者,便激越尖利,仿佛身体和灵魂一同在颤抖挣扎。声调低沉者,则嘶哑久长,如由胸膛深处发出的一声怆然叹息。走动起来,随步幅喊:“呀嘀吼来——唉——呀嘀吼啊——”,周而复始。有好事老乡会在其中加入一些荤词,以博众人一笑,肩上也觉轻松。有时累得狠了,听号子就转了音,变成:“压得好来,压得好。”心中便暗自笑骂:“压得好!压死你个龟孙!”
一场河工下来,每人肩头便压出两块肉疙瘩,小的如鸡蛋,大的如拳头,过些时日,会慢慢消掉。但记忆中的苦寒和温润却没有消失,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时而夜深人静,会轻轻浮出,如黑白的无声影片,随后又渐渐潜回那个角落,依然默默守候。
当年兵团知青宿舍
春天值得一记的是养蚕。每至桑叶长出之时,连队会腾出几间大房,清扫干净,洒干石灰消毒,后用木杆做成支架,上铺苇席,长约两丈,宽约丈余,铺上下三层,做成蚕房。养蚕多少以XX张纸计,一张蚕籽纸仅一尺见方,养成后便是一席。
蚕工不累,但紧张时不亚于救火。胡桑林是人工种植的,采完后,就得到河边地头寻摘野桑叶。蚕儿初出时,如黑蚂蚁般形状,蜕过一两次皮后,渐长大变白,待将结茧时,已长约寸余,通体莹白,似有亮光。第三或四次蜕皮时最为紧张,小山一般的桑叶堆洒上去,只听得一片沙沙声,片刻便无踪影。只见蚕儿白花花一片,头昂,嘴微嚅动,似在苦苦寻觅。但桑叶已告磬,蚕宝宝就要饿死,看着心便会紧揪起来,只得四处寻找桑叶。有时会越界到达周边公社境内,乡人不允,时有小械斗发生。
待蚕儿四蜕后,用草把立于席边,蚕儿上山,结茧化蛹,便终其一生,何其短暂也。是谓:不知秋冬。人生虽长,颇多苦难,依庄子之见,倒觉不如蚕儿的短暂快乐。
多年之后,女儿上小学,在学校门口小贩处买了几只蚕,要我折一纸船放入养起。小贩附送的几许桑叶吃完后便无着落。女儿着急,我只得每日工作之余,骑车去郊外寻找桑树。四次蜕皮后,结出几只茧。女儿很高兴,我也很开心。
原江苏建设兵团二十一团八连连部
秋季最不愿干的是采摘棉花。不知之人以为采棉是件浪漫的事,多半是由电影中看来的。一群姑娘或妇女于棉桃盛放的田间,双手翻飞,身姿轻盈曼妙。其实不然,棉桃成熟开裂成四瓣,瓣尖坚硬锐利如针,采摘时一不小心就会刺破手指。初做之人,一天下来手指鲜血淋漓,染点洁白棉桃,斑斑点点血印,始知采摘之人不易。
劳作之余,也有快乐时辰。时而会吟些歪诗,多不合音律平仄。后存在朋友处,多半已不知去向。只记得一些残句,如“江海霜雪放歌去,故园风雨入梦来”。大约对仗尚工,所以依稀记得。劳苦是真,欢乐也是真。孤寂之中,有佳人相伴,亦不输于“红袖添香夜读书”了”。还记得两句:“逆旅不作南冠叹,更向江海笑一声”。前句典出骆宾王的“在狱咏蝉”。后句化自黄庭坚的君山一诗: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时君山。黄山谷诗书俱精,书法没得说,位列宋四家。2010年,保利将其《砥柱铭》拍出4.368亿天价,创中国艺术品拍卖价的世界记录。其诗则开江西诗派,为一代宗师,影响后世。但喜欢掉书袋,讲究点铁成金,便少了些情趣。诗风森严瘦硬,与其书法颇有相似之处。细揣摩其《寒山子庞居士诗帖》,瘦硬苍劲,气象森然,与其诗有异曲同工之妙。有些诗句实在是好,成为名句。如:“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前些年,刘心武先生还在此两句上闹过笑话。
南通自清以上,鲜有文人骚客留迹。骆宾王倒与之有些渊源。骆随徐敬业起兵讨武则天,兵败后据传隐居狼山。但不见于正史,甚至野史中亦无此说。现狼山上留有其衣冠冢,然真伪已不可考。七一年回家时曾去拜谒。狼山如一巨大山石,拔地而起,屹立江边。登峰顶远眺长江,江风猎猎,水天一色。极目四望,唯白浪滔滔,无边无涯,充盈于天地之间。虽位卑者亦生万家忧乐之感。依稀记得当年曾口占一绝:
一山孤耸大江东,云水茫茫锁巨峰。笑看白浪连天际,独踞江海听涛声。
初唐四杰中,王,骆成就稍高,卢,扬次之。巧的是,王骆二人均各以一文一诗名扬后世。王渤的“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一诗和《滕王阁序》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流传千古。据说王对此两句颇为自负,落水溺死后还在鄱阳湖上闹鬼。行船之人在风雨之时常听空中有人吟此二句。骆宾王的《在狱咏蝉》已是很成熟的五律了。其为徐敬业写的“讨武曌檄”中最末两句:“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六十年代后期文革中,为小将们广泛引用。
连接兵团六连和七连的小桥
三、故 乡这些年间,走了不少地方,也结识过许多朋友,其中不乏有知青经历的人。有北京人去陕北、内蒙,有上海人去北大荒、云南,有天津人去甘肃戈壁沙漠。交谈起来,大都把曾下乡的地方当作自己第二故乡。说来奇怪,在乡下时昼思夜想,只盼早日返城回家,一天也不愿多待下去。离开后,反而会时时牵挂,思念起那时的生活、朋友和乡亲。随着年岁渐老,这种思念之情愈发强烈。或许那是在一个十分荒谬的特定年代,第一次接触一个完全陌生的艰苦环境,所以才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记忆。在劳苦磨炼中,破茧而出,逐渐成熟。当我们回到城市,融入一个新的生活,已完全能够十分自如地面对一切。因此我们记住它、感谢它、珍惜它。其实我们这些人知青生涯并不长,短的不过两三年,长些的五年八年,最长十年而已。许多人后来也都在异乡生活多年,可对现时定居的城市,很少有故乡的归属感,反而对那些久远的土地,充满了刻骨铭心的情思。
原江苏建设兵团二十一团八连知青食堂
记得十多年前,在大连与几个朋友吃饭,其中一位北京朋友曾插队落户在陕北一个小山村里。当年七八个知青住在两间窑洞里,捡养了一条流浪小狗、取名阿黄,在窑洞边给它垒了一个小窝。从此阿黄与知青们朝夕而处,相依为命,给寂寞的山村生活平添了许多乐趣。尽管生活艰辛,但只要知青们还有一口吃的,阿黄也就有一口吃的。阿黄有一个特殊本领每隔两天,会自己翻过两道山梁到大队部去,取回知青们家中寄来的信件。那时交通不便,邮递员只将邮件送到大队,队长等有人顺便时,才让人带回小村。有阿黄就十分方便了,队长看阿黄来了,将信件给它,嘴里叼着信,又跑上三四个时辰山路回来交给知青们。
一年年过去,有人当兵走了,有人上学走了,阿黄和主人在县城送走一个又一个知青。当最后一位知青也返城离去时,阿黄疯狂地追赶着飞驰离去的汽车,直到实在跑不动,才瘫倒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当它独自回到山村,依然每天守在窑洞前,不让任何人靠近,仿佛在等待主人们归来。以后大队部就经常发生奇怪事情,邮递员送来的信件经常不翼而飞,只要队长一转身,回来就再也找不见。有时是上级发来的公文,队长只好自认倒霉。几年后阿黄就死了,村民们把它从狗窝里拖出来,发现它身下铺满了几十封信件,它认定这些东西就是知青们的,依旧每隔两天去取信。队长虽不再给它,只要一不留神,它就偷偷叼走信件,藏回自己小窝,等待知青们的归来。
“义犬阿黄”
后来队长写信将此事告诉了知青们,大家震惊又愧疚,派了两个代表专程回山村。知青代表在小窝前埋葬它的地方立一石碑,上书“义犬阿黄”四字。北京朋友一边说,一边眼中满噙泪水,几乎是哽咽着讲完这个故事。那一晚,席间人默默听着,后来都喝得酩酊大醉——为那只狗,也为那段各自心中难以忘怀的岁月。
过去的皆成以往,如云烟过眼,生活仍在继续,套一句时尚:且行且珍惜吧。
又及,前些日翻捡旧物,竟得些许四、五十年前的书信及旧照。细细端详,颇多感慨,遂成“采桑子”一曲:
旧照残函意翩跹,昔时容颜,今日容颜,岁月留痕聚心田。不觉黄昏日已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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