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怀旧,乡情难忘。退休二十年的我居然又回湖南双峰建新宅,重温农家乐。如今农村里,真的是农家乐:丰衣足食,应有尽有。只是精神层面上“稍逊风骚”,但我和老伴却甚合时宜,享富乡厚土之风物,融美城丽市以人文。我看书练笔下厨种小菜,她健身强体抚琴玩棋牌。琴瑟和谐,相濡以沫。子女孝顺,一天一视频,嘘寒问暖,其乐融融。
但是,自己家的事只有自己知道,外人并不知情。有人对我点赞,冠模范丈夫之誉;有人对我老伴非议,戏“河东狮吼”之名。更有人谑之“妻母大人”。作为一个老党员、老干部,我深感自身责任重大。于是,我有必要讲一下“妻母大人”的来历,以及她九死一生的故事。
想起斑斑血,说来声声泪。一件件不堪回首的往事,此刻在我脑屏上历历掠影……
苦难的生活磨砺了她
我们俩是经人介绍结的婚。她冲我19岁当农业中学教师的“名气”看上了我,我以一见钟情的眼缘相中她。婚礼很简朴,一封炮火,几桌水酒。彩礼却还大气,除了四个四(衣布、袜子、毛巾、糖食)之外,还有时髦的凉鞋、毛线,更有崭齐的16张麻大伍(五元钞)。只是婚后生活苦,没吃没住的。不过人的生存极限很大。没吃的,水田山野许多东西可以充饥,政府也千方百计帮助借储备粮救急。没住的,全家像插筷子一样挤在一张床上。我家三兄弟三代九个人共用一间巴掌大的厨房,打三个灶,共炊具、水缸、脸盆——连一个站立的地方都没有。
最痛心的是她生小孩时。临产了,妻子还挺着肚子担方子土。痛起来蹲一会;扛不住了,躺一会。我在几公里外的红星中学教书,当毕业班班主任,一周二十几节课,还兼教导主任、副校长,要带头住校,只有星期六下午才能回家,所以对她的关爱实在有限。生头胎难产,又没东西吃,两天三夜苦扛。接生员用的是老式蛮法。刚露头,就频频催促:屏气,屏气。人家气都没了,还叫用力、用力。内力不足,就外部加力。上面挤压,下面拉扯,拔萝卜一样。难怪产后大出血,连用两条毛巾都堵不住……满月后出集体工,队里人惊讶和怜悯她“人比黄花瘦”:“你风都吹得倒,还出工?!”
其时她才19岁,本应是豆蔻年华,花容月貌。
人们常以“苦人子天看顾”自慰,她连怀三胎,都没求医吃药。人虽瘦,奶水却足,把宝宝养得白白胖胖。人说她是猪婆体,发崽不发娘。甚至有人喊她“黑猪婆”,她只是笑。
怀第二胎时买了只鸡补身子,却因为我的无知和药师的失误——不该放附子——出了事。下午还担塘泥,夜里就早产了。她说没想到会这么快,赶紧爬起来,自备开水、剪刀,想自己断脐,莫惊动别人。却突然发作,脑发晕……
“造孽诶!已七个月了,也是一条命啊!”她留着泪说:“是我们害死的!”
繁重的劳动让她收获奇迹
除了生孩子,她还要担负起繁重的田间劳作。
1981年,农村实行责任制。我家抽到了天落田,全家人都哭了。四个人分五亩多的山顶田,大小十四坵,还有分布在六个山头的四十九块土。劳作起来,困难之大,难以想象!
农业实行生产责任制,极大地调动了广大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也挑战了一个农村妇女的能量极限。哭没用,只有咬紧牙关干!除了大年三十、初一,天天都是田里、土里、家里三点一线运动。从黎明到黑夜,从黑夜到黎明,勤劳的人呀!昼夜辛勤!因为夜里还要煮两大锅猪潲,每年要出四头大牲猪,“猪多肥多粮更多嘛!”也多了一双乖儿女,放学后包扯猪草包家务。双抢时,打着赤膊抱禾、扯秧苗、插田,飞打飞跳,泥水牯一样。
天道酬勤,报之以琼。分田后的第一年,我家收入翻了个番还不止。收割五千多斤稻谷,四百多斤大豆,还有几十担红薯等等。村里人惊叹:奇迹!
这是一个平凡农妇创造的奇迹!
除了劳动创造的奇迹,老伴身上还经历过两大神话般的奇迹:雷打不死,电击不死。
十四坵天落田全靠大小两口山塘的天落雨。“山水贵如糖,落雨快灌塘”。一天深夜,她冒着雷雨借着闪电爬上大石山顶,急急地举锄疏沟,引水灌塘。突然,天地大亮,电光四射。一声惊雷震得她全身发麻,脑壳发晕……雷电击倒了她身旁的电线杆,击崩了身下的小塘塘基,也击晕了麻木的她。她连同崩塌的泥土和滚滚的水流被冲下大塘,幸亏被塘坑下的荆棘丛挡住,才幸免于难。
电击事故发生那一年,正值全国第四次人口普查,我调到县里搞编码汇总,事后才知道她被电打了,差点丧命。
原来,她请侄儿——光伢子帮忙,夜里借了水泵去打水。因为不知皮线漏电,两人一下子被弹到井边的烂泥滩里。她一声惊呼,慌乱中没把电线甩开,反而愈握愈紧。只觉得眼里直冒金星,脑袋嗡嗡地不断膨大,身体像泡在流水里,呼噜呼噜直冒气泡。幻觉中,手像是抓住了树枝奋力往上爬,啪地一声,树枝断了,呼呼呼掉下万丈深渊……后来,怎么从泥滩里出来的,怎么回家的,她像做梦一样都不知道。甚至手被烧得稀烂,头被撞得血糊糊的也不晓得疼。
“多亏了光伢子,救了我一命!”她感叹。
淡薄名利,吃亏是福
造物弄人呀!命运之神也曾给过她三次机遇:都是邂逅而来,擦肩而过。
当代课教师没上去 我爱好写作,偶有涂鸦。没想到一篇《铁心务农的朱健来》上了《湖南日报》。《湖南团讯》和《中国青年报》都做了摘刊。时值“全国新长征突击手大会”在即,大会筹备组和团省委四位领导坐镇双峰,要求其“始作俑者”协助撰稿,禹(寿全)县长、曹(海连)书记出面:马上借调。因我的工作量大,学校提出请代课教师。因此她代了课,但是后来却没有转正……“那么好的机会没能上,不晓得利用!”连别人都替她惋惜。
当民师,生产队不准我首届高函毕业转公办之际,正是大办教育大招民师之时。在一次教师家属联谊会上,她的清亮嗓音优美琴声赢得了赞誉。学校党支部书记、校长朱义章请她出山,但生产队硬是不准。
农转非不就1989年双峰县撤区并乡,镇上缺一个写材料的人,因此我被借调到镇上。1994年办转干手续,当宣传干事。她也随我来到镇上,做点杂事。与她同时来的同事家属,先后农转非了,她却依然姓农。问题不在她,而在于她的丈夫“弹弓归来兮食无鱼”,徒有虚名。我为她遗憾。她却很淡定,反倒劝慰我:名利身外物,何必奢求!身体好,就是福。
她身体确实好。五十岁之前健壮如牛,什么病也没有。只是在长沙遭遇车祸后,身体彻底垮了。
因为要带孙女,她2000年就到了长沙。女儿1998年结婚生女,乳名小小。女儿女婿教书,儿子在新闻媒体。我退休后也住长沙,每至节假日,我们一家子济济一堂,笑语琅琅。
一天,我们送小小上华龙幼儿园后,逛了藕塘铺农贸市场。返回途径红星水库下坡路段时,只觉得身后一热,一股巨大的气浪,把我俩卷起来抛向天空,打着旋儿,又一个斛斗俯冲而下。在昏天黑地的刹那间,心想:完了,都完了,中午谁去给小小送饭?正焦虑间,轰地一声,呼噜呼噜满脑子一片空白……
第二天,我醒来时听**医院的医师说,“男的皮外伤,脑震荡”“女的尾椎骨粉碎性骨折,赶快转骨科医院”。
后来才知道:某单位买了新车,司机试车。下坡时出的事。为求自保,肇事司机动了歪脑筋:向有关人员求助,换车,换位。他谎称自己是肇事者单位领导,全权处理善后事宜,并向我们承诺:责任全负,费用全包。当即将我们转送至**骨科医院,并主动交了三千元入院费。那时我儿女涉世未深,误入这位“哥哥”的连环套。当时还很感动,中午还主动请他吃饭。下午3点左右,他们来到病房。叫我们出院。他和院方领导配合默契,渔歌互答,言外之意:小伤没事儿。我一听急了,力拒之间才知道他们在餐桌上就写好了协议书。给现金六千元,两清。日后双方不得悔约滋事。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对方才加一千,七千成交,当即出院。我虽是轻伤,但血淋淋的,即刻出院也太勉强。老伴还在昏迷中,稍一挪动,就痛得脸色惨白,大汗淋漓。于是不得不重办入院手续。当听到要我们交一万元入院费时,才知道上午交的三千元入院费已被取走了。
“诺大的伤”才七千元了事,太亏了!”连医院的医护人员都看不过,为我们抱不平。
是的,亏大了。四个多月的住院,一年多的僵卧(睡硬板床),痛苦、劳累、委屈、陪护不说,花费十多万也不说,揪心的是留下了终身的驼背和一生的痼疾:“三高”及“三高”引发的静脉曲张、心脏病、心肌梗塞……
当记者的儿子愤然要在媒体曝光,女儿女婿也要依法维权。老伴却屡屡劝阻,还替肇事司机辩护:“人生在世,谁不犯错?事不过当时。是你们自己签的字,能反悔吗?他欲当时逃逸,那我命都没了。吃亏是福。你们依了我。修德积福,今后自然得好。”
多么善良的心,何其宽广之怀!天襄其德,佛佑其善。车祸发生后的十多年里,她一次昏倒在厨房里,一次昏迷在浴室里,一次晕厥在香樟医院里,一次休克在长沙中心医院的急救室里,每次都转危为安,化险为夷。真的是九死一生,生命奇迹!
正因为如此,儿女们对她格外好,称呼她“老佛爷”。敬她爱她呵护她唯恐不及。我也一改不做家务的陋习,包揽厨事,并且持之以恒,乐此不疲——难怪有人戏谑“妻母大人”。
因为一想到上述往事,我就潸然垂泪,不能自已。若非如此,理何以在?情何以堪?心何以安?
趁她七旬家宴之际,我写了四句感言,以表拳拳之心,殷殷之意:
九死一生怜吾妻,农家苦女亦传奇。
濡沫涩非忆初恋,恤愧恨不化春泥。
作者:朱达赞
娄底市双峰县甘棠镇原镇政府宣传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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