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许海峰 梁嫣佳 张洪斌(特邀)邹桥 张呈君 实习生 冯锐 闫以豪 调色 江勇
现在,是要打破玻璃罩的时候了。
曹杨新村的规划设计者之一汪定曾是有遗憾的,“当时没有把房间面积做大一些。” “新中国第一个工人新村”的称号是曹杨新村的勋章,也在之后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成为“负累”。
2021年6月,曹杨新村村史馆整饬一新,准备重新开放。澎湃新闻记者 许海峰 图
在曹杨一村生活了整整70年的孙雅芬也加入了“一村成套改造”动员居民外搬的志愿者队伍。每当有满怀犹豫,难以说服的老居民,街道便会请出孙雅芬,“我住了几十年叻,居委会也干了那么久,谁家有点什么困难我怎么会不晓得呢?”生于此长于此的孙雅芬做工作没有什么秘籍,这里是她一辈子都不想离开的家——载着父辈的荣光,她满满的青春,还有儿孙绕膝的欢乐,她爱这片土地。这是全部的密钥。100%的签约率,仿佛一个奇迹,这其中也有热心雅芬的一份功劳。当然,热心的,不止孙雅芬一个人。
孙雅芬的父亲是国棉七厂的八级木模工,1952年他作为厂里的先进工作者第一批入住曹杨一村。
新村里有许多“男神”“女神”,一村居委书记施云霞算其中一个。从两年前的垃圾分类,到2020年抗击疫情,成套改造动员外迁再到今年全民“苗苗苗”,居委负责的事不用喊不用催,细细碎碎,让人放不下脚跟,“这几天就睡了4个小时”,值不值得呢,她也会问自己。也许走出临时办公的大门,被迎面的大妈塞了水果,被邻居爷爷唤了小名,看着长大的孩子牵手一起过了街,便会些许释然,“不然哪,都是忙活自家的事。”她希望,等一村改造好了,爸爸也搬回来,那时候他的身体能更好些了吧。
2020年,施云霞在居民家中做入户调查。 施云霞 供图
如果没有生活在曹杨,李树德还是不是当下这个一辈子扑在绘画的美工师?可能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没想过。1988年,从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毕业,组织上安排他到曹杨影剧院工作,就再也没有离开,能写会画,自由发挥已经是最理想的事业。新电影一出,全市影院美工都要放大招,没闲过更没怕过,办公室到四村的家,两点一线,李树德手中的画笔停不下来。住在这里整整十年,曹杨的树为他挡阴遮凉,就地取材画曹杨新村速写是顺理成章的事。从一开始的无意识画起,慢慢地,画出了责任感和使命感。曹杨新村的社区肌理非常丰富,表现对象造型各异,建筑物不高,配以行道树非常入画,爱画的人只想尽可能的把曹杨的角角落落都记录下来。“我的速写本见证了这一段历史,我画的东西跟现在不一样了。所以我一直画,一些街景现在都没有了,拆掉了。城市建设不断在发展,在更新。所以曹杨新村对我来说可能永远会是既熟悉又陌生!”
李树德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赶制《今天我休息》《大李小李和老李》两幅15平方米的大型海报。 张洪斌 图
只是陈伟秋从来也没想过要住在曹杨,“方便是方便,但房子太小了,怎么住呢?这是最大的问题”。他在曹杨新村邮政局兢兢业业工作20年,讲技术抢速度,回想起入职当年顶着星星起,跟着月亮回的日子,他觉得现在的日子可真是太好过了。“劳模村是过去的称号,现在真是老人们越来越多。”所以在这个电子化的时代,曹杨新村报纸的投递依旧海量。“全国五一劳动奖章”“上海市劳动模范”获得者叶其懂是陈伟秋的前同事,“那可真是了不起,”陈伟秋自叹不如,“小叶就是个超人。”在文庙长大的他更热爱生活,下班后,自己炒两个小菜就着酒,再把和曹杨有关的《今天我休息》拿出来翻看,“现在有一种自私自利在蔓延,这些都是跟教育有关的。说到底,我们还是需要‘精神英雄’的存在。”
时代的变化历历可见,陈伟秋也没想到在邮政局一做就20年。 澎湃新闻记者 梁嫣佳 图
纽约曼哈顿的高线公园,是1930年修建的一条连接肉类加工区和港口的铁路货运专用线,一度面临拆迁的危险,在非营利组织FHL大力保护下,高线终于存活了下来,并建成了独具特色的空中花园走廊,为纽约赢得了巨大的社会经济效益,成为国际设计和旧物重建的典范。谁也不会想到,因为相似的废弃铁路线,若干年后,中国上海的曹杨也会复刻这样一条线性空中花园。提出设计的,正是曹杨新村街道党工委书记许春辉。他曾是曹杨二中毕业的学子。进入街道工作,所有的事都是全新的,曾经只是上学路上路过的风景,在今天可能就是百姓家门口难解的矛盾,事无巨细。
一头是熟人社区,淳朴的情怀,另一头是挑起大梁的谋划,社区更新,缺什么、补、怎么补,两者并非能够完全和谐共生,“敢于尝试的社区不太多,敢于尝试的居民也真的不太多。”许春辉的同事,金梅园居民区党总支书记刘娱曾这么说,但他们知道,幸运的是他们恰好拥有这样的居民,“我觉得对于曹杨人来讲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他的纯朴,愿意奉献,我觉得这个跟我们劳模精神、劳动精神和工匠精神是一脉相承的。在我们很多工作推进当中都能感受到我们居民的精神。”一村成套改造接近尾声,许春辉和同事们连轴转一般地忙碌着,“改造后大家独门独户了,但我希望原来熟人社会的生活方式,这样一种非常好的家风,还能在我们的社区中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这是我们曹杨自己特有的一种状态,也是我们整个社会所需要的一种状态。”
曹杨二村成套改造外迁时,许春辉与居民们的合影。 图片来源微信公众号“美好曹杨”
让大家忽略的是,9岁的丁歆洢对外婆的纺织工人的身份原来并不了解。虽然外婆退休于国棉六厂,但外婆和家人似乎从未记得向她讲起曹杨新村的历史和自己的工作。她知道曹杨新村是劳模村,有模模糊糊的印象,来自学校的教育,和偶尔看到的报道。劳模是什么?在丁丁看来,劳动模范就是在单位里劳动的最多的人,“我们家里三个人中,爸爸是拖地的劳模,妈妈是洗衣服的劳模。爸爸妈妈是我的榜样,但是有一点不是,他们俩的厨艺不好,外公烧的菜比较好吃。”她说。对于工厂、工人,她仍然有许多好奇。
丁歆洢是曹杨新村建立后在这里成长起来的第四代。 刘娱 供图
曹杨七村外有一家粮油副食店,建在50年代的小楼一层沿街,从店里飘出来的气味拉住了过路人,那气味仿佛还留在90年代,连台面上的账本、墙上挂的奖状都仍然保留着手写的记录。进进出出的都是一些老人,米、花生、干货什么的可以自己舀,酒类黄的白的红的都有,“但都是便宜的几种卖得好,我们这里用不着进高档货。”店主还有5年就退休,他想得明白,从粮油局手里接下这里,就是自负盈亏,甚至也不能延长店面存在的时间。电商的时代终于还是扫到了这里,等关张,他就去享受自己的生活。浪漫的社会主义乌托邦,伟大的构想排列在整整齐齐的货架上。这里像一处时光机,只是时钟滴答计算到站的时间。
电商时代,粮油店的处境着实尴尬,即使老居民舍不得,时间一到还是会结束。澎湃新闻记者 梁嫣佳 图
“丹青”本该是她的本名,但母亲不识字,只能将错就错。赵旦青今年71岁,人生大部分时间她都很随和,甚至显得有些“被动”。母亲是国棉七厂的普通工人,父亲长年在新疆,“成分不好”,她只能比别人更低调、更努力一些。但为数不多的几次主动选择,她都很满意,一次是选择成为无数待业青年中的54%,当工人,1968年进入大隆机器厂铸钢车间成为一名冶炼小组的一名配电工,“从小看着纺织工厂的妈妈,觉得实在是太辛苦了;农村我也不想去,也是苦得很。”她觉得自己很幸运,有师傅带、有本领学,在80年代因为冶炼节约用电技术好,还被评上了“节电能手”。“你知道山上有时候有一阵阵小雨,那不是雨,都是云朵里的水滴啊,可真是叫心旷神怡”,赵旦青回忆起当年先进工作者前往天目山疗养一周,满满自豪和开心。另外一次,是选定了自己的人生伴侣,嫁到曹杨一村,“他木讷不善言辞,但是对我好,虽然在国棉七厂下岗早,但也没闲着,我觉得已经是很幸福。”对她来说,这就够了,“认认真真做人,踏踏实实做事。妈妈一直这样跟我说。”
只是有时候命运并不完全眷顾努力的人,90年代的股票潮,起起落落,好歹保全了一村的老房子;原以为一村另有规划,却因此错过了改善住房条件的时机。“我当然不想离开,这里都是熟悉的邻里朋友,对老年人这么友好。但有什么办法呢,孙子都15岁了,我们还挤在一起。”走或者留,这一次也不是她全然能够掌握的事情。
赵丹青的手机里常存着一张与母亲模糊的合影。 李谦 图
狭窄的居住空间容易发生矛盾。经济条件一旦有了改善,老居民就会搬出去。七村房子外晾晒着快递小哥的工作服,阴晴不定的时候,奔波在外的他们甚至没有时间把衣服收进屋里。落脚在曹杨,大家想法都很明确,位置便利,租金低廉。今天,在一村的居民构成中,70%已是外来务工租客家庭,新居民主要是来自安徽、河南、苏北地区从事服务业的务工人员。不管是老居民条件改善,或者为了赚差价搬出去,还是新居民图性价比搬进来,情感取代不了现实。曹杨新村仍然是老了,旧了,这样的搬进搬出背后都是居民生活状态的改变。
曹杨一村成套改造工程进入收尾阶段,居民一件老家具暂时放在户外。 澎湃新闻记者 许海峰 图
但不知道有没有一种说法叫“精神曹杨人”,同济大学的杨辰老师提到了一个发生在曹杨有意思的现象———很多在这里短暂居住过的,或者与曹杨有过交道的人,“他会认为自己也是‘曹杨人’,曹杨新村的事情他们都非常地关注。只要看到跟曹杨有关的动态,便有许多人留言,说起自己那一段记忆。”他自己也是其中一个。
2009年,还在同济大学读博的杨辰为了丰富论文,住进了曹杨一村。6个月,60多户居民的深度访谈和20多万字的田野笔记,杨辰对曹杨新村三代居民和外来移民进行了全面的调查,最后集结成书《从模范社区到纪念地:一个工人新村的变迁史》。很快,12年过去了,关于曹杨新村的课题他已经留给了自己的研究生,关于曹杨新村中“历史遗产的保护”。“新村不一样,它是活的遗产”,杨辰说,仍然有人和事发生其中,它不仅仅是物理上的建筑、小区,还有一些难能可贵的“精神遗产”,至今他仍然会怀念和居民们一起做饭的时光,“味道交织在一起,就好像一家人一样”。基于此,学者们看到这种70年积累下来的集体的团结所展示的强大力量,需要也值得去延续,“请曹杨人参与到社区的更新中来,家园终究是他们自己的。”而更进一步,不止是曹杨,以曹杨为代表的这些相对比较老一点的新村,未来都会面临更新提升的问题。所以不止是空间要创新,制度设计上也要创新,怎么去引入更多的资本,改造的方式更多元,更符合未来发展的空间。“在未来,曹杨仍然有许多值得去探讨的问题和角度。”曹杨,仍然会是他一再回望的地方。
2009年,曹杨一村的少年在放学后玩耍。 杨辰 供图
小说《上海的早晨》写纺织女工代表汤阿英搬入曹杨新村的情景:“只见一轮落日照红了半个天空,把房屋后边的一排柳树也映得发紫了。和他们房屋平行的,是一排排两层楼的新房,中间是一条宽阔的走道,对面玻璃窗前也和他们房屋一样,种着一排柳树。”曾几何时,这样的图景仿佛被装上了玻璃罩,被时光蒙上一层灰。
现在,是要打破玻璃罩的时候了。
“我们心中也有这样一个梦想,希望能够这样一个宜居的社区,让能够住在这里的老百姓觉得住在曹杨还是一种光荣,而且这种光荣会继续地延续下去。”书记许春辉这样期望。
当一切被重塑,70年前“邻里单元”的初心并没有被遗落,“嘿,你好,邻居。”
责任编辑:高剑平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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