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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未了|苍山

免费算命 宝宝起名 2022-04-12 3 0

文/刘若华

苍山和我同村,我们都出生在鲁西北一个叫李集的村子。

村口那棵一搂多粗的老槐树,见证了我们儿时一起玩耍的时光。他大我三岁,苍山是他的乳名,村里人习惯这样叫他。在家乡,喊小名显得亲切,而很少有人喊他的大名。他高高的身材,长脸、消瘦的模样,至今还在我的心海深处明朗清晰。

有关苍山乳名的来由,还是儿时从长辈那里听到的,从他的乳名里也能揣摩出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上世纪六零年的初春时节,村里家家户户都闹起了春荒,只能靠挖野菜充饥。听大人们讲,村里有几个男孩儿,透过薄薄的肚皮就能看到肚子里的野菜。野菜没了就扒树皮吃,村里的榆树皮被剥得光光的,白花花的一片立在那里。因为吃不上饭,村里出现了一股逃荒潮。他(她)们步行七十多里到禹城火车站,从那里再乘火车去泰安、临沂等地的山区,苍山的母亲就是当年随着涌动的逃荒人群出去的。

苍山的父亲叫连基,论辈分我喊大爷。为了不至于饿死,连基大娘含泪撇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大的叫大妮,小的叫小年。大妮和小年整天哭喊着找妈妈,那段日子,他是既当爹又当妈,每天忙得焦头烂额。

有一天上午,连基大爷的表哥振昌来村供销社买东西,路过表弟的家门,传来了两个孩子嘶哑的哭声。“妈、妈………” 两个孩子就这样不停地哭喊着,振昌快步走进了家门,急切地说:“兄弟,今后两个孩子怎么办?你得赶紧把弟妹找回来。” 连基大爷蹲在院子里,愁眉苦脸的样子,沉思良久,才叹息道:“唉!我又何尝不想把她找回来呢,她是饿着肚子出去的,现在家里吃不上饭,她能回来吗?” “你带着两个孩子去找她,我就不相信弟妹看到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能舍得?”

连基大爷听懂了表哥的话,或许这是让妻子回家最好的办法了。他当即找出家里的扁担,又从邻居家借了两个圆形的绵槐筐,把两个孩子一前一后放进筐里。就这样,他用他那宽厚的肩膀挑起了孩子,他感觉这根扁担千斤重,心里顿时燃烧起家庭团聚的希望,似乎忘记了饥饿和困乏,瞬间感觉脚下轻松了许多。肩挑着两个孩子,一路小跑似的到了禹城。从禹城上了火车,路上的辛酸,一路的心情,特别是那种渴望家庭亲人团聚的心情,在连基大爷一生中可能是最难以忘怀的。

连基大娘在泰安下火车后,一路乞讨,到了临沂苍山县。几经周折,最后连基大爷终于打听到妻子的下落。连基大爷肩挑着两个孩子进了村,他把扁担放下来,在连基大娘落脚的这户人家的大门口蹲下,大约过了一刻钟的工夫,两个孩子可能是饿了,不停地嚎啕大哭,哭叫声惊动了整个村子。连基大娘听见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就像是锋刀利刃剜割着她的心。她迅速上前猛地抱起两个孩子,亲吻着孩子红扑扑的脸庞,嘴里不停地对孩子说:“都是当妈的不好,妈对不起你们!”一边说着一边在门前的石墩儿上坐下来,解开怀给孩子喂奶,瞬间,孩子刚才的哭声戛然而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妈妈。作为母亲,泪水顷刻间顺着眼角流下来。那一刻,从孩子凝视妈妈的眼神里,她读懂了自己的骨肉一刻也不能和她分离。她决定回老家去,回到丈夫身边,为了自己的孩子,即使饿死也要回去。

回到老家后,连基大娘生下她的第三个孩子。因为在临沂苍山逃荒的这段经历,给这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取名——苍山,让孩子长大后记住他的母亲去苍山逃荒的艰苦岁月。

熬过了三年自然灾害,连基大爷做起了加工豆腐、豆腐皮的家庭副业。一家人起早贪黑,日子一天天好起来。苍山聪明伶俐,活泼好动,和小伙伴们玩得火热。初中毕业后,他跟父母在家里做起了加工豆腐、豆腐皮的营生,干活的架势有模有样,俨然成了父母的好帮手。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苍山家每年的粮食和棉花都是大丰收,每年秋天还做熏枣加工,家里有了存款。没几年,他家盖了五间红砖大瓦房,门窗都是东北红松木材做的,镶嵌上明净的玻璃,房子大气美观。屋里泰山牌黑白电视机、凤阳沙发、烟台挂钟、蜜蜂牌缝纫机、大金鹿自行车摆放着一应俱全。村里人那个羡慕啊!连基大娘逢人就说:“现终于过上好日子了!”

改革开放以前,成分不好的人家,每到大大小小的运动,挨批斗、戴高帽、挂黑牌和游街示众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连基大爷家庭成分不好,刚解放时他家划了地主。小年老实巴交,平时话又很少,到了定亲的年龄,他的婚姻就一直没有着落,有谁家愿意把闺女嫁到成分不好的人家呀!婚姻大事对小年是可望而不可及,也就不足为怪了。大妮早已出嫁,过着庄户人家平淡普通的日子。

在婚姻大事上,苍山比他哥哥小年幸运。改革开放后,国家给“地富反坏右”分子摘了帽,订亲再没有家庭出身成分的偏见了。苍山做生意风生水起,经媒人介绍,他和邻村的小花订了亲。小花身材苗条、俊俏,相识一年多,他们步入婚姻的殿堂。婚后,他们儿女双全,幸福美满。连基大娘笑得满脸的皱纹都挤到一起了。历经那段艰难的岁月,如今,她的脸上终于洋溢出幸福灿烂的笑容。

苍山的生意越做越大,后来他开了香油房,都是购买的新设备,香油的产量和质量在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生意红红火火,每天去他家购买香油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后来他把香油房又开到城里,城市的繁华使得苍山眼花缭乱,有一段时间,他面对灯红酒绿的生活迷失了方向……… 自从他进了城,村里人再也没人见过他。

苍山父母的年龄毕竟大了,他们无法接受儿子突然杳无音信的事实。老两口心急如焚,经常为一点鸡毛蒜皮的琐事抬杠。母亲思念儿子的心情可能当父亲的是体会不到的,连基大娘每当提及苍山的情况,连基大爷总是不耐烦地对她大发一通脾气。每当这个时候,连基大娘总是一个人在某个角落里黯然神伤。

儿子的失踪,老伴的不理解,连基大娘可能是感觉自己这辈子有太多的无奈和委屈。三年自然灾害挨饿受冻都熬过来了,到了老年,她可能是不堪家庭突如其来的精神上的打击,最终还是精神崩溃了。那个时刻,她就像一架沧桑的木钟,在不变的岁月行走中戛然停摆,一直乐观热情、精神矍铄的连基大娘,终究还是经不住儿子突然失踪的打击,她精神抑郁,万念俱灰………

“苍山他妈喝农药死了。”

大街上,忽然从一个孩子口里传来的声音。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大约是阳历七月下旬吧,那天骄阳似火,我正赶集卖鞋回到村口,心里不由地一颤,我真不希望这是真的。从苍山家里不时传来悲泣的哭声,那一刻,我才确信连基大娘真的走了。小花悲痛地扑到婆婆的灵床前放声大哭,她想用这悲伤的哭泣声唤醒婆婆,期盼丈夫苍山能从她悲痛欲绝的哭声里听到母亲去世的噩耗,能早一天回家。

连基大娘的丧事三天,村里当天就迅速派人寻找苍山。去了城里他磨香油的地方,去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家,也去了连基大娘当年曾经逃荒的临沂苍山县,找了三天三夜,最终还是杳无音信。

“苍山莫非真的不在了?他如果还活着,他妈去世他该回来守灵呀!”村子里的人心里都带着这样的疑问议论着。

丧事过后,连基大爷一家人的日子又恢复了平常,日子毕竟还得一天一天地过。

一个冬天的中午,北风呼啸,干燥的冷风吹在脸上,感觉针刺一般。那天我和弟弟赶田口集卖鞋,连基大爷赶集卖香油,我们恰巧一同在返回家的路上,弟弟赶着毛驴木板车,我和连基大爷骑自行车跟在后面。他弓着腰,喘着粗气,载着几十斤香油的他,每蹬一圈都会发出气喘吁吁的喘咳声。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计,连基大爷六十多岁还赶集卖香油。失去老伴儿后,他变得更加沧桑,脸上再也看不到他的一丝微笑。半路上,他忽然问我有没有适合他穿的棉鞋,我让弟弟停下来,给他找了双四十四号的大号条绒棉鞋,他试了试,挺合脚,那个时刻,我心里感觉很欣慰。那天赶集回家的路上,我们走了一路,当时谈及的话题,现在我已没有一点印象了。但有些我是记得的,那不是在赶集回家的路上,是我刚下学的时候,事关苍山当初选择卖服装的一幕幕画面。

刚下学那年,我做起了赶集卖鞋的生意。五天赶四个集,虽说赶集辛苦一些,但一个集下来能赚到几十块,像夏口和田口那样的大集能赚到一百多块钱。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那已是很可观的数字,对一个农村普通家庭来说是很知足的。

那时苍山主要是帮家里干点农活,有时帮着父母打打下手干点加工豆腐、豆腐皮的活计。他看到我赶集卖鞋生意挺红火,有一天他特意找到我,告诉我他很想赶集卖服装。他不知道在哪里提货,让我帮忙带带他,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他当时很高兴。由于苍山事先没和他父亲商量,他父亲得知后很生气。做服装生意本钱最少也得上千块钱,在家里加工豆腐皮毕竟是小本买卖,几十块钱的豆子钱就够了,做惯了小本买卖的连基大爷听到儿子要做上千元的服装生意,可能是怕赔钱的缘故,死活不同意。为此父子俩争执不休,各不相让。

一天晚上,连基大爷还特意找到我的父亲,让父亲劝劝我,不要带他儿子做服装生意。上一辈人经历了他们那个时代的多次“运动”,像“三反”“五反”“割资本主义尾巴”等,再加上连基大爷家出身不好,可能是怕突发的“运动”再次降临到他们家,嘱咐我父亲千万不要让我带他儿子做服装生意。那个时候我年少轻狂,不理解连基大爷的初衷,总以为他担心儿子做服装生意赔钱。现在想来,可能是对自己儿子的一种保护和作为一个父亲发自内心的父爱吧!苍山再找到我的时候,我说:“你父亲反对你卖服装,你还是别做了。”他执拗不肯,能看出他当时很失望。

那年夏天,父亲叫了帮工装修房子,所谓的装修就是把室内周围的砖墙抹上离地面半米高的一层水泥,再把屋里的泥土地面平整地铺上一层红砖。当时做这些是准备给我和弟弟结婚用。

苍山说无论如何也要做服装生意。那天他来我家帮忙干活,我和父亲都不让他做,怕连基大爷找上门来怪罪我们。他说这样就见外了,一口一个连明叔叫着,我和父亲就没有再好意思推辞。五间屋的砖地面,苍山和我用了一个下午就铺完了,我们一家人都很感动。晚上吃饭时,我还到代销店买了一瓶五香带鱼灌头和一盒午餐肉灌头,作为下酒菜。那晚我们边吃边喝,相谈甚欢,好不热闹。第二天,我带着苍山去了河北省石家庄服装批发市场,帮他购进了第一批服装。

苍山失联虽然过去很多年了,我还是能时常想起他,但更多的是对苍山人生轨迹的反思和深省:或许连基大爷当初的想法是对的 ,如果苍山当初不选择做服装生意,可能就没有他后来进城开香油房的经历;苍山不进城开香油房,可能就会一直在家里过着朴实的农家生活。如果是这样,他的父母也不会因为他的突然失踪而整日的吵架。一家人和和睦睦地生活,他的母亲也不会用一种极端的方式亵渎生命的尊严。

时光如白驹过隙,人生如刹那烟火。现在,苍山的父母离开这个世界已有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多年里,苍山的身影一直没在村子里出现,他的妻子小花一直守护着这个家。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公公婆婆,她拉扯着两个孩子,供孩子上学,她依旧努力生活。因为她知道,既然逝去的人再无机会来观赏美好,活着的人便要学会向阳而生,实现他们所希望的。

现在两个孩子已结婚多年,女儿、女婿在城里上班,儿子、儿媳在本村砖厂跑运输,每天的收入很可观。虽说劳累了些,但他们过得很充实。小花早已抱了孙子和外甥,升级为奶奶和姥姥。在她的心中,只要活着,爱着,自由着,就是最简单的幸福。

如今,村口那棵老槐树在一青一黄的交替中更加挺拔旺盛,只是再也见不到苍山的身影。过往的那一幅幅生活的剪影就这样镶嵌在流年里,或悲或喜,现在只能在回忆中了。我们大家都希望苍山还活着,都盼望着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他能回家,和他的妻子小花还有他的孩子们,过快乐、幸福、自由的生活!我想,那将是一幅多么美好的画面啊!

2021年1月5日

青未了|苍山

作者简介:刘若华,山东省临邑县人,德州市作家协会会员。

投稿邮箱:haijiao424242@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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