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文成同志的《金云翘传版本考》①是《金云翘传》版本研究的可喜成果。文章力辨《金云翘传》在国内已“传本湮灭”的误解,详尽地列举现存国内外的传本十三部的情况,从而证明“信息不通”,是“造成在中国小说史研究上留有多处空白的原因之一”,言之有理,令人信服。
南京图书馆藏旧钞本《金云翘传》(以下简称“南图钞本”),是又一部向未见学人著录的有价值的版本,为对《金云翘传》的研究提供一点信息,谨草此看校札记,公诸同好,方家正之。
一、一部忠于底本的钞本
南京图书馆藏旧钞本,四卷二十回,线装四册,卷一为一至六回,卷二为七至十二回,卷三为十三至十七回,卷四为十八至二十回。行书抄于有格白纸,半页九行,行二十至二十二字不等。框高十九厘米,宽十三厘米。中缝刻有“餐秀簃珍藏”字样。书题“贯华堂评论金云翘传”,“圣叹外书”,署“青心才人编次”,无序跋。书名下有“程守中”篆体阴文印章,当为藏钞者姓名。
钞写态度严肃认真,比较忠于底本。如第六回近结尾处仅钞至终事道:“我看你父子恁般伤情,我若虽……”就此断住,上栏书一“缺”字,大约系所据底本残缺之故。又如第十六回结尾处,“正是:半榻禅单消白日,囗联佳咏度清宵”,“联”字上空缺一字,查排印本,“囗联”应为“一联”,钞本因底本不清,宁可空缺,亦不妄加。最典型的是第十五回“束生怕露出脚色,便隐几而睡”一句中的“怕”字,钞本只在半格的位置钞为个“白”字,显系底本中“怕”字的偏旁为虫所蚀,钞者为忠于底本,只抄了那半边“白”字。类似的例子还有第十六回翠翘的偈中有“又被颈套无间室”,其中的“颈”字,钞本却写成“一页”字,想来或是因为“圣”旁的下部不清,便只钞了上头的一横。
这种不擅自改动的严肃态度,使我们可以放心地排除钞者胡乱改动所带来的麻烦因素,把这个钞本作为研究《金云翘传》版本及其流变的重要依据而不致有大的失误。
二、一部与现存其他版本不同的钞本
董文将《金云翘传》现存十三种传本分为“第二代繁本”、“第一代简本”、“第二代简本”、“第三代简本”及存疑的刊本等。判明南图钞本属于何种类型,是判明钞本价值的第一项工作。笔者因限于条件,暂时无法一一目验上述种种版本,仅能根据董文的点滴介绍,来作一些初步对比。
1、大连图书馆藏部一(春风文艺出版社据以排印,以下即简称“春风本”),此为“第二代繁本”(日本内阁文库藏部一,东京帝大文学部藏本同)。南图钞本与之相比,文字较为简省,故可视为简本。但与繁本又不是一般删繁为简的关系,证据就在于二者之间的异文。如第十六回叙翠翘逃至招隐庵,见一道婆,春风本作:
翠翘道:“云游至此,见宝刹清净,特借一随喜。”那道婆道:“我是做不得主的,道菩萨自去问当家的便是。”翠翘随道婆而入。在中堂坐了两个时辰,走出一个尼姑,年纪虽半老,却是道骨仙风。替翠翘和南了道:“仙姑从何处到此?”翠翘道:“一言难尽。小道从师父云游至此,要到招隐庵访一道友,一路同行,不知那里错了路头,一时找寻不着。小道见宝刹上题‘招隐庵’,我师父不知曾到这里否?”那尼姑道:“[令]师尊号?我小道名叫觉缘。令师可是寻我的么?”翠翘便接口道:“正是觉缘师父。我师父道名硗水。”觉缘道:“莫不是镇江的恒水师兄么?”翠翘道:“正是。”
而南图钞本作:
翠翘道:“云游至此,见宝刹清净,特借一随喜。”道婆道:“我是做不主,你自去问当家。”翠翘道:“当家叫甚么号?”道婆道:“叫觉缘。”翠翘就随道婆而入,走到中堂,见一尼姑,年纪半老,就与他和南了。那尼姑道:“仙姑从何处来?”翠翘道:“小道从师父云游至此,要到招隐庵访一道友,号做觉缘,一路同行,不知那里错了路头,一时找寻不着。小道见宝刹上题‘招隐庵’,我师父不知曾到这里否?”尼姑想了半晌道:“小道就是觉缘,令师可是镇江恒水师兄么?”翠翘便接口道:“正是。”
二者之优劣,姑且不论,要之,钞本与春风本并非同一版本,至为显然。
2、大连图书馆藏部二,此为“第一代简本”(北京图书馆藏啸花轩刻本同)。据董文所介绍的几点看,南图钞本与大连简本相同之处颇多,但也有不同之点。如大连简本与繁本在分回上有四处不同,而南图钞本除此四处之外,还有一处与春风本不同,即钞本将春风本第六回结尾一段移为第七回的开头,这就是一个很大的不同点。又春风本据浅草书屋藏残本校改的异文,据董文介绍,同大连简本完全一致,但却与南图钞本不同。如:
第一回:“尝为《薄命怨》”,大连繁本作“常”,浅草书屋本(大连简本)作“尝”,而南图钞本亦作“常”。
第二回:“哥哥不妨直说”,大连繁本作“话”,浅草书屋本(大连简本)作“说”。而南图钞本却作:“直说可(何)妨”。
又第十四回:“今落在气字难中”,大连繁本作“囗孛”,北京图书馆藏本作“气字”,而南图钞本作“气孛”。
第十八回:“一似高山顶上塌了脚”,大连繁本作“蹋”,北京图书馆藏本作“塌”,南图钞本亦作“蹋”。
这就表明,南图钞本与大连简本、北京图书馆藏本、浅草书屋残本不属于同一种版本。
3、吴晓铃先生藏刊本,题名《双奇梦全传》,此为“第二代简本”(日本神山闰次氏藏刊本与此同)。据董文介绍,此本将七、九、十、十一字不等的双句回目大部改为七字双句回目。如第二回将“王翠翘生痴想梦题断肠诗,金千里盼东墙遥定同心约”,改为“翠翘梦题断肠诗,金重遥定同心结”。南图钞本仍为十一字双回目,然亦易“同心约”为“同心结”。其与“二代简本”非一,亦极明显。
4、美国哈佛大学藏《双和欢》,此为“第三代简本”,仅十二回,更与南图钞本不同。
由此可见,南图钞本是一种不同于现存各种版本的独特本子,故应引起足够的重视。
三、删繁为简的痕迹和比繁本更繁的部分内容
南图钞本的文字,远较春风本为简,故亦可算作“简本”。不过,古代小说版本中的简本与繁本,相互之间的关系是比较复杂的,或增简为繁,或删繁为简,往往有之,不能一概而论。南图钞本所依据的底本,是繁本所据以加工的原始本子,还是根据繁本删削而成的产物?这就要作具体的分析。
首先,钞本在许多地方,确实留有曾从别一个本子删削下来的痕迹:
1、钞本第三回云:“此时金生隐几沉卧,翠翘上前叫道:‘嚷王梦耶,真耶?’翠翘道:‘虽然是醒,未必非梦,郎君须要认真。’”翠翘连发二语,终觉中间有缺,查春风本,果然在翠翘第一语后有“金生惊觉道:‘醒耶,梦耶?其真翠卿耶,抑金重之游魂耶?’”金生的话,分明为钞本所删。
2、钞本第九回云:“翠翘道:‘心似火虚,一任浮云来往,何能染我半蓝也。’翠翘道:‘任他涅也不淄’。”又是连发二语,查春风本作:“翠翘道:‘心似太虚,一任浮云来往,何能染我。’楚生道:‘只怕已染半蓝也。’翠翘道:‘任他涅而不淄。’”楚生的话删而未尽,遂把“半蓝”二字附于翠翘语后,其亦甚明。
3、钞本第九回云:“秀妈分付锅边秀,将翠翘衣服尽剥,连裹脚也个干净,把绳子兜胸盘住,穿到两边臂膊,单缚两个大指头,吊在梁上,离地三寸,止容脚尖落地,只不脱他裤子。翠翘此时身无丝,赤身露体,羞得没处躲藏。”上文说“将翠翘衣服尽剥”,后文又说:“身无丝,赤身露体”,而中间却说“只不脱他裤子”,岂非矛盾?原来春风本在“只不脱他裤子”前,有“那壁厢也将都诈吊起”九个字,不脱裤子的是都诈而非翠翘,因为钞本删落,致使文意扦格。
4、钞本第十回云:“急得楚卿怒发三千道:‘你这泼淫妇的声口,还咬着我不放。我几曾约你走,您恁般就地滚,就地跌,喊道:牵恩负义的楚子……”几不可解。查春风本,原来是:“激得楚卿怒发三千道:‘你看这泼淫妇的声口,还咬着我不放。我几曾约你走,好还我个明白。恁般不识好歹的娼妇,不打缘何气得过。’走近前,劈面就是一掌,翠翘就地滚,就地跌,喊道:‘辜恩负义的楚子……’”楚卿的话被删去半裁,致使上下文义脱节。
5、春风本第十四回写宦夫人痛打翠翘之后,把翠翘拨在老姥姥名下。并说:“取名叫做花奴,把他这些旧服色俱换了……”钞本无此数语,后文却迳直称翠翘为“花奴”,显得无来历,正见删削之迹。
6、春风本第十五回开首有《蝶恋花》词,词曰:“曰恩曰爱,试问而今安在?眼瞎心聋,兼之口哑,何用大惊小怪。曾明盖载一思之,已在地天之外。此等情人,若想为欢,定然遭害。”此词钞本无。然钞本“圣叹外书”之回评却有“束生前之瞒而不说,是痴心望其不知也;令人赃已现获于此,知乎不知乎?犹假眼瞎不认我是贼,尚假老成冀其信我不是贼,何一愚至此哉”,又有“记娶翠翘时曾有言:后若变心,天不盖,地不载,以死自誓。若果情种,见翠翘之受辱,必念前盟,抱头大哭,与之同死也。奈何遮遮掩掩,惟偷垂泪耳。”评与词,契然相合。今评在而词无,则词亦为所删,自不待言。
那么,是否可以据此断定钞本之作为简本,一定是在春风本之后,甚至是以春风本的底本为底本删削而成的呢?也不一定。证据便是:钞本的部分内容,比春风本更为完整,甚至反过来可以说是春风本对钞本所据的本子作了某些删节:
1、春风本第三回,叙翠翘金重“遂同入来凤轩”,而钞本作:“遂同入书室,翠翘见上面一匾,写‘来凤轩’三字。”钞本不但多十二字,且有情有景,生动细致,为春风本所不及。
2、春风本第四回叙翠翘对翠云道:“‘我已看破此身,一任东皇磨灭。’但只便住了口。”而钞本作:“‘况我已看破此身薄命,任从东西磨灭,只是辜……’便住了口。”钞本中“只是辜……”是欲语又止,把翠翘的微妙心情写了出来;春风本无此三字,不仅失却此种韵味,连“但只便住了口”也显得无来由。
3、春风本第十三回,写束生对宦小姐道:“别了父亲一载,欲去一探望,回来起服,就要科考了。”语中“起服”二字,不甚好解。而钞本则为:“别了父亲一载,欲去探望,回来就好与母亲做大祥,起服进考了。”按大祥为古时父母死去两周年的祭礼,亲丧二年除灵,方可进考。束生之母丧,前文不曾交代,故钞本于此补及之,即春风本紧接后文就有宦氏云:“相公又在丁艰”之句,可证此事不误。那么,束生语中“就好与母亲做大祥”数字,当为春风本所删无疑。
4、春风本第十五回,叙宦氏道:“你既想出家,我自当慈沐浴。”“慈沐浴”三字,殊觉不通,查钞本,则作:
“今你既想出家,我自当慈悲汝,待我访得那个庵中清静,再打发你去。看你这张供状,真是我见犹怜,况才人乎?”就将供状授束生道:“其情深,其志苦,其意哀且伤,其才骚且古。此女若有阿娇之命,金屋之贮,亦其宜矣。可惜有才无命,沦落至此。”束生道:“诚如贤妻之评,红颜福薄,千古同然。贤妻须慈悲他。”宦氏道:“妾今就开一面之网。”因对翠翘道:“吾久发愿,欲手录一部华严经,今你既欲皈依佛家,免你在此供役,可沐浴更衣,入观音阁代吾写经。另自拨人来伏役供给。”翠莸磕头拜谢。宦氏道:“你今既掌经典,黄冠野人,不必再行此礼了。着春花秋月伏侍花奴入观音阁写经,供给衣饰等物,各宜洁净。明天我夫妇亲送他到楼上去。”翠翘退去沐浴……
请看,春风本“慈……沐浴”之间,竟脱漏了如许内容,除了删落,无可解释。
5、春风本二十回,回回都有词曲作引子,唯独第七回无之;回回都有诗词联语作结,唯独十回、二十回无之,其间亦有删改之迹可寻。如前所述,春风本与南图钞本的分回上有五处不同。其中,钞本第七回乃从春风本第六回末半回开始,即将春风本“须臾酒至,外则马客人……”改为“话说王员外酒席齐备,请众人入席,外则马客人……”,作为第七回开头,而春风本第七回开头:“不说翠翘将诗简牢封……”在钞本中却是紧接上文的。那么,两种本子到底谁在先呢?至少,不能排除是春风本改动了钞本的分回,把中间一节移作开头,因而使这一新的开头没有了引子。尤可注意的是十回和十一回的分回。按第十回回目为:“老娼根烟花教训”,叙秀妈向翠翘大讲“七字阴符”,钞本是将“七字阴符”全部讲完,之后以“未知翠翘接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结束,与回目正合。而春风本却是在第五法之后截住,以“正要说第六法,忽锅边秀来道:‘有一位相公相访妈妈。’秀妈随即去了,且听下回分解”作结,而第十一回开头又说:、却说秀妈送客去后,复唤翘儿,听说完了六、七二法。”在春风本中,这位忽然冒出来的“相公”,竟无一语可道,反把一完整的“七字阴符”截为两段,殊不可解。细看第十回和十一回,两回份量极不平衡,十回长而十一回短,为了使两回字数不致悬殊,就自作聪明地把原来的“七字阴符”分为两截(即使如此,第十一回仍短于第十回)。由于这种人为的挪移,致使第十回的末尾缺少了应有的联语或诗词。
由此可见,南图钞本曾据某一繁本作过删削,但它的出现,并不一定就是在现存的繁本之后。这里的情况比较繁杂,不宜作简单化的结论。
四、一部有较高文学价值的钞本
一般说来,古代通俗小说的简本往往比繁本的文字蹇拙、水平低下。但是,《金云翘传》的情况却与这种通例不甚一致。通过比较就可以发现,从总的方面看,南图钞本这样的简本的文学价值比繁本要高。除了董文所说的省却了繁本正文中夹杂的三十多处平庸浅陋或枯涩艰深的诗赋、曲词、联语,对全书起到了净化内容,减少繁冗的作用之外,还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删汰了许多滥用典故、卖弄才学的文字。如春风本第五回叙翠翘卖身救父、合家哭断肝肠之际,有翠翘两段二百八十字的长篇议论,大谈“死有轻有重,但要死得其所”的道理,且举曹娥、缇萦、窦娥、西施、文君、莺红等等古人以自喻,甚而说:“父母为我悲伤,旁人为我涕泗,女岂非天上人乎”,与情理甚为不合,钞本一概删去。又如春风本第一回叙翠翘失身马龟,临别忍痛向其母诉曰:“入门三相,便知其家,听言三句,便知其品。越王在流离颠沛之中,不失夫妻君臣之辨,人知其必兴”。再如春风本第十三回叙翠翘与束生忍痛分离,吟《今夕何夕》。束生乃高吟白居易《琵琶行》,又道:“且以重瞳之勇杰,而不免虞兮奈何之叹,乃知血性男子,正不以斩情绝爱为高也。”钞本也均加删汰,甚觉直截清明。
2、芟除了许多不应有的枝节。如春风本第五回叙翠翘画押卖身,父母不肯签字,邻居劝道:“令爱该好,到马家享起福来,安知不好似在你身边。马老爹一朝显达,怕不是个夫人?我说个故事你听……”下面就是一个远嫁为妾得了巡抚正室的故事,殊觉无谓,钞本将此三百字一概删去。又如春风本第十回叙楚卿与秀妈串弄一气,用拖刀计骗翠翘落入圈套,又走转来当面撇清,被翠翘揭穿真情,“楚卿置身无地,抽身欲走。外面有人立在那里,又见翠翘数数落落,哭个无歇无休,倒不好意思,默默无言……”之后又叙写秀妈与楚卿互相埋怨,先后共二百余字,钞本将其通通芟除,唯将“楚卿置身无地,抽身欲去”改为“楚卿置身无地,只得抽身而去”。再如春风本第十二回写束正到官府告儿子娶娼为妾,知府故试翠翘道:“束家不要你,自然要断入娼家,那由得你的心性。”之后又牵出马不进与甘下流二人上堂来争领翠翘,被知府枷号示众,又将秀妈责罚一大段近八百字喧宾夺主文字,钞本也一概芟去,遂使主线鲜明突出。
3、剔除修改了许多有损于人物形象与性格的语句。春风版第五回叙翠翘劝其父道:“女生外向,一落娘胎便属别人”,又说:“与其泯泯无闻,死于床笫,与草木同其腐朽,无宁为父母做得一桩大事,轰轰烈烈,死于烈火场中,可以名传不朽。”把翠翘写成自轻自贱与好名钓誉之人,贬低了翠翘的思想境界,钞本已加以删削。春风本第八回叙秀妈谎说不要翠翘接客,要把她当亲生女儿,择人另嫁,翠翘说:“我貌非丑陋才非蠢,倘若遇着主儿,就高出前价些也未见得。我与妈何仇,定要将命来做冤家。冤家只可解,不可结。”备受迫害的翠翘反倒向秀妈宣传这种庸人哲学,实为不堪,钞本也迳自删去。春风本第十三回叙翠翘送束生回无锡与大娘相见,洒泪道:“君家恩爱夫妻,因妾抛离一载有余,妾罪擢发莫数矣。”这种自责心理,与翠翘性格亦甚不合,钞本改为“妾岂不欲与君久聚”,就合理得多。春风本第二十回写翠翘与金重同拜天地,拥入洞房,翠翘犹扯翠云不放,翠云道:“妹子已久沾雨露,姐姐今才合欢,又扯住妹妹不放,岂以妹为妒妇耶?”颇感肉麻,钞本也一概删去。即是作者的叙述描写,钞本亦比春风本为当,如第十七回薄幸骗得翠翘,春风本为,“携手登床,男乃久惯嫖头,女系久旷怨女,两情既鱼水和同。”而钞本只作:“携手登床,成了夫妻”,就剔除了有损翠翘形象的语句。再如觉缘本是一正面人物,春风本第十六回也写她有“道骨仙风”,而当翠翘说有物件相送,春风本作“就象苍蝇见血的道”,而钞本却作“就说道”,却掉了丑化觉缘的语句。
4、锤炼提高了语言文字的艺术表现力。春风本第九回写楚卿骗翠翘逃走,后面有人追来,翠翘道:“后面人喧,定是追我者矣。郎害我也。”而钞本作:“后面人喧,定是追我者矣。你害我也,你害我也。”翠翘此时已觉楚卿之诈,决不会再昵称为“郎”,“你害我也”重见,尤见心境。春风本第十八回,写“督府遣游击裘饶、参将卜济领兵一万,前来迎战”,钞本作“督府遣参将卜济、游击仇饶领兵一万,前来迎敌”。按参将较游击官阶为高,后文裘饶即说“你系正将,何能推我向前”,可见应以钞本为是。春风本第二十回叙都老儿向金重禀告翠翘下落时,提到“薄幸、薄婆碎锉以死”,但在都老儿前面的话中,只谈到翠翘在无锡的遭遇,后来怎样被薄幸卖到浙江台州,却一无所知,有他“熬煎不过,奔走他方,不知怎的嫁了个大王”的话为证,那么,此处忽然提到薄幸,就显然突兀。钞本将此句删去,合理多了。春风本人物称谓混乱,如“车夫”--“脚夫”、“婆子”--“婆儿”(第八回)、“哑童”--“哑子”、“楚卿”--“楚生”(第九回)、“束正”--“束老”(第十二回)、“薄妈”--“薄婆”(第十七回)、“军士”--“军人”、“华仁”--“华老人”(第十八回)、“王妈妈”--“王夫人”、“金重”--“金公”(第二十回)夹杂混用,南图钞本则作了统一。尤为重要的是,春风本第十九回,写王翠翘劝说徐明山接受朝廷招安时说:“德、位、时三者俱在天朝,而智、仁、勇又未全在大王。区区以甲兵之利,远人之助,而欲图大事,久不可成者也。”徐明山的原型是倭首,被《金云翘传》改造为造反英杰。但春风本中“远人之助”,分明残留徐明山投靠倭寇的痕迹,钞本察觉了这一点,将“远人之助”四字删去。这重要的一删,是要有些眼光的。
五、“圣叹外书”的价值不应漠视
《金云翘传》之题“贯华堂评论”及回前冠以“圣叹外书”的评语,皆被以“后人伪托”和“不甚高明”两条理由,而为研究者所弃之不顾。当然,说这就是金圣叹本人的批评,确实无甚根据;不过,评论者其人,倒真有一点圣叹之风。如第一回评语云:“……用笔浅深,谁能窥见?其惟予酣饮痛读,敢不拈花一笑,称之曰才子之书。”就大类乎金圣叹自许的性格。同时,评语中也不乏闪光的东西,如云:“情之一字,乃此书之大经;苦之一字,乃此书之大纬。然情必待境而生,苦必待遇而出”(第一回),讲情、苦、境、遇的关系,以及“尤妙在同一情而细视之则各别”(第一回)、“人之赋情有浅深,情浅之人不得深,即犹情深之人不得浅也”(第二十回),讲性格之同异,“浅言之中不意有此深笔,非才人不能”(第二回),讲白描手法的艺术功效,都很有点艺术辩证法的味道,有的评语还颇具民主性的色彩,如谓“英雄遭难,往往丧身,何况翠翘一女子,被豪奴劫盗而来,其受惨祸,又何足为奇。独是岩岩大臣,为国忧民,尚恐一物之不得其所,乃纵妻女于家而指挥豪奴,干此不公不法之事。此何心哉。不知而为之,不能齐家,焉能治国;知而故纵,尤为不可。嗟乎,大都势位酿成,而不觉不察也。由是观之,则天下之冤屈无伸,痛苦莫诉者,不独一翠翘也,岂不令人浩叹哉!”(第十四回)指责统治者,颇具胆识。所以,对“圣叹外书”一笔抹倒,是不公允的。
更值得注意的是,既然各种版本都题“贯华堂评论”,都有“圣叹外书”,则此“圣叹外书”的出现,应该是较早的事。弄清楚“圣叹外书”的问世年代,对于考试《金云翘传》的成书年代,将有重要的价值。
“圣叹外书”第二十回,即全书的最后一段评语,透露了“外书”的时代背景:
说者曰:地已倾西北矣,而齐死生一味荒唐,作者之罪,出庄子上;吾则以为,天满东南,字字是五色石,作者之功不在女娲下。
《列子•汤问篇》云:“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用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圣叹外书”中“说者”之“地倾西北”,乃由此化出,意谓正当共工猖獗,地倾西北之际,就效庄子之齐万物同死生、一味荒唐,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在国难当头的时候,还在醉生梦死,就是犯罪行为。这实际上是暗指来自满清的威胁。而评论者却说:“吾则以为天满东南,字字是五色石,作者之功,不在女娲下。”一方面强调《金云翘传》对于世道人心的作用,同时也可以从“天满东南”等颇带乐观色彩的数语中窥测到,此时大约正处于南明弘光立朝之初,民心尚怀幻想。如果这一推测不谬,则“圣叹外书”之问世,当在明代末年。那么,外书所依附之本传,成书年代则似更应推前。董文以为,《金云翘传》“完全反映的是明朝嘉靖到崇祯时代的现实生活”,“很难找到鼎革之后的时代特征”,是很对的。不过,既然繁本简本都同样有“圣叹外书”,那么,它们都应该是明代后期的作品。
总之,《金云翘传》的版本嬗变,是一个十分复杂而有趣的问题,应该作进一步深入的研究。为了给研究者以直接的便利,同时也给广大读者提供一种更为精当、成熟的可供阅读的本子,校点出版包括“圣叹外书”在内的以大连图书馆藏的部二和南京图书馆藏旧钞本为代表的简本《金云翘传》,看来是十分必要的。
①董文载《明清小说论丛》第二辑:《才子佳人小说述林》,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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